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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然要去!”我在急急忙忙回家的路上决定。“现在就去。很可能我碰到她一个人在家,一个人或者还有什么人——反正一样:可以叫她出来。她会见我的;她会感到诧异,但是会见我的。如果她不肯见我,我就硬要她见我,我会打发人进去说,有要事求见。她肯定会以为,这事与文件有关,她就肯定会见我。于是我就可以问出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全部情况。到那时候……到那时候又怎么啦?如果我不对,那我就用行动报答她,如果是我对,她不对,那时候就一切作罢!无论如何——对一切作个了断!我会输掉什么呢?什么也不会。去!去!”

        对,我永远也忘不了,并且我将自豪地回想过去,幸亏我没去!这事将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让它从此烂在我肚子里,这事我知道就行了,我能在这样的时刻当机立断,作出极其高尚的决定,这就够了!“这是一种诱惑,但是我能掉头不顾,扬长而去,”我终于拿定了主意,改变了想法,“有人想用事实来吓唬我,可是我不信,我偏偏没有丧失对她的信心,偏偏相信她的纯洁!我去干吗?我要打听什么?为什么她就一定要像我相信她那样相信我呢,相信我的‘纯洁’,硬是不怕有人会‘一时感情冲动’,她硬是不要塔季雅娜在一旁做保证呢?我在她的心目中还没有赢得这种坦诚无疑。即使她不知道,即使她不知道也无所谓,因为她还不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我并没有受到别人‘诱惑’,我并不相信别人对她的恶意诽谤:但是我自己知道,并将为此而自尊自重。我要尊重自己的感情。噢,是的,她竟让我当着塔季雅娜的面吐露真情,她竟让塔季雅娜在一旁待着,因为她知道塔季雅娜就坐在一旁,在偷听(因为那女人不可能不偷听),她还知道那女人正在笑话我——这太可怕,太可怕了!但是……但是,要知道——如果这是迫不得已呢?她在当时的情况下又能怎么做呢?又怎能为此而谴责她呢?要知道,当时我自己在谈到克拉夫特的时候不是也向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吗,我不是也欺骗了她吗,因为我也是迫不得已,因此我才不由自主地、并无恶意地撒了个谎。我的上帝!”我突然叫道,痛苦地涨红了脸,“而我自己,我自己刚才又做了什么呢?难道我不是也把她暴露在塔季雅娜面前了吗?难道刚才我不是把一切都告诉了韦尔西洛夫吗?然而,我又怎么啦?这里有区别。这里谈的只是那份文件;其实,我告诉韦尔西洛夫的仅仅是有关那份文件的事,因为除此以外再没什么可谈的了,也不可能谈什么。不是我头一个就预先告诉他,并且嚷嚷说‘不可能’吗?他是一个明白人。呣……但是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他心里对这个女人又有多么恨啊!想必,当时在他俩之间曾发生过一幕令人痛心的悲剧,可是因为什么呢?当然,是因为自尊心!韦尔西洛夫除了极其强烈的自尊心以外,也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感情!”

        是的,最后这个想法当时在我脑海里腾地冒了出来,我甚至都没有发现。这类想法当时在我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掠过,当时我对自己是心地坦荡的:我没有耍滑头,也没有自己欺骗自己;如果说我当时有什么事没弄明白,那也仅仅是因为我的脑子不够用,而不是因为我伪善和自欺欺人。

        我回到家后心情异常亢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非常快乐,情绪很乱。但是我害怕分析这是因为什么,因此我才竭力使自己分心。我立刻去看房东太太:果然,她和丈夫正在闹别扭,而且闹得很凶。她是一位肺病很重的文官太太,也许心肠还很好,可是她却像所有的肺痨病患者一样,非常任性,爱发脾气。我立刻劝他们言归于好,又去找那个房客,找那个粗俗的麻脸傻瓜,那个在银行工作的自尊心很强的小官吏契尔维亚科夫,我虽然很不喜欢他,然而却与他和睦相处,因而也常常低三下四地同他一起与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开几句玩笑。我立刻劝他,让他不要搬走,再说他自己也没有下定决心非搬走不可。到后来我非但彻底让房东太太安静了下来,而且还乘机整理了一下她头下的枕头。“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就从来不会这样。”最后,她挖苦地说。接着我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亲手给她做了两张好极了的芥末膏。可怜的彼得·伊波利托维奇只会看着我,羡慕不已,但是我却不让他插手,最后我得到了回报,赢得了她不少感激的眼泪。就这样,我记得,我突然对这一切感到厌烦起来,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根本不是因为好心才去伺候病人,而是因为这样,因为某种原因,因为某种完全别的原因。

        我急躁地在等候马特维:我决定当天晚上去最后一次碰碰运气,而且……而且,除了碰运气以外,我还感到一种要去赌一把的强烈要求,否则我受不了。假如我哪也不去,说不定,我就会忍不住去找她。马特维应该很快来的,可是门却忽然开了,进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达里娅·奥尼西莫芙娜。我皱了皱眉头,颇为惊奇。她知道我的地址是因为从前有一回,她曾受妈妈之托来看过我。我请她坐下后就疑惑地望着她。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委琐地微笑着。

        “您该不是从丽莎那里来吧?”我忽地想起来问她。

        “不价,我来随便看看,您哪。”

        我告诉她我马上要出去;她又回答道,“她来随便看看”,马上就走。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可怜起她来了。我要指出的是,她从我们大家,从妈妈,特别是从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那儿,得到过许多同情,但是自从把她安顿在斯托别耶娃家之后,我们家的人似乎都把她给忘了,除了丽莎还常常去看看她以外。而所以如此的原因,看来还是因为她自己,因为她有一种对人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毛病,尽管她总是畏畏缩缩,低三下四,总是挂着某种巴结的笑容。我个人很不喜欢她的这种笑容,她的脸总好像做作出来似的,有一回,我甚至这样想,她对自己的奥利娅伤心难过,也该有个头了吧。可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我却可怜起她来了。

        可是,突然,她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来,低垂下眼睛,把两手伸到前面,搂住了我的腰,又将脸贴到我的膝盖上。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我以为她要吻它,可是她却把我的手贴到眼睛上,泪如雨下,一串热泪滴到了我手上。她哭得浑身发抖,但是哭的声音却很轻。我心里感到一阵难过,尽管我心里也仿佛有些懊恼。但是她十分信任地拥抱着我,丝毫不担心我会生气。尽管在此以前,刚才,她还怕兮兮地、卑躬屈膝地向我微笑着。我开始请她安静下来,不要激动。

        “少爷,亲爱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一到黄昏,我就受不了;一到黄昏,我就无法忍受,总有一股什么力量,吸引我上街,钻进黑暗。主要是有一种幻想,在吸引我。我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种幻想,——我只要一出去,就会在街上忽然遇到她。我走着走着,仿佛看见了她。就是说,这是别人在走路,而我就故意跟在她后面,心想,瞧,该不是她吧,我想,她不就是我的奥利娅吗?我想呀,想呀,到后来,都想傻了,净撞到人家身上,真讨厌。我就像个醉鬼似的跌跌撞撞,有人就骂我。我只好躲着不见人,哪也不去。再说,就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心里反而更难受。刚才,我走过您这儿,我想:‘让我进去看看他吧;他的心肠比谁都好,而且当时他也在那。’少爷,请您饶恕我这个没用的女人;我这就走,到……”

        她忽然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想到什么地方去。恰好这时候马特维来了;我扶她上了雪橇,把她顺路送回了家,送到了斯托尔别耶娃的寓所。

        

        最近一段时间,我开始常常到泽尔希科夫轮盘赌场去。在此以前,我曾去过两三家赌场,都是跟公爵一起,是他“带”我到那些地方去的。其中一家赌场,主要是坐庄玩纸牌,输赢很大。但是我不喜欢去那里:我看到,在那里,必须有大笔的钱才玩得痛快,此外,到那里去的多半是些上流社会的恶少和“赫赫有名”的公子哥儿。而这正是公爵喜欢的;他不但爱赌,而且爱跟那些爱寻衅闹事的恶少结交。我发现,在这些赌场上,他虽然有时候同我一道走进去,但是在整个晚上他却好像有意回避我似的,而且他也不把我介绍给他的“自己人”中的任何人认识。我那模样完全像个野人,甚至有时候还招得大家都对我侧目而视。在赌桌旁,有时候,我也不免与人交谈。但是,有一回,在第二天,同样,在这里的房间,我试着向一位公子哥儿点头问好,我昨晚不但同他说过话,而且还同他坐在一起,畅快地笑过,甚至我还帮他猜中了两张牌,可是,你猜怎么着——他竟装作完全不认识我的样子。也就是说,更糟糕:他摆出一副做作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样子,看了看我,微微一笑就走了过去。就这样,我很快就离开了这地方,爱上了一个藏垢纳污之地——非这样称呼无以名状。这是一家轮盘赌场,相当差劲,规模很小,开设这家赌场的老板,是一名被人包养的二奶,虽然她自己从不在大厅里露面。那里大门洞开,来者不拒,虽然也常有军官和富商前来,但是秽行不断,一切都离不开一个“脏”字,然而,因此,却也吸引了许多人。此外,在那里,我的赌运很好,但是这里发生了一件令人极为反感的丑事,于是我愤而离去:有一回发生在大家赌兴正浓的时候,结果是两个赌徒大打出手。从此以后,我就开始到泽尔希科夫赌场去了,而领我去的又是我那位公爵。泽尔希科夫是一名退伍的骑兵上尉,在他开设的这家晚间赌场上,风气还挺不错,有点军人味道,极重规矩,要求光明正大,不许违反,赌得干脆利落,实事求是。比如说,调皮捣蛋的人和爱酗酒闹事的人,那里是没有的。此外,庄家的赌本很大,甚至非同小可。那里既坐庄玩纸牌,也玩轮盘赌。直到11月15日那天晚上之前,我一共才到那里去过两次,泽尔希科夫似乎已经同我面熟了;但是我还没有一个熟人。偏巧那天晚上公爵与达尔赞又去了那家我不再去的赌场,跟上流社会那些恶少们玩纸牌,回来时已近半夜:因此,这天晚上,我就成了陌生人中的陌生人。

        如果我有读者,并且他读过我写的有关我的经历的一切,那,毫无疑问,对他就不用再作解释了:我这人生来就不是一个能跟任何人打交道的料。主要是我与别人在一起常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当我走进什么地方,那里已经有许多人了,我总不由得感到,所有的目光都像触电似的注视着我。我简直恶心透了,一种生理上的恶心,甚至像在戏园这样的场合,更不用说在私人家里了。在所有这些轮盘赌场和大家聚赌的地方,我简直没一点气派:我坐在那里,不断自责,责备自己太温文尔雅和彬彬有礼了,有时候我又会蓦地站起来,做出某种粗鲁的、出格的事。而与此同时,有这么一些混蛋,与我相比,却表现得气宇不凡,风度翩翩——正是这点使我感到最恼火了,因此我心情烦躁,越来越不冷静。老实说,不仅是现在,就在那时候,我对所有这帮家伙,如果说到底,甚至连赢钱本身,我都感到厌恶和痛苦。简直——痛苦极了。当然,我也感到非常快乐,但是这快乐是经由痛苦产生的;这一切,就是说这些人,这赌博,主要是我自己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肮脏极了。“只要赢到了钱,我就唾弃这一切!”每逢在一夜豪赌之后,回到家,天刚拂晓,我朦胧欲睡的时候就会这样告诫自己。又是这赢钱什么的,其实,我根本就不爱钱。就是说,我不来重复这卑鄙的老一套的话了,就像作这样解释时通常都会说的那样,说什么我是为赌钱而赌钱,是为了找感觉,是为了享受冒险、刺激、狂热等等,根本不是为了赢钱。我非常需要钱,虽然这并不是我要走的路,并不是我的思想,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试一试,作为一种试验,这条路也不妨一试嘛。这里有一个强烈的想法,一直使我偏离正道:“既然你认定,只要有相关的坚强性格,你就一定能成为百万富翁;你已经对你的性格作了测试那你在这里也不妨一显身手嘛:难道玩轮盘赌,比之实现你的思想,需要更坚强的性格吗?”——这就是我对自己一再重复的话。因为我至今仍坚信不疑,在狂热的赌博中,只有做到心绪十分冷静,就能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和计算正确,这样,就一定能克服盲目碰运气和任意胡来,就一定能赢,所以,当我看到我无时无刻都冷静不下来,完全像个孩子似的感情冲动,自然,当时我便越来越生气。“我可以忍饥挨饿,可是在做这样的蠢事中却管不住自己!”——这使我十分恼火。此外,我认为,不管我这人看来有多么可笑和多么被人瞧不起,但是,我身上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取之不尽的力量,它有一天终将迫使他们大家都对我刮目相看,这种想法,几乎从我被人瞧不起的童年时代起就已经有了——当时,它就成了我生命的唯一源泉,我的光明和我的自尊,我的武器和我的安慰,要不的话,说不定,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自杀了。因此,当我看到我在赌桌旁居然变成了一个委琐的小人,我能不对自己大动肝火吗?因此我决不能洗手不干,放弃赌博:现在我已经洞若观火,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此外,除了这个最主要的原因以外,我那琐屑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输钱,使我在公爵面前,在韦尔西洛夫面前(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在所有人面前,甚至在塔季雅娜面前,感到受了屈辱,——我就是这么认为,这么感觉的。最后,我还必须承认:当时我已经奢侈成性,挥霍惯了;我已经习惯于上饭馆,很难不再享用七道菜的饭食,很难不要马特维,很难不去英国商店,很难拒绝我的化妆品商人的意见,凡此种种,我已很难拒绝。当时我就意识到了这点,但是我只是挥挥手,置之不理;而现在,当我写到这些的时候,我脸红了。

        

        我独自一人到了那儿,跻身于一群陌生人之中,起先我在赌桌的一角占了个座位,开始下的注很小,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枯坐了大约两小时。在这两小时中过得很乏味——不痛不痒。我错过了许多令人叫绝的机会,竭力不发火,而是以冷静和自信取胜。玩到最后,在这两小时中,我没输,也没赢:三百个卢布中只输了十至十五个卢布。这个微不足道的输赢,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再说又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让人恶心的事。我知道,在这些轮盘赌的赌场上,有时会出现贼,倒不是说从外面进来的贼,而是指直接来自某些赌棍中的贼。比如,我坚信,某个著名的赌棍阿菲尔多夫就是贼。即便现在,他也在招摇过市:还在不久前,我就在大街上遇见过他,坐着一辆套着英国矮种马的双套车,但是他是贼,偷过我的钱。关于此事的经过,以后再说。那天晚上只是个前奏:那天晚上我在这整整两小时中一直坐在赌桌的一个犄角,而在我身旁,一直坐在我左边的是一个身体孱弱的花花公子,我猜他是个犹太佬;不过,他参加了一个什么组织,甚至还写过一些东西,在报刊上发表过。在最后一刻,我忽然赢了二十卢布。两张红票子放到了我面前,可是忽然,我看见,那个小犹太佬却伸出一只手,十分镇定地扽走了我的一张票子。我本来想阻止他,但是,他却十分无耻,连声音也丝毫没有提高:忽然向我宣称,这是他赢的钱,这是他自己刚下的注,说罢便拿走了。他甚至都不愿意再继续这样的谈话,扭过了头。偏巧,这一刻,我脑子犯浑,想出了个好主意,所以,啐了口唾沫,迅速站起来,走开了,甚至都不愿同他争论,送给了他一张红票子。再说,也很与这种厚颜无耻的小偷理论,因为已经错过了时机;赌博已经在进行下一轮了。正是这点使我酿成了大错,并反映到它所造成的后果上:我们身旁有三四名赌徒瞅见了我们的争论,又看到我那么随随便便地就放弃了,因而,很可能,也把我本人当成了同他一类的人。这时正好十二点整;我走进隔壁屋子,我考虑和想好了一个新计划,回来后就在庄家那儿把我的钞票都换成了五卢布的金币。这样我就有了四十余枚金币。我把它们分成十份,决定连续十次下注,都押在zéro上,每次四金币,接二连三。“赢了——是我的运气,输了——更好,我从此永不再赌。”我要指出,在这两小时中,一次也没有转到过zéro,所以到后来已经无人在zéro上下注了。

        我站着下注,一言不发,皱紧双眉,咬紧牙关,在第三次下注时,泽尔希科夫大声宣布赢家是zéro,可是它却一整天都轮空。数给了我一百四十枚五卢布金币,我还可以下七次注,于是我开始继续下注,而与此同时我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转动起来,开始跳舞。

        “过这边来!”我隔着整张桌子向一个赌徒叫道,方才他就坐我身旁,是个头发斑白的蓄着小胡子的人,红脸膛,穿着燕尾服,他已经接连好几小时,带着说不出的耐心,下着一个个小注,可是却一注接一注地连着输,“过这边来呀!这边运气好!”

        “您这是说我?”小胡子从赌桌的尽头,带着某种诧异和似乎威胁地回答道。

        “对,说您呢!那边非输光不可!”

        “您管得着吗,别捣乱!”

        但是我已经熬不住了。在我对面,隔着桌子,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军官。他看着我下的注,对身旁的人嘟囔道:

        “怪事,zéro。不,我还是拿不定主意押zéro。”

        “要当机立断,上校!”我叫道,又下了新的赌注。

        “请让我安静一下,您哪,不用您出主意,”他厉声回答我,“您在这儿太嚷嚷了。”

        “我这是对您好言相劝;得,愿意打赌吗,马上又将停在zéro上:十枚金币,瞧,我下注啦,干不干?”

        于是我拿出十枚五卢布的金币。

        “十枚金币,打赌?这,我干,”他板着脸,厉声说,“我打赌,与您相反,不会出现zéro。”

        “十枚金路易,上校。”

        “什么十枚金路易?”

        “十枚五卢布金币,上校,高雅的说法——就是金路易。”

        “那就这么说定了,是十枚五卢布金币,您决不是跟我开玩笑。”

        自然,我并没指望这次打赌能赢:zéro不出现的机会是三十六比一;但是我还是提出打赌,首先因为要摆阔,其次因为我想做点什么来引起大家对我的注意。我十分清楚地看到,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大家都不喜欢我,而且大家还很乐意让我知道这点。轮盘转了起来——当又出现zéro时,大家那个惊奇呀就不用说了!甚至响起了一片欢呼。这时赢钱这个彩头把我弄得完全晕晕乎乎的了。又数给了我一百四十枚五卢布金币。泽尔希科夫问我,我是否愿意收取一部分钞票,但是我闷声闷气地向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因为我简直已经不能平静地和头头是道地说明什么问题了,我的头在打转,两腿在发软。我忽然感到,我恨不得立刻再去冒一次险,跟人赌一把;此外,我还想再采取点什么行动,再跟人打个什么赌,再数出几千卢布,跟谁都行。我机械地用手掌把我那一大堆钞票和金币搂到身边,思想根本就集中不起来,没法点清到底赢了多少。就在这工夫,我忽然发现公爵和达尔赞就站在我身后;他们刚赌完纸牌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那里输了个精光。

        “啊,达尔赞,”我向他叫道,“这儿运气好!押zéro!”

        “输光了,没钱。”他干巴巴地回答,公爵则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也不认识我似的。

        “这不是钱!”我叫道,指着我面前的一大堆金币。“要多少?”

        “他妈的!”达尔赞满脸通红地叫道。“我好像没向您借钱呀。”

        “有人叫您。”泽尔希科夫拉了拉我的袖子。

        上校已经骂骂咧咧地叫了我几次,他打赌输给了我十个五卢布金币。

        “请收下!”他叫道,气得满脸变成了紫酱色。“我没必要老站在您身旁,要不以后您会说您没收着。您数数。”

        “我相信,我相信,上校,不数我也相信;不过请您别冲我嚷嚷,也别发火。”于是我伸出一只手把他的那堆金币搂到自己身边。

        “仁慈的先生,我请您连同您那副高兴劲儿,跟谁去套近乎都可以,可是别跟我,”上校厉声道,“我可没跟您一道放过猪!”

        “怪,怎么让这样的人都进来了。”“他是干什么的?”“一个小年轻。”传过来几声感叹和窃窃私语。

        但是我不予理睬,我随便下了个注,但已经不是押在zéro上。我把一大沓花票子押在头一个“十八”上。

        “走,达尔赞。”我身后传来公爵的声音。

        “回家吗?”我向他们转过身子。“等等我,咱们一块儿走,我——收摊了。”

        我这注又赢了,这次赢到的钱数目很大。

        “不玩了!”我叫道,伸出两只发抖的手,开始搂钱,把金币塞进一只只口袋,既不数也不点,而且还有点荒唐地用手指压紧一沓沓钞票,我想一古脑儿把所有的钱都塞进我一侧的西装口袋。突然,阿菲尔道夫(他现在就坐在我右边,刚才也下过几笔大注)戴着戒指的胖乎乎的手伸了过来,放在我的三张花票子上,用手掌捂住。

        “对不起,您哪,这不是您的。”他严厉而又一字一顿地说,不过声音还相当温和。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前奏,后来,过了几天后,它注定会产生这样的后果。现在,我敢用人格担保,这三张一百卢布的大钞是我的,但是也合该我倒霉,当时我虽然坚信这几张钞票是我的,但是我终究还留有十分之一的怀疑,而对一个诚实的人来说,这就齐了;而我是一个诚实的人。主要是我当时还没有把握认定阿菲尔道夫是个贼,当时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在那一刻我还当真可能认为我弄错了,那三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也许根本就不在刚才人家数给我的那沓钱之中。我一直都没有数过我那一大堆钱,而只是用手扒拉过来,而在阿菲尔道夫面前也一直放着一大摞钱,恰好,现在就放在我的钱旁边,可是却码放整齐,而且都清点过了,最后,这里的人都把阿菲尔道夫当作富豪,而且都很尊敬他:所有这些对我都发生了影响,于是这一次我又不曾提出抗议。真是大错特错!最糟糕的是我当时高兴得过了头。

        “非常抱歉,我记不清了;但是我满心认为这是我的钱。”我说,气得嘴唇发抖。这些话立刻招来一片非议。

        “说这种话,就该记清楚了再说,可您自己刚才还说,您记不清了。”阿菲尔道夫傲慢而又不耐烦地说道。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真是岂有此理!”传来了几声感叹。

        “他们干这种事不是头一遭了;不久前,跟雷贝格为了十卢布的事,也发生过一次争执。”我身旁又传来不知谁的岂有此理的声音。

        “好了,够了,够了!”我叫道,“我不跟您争,拿去吧!公爵……公爵和达尔赞呢?走了?诸位,你们没看见公爵和达尔赞上哪啦?”说罢,我终于抓起我所有的钱,还有一些五卢布的金币,但是我横塞竖塞也没有塞进口袋,只好一把抓在手里,拔脚去追公爵和达尔赞。读者大概已经看到,我并不顾惜自己的脸面,而是秉笔直书我当时的整个狼狈相,纤细毕露,以便大家明白以后可能发生什么事。

        公爵和达尔赞已经下楼了,根本不理会我的呼唤和一再喊叫。我已经追上了他们,但是我在看门人面前停留了一小会儿,给他手上塞了三枚五卢布金币,鬼知道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瞅了瞅我,甚至都没说声谢谢。但是,我完全无所谓,如果我这时碰到马特维,我会慷慨地给他一大把金币也说不定,而且,似乎,我也的确想这么做,可是跑到台阶上,我忽然想起,我方才已经打发他回家了。这时给公爵赶来了他的大走马,他坐上了雪橇。

        “我跟您一块儿,公爵,也到府上去!”我叫道,抓起车毯,撂开了一点,想爬上他的雪橇;但是忽然,达尔赞冲过我身边,跳上了雪橇,车夫也一把夺过我的车毯,盖上了两位老爷的腿。

        “他妈的!”我怒不可遏地叫道。结果是我像个仆人似的替达尔赞掀开了车毯。

        “回家!”公爵喝道。

        “慢!”我吼道,抓住了雪橇,但是马使劲一拽,我一骨碌滚进了雪堆。我甚至觉得他俩笑了起来,我纵身爬起来,顷刻间就抓住辆驶近的出租马车,飞也似的向公爵追去,不停地驱赶着我那辆驽马加破车。

        

        偏巧,我那匹驽马跑得异乎寻常地慢,虽然我答应车夫给他整整一个卢布。车夫只是有气无力地鞭打着马,当然,这也全看在那一卢布分上。我的心都抽紧了;于是我就开始跟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但是我实在没话可说,只是嘟嘟囔囔地说了些废话。瞧,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跑进去见公爵的。他刚回来;他送走了达尔赞,现在独自一人。他面容苍白,脾气很大,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踱着方步。我再说一遍,他输得很惨。他心不在焉而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

        “您又来了!”他皱着眉头说。

        “我是来跟您一刀两断的,先生!”我气喘吁吁地说。“您怎么敢这么对待我?”

        他疑惑地望着我。

        “您要跟达尔赞走,您尽可以说您要跟达尔赞走嘛,可是您一拽马,于是我……”

        “啊,对了,您好像跌进了雪堆。”他瞧着我的眼睛笑了。

        “对此的回答应当是决斗,现在咱俩先把账清了……”

        于是我用发抖的手开始把我的钱掏出来,把它们放在长沙发上,放在大理石小桌上,甚至放到一本打开的书上,一堆堆,一把把,一沓沓;有几枚金币还滚到了地毯上。

        “啊,对了,您好像赢了钱?……本来嘛,从您说话的腔调就听得出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客气地跟我说过话。我气得脸色发白。

        “这里……我不知道有多少……应当数一数。我欠您接近三千了吧……或者是多少呢?……多了还是少了?”

        “我好像没逼您还债呀。”

        “没有,您哪,这是我自愿还给您的,而您应当知道是什么缘故。我知道,这一沓花票子是一千卢布,给!”于是我开始用发抖的手数数,但是数了一半又撂下了。“无所谓,我知道,这是一千。嗯,这样吧,这一千卢布我自己拿着,所有其余的,这几堆金币归您,您拿着,算还债,算是还清一部分债:我想,这里,将近两千了吧,或者……也许,多了!”

        “可是您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下了一千?”公爵龇牙咧嘴地说。

        “您想要?既然这样……我本来想……我本来以为您不会要的……但是,既然您想要——那给您……”

        “不,我不要。”他鄙视地对我别转了脸,又开始在屋里踱起了方步。

        “鬼才知道您怎么想到要还钱?”他忽然又向我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可怕的挑衅神态。

        “我还钱,是要您给我个说法!”我也吼道。

        “您给我滚蛋,别嘀嘀咕咕,装腔作势地没个完!”他忽然向我跺起了脚,仿佛怒不可遏似的。“我早就想把你们俩轰出去了,您和您那个韦尔西洛夫。”

        “您疯啦!”我喝道。他那样还真像是疯了。

        “你们俩夸夸其谈,一个劲地夸夸其谈,夸夸其谈,夸夸其谈,把我折磨得够了!比如说,荣誉呀什么的!我早就想一刀两断……这时刻到了,我求之不得。我认为自己被你们捆住了手脚,一想到我被迫接待你们……俩,就脸红!而现在我不认为自己被捆住了手脚,任何东西,任何东西也捆不住我,您必须明白这点!您那个韦尔西洛夫怂恿我去攻击阿赫马科娃,让她丢人现眼……从此以后,不许你们在我这里谈论什么荣誉长荣誉短的。因为你们俩都是不诚实的人……你们俩,你们俩;您在我这里拿我的钱,难道您不害臊吗?”

        我的两眼一阵发黑。

        “我是作为朋友拿您的钱的,”我声音非常低地开口道,“是您自己提出来的,于是我就相信了您的好意……”

        “我不是您的朋友!我给您钱不是因为那个,因为什么,您自己知道。”

        “我拿钱是记在韦尔西洛夫账上的;当然,这很蠢,但是我……”

        “您不能不得到韦尔西洛夫的许可就拿他账上的钱,我也不能不得到他的许可就给您钱……我给您的是自己的钱;这,您也知道;您自己知道,还拿;而我在自己家里居然容忍了这种可憎可恨的滑稽剧!”

        “我知道什么?什么滑稽剧?您因为什么给我钱?”

        “Pour vos beaux yeux, mon cousin!”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哈哈大笑。

        “滚你妈的蛋!”我吼道,“全拿去,这一千也给您!现在——咱两清了,而明天……”

        我把这沓本来想留给自己作本钱的花票子向他身上扔去。这沓票子一直摔到他的背心上。啪哒一声落在地板上。他迅速地,大踏步地,迈出三步,紧紧地逼近我跟前。

        “您敢说,”他凶猛而又一字一顿地说道,“您拿了我整整一个月的钱,居然不知道我让您妹妹怀了孕吗?”

        “什么?怎么回事!”我叫道,两腿突然发软,我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后来他亲口告诉我,当时我满脸煞白,脸白得简直跟手帕一样。我神志错乱了。我记得,我们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的脸。他脸上仿佛掠过一阵惊恐;突然他弯下腰,抓住我的肩膀,扶着我。他那凝然不动的微笑,我记得太清楚了;在这笑容里,既有不信任,又有惊奇。是的,他怎么也没料到,他的几句话竟会产生这么强烈的效果,因为他坚信我是明知故问,以此要挟,索取钱财的。

        后来我晕了过去,但只有短短的一分钟;我醒来后,用两腿站了起来,望着他,我在思考,——我的脑子一直在沉睡,现在才豁然开朗,看清了全部真相!如果人家早告诉我,并且问我:“当时我会拿他怎么办?”我一定会回答,我会将他碎尸万段。但是结果却完全不同,完全不是根据我的意愿:我忽然伸出两手,捂住脸,痛苦地号淘大哭。这事就这么发生了!一个年轻人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孩。这说明,当时在我心里还有整整一半是孩子。我趴在沙发上,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丽莎!丽莎呀!可怜的、不幸的人呀!”公爵忽然之间完全相信了。

        “上帝啊,我真对不住您!”他十分伤心地叫起来。“噢,对于您,我想得太卑鄙了,我的疑心病太重……请原谅我,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我突然跳起来,想对他说什么,我站在他面前,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就跑出了房间,跑出了公寓。我勉强记得回家的路,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家。我扑倒在我的床上,面向枕头,在黑暗中,想呀想呀。在这样的时刻,是绝对不可能想得有条有理和前后衔接的。我的脑子和想象力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我记得,我甚至开始幻想起来,居然会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甚至天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是,伤心和不幸又会突然痛苦而又令人心碎地陡然生起,我又绞着双手不停地哀叹:“丽莎,丽莎呀!”——说罢又哭。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但睡得很香,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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