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后,一天晚上,我让佣人去休息了。那是七月十四日国庆前夕。天气非常闷热,像是要下雷阵雨的样子。我一点也没有出去的念头。阳台的窗子全开着,工作灯已经扭亮。我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因为还没有看报,便把报纸拿来浏览。当然,上面还在谈论亚森·罗平。自从可怜的伊齐多尔·博特莱遭到谋害以来,报纸没有一天不提到昂布吕梅齐城堡案,而且专门辟出一栏。这一连串突发事件,充满了不可逆料令人困惑的戏剧性情节,把公众舆论刺激到空前兴奋的地步。菲耶尔先生怀着可嘉的诚意,甘愿充当配角。
他向记者谈话,说出了他的年轻顾问在那难忘的三天里作出的发现。这一来,有可能使得公众作出种种大胆的假设。情况果然如此。刑事专家和技术人员,小说家和戏剧家,法官和前保安局长官,已经退休的大侦探和正在成长的歇洛克·福尔摩斯们,各抒己见,挥笔成文,都试图破译补充那份密码,不过所有文章都只是重复一个孩子,让松-德-赛伊中学修辞班学生伊齐多尔·博特莱的那些话。
因为:必须指出,他确实掌握了全部真相。秘密……还有什么秘密?亚森·罗平藏身和咽气的地方已经找到。这一点无可怀疑:德拉特尔大夫对职业秘密始终守口如瓶,拒绝提供任何证词,但他私下对好友坦言,他确实被带进小教堂的地下室;那些同伙还向他介绍过,受伤的人就叫亚森·罗平。
现在地下室内发现了艾蒂安·德·沃德莱的尸体。正如调查证实的,艾蒂安·德·沃德莱就是亚森·罗平。亚森·罗平和受伤者是同一个人,在这里再次得到了证实。
因此,亚森·罗平死了,德·圣韦朗小姐的尸体凭着金手链也被认出来了。这场惨剧演完了。
可它没有完。对谁来说都没有完,因为博特莱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别人不知道哪里没有完,但是根据年轻人的话,整个案件仍然是一团迷雾。事实的证明不如博特莱的断言那样影响舆论。有些情况还不清楚。不过,人们毫不怀疑他能作出圆满的解释。伯爵把博特莱送到迪耶普治疗。开头,公众焦急地等待着他的伤情公报。头几天,听说他生命危险,公众非常揪心;当报纸在一天早上宣布他已完全脱离危险,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一点点细节都会让公众激动。人们看到他的老父被一封急电召来,照料他,人们非常感动,德·热斯弗尔小姐彻夜在病人床边护理,大家都十分敬佩。
接下来是迅速而快乐的康复。人们终于可以知道秘密所在了。知道他答应告诉菲耶尔先生的真相,知道罪犯用匕首阻止他说出的决定性的话,知道惨案之外,司法当局怎样努力都无法窥探的秘密。
博特莱伤口痊愈,可以自由行动了。现在,对一直关在卫生检疫所监狱的哈林顿先生将有个说法了。人们始终认为他是亚森·罗平的神秘的同谋。
人们还将得知他的另一名同谋、胆大包天的布莱杜书记员犯罪后的下落。
博特莱可以自由行动了。大家可以确切知道加尼玛尔失踪和福尔摩斯被劫持的情况了。这两起罪行是怎么发生的?英国侦探和他们的法国同仁未掌握任何线索。圣灵降临节那个星期天,加尼玛尔没有回家,星期一也没有见到人。以后六周一直不见人影。在伦敦,圣灵降临节后星期一下午四点,歇洛克·福尔摩斯雇了一辆双轮马车,准备去火车站。刚上车他就要下来,也许察觉了危险。这时有两人从左右两边跳上马车,将他打翻,按住。车箱窄小,那两人不如说是压在他身上。有十个路人目击了此事,但来不及干预。
马车一阵疾驶,逃之夭夭。以后的情况呢?以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有那张纸片,布莱杜书记员那样重视,不惜动用匕首把它抢过来的那神秘的暗语,也许也能从博特莱这儿得到完全的解释。无数拼词解谜的人把它称为“空心尖顶难题”。他们钻在这些数字和圆点之中,尽力寻找答案。
空心尖顶!两个词让人困惑的组合,这张小纸片的内容难以理解,连纸片的来处都是个谜!或许,这是某个小学生在一角纸上瞎涂的毫无意义的东西?
或许,亚森·罗平这个冒险家的整个冒险活动都是冲着这两个神秘的词而来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家不知道。
不过大家会知道的。好几天来,报纸一直在报道博特莱来到的消息。斗争即将重新开始。这一次,年轻人急于报仇,斗争将十分激烈。
他的名字赫然用大字印出来,吸引了我的注意。《大报》在栏头刊出如下按语:伊齐多尔·博特莱先生答应将披露的情况交本报首先发表。明天星期三,在司法当局掌握情况之前,本报将公布昂布吕梅齐惨案的全部真相。
“这还了得,嗯?您有什么想法,亲爱的?”
我在扶手椅上吓了一跳。我旁边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陌生人。我站起来,用眼睛寻找武器。但看到他似乎完全没有歹意,我便忍住了,走到他身边。
这是一位青年男子,面孔刚毅,一头金色长发,黄褐色的络腮胡尖尖地贴在两边。一身打扮让人想起英国牧师朴素的衣着。此外,他一身上下透出庄重朴实令人尊敬的气息。“您是谁?”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又问一句:“您是谁?怎么进来的?来干什么?”
他看着我,说:“您认不出我了吗?”
“认不出……认不出!”
“啊!真是奇怪……好好想一想……一位朋友……稍稍独特的朋友……”
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您撒谎!……您自称那个人,您不是他……这不是真的……”
“那么,您为什么想到那个人,而不想到别的人呢?”他笑着说。
啊!这笑声!这年轻而爽朗的笑声!它含有的讥讽揶揄意味,常常使我开心!我打了个哆嗦。这可能吗?
“不,不,”我有些惊恐地反驳道,“……不可能……”
“不可能是我。因为我已经死了,嗯?因为您不信有鬼魂?”他又笑起来。
“难道我是个会死的人么?被一个年轻姑娘一枪打中后背,就这样死了么?真的,这也把我看得太差劲了!好像我自己也同意有这样一个下场似的!”
“这么说真的是您!”我心绪激动,仍有几分怀疑,结结巴巴地说,“我认不出您了。”
“嗬,”他快活地说,“这我才放心哩。唯一见过我的真面目的人今天认不出我了,那么,今后见到我今天这样打扮的人见到我的真面目时,也会认不出来的……如果说我有真面目的话……”既然他不再改变声调,我便听出了他的声音。认出了他的眼睛,他的面部表情,他的姿态,透过他的外表,认出他本来那个人。
“亚森·罗平。”我低声喊道。
“对,是亚森·罗平。”他站起身说道,“独一无二的亚森·罗平。既然我似乎死在某个地下室了,那就算是刚从阴间回来的吧。其实亚森·罗平活得好好的,可以随意行动,幸福、自由,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地要在这个世界上享有幸运的独立。迄今为止,他在这个世界上受到的只有宠爱和优遇。”
我也笑了。
“嗬!真是您。您比去年我见到您的那天愉快多了……祝贺祝贺。”
我指的是他上一次来访。那是在著名的王冠事件以及离婚,与索妮亚·克里克诺芙出逃,后来这位俄国姑娘又惨死之后。那天我见到的他与平时判若二人,恹恹无力,垂头丧气,一双眼睛哭累了,在寻求同情和温情……
“别提了,”他说,“老八辈的事了。”
“只不过一年。”我反驳说。
“十年了。”他肯定地说,“亚森·罗平一年抵别人十年。”我不再坚持,换个话题:“您是怎么进来的?”
“上帝呵,跟别人一样,从大门进来的。我没看见什么人,就穿过客厅,顺着阳台来到这里。”
“好吧,可您没有大门钥匙呀?”
“您清楚,对我来说,不存在什么门。我需要用您的房子,我就进来了。”
“听您的吩咐。要不要我出去?”
“哦!不必!您在这里毫不碍事。我甚至可以告诉您,今晚十分有趣。”
“您等人?”
“是的。我约人十点钟来看我……”
他掏出怀表。
“十点钟。只要电报送到,那人就不会迟到……”前厅响起了门铃。
“我说了吧!不,不劳您……我去。”
见鬼!他会跟什么人约会呢?我将看到什么样的戏剧或笑剧场面呢?既然亚森·罗平认为它值得关心,那就一定是不寻常的。过了一会,他回来了,闪在一边,让一个高挑、清瘦、脸色十分苍白的年轻人进来。
亚森·罗平没说一句话,开亮所有的电灯。他的动作有几分庄严,搞得我也慌乱起来。房间通明透亮。他们两人对视着,仿佛要用自己锐利的目光把对方看透。这种严肃认真直视对方的场面,给人印象很深。来人究竟是谁呢?
我发现他与最近刊出的一张照片相像,正要猜出他是谁的时候,亚森·罗平转过身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我向您介绍,这是伊齐多尔·博特莱先生。”他旋即对年轻人说:“我要感谢您,博特莱先生。首先是因为您应我一封信的请求,同意今晚会见之后,再把情况披露。其次是因为您乐意今晚来见我。”
博特莱微微一笑。
“请您注意,我尤其乐意听您的吩咐。您那封信的威胁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我父亲的,因而更有效,更不容我不服从。”
“唉!”亚森·罗平笑着回答说,“那是各尽所能,有什么办法就使什么办法。我凭经验知道,您把自己的安全置之度外,因为您领受过布莱杜先生的手段。只有您父亲可以……您很敬爱父亲,……我便使出了这一杀手锏。”
“而我就来了。”博特莱附和说。
我请他俩坐下。他们同意了。亚森·罗平用他特有的稍带讥讽的口吻说:“不管怎样,博特莱先生,如果您不接受我的感谢,至少不会拒绝我的道歉吧。”
“道歉?为什么,先生?”
“为了布莱杜先生对您的粗暴。”
“我承认,他的行为让我吃惊。这不是亚森·罗平一贯的做法,用刀来……”
“我也一点没有想到。布莱杜先生是个新成员。这一段是我的朋友在指挥行动,他们认为把负责调查的预审法官的书记员争取过来,可能对我们的事业有利。”
“您的朋友没有做错。”
“的确,专门指派盯着您的布莱杜对我们非常有用。可是新手急于表现自己,把热情稍稍用过了头。自作主张拿刀刺您,违背了我的原则。”
“哦!那是件小小的不幸。”
“不,不,我已经严厉批评他。不过,我还得为他说一句话。他没想到您的调查进展这么快,实在没办法,才来这一下的。要是您给我们留几小时,也就不会遭受这不可饶恕的谋害了。”
“我也许还能得到好处,遭受加尼玛尔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的命运?”
“正是如此。”亚森·罗平笑得更开心了,“我呢,也不会因您受伤而万分痛苦了。我向您发誓,有几天,我的心情极为难受。今天,看到您脸色苍白,我仍然揪心似地内疚。您不再怨恨我了吧?”
“您把自己无条件地交给我——我本可以很方便地带加尼玛尔的几个朋友来的!这证明您对我的信任。这一来,以前的一切,就一笔勾销了。”博特莱说。
他是说真话吗?我承认我被弄糊涂了。这两人的交锋一开始就让我莫名其妙。我见过亚森·罗平和福尔摩斯在北站咖啡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不禁回想起那两位斗士傲慢的骨气,彬彬有礼的举止下自尊心的可怕冲突,和他们假装出来的神态,他们高傲的举止,他们唇枪舌剑的交锋。
可这里却是另一回事。亚森·罗平没有变:同样的战术,同样含讥带讽的和气;但他碰到的是多么奇特的敌手!甚至都不能说是对手。他从外表从声调上看都确实不像对手。从从容容,并不装出克制的样子;彬彬有礼,毫不做作;面含微笑,却没有一丝讥讽,与亚森·罗平形成鲜明的对照,甚至我觉得亚森·罗平也一样被搞糊涂了。
确实,在这位身体纤瘦,有着姑娘般的红润脸蛋和天真可爱的眼睛的年轻人面前,亚森·罗平失去了平常的自信。我好几次观察到他有些局促,犹犹豫豫,说话吞吞吐吐,罗罗嗦嗦浪费时间。
似乎他缺少了某种东西。似乎他在寻找和等待。但寻找什么?等待什么?
门铃又响了。他急忙亲自跑出去开门。
回来时,他拿着一封信。
“两位,我能拆开看吗?”他问我们。
他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份电报。他读了电报。读罢电报,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眉开眼笑,昂首挺胸,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发现他又成了竞技场上的斗士,成了充满自信,支配人和事物的主宰。他把电报放在桌上,一拳砸在上面,大声说:“博特莱先生,现在我们来谈谈!”
博特莱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式。亚森·罗平开始用有节制的然而却生硬、坚决的声音说起来:“我们都扔掉面具吧,对不对?别再装模作样了。我们是心知肚明的敌人,是刀来剑往针锋相对的敌人,所以彼此也应该以敌人相待。”
“以敌人相待?”博特莱惊奇地问。
“是的,以敌人相待。我不是偶然使用这个词。我还要重复一遍,不管这会让我付出什么代价。代价肯定不小。我这是头一次对一个敌手使用这个词,但我也马上告诉您,这也是最后一次。请您利用这个机会。您只有答应我一件事,我才离开这间屋子。否则便是战斗。”
博特莱似乎越来越吃惊,他和气地说:“我没有料到会这样……您说的话真让我摸不着头脑!与我原来认为的是如此不同!……是的,我想象您是另一种……为什么要来火呢?要恐吓呢?难道情势相迫,就使我们成了敌人?敌人……为什么?”
亚森·罗平显得有点窘迫,但他向年轻人侧身冷笑道:“听着,我的孩子,问题不在于选择词语,而在于事实,无可争辩的事实,确凿的事实。这就是:十年来,我还没有遇上过像你这样有实力的对手。对加尼玛尔和歇洛克·福尔摩斯,我就像和小孩游戏一样轻松,而和您打交道,却得小心防卫,甚至后退。是的,您和我都清楚,我此刻应该把自己视为输家,伊齐多尔·博特莱胜了亚森·罗平。我的方案被打乱了,我企图保密的东西被您揭露。您妨碍我,阻拦我,我受够了……布莱杜警告过您,但没有效果。现在我再说一遍,再强调一遍,以期引起您的注意。我忍无可忍了。”博特莱点了点头。
“那么,您到底要怎么办?”
“休战。各自回营。”
“这就是说,您可以随心所欲地行窃,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返回学校。”
“返回学校……随您的便……这与我无关……但是您要让我安宁……我希望安宁……”
“我现在哪儿打扰您?”
亚森·罗平猛地抓住他的手。
“您很清楚!别装作不知道。您掌握了我最重要的秘密。您有权窥出这一秘密,但无权将它泄露。”
“您肯定我知道这个秘密?”
“您知道,我肯定。我每日每时盯着您的思想,注意您的调查进展。布莱杜攻击您的那一刻,您正准备把一切都说出来。出于对您父亲的关心,您推迟揭露真相。今天,您答应了这家报纸。文章已经写好。一小时后付排,明天见报。”
“正是这样。”
亚森·罗平站起身,伸手一挥。
“它别想见报!”他叫道。
“会见的!”博特莱说,也一下站起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我觉得他们就要抱作一团,打起来了。博特莱一脸通红,犹如一点火星点燃了他身上新的感情、勇气、自尊、对战斗和冒险的渴望与追求。
亚森·罗平呢,我从他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个终于与冤家对头刀来剑往,一决生死的决斗者的快乐。“交稿了吗?”
“还没有。”
“带在……身上?”
“我不会这么蠢!早不在我手里了。”
“在哪儿?”
“在一名编辑手里。如果我午夜还没到报社,文章就付排。”
“啊,混蛋!”亚森·罗平切齿骂道,“早有了准备。”他勃然大怒,样子凶狠。
博特莱冷笑着。这一次是该他讥讽了。他为自己的胜利洋洋得意。
“别说了,小娃娃!”亚森·罗平咆哮道,“您难道不知我是谁吗?要是我愿意……我说话算话,您竟敢笑!”一阵沉默。亚森·罗平走上前,直视着博特莱的眼睛,低声说:“您赶快跑到《大报》去……”
“不。”
“去撕了那篇文章。”
“不。”
“去找总编辑。”
“不。”
“说您搞错了。”
“不。”
“另写一篇文章,把昂布吕梅齐案件按官方的说法写,按公众已经接受的那样写。”
“不!”
亚森·罗平抓起我桌上的一把铁尺,毫不费力就把它折断了。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他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他从未见过有人竟敢抗拒他的意志。
这个娃娃的倔强把他气疯了。他双手按在博特莱肩头上,大声说:“您必须做这一切,博特莱。您要说,最近的调查使您相信我已经死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您要这样说,因为我希望您这样说。必须让大家认为我已经死了。您尤其要说出这一点,因为如果不说……”
“如果不说?”
“您父亲今夜将被绑架,就像加尼玛尔和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样。”
博特莱微微一笑。
“您别笑……回我的话!”
“我回答说,我违背您的意愿,十分难过。不过,我既然答应说出来,那就只能说了。”
“您可以照我的意思说。”
“我要说出真相。”博特莱激动地叫起来,“说出这件事,大声说出这件事的快乐?的需要,您是不可能明白的。事实真相就在这里,在发现它的脑袋里,它将毫无掩饰颤抖着从这里一倾而出。那篇文章将照我写的那样发表。人们会知道亚森·罗平还活着,也会知道他希望别人以为他死了的原因。人们会知道一切的。”他又平静地补一句:“我父亲也不会被绑架。”
两人又一次沉默,彼此仍然盯着,监视着对方的动静。双方的剑架在一起,碰到了护手。沉默之后,必然是致命的一击。就看谁先动手了。
亚森·罗平低声说:“明晨三时,除非我发出相反的命令,我两个朋友将奉命进入您父亲的卧室,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把他带走。他将跟加尼玛尔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会合。”
回答他的是一阵尖笑。
“可是,盗贼啊,”博特莱大声说,“你不知道我早防了你这一招吗?你以为我那么天真,竟会糊涂地愚蠢地把我父亲送回他在偏僻乡野中那座孤立无援的小屋子吗?”
嗬!年轻人的脸上现出讥讽的微笑!嘴上刚浮起的笑容,甚至看得出受了亚森·罗平影响的笑容……还有这倨傲不恭的“你”,使他一下子与对手处于同等地位……他接着说:“你明白,亚森·罗平,你的错就错在认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你承认自己输了!真是开玩笑!你认为无论如何能永远获胜……可你忘了别人也有计谋。好朋友,我的计谋非常简单!”听他讲话是一种享受。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踱来踱去,又大胆,又潇洒,像一个小淘气鬼在逗弄被铁链拴住的猛兽。确实,在这一时刻,他在为所有被这冒险家损害的人报仇。他最后说:“亚森·罗平,我父亲不在萨瓦,他在法国另一头,一个大城市中心,有二十位朋友奉命保护他,寸步不离,直到我们的战斗结束。你想知道详细情况吗?他在舍尔堡,住在军火库一个职员家里。军火库夜间关门,只能白天进去,而且要通行证,并由人领着。”
他在亚森·罗平面前停住脚,像孩子对同学做鬼脸似地嘲弄他:“你有什么意见,大师?”
几分钟过去了,亚森·罗平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在想什么?
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对于任何了解他为了面子有多么凶残的人来说,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动手,完全彻底把对手打垮。他的手指在抽搐。我一时间觉得他将猛扑过去,把他扼死。“你有什么意见,大师?”
亚森·罗平拿起桌上的电报,递给博特莱,不慌不忙地说:“喏,小娃娃,念念吧。”
博特莱见对方动作和缓,立即受了感染,变得严肃了。他展开电报纸,立即抬起头,低声说:“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你总能看懂第一个字吧,”亚森·罗平说,“电报上的第一个词……也就是发报的地点……看……舍尔堡。”
“对……对……”博特莱结结巴巴,“对……舍尔堡……下面呢?”
“下面?……我觉得也很清楚:‘包裹已劫……同伴们带它出发。等待指令直至早八时。一切顺利。’有什么不清楚的吗?包裹吗?嗨!总不能写上博特莱老爹吧?那么,还有什么?行动方式?躲过二十名卫士,把你父亲从军火库劫走的奇迹?嗨!这是最容易的事情!反正包裹已经运走。你对这有什么意见,小娃娃?”博特莱全身紧张,极力克制着自己,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但是看得出他的嘴唇在发抖,牙关紧咬,眼睛试图盯住某一点却始终做不到。他结结巴巴他说了几个字,又沉默了。突然,他一下垮了,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啊!爸爸……爸爸……”
这出乎意料的结局正是亚森·罗平自尊心所需要的,但也体现了一种极其纯真极为感人的东西。亚森·罗平不快地挥挥手,拿起帽子,好像被这不寻常的情感发作扰烦了。但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犹豫了一下,又一步一步缓缓走回来。嘤嘤的抽泣如同一个小孩子伤心时发出的抱怨。两个肩膀一耸一耸,显示出抽泣的节奏。绞在一起的手指缝里渗出了泪水。亚森·罗平低头向着博特菜,没有碰他,对他说:“别哭了,小家伙。当你不顾一切投入战斗时,应该料到会有这种打击……灾难时刻窥伺着你……我们斗士命中注定有这种打击,应该勇敢地经受这种打击。”
他的口气里没有丝毫嘲弄的意味,也没有胜者的哀怜。他接着和气地说:“你说得对,我们并不是敌人。我早就知道……从一开始,对你这个聪明人,我就不由自主地生出带有敬佩的……好感……因此我想说……千万不要生气……我很抱歉,让你不快活……但我必须对你说……唉!放弃与我为敌……我说这话不是为了面子……也不是瞧不起你……你明白……实力太悬殊……你不知道……谁也不知道我拥有的财力……喏,你试图窥破空心尖顶的秘密,可是还没做到。你暂时把它想成一个巨大的、取之不尽的宝库……或者是个神奇而怪异的、看不见的隐蔽所……或者两者都是……想像我可以从中获得多么大的力量。你不知道我的能力,……我可以凭意志和想象干成什么事情。你想想,我的一生——可以说从出生起——一直在朝同一个目标努力。你想想,为了成为今天我这个样子,为了使自己成为我所希望成为、我今天已经成为的人物,我像苦役犯一样干活。那么……你能干什么呢?当你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它从你指缝里溜走了……有些事情你没想到……很小……一粒沙子……我背着你,把它放在关键地方……我请你放弃……不然我可能被迫给你造成痛苦。真是这样,我会难过的……”
他手摸小伙子的额头,重复说:“我再说一遍,孩子,放弃吧。不然我可能给你造成痛苦。谁说得准你脚下的陷阱是不是张开了呢?你肯定会掉下去的!”博特莱把捂住脸的双手放下来,不再哭了。他听亚森·罗平的话了吗?从他茫然的神态看,值得怀疑。两三分钟过去了,他一直不作声,似乎在斟酌即将作出的一项决定,权衡利弊。最后,他对亚森·罗平说:“假如我修改文章,确认你已经死了,并保证永不反口,你能保证放我父亲吗?”
“我向你保证。我的朋友用汽车把你父亲送到了外省一个城市。明早七时,只要《大报》上的文章符合我的要求,我就打电话让他们释放你父亲。”
“好吧,”博特莱说,“我接受你的条件。”他觉得认输后,延长对话没有必要,便站起来,拿了帽子,向我和亚森·罗平道别,匆匆走了。亚森·罗平目送他离去,听到关门的声音,嗫嚅道:“可怜的小家伙……”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差仆人去买《大报》。他花了二十分钟才买来,因为大部分报亭已经卖完了。
我赶忙打开报纸。头一条便是博特莱的文章。全世界的报刊都作了转载。
内容如下:昂布吕梅齐惨案本文的目的并不是细述我在查明昂布吕梅齐惨案,确切地说,双重惨案时所作的思考和调查。在我看来,这种工作及其所包含的评论、推理、归纳、分析等等,都平淡无奇,没有多大意思。我只想阐明我工作的两个想法。同时,在阐明这两个想法并解决由这两个想法而引出的两个问题时,我将按事实发生的顺序叙述这个案件。也许有人会指出,某些事实并未得到证实,有相当大的部分只是假设。确实如此。但我认为我的假设是建立在相当多的证据上的,因而一系列事实,甚至包括尚未证实的事实,都使人不得不接受。泉水常常潜入卵石河床,隔一段距离又从地下冒出来。我们看到倒映蓝天的清水,不能说这不是从那泉源流下来的……我就这样来解开第一个谜,从整体上而不是细节上解开。这个谜就是:亚森·罗平可说受了致命伤之后,怎么可能在没有治疗、没有药品、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在一个黑洞里活上四十天呢?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四月十六日,星期四,清晨四点钟,亚森·罗平在进行一次最大胆的盗窃活动时被当场发现。他从废墟小路上逃跑时被一颗子弹击伤而倒下。他挣扎着爬起来走了几步,又倒下,又站起来,渴望接近小教堂。小教堂里有个地下室,是他过去偶然发现的。他如果能躲在那里面,也许就有救了。他使尽力气,靠近了小教堂,只剩几米距离了。这时传来脚步声。他精疲力竭,灰心绝望,只好听天由命了。敌人来到了,这就是莱蒙德·德·圣韦朗小姐。这就是这一惨案的序幕,或不如说第一场。
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这很容易猜出。尤其是因为接下来的事件给我们提供了种种线索。姑娘脚下躺着一个受伤的、痛得精疲力尽的男子,过两分钟就会被俘获。可是这个人是她打伤的,她会把他交出去吗?如果让·达瓦尔是他杀的,她会这么办。可是,他立即说出了真相。告诉她人是她姨父德·热斯弗尔先生正当防卫杀的。她相信了。她该怎么办呢?这时谁也见不到他俩。仆人维克托守着小门,另一个仆人阿尔贝守在客厅窗口,两人都看不见他们。她会把被她打伤的人交出去吗?
所有女人都会明白,一股不可抵挡的怜悯在引导姑娘行事。在亚森·罗平的手势示意下,她用手帕替他包扎伤口,免得留下血迹。接着她接过亚森·罗平递过来的钥匙,打开小教堂的门,扶他走了进去。然后她关上门,离开了。这时阿尔贝赶来了。
要是当时或至迟随后几分钟搜查教堂,亚森·罗平还来不及恢复体力,无法掀开石板,从楼梯进入地下室,那就肯定会被捕……然而过了六小时才进小教堂搜查,而且又是那样草率,于是亚森·罗平得救了。救他的是谁?就是那个几乎将他击毙的姑娘。从此以后,不管德·圣韦朗小姐愿不愿意,她都成了亚森·罗平的同谋。她不但不能再将他交出去,而且必须继续帮他,不然伤员就会死在她扶他躲进的地下室里。她继续帮他……再说,女人的本能使她把这件事当作义不容辞的任务,也使她干这件事十分容易。她有种种手腕。她把什么都预见到了。是她向预审法官提供了亚森·罗平的虚假的体貌特征(大家记得两位表姐妹对罪犯体型的描述不同)。显然,她根据某些我所不知道的迹象,猜出那个冒牌司机就是亚森·罗平的同伙。是她告诉他亚森·罗平的下落,并指出必须紧急动手术。那顶鸭舌帽大概也是她换的。她叫那冒牌司机写了一张威胁她的字条——这以后,人们怎么可能怀疑她呢?当我正要向预审法官讲出我的初步印象时,她突然声称前一天在灌木丛里撞见过我,这就使得菲耶尔先生对我怀疑,使我无法开口。当然,这个举动是危险的,因为它引起我的注意,使我对诬告我的人生出怀疑;但它又是有效的,因为它首先争取了时间,封住了我的嘴。在四十天时间里,是她向亚森·罗平提供食品和药物。(人们问了杜维尔药剂师,他出示了为德·圣韦朗小姐配过的药方)总之,她照料伤员,包扎,换药,精心看护,最后把他治愈了。
这就是我们已经解决的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惨案的经过也叙述了。亚森·罗平在身边,甚至在城堡里得到了必不可少的救助,使他首先没有暴露,继而能继续生存。
他现在活着。这就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对它的探索成了我的线索。它关系到昂布吕梅齐的第二件惨案。为什么这个活着的,自由自在的,重新成为他那团伙头目,并且与过去一样无所不能的亚森·罗平,要拼命努力来使司法当局和公众相信他已经死了呢?我自己就老是与他这种努力发生冲突。
我们必须提一下,德·圣韦朗小姐十分漂亮,她失踪后报上刊登的照片,并未完全反映出她的美貌。于是发生了不可能不发生的事情。在四十天里,亚森·罗平天天看见这位美丽的姑娘。她不在的时候,他渴望见到她;她在的时候,他为她的优雅可爱而激动。她俯下身的时候,他闻着她的清新芳香的气息。亚森·罗平爱上了这位看护。感激变成爱情,敬慕转为激情。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悦目的快乐和寂寞中的美梦,是他的光明、希望,是他的生命本身。
他尊重她,没有利用她的忠心,没有利用她来指挥他的同伙。那帮人的行动,当时确实有些游移不定。但是,他爱她,他的顾忌逐渐打消。由于德·圣韦朗小姐不会被一种冒犯她的爱情所打动,由于她因为他伤势渐好,而来得愈来愈少,等他治愈,她就不会来了,……亚森·罗平感到痛苦、绝望,于是作出一个可怕的决定。他走出隐蔽所,亲自策划行动。六月六日星期六,在同伙帮助下,他劫走了那姑娘。
事情并未结束。这件事不能让公众知道,还必须阻止人们调查、假设,甚至要打消人们的希望:要使人认为德·圣韦朗小姐已经死了。于是伪造了一起暗杀。调查找到了证据。罪行是确凿无疑的。再说,他的同伙早已宣布要为头目报仇,这起罪行早在预料之中。这样一来——你们看,这阴谋策划得多么巧妙——这样一来,怎么说呢,公众就更相信姑娘死了。
光使公众相信还不够,必须拿出证据。亚森·罗平预计我会插手。我会察觉小教堂里的名堂,会发现那个地下室。如果地下室是空的,他的一切安排就要落空。于是地下室有了尸体!
同样,只有让海水把尸体冲上来,德·圣韦朗小姐的死亡才会得到确认。
于是海水把德·圣韦朗小姐的尸体冲上来了!这两件事情难办吗?这双重障碍无法逾越吗?是的,对别人来说是这样,可对亚森·罗平……如他所料,我察觉了小教堂里的名堂,发现了地下室。我下到亚森·罗平藏身的洞穴。他的尸体在那里!任何认为亚森·罗平可能死了的人都会上当。但我一秒钟也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首先是直觉,然后是推理)。于是,花招没起作用,诡计被识破了。我立即寻思,被镐头挖动的那块巨石为什么安在那个位置?因为稍受触碰,那石头就掉了下去,正好砸在那个冒牌亚森·罗平的头上,把他砸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无独有偶。半小时后,我获悉在迪耶普岩礁上发现了德·圣韦朗小姐的尸体……更确切地说,是一具被认为是德·圣韦朗小姐的尸体,证据是尸体上戴有一条与小姐戴的相似的金手链。此外,这是唯一的身份标记,因为尸体也无法辨认了。
于是我想起一件事,恍然大悟。几天前,我在迪耶普《瞭望》上读到一则消息:一对美国年轻夫妇在昂韦尔默逗留时服毒自杀。尸体当夜就不翼而飞。我赶到昂韦尔默。人家告诉我确有此事,只是尸体失踪一节有些失真,因为尸体是由死者的几个兄弟前来认领并运走的。这些兄弟无疑是亚森·罗平及其同伙。
因此,证据已经成立。我们便知道亚森·罗平伪造德·圣韦朗小姐被杀,让人相信他自己已死的原因。他爱她,又不希望别人知道,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钻山打洞,直到令人难以置信地冒领那两具尸首,用来代替他和德·圣韦朗小姐。他放心了。没有人再会打扰他了。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企图掩盖的真相。
真没有人怀疑吗?否……有三个对手在需要时会怀疑的:一个是加尼玛尔,大家正在等他到来,一个是应该在横渡海峡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另一个就是在现场的本人。这是三重危险。
必须消除危险。于是亚森·罗平绑架了加尼玛尔,劫持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又授意布莱杜刺我一刀。
只有一点仍是一团混沌:为什么亚森·罗平如此急迫地要从我手中把那张“空心尖顶”的密码劫走?他在拿走那张纸的时候,难道不打算把那几行数字从我记忆中抹去?那么,为什么不抹呢?他是否担心纸质本身或别的迹象会给我提供什么情况?
不管怎样,这是昂布吕梅齐案件的真相。我再说一遍,在我叙述的情况里,假设起了一定作用。同样,它在我个人的调查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如果要等待证据和事实来与亚森·罗平作斗争,那就有可能永远等下去,或者发现的是亚森·罗平伪造的事实,误入歧途。我相信,事实一旦揭露,将证明我的假设完全正确。
就这样,博特莱虽然因父亲被劫而一时乱了方寸,放松了斗志而被亚森·罗平占了上风。但最终他还是决心说出真相。真相太迷人,太离奇了。
证据太合乎逻辑,不容置辩,使得他无法改变说法。全世界都等着他站出来披露真相。他终于说了。文章发表的当晚,报纸报道了博特莱的父亲被劫持的消息。伊齐多尔下午三时收到舍尔堡拍来的一份电报,得知了这一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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