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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亚森·罗平二十岁

        拉乌尔·当德莱齐在熄了街灯后就把自行车搁在荆棘丛生的一个斜坡后面。这时候,贝努城的钟楼敲响了三下。在漆黑的夜幕中,他沿着那通向德蒂格庄园的乡村道路一直走到围墙边。他停留了一会儿,听见马蹄得得,车轮在院子的铺石地面上滚动,马铃叮当响,两扇大门突然打开……一辆旧式四轮大马车驶了出来。拉乌尔仅仅来得及听到几声人语,看到一支枪管,马车就已走上大道,朝埃特莱塔方向驶去。拉乌尔心想:“嗬,猎海雀蛮有吸引力嘛。可捕猎大批海雀的岩石离这里还远……我且去打听打听这临时组织的狩猎,还有这人来人往意味着什么。”

        他沿着德蒂格庄园的左边围墙,绕了一圈,转了第二个弯,走了四十步,停下来。他手里拿着两把钥匙。他用第一把打开一个低矮的小门,走进去,登上城堡一侧的楼梯。楼梯建在一堵已半坍塌的古老护墙的低陷处。第二把钥匙为他打开二楼一个秘密入口。

        他摁亮手电筒,并不过分地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仆人住在房子另一边,男爵的独生女儿克拉里斯·德蒂格住在三楼。他沿着通向一个宽敞工作室的走廊走去。几个星期前,就是在这工作室里,拉乌尔向男爵要求娶他的女儿。

        就是在那里,男爵大发雷霆,给他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

        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年轻人的苍白面孔,它比平时更为苍白。虽然内心十分激动,他仍控制住自己,冷静地开始活动。他找了不久。那次他和男爵会谈时,曾经注意到男爵有时望一望一张桃花心木的大书桌,桌子上的活动圆柱面盖没有翻下。拉乌尔向来看得出藏物的地方和手段。一分钟后,他就在桌子的一条缝中发现一封写在薄纸上卷得像香烟的信。信上没有签名也没有地址。

        他细读这封信。最初他觉得内容很平常,用不着这样用心掩藏起来。后来通过仔细研究,抓住某些比较重要的话,删去某些显然是填补空白的句子,他终于读出如下内容:

        我在鲁昂找到我们那位女仇人的踪迹。我让人在当地报纸刊登消息,说埃特莱塔附近一个农民在他的草场上挖出了一个有七条分枝的古老铜烛台。她立即打电报给埃特莱塔的车行老板,要他在十二号下午三时派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到费康火车站去。但这一天早上,由于我们的策划,车行老板接到取消这项预定的电报。她在费康车站将见到的是您的马车。这马车将在我们集会期间,在严密的护送下把她带到我们中间。

        那时我们可以建立法庭,对她进行无情的判决。在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时代,可以立即进行惩处。处死笨蛋,处死恶人。选择您喜欢的解决办法,但不要忘记我们最近会谈时提出的条件,要记住我们事业的成功,甚至我们的生存本身是和这恶毒的女人息息相关的。要小心谨慎。组织一场狩猎以转移视线。在下午四点钟,我将准时和我们的两个朋友从勒阿弗尔来到。不要毁掉这封信,您要把它还给我。

        “过度的小心谨慎是一种缺点,”拉乌尔想,“要是给男爵写信的人不是有所提防,男爵可能把信烧掉了,那我就不知道有绑架的计划、非法审判的计划,甚至,愿上帝原谅,谋杀的计划。真没想到!我未来的岳父这样一个虔诚的人,却似乎卷入了不正当的活动。他甚至会动手杀人么?这一切都是十分严重的,而且可能使我去追捕他。”

        拉乌尔搓搓双手。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也并不过分感到惊讶。几天以来,某些细节详情已唤起他的注意了。于是他决定回到旅店,在那里睡一觉,再及时回来打听男爵和他的客人们阴谋策划什么以及他们想要消灭的那个“恶毒女人”是什么人。他把一切整理好。但他没有动身,只是坐在一张摆着克拉里斯的照片的独脚小圆桌前,把照片摆在面前,深情地看着它。克拉里斯·德蒂格几乎和他一样年轻!……刚十八岁!肉嘟嘟的嘴唇……眼睛充满梦想……

        粉红鲜润的容颜,浅色的金发像那些在科城地区的大路上常见的少女,神情是这么温柔,充满魅力!……拉乌尔的眼神变得冷漠起来。一个坏念头不可抵挡地侵入了这年轻人的心头。克拉里斯单独一个人在上面她的房间里,他已两次用她给的钥匙,在午茶时间到她房间里去会她。今天有谁阻拦他呢?

        没有声音会传到仆人那里。男爵要到下午才会回来。为什么就这样离开呢?

        拉乌尔不是罗维拉斯那样的人。他身上,正直高尚的感情阻止了本性和欲望的放纵。他知道自己的本性和欲望极度强烈。但现在怎样抗拒这种诱惑呢?自尊、欲望、爱情、征服的急切需要都促使他采取行动。他再也不花费时间去作一些无谓的考虑了,迅速地爬上楼梯。

        在关闭的门前,他犹豫起来。前两次他是在大白天,作为一个尊敬的朋友进的这道门。而现在是深更半夜,采取这样的行动,意味着什么?

        良心上的斗争没持续多久。他轻轻地敲门,“克拉里斯……同时低声唤着:克拉里斯……是我。”

        过了一分钟,听不见声音,他正要再次大力敲门时,房门半打开了,少女手持一盏灯出现在门口。

        他看到她面色苍白,面容惊恐,他心里慌了,便向后退去,准备离开。

        “克拉里斯,别怨恨我……我是情不自禁来的……你只要说一句,我就离开……”

        克拉里斯要是听到这些话,就不会出事了。她会很容易控制住一个事先就已接受失败的敌手。但她既听不见也看不见。她想发气,但只是结结巴巴说些含糊不清的责备话。她想赶他走,但她的手臂没有力气作出手势。她手在发抖,不得不放下灯盏。她头晕起来,摔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三个月前,他们在南方相遇,便开始相爱了。克拉里斯在那里一个寄宿学校的女友家住了一段时间。

        他们一见之下,立即感到被一种东西联系在一起。在他看来,这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在她看来,是她越来越觉得亲切的受人支配的标志。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拉乌尔是一个捉摸不定的神秘人物,她永远也无法了解他。他有时过于轻浮,讽刺过于刻薄,性情过于忧虑,使她感到不快。但除此之外,他多么富有魅力!多么愉快!充满年轻人的热情和激动!他所有的缺点表面上看都是极为难得的优点,他的恶习像是不为人所知的将充分发展的美德。

        自从她回到诺曼底后,一天早上,她意外看见一个年轻人的漂亮身影爬上她的窗子对面的墙头。他选择了几公里外的一家旅店住下,几乎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到德蒂格庄园附近去看她。克拉里斯自幼丧母,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并不幸福。她的父亲心肠很硬,性格阴郁,过度虔诚,看重自己的贵族头衔,贪得无厌,佃户们惧怕他如仇人。当拉乌尔甚至不经介绍就胆敢要求他把女儿嫁给他时,男爵对这初出茅庐、没有社会地位、没有朋友亲戚的求婚者大发雷霆。要不是这年轻人像驯服猛兽的人一样瞪着他,他会给他一顿鞭打。

        就是在这场会见后,为了抹去在拉乌尔心中留下的记忆,克拉里斯才犯了错误,两次给他打开她的小客厅的房门。这是危险的不慎,被拉乌尔怀着一个恋人的逻辑加以利用了。这天早上,克拉里斯装作身体不适,命人把午餐送到房间里来,当时拉乌尔藏在隔壁的房间里。吃完饭后,他们俩长久依偎在一个打开的窗子前,回忆着亲吻的美好滋味,因为种种温柔和虽犯错误却不失纯真的感情而心贴着心。

        可是克拉里斯哭起来……

        几个钟头过去了。从海上吹来刮过高原的轻风抚摸着他们的脸庞。在他们前面,越过一个有墙围着的大果园,在阳光普照的油菜田中,有一片洼地,使他们可以看见右边一直伸延到费康的那一线白色的峭壁,和左边那埃特莱塔海湾、下游门和巨大的空心岩柱的尖顶。

        拉乌尔轻声对她说:“亲爱的,不要悲伤。我们这种年纪,生活是美好的。当我们破除了一切阻碍后,生活会更加美好。不要哭。”她拭去眼泪,望着他强装出笑容。

        他和她一样单瘦,但肩膀宽阔,既潇洒又结实。他那精力充沛的脸上有一张机灵的嘴巴和闪亮快活的眼睛。他穿着一条短裤,外衣敞开,露出一件白色羊毛紧身内衣,看来十分灵活,令人难以置信地灵活。“拉乌尔,拉乌尔,”

        她悲伤地说,“您看着我的时刻都不在想我!在我们之间发生这种事后,您却不想我!这可能么?我的拉乌尔,您在想什么?”

        他笑着说:“想您父亲。”

        “想我父亲?”

        “是的,想德蒂格男爵和他的客人。这些先生,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会浪费时间去在岩石上捕杀那些可怜的无罪的海雀呢?”

        “他们喜欢这样。”

        “您肯定是这样么?对我来说,我相当困惑。瞧,我们不是在一八九四那种年头,虽然我以为是如此……您不会生气吧?”

        “亲爱的,说下去。”

        “好吧,他们好像是在耍什么阴谋!是的,克拉里斯,正如我告诉您的……德·罗勒维尔侯爵、马蒂尼·德·拉·沃巴利埃尔、奥斯卡·德·贝纳托伯爵、鲁·德斯蒂埃等人,这些科城地区的贵族正在酝酿阴谋。”

        她撅撅嘴巴。“我的宝贝,您在说傻话。”

        “可是您听得这么认真,”拉乌尔回答,认为她什么也不知道。“您奇怪地等着我告诉您一些严重的事!”

        “拉乌尔,是有关爱情的事。”

        拉乌尔热烈地抱着她的头:“爱你,就是我的全部生命,亲爱的。要是我还有别的考虑,别的雄心壮志,那就是赢得你;克拉里斯,假如你父亲由于阴谋活动被捕,被判死刑,而我突然救了他。那样一来,他怎能不把女儿嫁给我呢?”

        “总有一天他会让步的,亲爱的。”

        “永远也不会!我没有财产……又没有靠山……”

        “您有您的名字……拉乌尔·当德莱齐。”

        “这甚至不是我的名字。”

        “怎么回事?”

        “当德莱齐,是我母亲的姓,她守寡以后,在对她的婚姻不满的娘家命令下,她恢复使用这个姓。”

        “为什么?”克拉里斯对这意外的坦白感到有点困惑。“为什么?因为我父亲是平民,穷得像约伯……他只是一位教师……教什么?教体操、击剑和拳击!”

        “那么您真正的姓名呢?”

        “噢!那是一个很平庸的名字,可怜的克拉里斯。”

        “什么名字?”

        “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

        “对,这名字很平庸,最好改一改,对么?”克拉里斯似乎惊呆了。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但在男爵的眼里,有个表示贵族身份的姓氏是收女婿的最重要的条件……她含糊地说:“您不该看不起您父亲。当教师没有什么羞愧的。”

        “没有什么羞愧的,”

        他笑得更利害地说,笑得使克拉里斯难受,“不过我可以发誓,当我还在吃奶的时候,他就教我打拳和体育,我从中得到很大的好处。可不是么?他是个很出色的人,我母亲也许有别的原因看不起他。这与别人无关。”他突然热烈地拥抱她,接着跳起舞来,又就地旋转。然后他回到她身旁。

        “小姑娘,笑吧,”他大声说,“这一切都很可笑,笑吧。亚森·罗平或拉乌尔·当德莱齐,这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要成功。我会成功的。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你等着瞧。没有一个术士不预言我前途远大,会誉满全球。拉乌尔·当德莱齐会是将军、部长或大使。至少是亚森·罗平。这是命中注定的,各方面都同意而且签了字的。我作好了准备。有钢一般的肌肉,最好用的头脑!你要我用手行走么?要我用手掌托起你么?你要我把你的表悄悄拿过来么?要我用希腊文背诵荷马的史诗或用英文背诵米尔顿的诗么?我的天,生活多么美好!拉乌尔·当德莱齐……亚森·罗平……一个雕像的两面!光荣这生者的阳光照亮的到底是哪一面?”他突然停下来。他的欢乐似乎忽然使他感到尴尬。他沉默地看着他扰乱了宁静的小房间,好像他扰乱了少女的宁静和纯洁的良知。他意想不到地改变态度——这是他天性的迷人之处,在克拉里斯面前跪下来,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原谅我。到这里来,我举止失当……这不是我的过错……我难以保持平衡……好与坏,两方面都吸引我。克拉里斯,您得帮我选择道路。要是我走了歧路,请原谅我。”

        她捧着他的头,声音激动地说:“我的宝贝,你没有什么要我原谅的。我十分幸福。我可以肯定,你将来会使我忍受很多痛苦,我事先准备高兴地接受任何来自你的痛苦。喏,拿着我的照片。做出的事要对得起我,要看着这照片时永远不会脸红。至于我,我将永远像今天这样,作你的情人和妻子。我爱你,拉乌尔!”

        她吻他的前额。他已经笑着站起来:“你使我成为骑士。从此我变得不可战胜,随时都可给敌人以迅猛打击。出来吧,敌人们!……我已登场了!”拉乌尔的计划很简单——让我们暂且不提亚森·罗平这个名字,因为在这期间,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点蔑视这名字——在城堡左侧的果园林木中间,靠着从前是楼堡的围墙,有一个被截去一段的塔,塔身很矮,有一个顶,完全被常春藤覆盖了。拉乌尔毫不怀疑,下午四时的集会是在男爵平日接见佃农的内大厅中举行。拉乌尔注意到对着田野有一个洞口,也许是从前的窗户或通风眼。对于一个这样灵活的小伙子,爬上去是很容易的。他从城堡里出来,在常春藤下爬行,利用巨大的树根,爬上有人好意开出来的口子。口子相当深,他可以平躺在里面。这样,他处在离地五米的地方,头部被树叶遮住,无人能看见他,他却能看见整个大厅。这大厅摆着二十多张椅子,一张桌子和一条教堂的长椅。四十分钟后,男爵和一位朋友走进来。拉乌尔没有预料错。

        戈德弗鲁瓦·德蒂格男爵像庙会上的角力士,肌肉鼓鼓的,脸色像红砖,一圈棕红色的胡子围着脸庞,眼光锐利炯炯有神。伴着他的是他的表亲奥斯卡·德·贝纳托。拉乌尔见过他。这人同样一副诺曼底的小贵族气派,但更庸俗和粗笨。这时候,两人似乎都很激动。

        “快点,”男爵说,“拉·沃巴利埃尔、罗勒维尔和多泊格尔将来和我们会合。在四点钟时,博马涅安将和达尔科勒王子和德·布里从果园那边来。我已打开那里的大门……还有……还有……她会来……要是运气好,她会落在陷阱里。”

        “难说。”贝纳托低声说。

        “为什么?她订了一辆马车;马车会去接她。她会乘上去。驾车的多尔蒙会把她带给我们。在四条道那边山坡上,鲁·德斯蒂埃会跳上马车踏板,打开车门,制服那女人。他们两人会把她捆起来。这一切是无法抗拒的。”

        当他们走近拉乌尔在上面窃听的地方时,贝纳托低声说:“然后呢?”

        “然后,我向朋友们解释我们的处境,这女人扮演的角色……”

        “你以为他们会同意定她的罪么?”

        “同不同意,结果都一样。博马涅安要求定她罪。我们能拒绝么?”

        “啊!”贝纳托说,“这个人会使我们大家完蛋。”德蒂格男爵耸耸肩。

        “也得有他那样的男人来与她那样的女人斗。你一切都准备好了么?”

        “是的,两条船停在神甫梯下的沙滩上。那条小的已凿穿了底,下水十分钟就会沉下。”

        “你搁上一块石头了么?”

        “是的,一块有洞的大石头系在一个绳环上。”

        他们沉默起来。

        他们说的话,拉乌尔句句都听见了,每一句都引起他极大的好奇心。

        “天哪,”他想,“就是拿一个帝国给我,我也不会把我的包厢换出去。这些家伙,他们谈谋杀就像谈换假领子那么平常!”戈德弗鲁瓦·德蒂格特别使他惊讶。温柔的克拉里斯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阴险家伙的女儿?他的目的何在?他怀着什么隐蔽的动机?他这样做是出于仇恨、贪婪、报仇的欲望、残酷的本能?他令人想起从前的刽子手,随时都准备干可怕的工作。他那紫红的脸和棕红的胡子发出火焰似的光。

        其他三个客人一起来到。拉乌尔注意到他们是德蒂格庄园的常客。他们坐下后,都背对着两个采光的窗子,因此他们的脸都处在阴影中。

        只是到了四点钟,才又来了两个客人。其中一个年纪较大,军人身材,穿着礼服,下巴上蓄着在拿破仑第三时代称为帝须的小胡子。他在门前停下步。

        大家站起来去迎接另一个人。拉乌尔毫不犹豫就认为这人是写那没有签名的信的人,是大家等着的人。男爵称他为博马涅安。虽然他是唯一没有头衔和贵族姓氏的人,大家接待他却像接待一个领袖,其殷勤的态度正配上他那统治者的态度和威严的目光。他的脸庞剃得光光的,双颊下陷,漂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他的举止和他的衣着一样有点严谨,带有苦行僧的味道。

        他的神情像教会的人士。

        他请大家重新坐下,并原谅他未曾把他的一位朋友布里伯爵带来,并让同来的人上前,向大家介绍道:“达尔科勒王子……你们知道,对么?达尔科勒王子是我们的人,但我们以前集会时,他因为偶然有事没有参加。他在远方有活动,而且富有成果。今天,我们必须请他来作证人,因为在一八七〇年他两次见到那威胁我们的恶毒女人。”拉乌尔立即计算起来,感到有点失望:那“恶毒女人”大概年过五十了,因为她与达尔科勒王子相遇是在二十四年前。王子坐到客人中间。

        博马涅安把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带到一边。男爵把一个信封交给他,里面无疑是那封会连累人的信。接着他们低声争论起来,博马涅安用一种有力的决断手势打断了对方的话。“这位先生可不好通融,”拉乌尔心想,“判决是明确。处死愚蠢的女人,处死那邪恶的人。他们会把她淹死,因为这似乎是早已定好的结局。”

        博马涅安走到最后一排位子,但在坐下之前,他说道:“朋友们,你们知道目前的形势是多么严峻。大家团结一致,同意要达到一个宏伟的目标。我们从事着一个重要的共同事业。我们有理由认为,国家、党派和宗教的利益——我不能把这些利益分开——都与我们计划的成功息息相关。但是这些计划,一段时间以来,碰到一位女人大胆无情的仇视。这女人掌握了一些情报,开始寻找我们几乎要发现的秘密。要是她在我们之前找到,我们的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她或我们,只有一方能赢。我们热切希望这场斗争对我们有利。”

        博马涅安说完坐下,双臂搭在一把椅子背上,弯下了他那高大的身子,好像不愿让人看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这些聚集到这里来讨论一件大事的人,一阵沉默。大家都集中注意力听有可能从田野传过来的远方的声音。他们老想着俘虏那个女人的事。他们急于抓住并看到他们的对手。男爵举起一只手指。大家开始听到低沉的马蹄声。

        “这是我的马车。”他说。

        是的,可是对手坐在马车上吗?

        男爵朝门口走去。和平日一样,果园里没有人,仆人们在前院里工作。

        马车声越来越近。马车离开大路,穿过田野,接着突然在大门两条石柱之间出现。马车夫作了一个手势。男爵大声宣布:“胜利了!把她抓到了。”

        马车停下了。坐在前面的多尔蒙急忙下了车。鲁·德斯蒂埃也跳下车。

        在男爵帮忙下,他们从车里拉出一个手脚被捆住、头部包着一条纱巾的女人。

        他们把她抬到大厅中央那条教堂的长椅上。

        “一点儿困难也没有,”多尔蒙说,“下了火车,她就乘上马车。到了四道口,我们就把她抓住,她连叫一声也来不及。”

        “把她的头巾揭开,”

        男爵命令说,“此外,也可以松绑。”男爵亲自解开她的绳索。

        多尔蒙掀去面纱,让她的头露出来。

        在场的人中发出一声惊叹。躲在上面的拉乌尔看得清清楚楚,当他看见一个十分年轻美丽的女人时,也同样震惊。一声叫喊盖住了大家的低声议论。

        达尔科勒王子走到前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结结巴巴地说:“是她……是她……我认得……啊!多么奇怪的事!”

        “什么事?”男爵问道,“有什么奇怪的!您能解释么?”达尔科勒王子说出一句难以理解的话:“她和二十四年前一样,还是那么年轻。”

        那女人坐下来,身子笔挺,拳头握紧,搁在膝上。她的帽子大概在遭到袭击时跌落了,一半头发披散在脑后,用一把金梳子络成厚厚的一束,另一半头发在前额分开,紧贴在两鬓,鬓角上有点卷曲。

        她的脸部非常美丽,线条十分纯洁,即使表情平静或恐惧,也像是在微笑。她的下巴瘦削,颊骨稍微突出,眼睛长而大,眼皮低重,令人想起达芬奇或贝纳迪努·吕伊尼画笔下的女人。那些女人的全部妩媚在于一种看不见但猜得出,既让你激动又叫你不安的微笑。她的穿着简单朴素:外面一件旅行服脱下了,里面是一件紧裹着她的身躯和肩膀的灰毛衣裙。“哎呀!”

        眼睛一直盯住她的拉乌尔想,“这恶毒漂亮的女人不像会害人嘛!可他们十来个男人却要来对付她一个女人。”她注意地观察四周的人,德蒂格男爵和他的朋友们,试图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辨清所有的人。

        最后,她说:“你们想干什么?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您是我们的敌人。”戈德弗鲁瓦·德蒂格大声说。她轻轻地摇头说:“你们的敌人?大概搞错了。你们肯定没有弄错么?我是佩尔格里尼夫人。”

        “您不是佩尔格里尼夫人。”

        “我向你们保证……”

        “不是的。”男爵大声地说。

        他补充的话和达尔科勒王子说的话一样令人困惑:“佩尔格里尼,是十八世纪一个人的假名。您声称自己是这个人。”

        她没有立即回答,好像她不理解这句话的荒谬。后来她问道:“照你们看,我叫什么名字?”

        “约瑟芬·巴尔莎摩,卡格利奥斯特罗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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