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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宋主大屠泽州城 猛将速克扬州府

        建隆元年五月的一天,文武百官前来上朝,赵匡胤高踞广政殿,微笑着接受群臣的朝拜。叩拜完毕,大臣们像往常一样,刚要按班列品级,去寻找各自的座位,却发现那些精美鼓状座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觉暗自纳闷。

        原来,晚唐五代,百官上朝都备有座凳,君臣皆坐而议事,此后形成定制。赵匡胤登上皇位之后,觉得如此制度乱了尊卑,有失君主的威严,心里极为不满,但又不知如何改变,而又不招群臣非议。

        一次无意中跟王皇后说起此事,王皇后随口道:“将殿中的座凳撤掉,他们又坐往何处?”赵匡胤一想,果然是个好法子,于是依此而行。

        赵匡胤见大臣们在殿中面面相觑,笑道:“诸位爱卿不必奇怪,座凳乃朕下令撤去。百官上朝,坐而议事,有违礼制,且无形中拖延了议事时间,影响效率,实乃旧弊,应当革除。诸位爱卿以为如何?”说着特意瞄了赵普、陶谷一眼,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今后上朝,诸臣一律站立,有事上奏,无事退朝,不得拖沓敷衍,徒耗时间!”

        群臣听了,无人敢有异议,纷纷称其英明。正在赵匡胤暗自陶醉的时候,宰相范质出班奏道:“陛下,近日闻报,潞州节度使李筠,与北汉来往频繁,异心渐显,不可不防也。”

        石守信接着说:“宰相所言不错。李筠乃周室重臣,为人执拗,又据有潞州,兵强马壮,一旦作乱,局面难以收拾。陛下,臣以为不如趁其羽翼未丰,兴兵伐之!”

        赵匡胤连连挥手道:“不可!李筠目前并未公开反叛,岂能轻率出兵,令将领寒心?为君者当以诚心待人,不得妄用武力,否则何以服天下人?”又扭头对范质说:“范爱卿,明日你启程前往潞州,代朕慰问李筠,并加封他为中书令,希望他能明白朕的苦心。”

        范质领命,带着宋主赵匡胤的亲笔诏册、大批御赐的物品,浩浩荡荡来到潞州。李筠明白范质前来的用意,对儿子李守节说:“赵匡胤想笼络人心,我偏不接受他的诏册,看他能奈我何?”

        李守节一听,跪倒在地,劝道:“父亲向来对周主忠心耿耿,天人可表。孩儿只是担心,如果父亲执意不肯接受朝廷的诏册,就是公然和朝廷相抗!如此一来,宋主必定兴师来伐,导致祸患。孩儿以为,父亲还是暂且忍耐,积蓄力量,以图大事。请父亲三思!”

        李筠一想,儿子的话确实有理,也就暂时改变了主意。

        李筠在府中设宴招待范质。酒过数巡,李筠乘着酒兴,语带嘲讽地对范质道:“范大人昔日为相于周室,而今又为相于新朝,真可谓官运亨通啊!来,我敬范大人一杯。不知范大人是否还记得周太祖和世宗的恩宠呢?”

        范质既羞且骇,满脸通红地说:“李兄……切莫妄言。当今陛下神武盖世,德泽广大,受禅而得天下,乃顺天应人也。君子见机而行,李兄万勿拘泥固执!”

        李筠哈哈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君子当专一诚信,岂可朝秦暮楚,自毁德行?李某虽一介莽夫,却也不敢忘故主之恩!——来人哪,给我悬挂太祖画像!”

        亲兵听命,将周太祖郭威的画像,悬挂在大厅正中的墙上。望着方脸大耳、威风凛凛的周太祖,忆及当年两人并肩作战、情同父子的往事,李筠不禁悲从中来,脚步踉跄地走到画像前,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在场的将士见了,也无不黯然伤神。

        范质见此情景,既不好阻止,又不便退席,正自左右为难,李筠双眼红肿,朝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往画像前推,嘴里直说:“范大人,见了故主,焉得不拜?”

        范质惶恐不已,欲加拒绝,又撑不住李筠的强力,只好敷衍行了个礼。谁知那李筠虎着个脸,非要他磕头不可,幸亏旁边的李守节出面调解,劝住李筠,这才把尴尬万分的范质解救出来。

        范质害怕再次受辱,罢席之后,便动身返京。李守节亲自送他出了潞州城,拜伏于地说:“范大人,家父性情粗犷,饮酒过量,致失常度。今日之事,请范大人不要记在心上,万望不要禀告陛下。我李氏一门,全靠范大人垂怜!”言至动情之处,忍不住呜咽失声。

        范质回到京城,惟恐祸及已身,哪里还顾得上李守节的求情?只管把李筠的言行,一一告知赵匡胤。赵匡胤听了,双眉微蹙,半晌无语,缓缓道:“李筠不忘故主,乃是人之常情。朕与他共事多年,知他性情,不必计较。”

        却说李筠乘着酒兴,哭周祖,戏范质,尔后又开怀畅饮,醉成一滩烂泥,至于宴会何时散,范质何时离开,他一概不知。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醒来,喝了一杯浓茶,胡乱吃过早点,来到议事厅。

        刚刚坐下,就见亲兵领进来一个陌生人。这人就是北汉主刘钧派来的特使王延嗣。李筠见来使修眉朗目,气度儒雅,不由生出几分敬意,连忙让座,并询问他来此何事。

        王延嗣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枚蜡丸,递给李筠:“此乃吾主的亲笔信,请将军过目。”李筠击破蜡丸,展开密信,仔细读了一遍,对王延嗣道:“汉主约我起兵抗宋。此事关乎我李氏之生死存亡,还须从长计议。”

        王延嗣来潞州之前,已将李筠的为人、想法摸了个清清楚楚,见李筠故作含糊,不慌不忙地说:“李将军乃周室宿将,与赵匡胤一贯不和,而又手握重兵,屯驻北境。以赵匡胤这等精明强悍之君,焉能容你?况且李将军乃大忠大义的英雄,声名传遍四海,想必不会让赵匡胤轻取周鼎,安稳地享有天下!”

        李筠本性刚烈,听得此言,抗宋之心又坚定了几分。然而此事毕竟不同寻常,不可轻易允诺,于是强压住愤激之情说:“王先生所言甚是,然宋室甫立,无暇北顾,短期内尚不至于兵戈相加。”

        王延嗣笑道:“听说李将军昨日悬挂周祖遗像,戏辱范质,豪气干云,颇令在下钦佩。只怕赵匡胤一旦得知,猜疑之心必定更甚,李将军不可不防啊!”

        李筠心中一怔,也觉得昨日之举太过分,沉吟良久,试探着说:“赵匡胤兵多将广,更兼习阵善战,堪称劲敌,我若起兵,恐难与之相抗。不知汉主能以多少兵力助我?”

        王延嗣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李将军竖起义旗,我大汉一定倾全力支援,决不少于精兵五万,将军大可放心!”

        李筠心想,若得北汉增援,形势将大为改观;且自己与宋室已势同水火,与其束手待毙,不如铤而走险,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即使兵败身亡,也算是尽了为臣的本分,不至于在黄泉下愧对周太祖和世宗。于是,他答应联合起兵抗宋,并嘱咐王延嗣回去禀告汉主刘钧,务必及时派来援兵,以便同心协力,攻打开封。王延嗣满口应承。

        王延嗣走后,李筠将此事告知儿子李守节。李守节责怪父亲,不该轻率联合北汉,说:“潞州一隅,不足以抗宋;而北汉援兵,亦不过是画上之饼,难以充饥。还望父亲慎重,万勿轻发!”

        李筠拍着桌子,恼怒地吼道:“孺子何知!那赵匡胤勾结韩令坤,诈称北敌犯境。率军出京后,又与慕容延钊、石守信等人串通一气,发动兵变,欺骗幼寡,篡夺周室天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我蒙周室厚恩,应当伸张正义,为周室讨个公道。万一天不助我,大事不成,留得千古美名,我死亦足矣!”

        李守节知父亲心意已决,再劝无益,建议道:“即令起兵,亦应计划周全。以儿愚见,不如将北汉主书信送往京城,剖明心迹。宋主见我忠心,消了疑忌,我则可赢得时间做准备。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李筠说:“此计甚好。你明日赴京,除呈送书信外,另有两件重要事情须留意:一则打探宋廷动静,及时通报;二则联络故旧将领,以为内应。此去责任重大,风险重重,千万要小心谨慎!”

        第二天,李守节告别父亲,带领十余名随从,前往京城。李筠只有这么一个独子,若非不得已,决不会让他去冒险,因而亲自送至郊野,千叮咛,万嘱咐,直到爱子的身影完全从视野中消失,才怅怅回去。

        李守节抵达京城,将北汉主的密信亲手面呈赵匡胤,并说明父亲拒绝北汉、忠于朝廷的立场。赵匡胤阅信后大加褒奖:“你们父子忠心耿耿,朕深感欣慰。朕封你为皇城使,在京中任职。你看如何?”李守节无法拒绝,只好俯伏谢恩。赵匡胤又遣使去潞州,对李筠表示赞赏和慰问。

        李守节刚退出,赵普说:“陛下,莫非你真相信李筠吗?”

        赵匡胤笑道:“你也未免太小看朕了。朕将李守节留在京师,就是要李筠有所顾忌,希望他悬崖勒马。”

        李守节留居京城,见赵匡胤颇能服众,外镇将领奉表归诚,并无异志;再看朝廷禁军,操练巡逻,纪律严明,尤其是殿前诸班,皆为忠勇强健的虎贲之士,令人望而生畏。他深知与朝廷相抗,毫无胜算,赶紧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函,力劝父亲放弃抗宋之心,派人火速送回潞州。

        谁知李筠接到信函,不仅不为所动,反而以宋主羁留儿子为由,将朝廷派去的使者强行扣押起来,声称李守节不归,决不释放使者。赵匡胤闻知此情,召来李守节道:“你父亲受人挑拨,扣留使者,与朝廷为敌,本当拘你在京抵罪,现放你回去,以示朕的一片诚心。望你转告李将军,谨守臣子之节,万勿听信谗言,自食恶果!”李守节见赵匡胤语虽诚恳,却暗含杀机,与前番口气大不相同,不由得心头凛然。

        回到潞州,李守节将赵匡胤所言,详细转告父亲,说:“陛下乃一代英主,心胸阔大,不计前嫌,愚儿故能平安归来。父亲惟有释放朝廷使者,并向陛下谢罪,或可免除灭门之祸也!”

        李筠不听,更把儿子的归来,看成是朝廷软弱的表现,于是命令幕府,草定檄文,历数赵匡胤不忠不义的罪状,布告天下,又把宋主任命的监军周光逊抓起来,连同使者一起,押送北汉,以乞援师。

        有一位名叫丘仲卿的隐士,满腹经纶,听说李筠起兵,前来献策道:“公兴义师,扬公道,固豪杰之士也。然以孤军举事,其势甚危,虽倚北汉之援,亦恐不得其力。宋室甲兵精锐,难与争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塞虎牢,据洛邑,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

        李筠颇不以为然,自负地说:“我乃宿将,与世宗义同兄弟,禁卫皆旧人,闻吾之来,必倒戈归我;北汉与我有约,若得精兵五万为援,则军力大增;何况我还有儋圭枪、拨汗马。天下岂足忧哉!”

        那儋圭是李筠的爱将,擅长枪法,有万夫不当之勇;拨汗马,指的是李筠的骏马,得自西域,日行八百里。丘仲卿见李筠固执难劝,出得门来,喟然叹道:“嗟乎,竖子不足与谋!不用心智,徒凭血气,焉得不败哉!”

        李筠一旦公开与朝廷决裂,立刻遣儋圭率兵往取泽州。此时泽州刺史张福,尚不知潞州已叛,见儋圭到来,亲自迎接,未及开口,被儋圭一枪刺个透心凉,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儋圭麾兵入城,占据泽州,将城中五千余士兵收编帐下。李筠得到捷报,心中大喜。

        次日,北汉援兵抵达潞州城下,李筠率兵去郊外迎接,见来兵不过五千余众,大失所望,忿然对领军的宣徽使卢赞说:“汉主和王延嗣,皆许诺以五万精兵为援,何以来者仅十分之一?难道汉主自食其言不成!”

        “将军或许听错了。我主所言实为五千也!”卢赞回答。

        李筠悲愤至极,仰天呼道:“汉主欺我,汉主欺我!”顿觉气血翻涌,眼冒金花,连咳几声,张嘴喷出一口浓血。左右亲兵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搀扶上车,回到府中。

        赵匡胤闻报,勃然大怒道:“朕给李筠数次机会,他却如此执迷不悟,真是自寻死路!”诏令石守信为统帅、高怀德为副,率领禁军五万精锐之师,即日北征;又令慕容延钊与王审琦,领兵三万出东道,分两路讨伐李筠。

        宋军与叛军相遇于长平。两军对阵,李筠全副披挂,手执狼牙棒,身跨拨汗马,高声喊道:“高将军,世宗对你不薄,你为何甘心附逆?不如与我联手,杀进开封,诛除赵贼,犹可保你忠义之节也!”

        高怀德听他独点自己之名,担心引起宋主猜忌,怒喝道:“叛贼一派胡言,看我取你狗命!”抡起双刀杀了过去。李筠也不示弱,催马上前,用狼牙棒接住对方兵器。两人战了多时,不分胜负。石守信求胜心切,拍马便去助阵,李筠手下骁将儋圭见了,大吼一声,挺枪直奔石守信。

        四人分成两对厮杀,双方阵中金鼓齐鸣,声震原野。李筠与高怀德旗鼓相当,互相占不了什么便宜,可那儋圭豹身猿臂,枪法炉火纯青,石守信奋力抵挡,渐渐处于下风。儋圭见石守信刀法已乱,奋起神威,倏起一枪刺去,正扎在石守信的大腿上。石守信一阵剧痛,调转马头往回跑。儋圭看到有机可乘,右手一招,麾兵直扑宋军。

        宋军眼看就要落败。正在这危急关头,叛军的左侧,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一位须髯飘飘的将军,骑着白马,手舞红缨枪,率领数万铁骑,杀进敌阵。原来是慕容延钊的东路军赶到了。只见他一马当先,左边是王审琦,右边是王全斌,催马冲杀,如入无人之境。敌方阵势大乱,已经出击的前军,也得不退回。

        儋圭见功亏一篑,恼羞成怒,圆瞪双眼,挥枪冲向慕容延钊。试想慕容延钊以一杆红缨枪,纵横天下数十年,战无不胜,那儋圭臂力再强,枪法再精,又如何是他的对手?战了不到十个回合,手忙脚乱,破绽百出,一个不留神,手中的铁枪被慕容延钊挑至半空,呼啸着倒插而下,入地七寸,砰然有声。儋圭心知遇上了克星,不敢恋战,回马便朝泽州逃跑。李筠见大势不妙,也随之而去。宋军将士乘胜追杀,一直追到泽州城外,方才收军扎营。

        长平一役,宋军大获全胜,斩首万余级,俘虏敌军近两万,缴获各种辎重不计其数。可以说,李筠的主力受到重创,失败已成定局。

        慕容延钊、石守信两军汇合,他们指挥将士立起木栅,把泽州城包围起来,同时派使者迅速回京告捷。赵匡胤得知此消息,不禁豪情顿起,也顾不上赵普的反复劝阻,下诏亲征,带领殿前诸班虎贲之师,浩浩荡荡奔往泽州前线。

        宋主亲临军中,三军将士情绪亢奋,而泽州守将闻之,莫不胆寒,暗思退路。当天晚上,李筠的部将范守图、王全德、王廷鲁三人夜缒出城,向宋军投降。城中越发惶恐不安。

        李筠的爱妾刘氏,年方二十,惠心纨质,玉貌绛唇,跟随他同来泽州,见城破就在旦夕之间,问道:“将军,城中健马还有多少?”

        李筠答道:“不下千匹。夫人安得问此?”

        刘氏说:“孤城危蹙,破在俄顷,将军若得健马数百,与心腹将校突围,守住潞州,再向北汉、南唐求援,犹有一线生机也。”说罢怃然。

        儋圭也劝说道:“将军,城中精卒尚有万余,夫人所言有理。末将愿舍却性命,保护将军突出重围!”

        李筠双眼血红,两颊消瘦,嘴唇颤抖着说:“我起兵数日,即遭败亡,此乃天数,非人力所能改变也。即使退保潞州,亦无补于事,徒使潞州父老蒙受荼毒,其心何忍哉!儋将军武艺绝伦,倘能携夫人突出城去,则李某感激不尽矣!”言毕双膝跪下,涕泪长流。

        儋圭心头一震,也跪在李筠面前,哽咽着说:“将军于末将有再造之恩,既然将军心意已决,末将愿追随将军左右,生死与共!”两人相拥而泣。刘氏见此,也不由得珠泪纵横。

        过了几天,赵匡胤诏令发起总攻。宋军八万余名将士,争先恐后,奋勇登上城墙。守城部将马全义见大势已去,打开城门投降。宋军如滚滚洪流,涌进泽州城,呐喊声响成一片。

        李筠满脸悲愤,站在早已准备好的柴堆前,耳闻那如震如怒的呐喊声,心知大限临近,令亲兵点燃干柴。火苗腾起,转瞬间融成一片炽红。

        刘氏哭喊着扑过来,抱住李筠:“相公,你执意一死,贱妾何以偷生?要死我们一起死!”

        李筠用手抚摸着她娇好的脸颊,流泪道:“夫人,万万不可!你已有身孕,那是我的骨血啊!若上苍垂怜,生得男儿,将来或可报此血海深仇也。你快逃命去吧!”刘氏回顾再三,号泣而去。

        李筠整衣敛容,仰望苍穹,凝神片刻,纵身跳进熊熊大火,刹时化为灰烬。烈焰腾上半空,青烟纠结不散,仿佛是悲怨凝就的幽魂。

        儋圭目睹李筠赴火而死,也不再作苟活之计,率领余的数百亲兵,迎着宋军冲杀过去。先行入城的宋军,猛然遭到这支哀兵的攻击,一时之间竟也抵挡不住,被冲得七零八落。儋圭怀着必死之心,舞动长枪左挑右搠,转眼便有数十名宋兵死在他枪下。他全身是血,依然龇牙咧嘴地厮杀,哪里人多他就杀向哪里。

        这时慕容延钊、石守信护卫着赵匡胤赶了过来。见此情景,赵匡胤眉头一皱,喝令王仁赡,带领金枪班士兵猛扑过去,一阵砍杀之后,那数百亲兵全被杀死,残缺不全的尸首堆满了街头。儋圭也终因精疲力竭,被王仁赡等人生擒。

        儋圭五花大绑,被带到赵匡胤跟前。赵匡胤见他浑身是伤,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却仍然高昂头颅,横眉怒目,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说:“儋将军乃英雄豪杰,若能弃暗投明,归顺大宋,朕不仅饶你不死,而且加你官爵,保你终身富贵!”

        儋圭愤然答道:“你敢负周,吾不背主。要杀便杀,无须多言!”

        赵匡胤气得浑身发抖。王仁赡举起铁锤,对着儋圭的头一阵猛击。儋圭满脸是血,大呼道:“痛快!死不负主,得其所哉!”王仁赡又狠命一击,儋圭倒地而亡,脑袋被打成一团血浆,惨不忍睹。

        赵匡胤余怒未消,咬牙切齿下令道:“传令三军,凡城中李筠余部,一概格杀勿论!”

        宋军得此圣旨,涌入大街小巷,开始了血腥的洗劫。可怜泽州近万名剩余的将士,已失去抵抗能力,几乎无一幸免;更有那些杀红了眼的宋兵,连无辜的百姓也不放过,因而有数万平民,也成了乱兵的刀下之鬼。街巷中到处是狼籍不堪的尸首,护城河的水染成了红色。

        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持续了整整两天,那种可怕的情景,在泽州百姓的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致几十年后提起,仍然心有余悸。

        第二天,赵匡胤率领大军进逼潞州。李守节面对气势汹汹的宋军,心知无法抵御,只好出城迎降,匍匐乞死。赵匡胤极恨李筠,本来想杀了李守节,屠戮潞州城,以泄心头之恨,但见李守节主动投降,加上慕容延钊的规劝,这才赦免其死罪,授予团练副使之职。李守节千恩万谢,将府库金银全部献给赵匡胤,惟恐不能得其欢心。

        赵匡胤在潞州大宴诸将,留高怀德镇守潞州,启驾回京。待宋军主力离开之后,李守节才有暇为父亲罹难而悲伤。他又派人四处查访刘氏的下落,终于在泽州城外的一座破庙中找到。后来刘氏果然生了一个男儿,因李守节终身无子,刘氏所生之子,乃李筠惟一血脉传人。民间纷纷传说,是李筠的一片孤忠,感动了上苍,昊天有意垂顾,方使李筠保此传嗣,不致绝后。

        赵匡胤回到京城的次日,太后派人传他火速前往慈宁宫。赵匡胤虽是一国之君,但他生性纯孝,对母亲极为敬畏,听说母亲唤他,急忙问是何事。那前来传唤的宫女亦不知情,只说太后似乎不太高兴。赵匡胤心中一沉,忐忑不安地来到慈宁宫。

        杜太后端坐殿中,表情严肃,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脖子上挂着一串精美的佛珠。赵匡胤望着母亲严峻的面容,越发惶恐,连忙跪下说:“母亲唤儿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太后手捻佛珠,轻声说:“起来吧!”见赵匡胤满脸疑惧地坐在旁边,缓缓问道:“胤儿,你知道夏桀、商纣亡国丧家的原因吗?”

        赵匡胤觉得有些唐突,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回母后的话,乃因其暴虐无道也。”

        太后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既然明白,那你在泽州为何滥杀无辜,施行暴虐?”

        赵匡胤眉头一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心想一定是赵普饶舌,这么快就告诉了太后。他深知辩解无益,那只会让母亲更加生气,便站了起来,低首敛容道:“母后,为儿确实不该如此。”

        “岂止不该,简直是罪过!”太后的语气愈加愤激,“数万生灵,惨遭涂炭,岂是仁君所为?若如此残暴,天下寒心,大宋江山能坐几天?”因为过于激动,她的脸色变得苍白,泪水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赵匡胤急了,跪在她面前:“母后息怒,为儿罪该万死!”

        太后见赵匡胤真心认错,神色稍稍缓解:“皇天无私,惟佑有德之君。周失天下,乃屠戮开封的报应。故为娘在你登位伊始,即告诫你要持国以道,否则欲为一匹夫而不可得也。唉,为臣易,为君难,为君之母亦难哪!”

        赵匡胤连连磕头:“谨记母后教训。为儿不孝,让母后担忧,还望母后原宥。”

        太后叹了一口气,让赵匡胤起来,说:“胤儿,为了大宋江山、赵氏安危,你须依娘两件事:一则在开宝寺做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以超度泽州死难者的亡灵;二则你当着娘的面发誓,从今往后,再不滥杀无辜,或诛戮已降之人!”

        赵匡胤唯唯受教,一一凛遵,立过誓后,才离开慈宁宫。

        出了慈宁宫,赵匡胤立即召赵普于简贤殿见驾。赵普不知何事,匆匆赶来。赵匡胤一看到他,怒气冲冲地说道:“好你个赵则平,竟敢在母后面前告朕的御状。你居心何在?”

        赵普一愣,随即平静地说:“原来如此,我以为是何紧急军情呢!”

        赵匡胤大声说:“果然是你!你就不怕朕将你革职、流放,甚至下狱处死吗?”

        赵普并不惊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自然有生杀予夺之权。然臣本一介草民,渔樵江渚之上,因感陛下知遇之恩,宣祖与太后亲善之意,故不揣鄙陋,重蹈尘世,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陛下逞一时之忿,诛戮泽州数万生灵,天下震怒,人怀疑惧之心。长此以往,国家危矣。臣焉能坐视不理?陛下若以臣有罪,从而治之,则臣虽九死亦无憾也!”

        赵匡胤双眼圆睁,走到赵普面前,指着他说:“你……你……你为何不直接与我说,却要告知母后,既惹她生气,又令朕受斥?”赵普的话无法反驳,赵匡胤内心受到很大震动,外表虽凶,语气却平缓下来。

        “陛下平心而论,倘微臣面谏,陛下能接受吗?”赵普意味深长地反问。

        赵匡胤略一思忖,顾左右而言它:“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这是挟太后以令天子。赵爱卿,你可比曹孟德更胜一筹啊!”

        赵普见赵匡胤神色趋于平和,不失时机劝道:“当今天下,陛下惟听命于太后。太后安康永寿,固社稷之福也;若太后千秋万岁之后,陛下一意孤行,诸臣无人敢谏,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匡胤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赵爱卿不要旁敲侧击,朕亦不是那等专横之君。今后大臣进谏,朕定会认真听取,择善而从之。至于滥杀之事,断然不会再次发生!”

        赵普大喜道:“陛下知错能改,圣明仁慈,实乃群臣之幸、万民之福也!”

        赵匡胤望着赵普鬃边的白发,忆起他为创立大宋所付出的大量心血,心中一热,动情地说:“则平兄,朕有你这等忠直之臣,甚感欣慰。若不是当年在清流山逼你出来,岂不让朕遗恨终身!”

        赵普听他称自己为“则平兄”,慌忙跪下道:“礼者,国之纲纪也。君臣有别,陛下万万不可如此称呼!”

        “现在只有你我二人,兄弟相称有何不可!你们读书人就是迂腐拘谨。快快起来!”

        赵普站起来,仍然固执道:“虽无外人,亦不可欺心。陛下与慕容延钊、韩令坤曾义结金兰,私下以兄弟称之,乃陛下不忘本,义之所出也。至如他人,则于礼有违。”

        赵匡胤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索性由他去。

        转眼到了建隆元年九月。自平李筠三个月以来,内外无事。赵匡胤见群臣悦服,政局稳定,北方又有韩令坤率重兵把守,边境安宁,正想乘此机会,进一步整顿加强禁军,石守信却呈上了李重进欲与南唐勾结、兴兵反宋的密信。

        原来,李重进以淮南节度使身份镇守扬州,一直与宋朝保持距离,李筠兵败赴火而死,他心中亦不自安。八月中旬,赵匡胤诏封他为中书令,但同时调任他为平卢节度使。李重进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是周室至亲,从前与赵匡胤关系恶劣,赵匡胤决不会轻易放过他,一旦离开扬州,失掉兵权,惟有死路一条,于是决定拼死相抗。

        李重进一方面抓紧修缮城池,招募乡勇流亡,积聚粮草,一方面派人持密信,前往南唐求救,希望双方联手,共取开封。并许诺事成后,将江北十六州故地,全部归还南唐。南唐主李璟知当今宋朝实力强于后周,以江南如此弱势,攻打开封,无异于以卵击石,倒不如偏守一隅,尚可求得苟安。为了取悦宋室,李璟不仅断然拒绝出兵,而且将密信连同扬州来使,一并送往开封。

        赵匡胤阅过密信,拍案而起:“李重进匹夫,朕不计前嫌,容你领兵镇守一方,你不知感恩,反而欲行叛乱,真是岂有此理!朕要亲自讨伐这狼子野心的家伙!”

        赵普劝阻道:“扬州兵弱,实力远逊李筠,且南唐附我,愿以兵相助。区区李重进,遣一大将讨之即可,不劳陛下亲征也。”赵匡胤思之有理,便令王审琦为主将,率禁军五万,南征李重进,并在临行前特意告诫他,不可伤及无辜。

        李重进预计自己以江北土地为饵,南唐定会答应出兵,谁料事与愿违,援兵未得到,抗宋之心却暴露无遗,极感沮丧。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得知朝廷已派兵南讨时,也只好硬着头皮,加紧部署,以做困兽之斗。他令侄儿李云领兵一万,驻守扬州城北三十里的枫坪寨,扼住宋军南进的必经之道,自己亲自督将士死守扬州城。

        王审琦初任三军主帅,格外卖力。率军一路急进,很快来到了枫坪寨,指挥部队猛攻。那李云年纪尚轻,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拼死守了三天,山寨失守,士卒一半死伤,一半投降,只有数十人侥幸逃回扬州城,李云本人也被活捉。

        李重进得知兵败的消息,脸色陡变。他匆匆登上城墙,举目望去,只见宋军逶迤而来,旌旗林立,鼓角震天,不但人马甚众,而且气势颇盛,心里暗暗叫苦。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心一横,命令将士,把早已准备好的擂木、石块搬进墙头,防备宋军攻城。

        依五代惯例,攻城多以高垒包围,断其外援为主要方法,因而攻克一座城池,往往需要耗费相当久的时间,甚至长达数年。但一来事出仓促,李重进尚未加固城墙,扬州的城防并不十分完备;二来王审琦立功心切,不愿打旷日持久的包围战。因此,王审琦既不建垒,也不立栅,一到城下,便令将士造云梯,于三日后,会同前来增援的南唐军队,开始攻城。

        由于李重进已无路可退,拼命督战,攻城的宋军遭到了顽强的抵抗。无数的擂木、石块呼啸而下,砸得宋军血肉横飞;箭矢犹如飞蝗密雨,令宋兵防不胜防。战斗进行得十分惨烈,宋军十余次进攻均被击退,城墙下尸体堆积如山。王审琦冒着矢石,在城下指挥,左肩被飞石削去了一大片肉,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仍然挥舞铁锏,声嘶力竭地督促将士攻城。

        到了黄昏时候,城内的箭矢、擂木、石块都已用完,守军的战斗力骤然减弱,王审琦乘机发起又一轮猛攻,终于登上城墙,守军纷纷溃散。李重进山穷水尽,挥剑自刎,含恨去了黄泉。

        主将一死,城内的将士无心再战,全部投降。王审琦本是凶暴之人,宋军攻城死伤无数,他本人也为飞石所伤,心中极是恼怒,若依其本性,只怕会大屠扬州。多亏赵匡胤临行前的一番叮嘱,他才咽下这口恶气,进城之后,收编降兵,安定百姓,除了将李重进一家杀个精光外,确未诛及无辜之人。

        王审琦此番征伐扬州,从出兵到克城,前后仅十日,堪称速战之最。赵匡胤龙心大悦,封王审琦为武成军节度使,加中书令。此外,还特意在京城挑选了四名十五六岁的俊美少年,赐予他以充侍从。

        宋主赵匡胤依仗其精兵良将,毫不留情地北平泽、潞,南伐扬州,诛除对朝廷怀有敌意的李筠、李重进,从而消弭了威胁宋室政权的两大隐患,并慑服各镇将领,使他们不敢稍有异心。赵匡胤的这些措施,在维护政权的稳定方面,取得了重大的胜利。

        宋人所撰史书,多称李筠、李重进为叛臣,其实并非如此简单。宋之叛逆,岂非周之忠臣?故元人脱脱等人所撰《宋史》,专立《周三臣传》,载韩通、李筠、李重进三人事迹,以彰其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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