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可以见见客人吗?”
多洛莱·克塞尔巴赫接过仆人递来的名片,念道:昂德莱·博尼。
“不见。”她说,“我不认识他。”
“太太,这位先生坚持要见您,说太太在等他来访。”
“哦!……也许……的确……领他来吧。”
那些搅乱她的生活,给她以惨痛打击的事件发生以后,多洛莱在布里斯托尔旅馆住了一段时间,不久前又搬到帕西地区偏僻的维温街一座清静的房子居住。
房子后面有一座幽美的花园。周围是邻居家草木丰茂的林园。在最痛苦的时刻,她整天待在房间里,百叶窗紧闭,谁也不见,以后,痛苦稍稍减轻了,她就让人把自己抬到树下,在那儿躺着,独自伤心,发愁,却无力改变不幸的命运。
小径上的沙砾又响起来,一个举止十分优雅的青年人由仆人领着,出现在她面前。他的衣着十分普通,像有些画家,衣领翻卷,一条海蓝底白点子领带在胸前飘摆,打扮有些过时。
仆人走开了。
“您是昂德莱·博尼,对吗?”多洛莱问。
“是的,太太。”
“我没有与您……”
“不对,太太。要知道我是埃尔纳蒙太太,也就是热纳维耶芙的祖母的朋友。您给住在加尔舍的这位太太写信,说想与我谈一谈。这样我就来了。”
多洛莱十分激动,顿时放了心。
“啊!您就是……”
“对”
她含糊不清地说:“是真的吗?是您?我都认不出来了。”
“您认不出保尔·塞尔尼纳王子了吗?”
“认不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额头、眼睛都不像……还有……”
“报纸描绘的卫生检疫所监狱在押犯的特征……”年轻人笑着把话接过来,“可这确实是我。”
说罢,两人都有很久没有开口,似乎都觉得局促,尴尬。
到后来,年轻人打破沉默:“我能知道原因吗?……”
“热纳维耶芙没有告诉您?……”
“我没见到她……不过她祖母认为您需要我帮忙。”
“是的……是的……”
“什么方面要帮忙?……我很荣幸……”
她迟疑片刻,小声道:“我怕。”
“怕!”他叫起来。
“是啊,”她轻声说,“我怕,什么都怕。今天发生的事,明天后天将要发生的事我都怕……我怕生活。我吃了那么多苦头……再也经受不起了。”
他十分同情地看着她。本来就有一种模糊的感情,把他推向这位女人,如今她要求他保护,这种感情就变得清晰明确了。这是一种热切的需要:他要全心全意照顾她保护她,并不希图报答。她说下去:“我现在孤身一人,身边只有几个随便雇用的仆人。我怕……我觉得有人在我周围转悠。”
“出于什么目的?”
“我不清楚。但敌人在转来转去,向我逼近。”
“您看见他了?您注意到什么了?”
“对。这几天,有两个人老在街上走来走去,还在屋门口停下来。”
“有什么特征?”
“我只看清了一个。他是个高个子,健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一件黑呢短上衣。”
“一个咖啡馆的伙计?”
“对,一个领班的。我让一个仆人跟着他。他走上庞培街,进了左边第一座房子。那房子破破烂烂,底层是一家酒店。后来,又一夜……”
“又一夜?”
“我从卧房窗户望出去,看见花园里有一条人影。”
“就这些。”
“对。”
他想了想,提出:“让我的两个手下住进来,睡在楼下一间房子里,您看行吗?”
“您的两个手下?……”
“嗬!您别担心……那是两个老实人,夏罗莱老爹父子俩……样子都规规矩矩的……有他们保护,您就可以放心了。至于我……”
他迟疑起来,期待她请求自己上门来。见她不说话,他只好说:“至于我,最好不要让人看到我在这儿……是啊,最好这样……对您来说。这里有什么事儿,我的手下都会向我报告的。”
他本想多说一些话,本想留下来,坐在她身边,鼓励她。可是他觉得该说的都说出来了,要是再说一句,就是对女主人的冒犯。
于是他深施一礼,走了。
他穿过花园,脚步匆匆,急于走到外面,压住自己的激动。仆人在前厅门口等他。就在他跨过大门,来到街上时,有一位姑娘按响了门铃。
他浑身一震:“热纳维耶芙!”
她惊愕地看着他,见到这极为年轻的目光,虽然有些困惑,还是立即认出他来。只见她身子晃了几晃,不得不靠在门上,这使他心里一阵慌乱。
他摘下帽子,细细打量她,却不敢伸出手去。她会伸出手来吗?他不再是塞尔尼纳王子……而是亚森·罗平了。她知道他是亚森·罗平,已经出了狱。
外面在下雨。她把雨伞交给仆人,含糊不清地说:“请撑开伞,拿去给他遮雨……”
说罢,她就径直走了进去。
“可怜的老伙计,”亚森·罗平边走边想,“对你这个容易激动十分敏感的人来说,这真是惨重打击。照看你的心灵吧,不然……喂,好家伙,你的眼睛湿了!亚森·罗平先生,这不是好兆头,你已经老了。”
有个年轻人穿过缪埃特大道,朝维涅街走去。亚森·罗平拍拍他的肩膀。
那年轻人停下来,打量了几秒钟,说:“对不起,先生,我觉得好像不认识您……”
“亲爱的勒迪克先生,您的感觉不对,或者记忆力衰退了。您想想凡尔赛……两皇帝旅馆那小房间……”
“是您!”
年轻人惊惧地往后一跳。
“上帝啊,是我,塞尔尼纳王子,或确切地说,亚森·罗平,因为您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这么说,您原以为亚森·罗平死了?啊!是啊,我明白了,监狱……您原指望……孩子,走吧!”
他轻轻地拍着年轻人的肩膀。
“喂,年轻人,静下心来。还有好些安静日子要用来作诗哩。时候还没到。暂时做诗吧,诗人!”
他使轻抓住年轻人的手臂,面对面地说:“可是时辰就要到了,诗人。别忘了你属于我,肉体和灵魂都属于我。准备演你的角色吧。那角色又艰难又辉煌。在我看来,天造地设,你正是演那角色的人!”
他放声大笑,猛一转身,把勒迪克留在那里发愣。
走远一点,在庞培街拐角上,就是克塞尔巴赫夫人说到的那家酒店。他走进去,与老板聊了很久。然后,他坐上一辆汽车,来到大旅馆。他用昂德莱·博尼的名字在这里登记下榻。
杜德维尔兄弟在这儿等他。
尽管对这种快乐感到厌倦,亚森·罗平还是强烈地感到朋友们对他的敬佩与忠诚。
“总之,老板,给我们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在您手下干事,神奇的事儿我们都见惯了……不过,事情总有限度嘛……这么说,您是自由了?您稍稍化了妆,就来了这里,来到巴黎心脏。”
“来支雪茄?”亚森·罗平问。
“谢谢……不要。”
“你错了,杜德维尔。他们是可敬的人。我把他们看作行家里手。他们以成为我的朋友为荣。”
“啊!可以说来听听吗?”
“德图皇帝……行了,别摆出这副傻愣愣的样子了。把最新消息告诉我。我没有读报。我的出狱在公众中有什么反响?”
“老板,令人震惊。”
“是警方的说法?”
“您是在加尔舍重现阿尔唐汉姆被杀的情形时逃走的,可是记者们却证明这不可能。”
“那么……”
“那么,他们知道真实情况后,一个个目瞪口呆。公众寻找呀,笑呀,开心极了。”
“韦贝呢?”
“韦贝受了不少连累。”
“除了这件事,保安局还有什么消息?对杀人凶手没有新的发现?没有什么线索可以让我们确定阿尔唐汉姆的身份?”
“没有。”
“当我们想到每年要支付亿万金钱来养这帮家伙,这就有点叫人难以忍受了!这种情况要再继续下去,我就拒绝纳税了。你坐下来,拿支笔。今晚把这封信送到《大报》。全世界有很久没听到我的消息,大概有些耐不住了。你写吧。”
我谨向公众致歉。他们的焦急是合情合理的。可他们会觉得失望的。
我从监狱出来了。可我却不能披露是怎样出来的。同样,我出狱后,发现了那著名的秘密,但也不可能说出那是什么秘密,是怎样发现的。
有朝一日,这一切将成为一篇不同寻常的叙述的题材。我的常任传记作者将根据我的笔记发表这篇叙述。这是法国史上的一页。将来子孙后代读到这一页时,一定不会觉得乏味的。
眼下,我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干。我看到我过去担任的职务落入多么无能的人的手中就有气,看到克塞尔巴赫和阿尔唐汉姆案子仍毫无进展就厌烦,因此我撤销韦贝先生的职务,重新担负起过去我以勒诺尔曼先生这个名字出色地赢得普遍满意地担负过的光荣职责。
晚上八点,亚森·罗平和杜德维尔进了名噪一时的凯亚尔餐馆。亚森·罗平穿着燕尾服,可是长裤稍嫌宽大,领结稍嫌松弛。杜德维尔穿着礼服,一副司法官员的打扮和严肃的神气。
他们选了饭馆内堂坐下,这里有两根柱子与大厅隔开。
一个衣着整齐神情倨傲的领班一手拿着记录本,等着他们点菜。亚森·罗平以美食家的精细与讲究点了菜。
“当然,”他说,“监狱的伙食还可以,但来一顿好的也是一种乐趣嘛。”
他不声不响,吃得很香,有时也说上一句短话,表明他在想什么事儿。
“显然,这事会办好的……但会很艰难……好厉害的对手!……让我惊讶的是,斗了六个月,我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主要同伙死了,我们到了结束战斗的时候,我却还没看清他的意图……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我哩,计划明确:插手大公国的事务,把我培养的大公扶上宝座,把热纳维耶芙嫁给他作妻子……并实施治理。这计划是清楚的,堂堂正正,没有半点鬼名堂。可是那可恶的家伙,那黑暗中的恶鬼,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亚森·罗平叫唤道:“侍应生!”
领班走过来。
“先生想要什么?”
“雪茄。”
领班去拿了好几盒雪茄回来,一一打开。
“您看我吸哪一种好?”亚森·罗平问。
“这儿有上等乌普曼。”
亚森·罗平递了一支乌普曼给杜德维尔,自己也取了一支,切断。
领班擦燃一根火柴,伸到亚森·罗平面前。
亚森·罗平立即抓住他的手腕。
“别说话……我认识你……你真名叫多米尼克·勒加。”
那人又粗又壮,想挣脱出来。但亚森·罗平猛一下扭转他的手腕,痛得他闷闷地叫了一声。
“你叫多米尼克……住在庞培街一栋房子五楼。你在阿尔唐汉姆家当服务领班,发了一笔小财——你听我说,蠢虫,不然我打断你的骨头——就躲到那儿隐居。”
多米尼克一动不动,吓得脸呈死灰色。
他们身边没有别的顾客,那边大厅里,有三位先生在抽烟,两对男女一边喝饮料一边闲聊。
“你看,这儿很安静……我们可以聊一聊。”
“您是谁?您是谁?”
“你认不出我了?不过,你回想一下杜邦别墅那顿中餐……那盘蛋糕就是你送上来的……什么蛋糕呀!……”
“王子……王子……”那领班结结巴巴道。
“不错,本人正是亚森王子,罗平王子……哈哈!你松了口气,是吗?……你寻思,亚森·罗平没什么可怕,对吧?你错了,老朋友,够你害怕的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拿给领班看。
“喏,你瞧瞧,我现在是警察了……有什么办法,我们办事儿最后总是这样……我们这些行窃的老爷,犯罪的皇帝。”
“那么,要拿我怎么办?”领班问,仍然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
“怎么办?那边那位顾客招呼你。你先去服侍他,完了再回来。千万别撒谎,别试着开溜。我带了十个人守在外面,个个眼睛都盯着你。去吧。”
领班遵命走了。过了五分钟,他走回来,站在桌前,背向大厅,似乎在和顾客讨论雪茄的质量。他问:“请问,要我干什么事?”
亚森·罗平在桌上排开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回答我的问话。答得清楚,就有赏。”
“行。”
“我开始问了。你们一共几人在阿尔唐汉姆男爵家干事?”
“不算我,七个。”
“就这么几个?”
“就这么几个。不过,有一次在加尔舍的格利西纳别墅挖地道,雇了一些意大利工人。”
“有两条地道吧?”
“对。一条通往奥尔唐斯的小楼,另一条是从第一条地道分出去,通到克塞尔巴赫太太那栋小楼的地下室。”
“挖这条地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劫持克塞尔巴赫太太。”
“两个女佣,絮扎纳和热尔特吕德是同伙,对吧?”
“对。”
“她们在哪儿?”
“在外国。”
“你那七个伙伴,阿尔唐汉姆手下那帮人呢?”
“我跟他们分手了。他们继续在干。”
“我可以在哪儿找到他们?”
多米尼克有些犹豫。亚森·罗平摊开两张一千法郎的钞票,说:“多米尼克,你的顾虑给你带来收入,你只要丢掉顾虑,回答我的话,这些钱就到手了。”
多米尼克回答道:“您可以在纳伊伊暴动路三号找到他们。他们中有一个叫旧货商。”
“很好。现在,你告诉我,阿尔唐汉姆真名叫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里贝拉。”
“多米尼克,你没说实话。里贝拉只是一个化名。我问的是真名。”
“帕尔比里。”
“也是假名。”
领班又迟疑起来。亚森·罗平摊开三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唉!算了!”那人叫道,“不管怎么说,他死了,对吗?确实死了。”
“他的名字?”亚森·罗平问。
“他的名字?玛尔莱舍骑士。”
亚森·罗平从椅子上跳起来。
“什么?你说什么?骑士?……你再说一遍……骑士?”
“拉乌尔·德·玛尔莱舍。”
一阵长久的沉默。亚森·罗平两眼发直,想到了韦尔登兹那被毒死的疯姑娘。伊齐尔达也是这个姓:玛尔莱舍。十八世纪来到韦尔登兹宫廷的那个法国小贵族就是这个姓。
他问:“这个玛尔莱舍是哪国人?”
“祖籍法国,出生于德国……我有一次看过他的几份证件……就是这样得知他的姓的。啊!我想,他要是知道,会杀死我的。”
亚森·罗平想了想,说:“你们大家都听他指挥?”
“对。”
“他有个同伙,一个合伙人?”
“啊!快别说了……别说了……”
领班脸上立即显得十分惶恐不安。亚森·罗平一想到那个杀人凶手就感到恐惧,厌恶,现在他从领班脸上也看出了这种恐惧和厌恶。
“他是谁?你见过吗?”
“啊!别说他。我们不应该提到他。”
“我问你,他是谁?”
“他是主人,是头领。谁也不认识他。”
“但你见过他,你。回答我的话。你见过他吗?”
“有几次,在暗处……夜里见过。大白天从来没见过。他总是通过一些纸条……或者电话发号施令。”
“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们从来不谈他。谈他会惹祸。”
“他穿一身黑衣黑裤,对吗?”
“对,一身黑。瘦瘦小小……金头发……”
“他杀人,是吗?”
“对,他杀人……就像别人偷一块面包那样随便。”
他的声音在发抖。他央求道:“别说了……我们不应该说他……我跟您说了……会惹祸的。”
亚森·罗平虽说还想问问,可见到领班是那样惶恐,便住了口。
他沉思很久,接着站起来,对领班说:“喏,这是给你的钱。你如果想活得安宁,就不要把我们见面的事告诉任何人。”
亚森·罗平和杜德维尔出了餐馆,一直走到圣德尼门,一声不吭,全副心思都在琢磨刚才听到的情况。
最后,他抓住杜德维尔的臂膀,说:“杜德维尔,听我说。你现在就去火车北站,赶上开往卢森堡的快车,去德—篷—韦尔登兹大公国的首府韦尔登兹。在市政厅,你很容易查到玛尔莱舍骑士的出生证,并了解到他的家庭情况。后天星期六你赶回来。”
“要不要跟保安局报告一声?”
“我来办吧。我给他们打电话,说你病了。啊!还有一句话。后天中午在暴动街一家小咖啡馆见面。布法洛咖啡馆。你化装成工人。”
第二天一早,亚森·罗平穿一件短工作服,戴一顶鸭舌帽,去了纳伊伊,开始在暴动街三号调查情况。打开能通马车的大门,里面便是第一进院子。
那是个名副其实的城区。过道纵横交错,作场鳞次栉比,里面麇集了众多的工匠艺人,妇女儿童。他走过去与看门人搭讪,不到几分钟,就获得看门人的好感,两人便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聊了一个钟头,看到有三个人先后出入,其模样引起他的注意。
“这几个就是猎物了。”他想,“气味很浓……一闻便知……当然,样子像老实人!可是那眼睛是猛兽的眼睛,是知道敌人无处不在,每一丛灌木野草后面都可能有陷阱的眼睛。”
星期五下午和星期六上午,他继续摸情况,确切地了解到阿尔唐汉姆的七个同谋都住在这一片房子里。其中有四个公开做服装买卖。有两个卖报。
第七个自称是旧货商。大家也都这样称呼他。
他们进进出出都单独走,似乎互不相识。不过,晚上,亚森·罗平发现他们聚在院子最后面一间仓库里。里面堆满了旧货商的破铜烂铁、破炉子、锈铁管……窃来的赃物大概大都存放在这里。
“嗬,事情有进展了。”他寻思,“我向德国老表要一个月,看来有半个月就够了。而且,让我高兴的事,是要从这帮家伙身上开刀。他们曾把我投入塞纳河。可怜的古莱尔老伙计,我终于可以为你报仇了。只是别高兴太早!”
中午,他走进布法洛咖啡馆。一间低矮的小厅。一些泥瓦匠、马车夫常来这里吃午饭。
有个人在他身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老板,事儿办了。”
“啊,是你,杜德维尔。太好了。我急于想知道情况。你摸到一些情况没有?查到出生证没有?快,说给我听听。”
“好吧!是这样。阿尔唐汉姆的父母都死在外国。”
“说吧。”
“留下三个儿女。”
“三个?”
“对。老大现在有三十岁了。名叫拉乌尔·德·玛尔莱舍。”
“就是阿尔唐汉姆。下面呢?”
“最小的是个女儿,叫伊齐尔达。登记簿上写着‘已故’,墨迹很新。”
“伊齐尔达……伊齐尔达,”亚森·罗平反复念着,“正如我想的,伊齐尔达是阿尔唐汉姆的妹妹……我当时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就觉得眼熟……他们果然是有联系……但还有一个呢,那老二?”
“老二是儿子。现年二十六岁。”
“叫什么名字?”
“路易·德·玛尔莱舍。”
亚森·罗平心里一沉。
“对了!路易·德·玛尔莱舍……那两个姓名打头的字母L.M.……那可怕又可恶的签名……杀人凶手叫路易·德·玛尔莱舍……是阿尔唐汉姆和伊齐尔达的兄弟。他怕他们揭露自己,就把他们杀了……”
亚森·罗平久久没有说话,神色忧郁,大概那神秘的角色又在他脑海里浮现。
杜德维尔提出异议:“他妹妹伊齐尔达有什么可怕的?人家告诉我她疯了。”
“不错,是疯了,但童年的事情,有些还记得起来。和她一起长大的老兄,她是认得出的……就是这记忆让她丢了命。”
他又补充一句:“疯了!可那一家子都是疯子……母亲是疯子……父亲是酒疯子……阿尔唐汉姆,一个真正的蛮子……伊齐尔达,一个可怜的白痴……至于那一个,杀人凶手,是个魔鬼,一个患狂躁症的傻瓜……”
“老板,您认为他是傻瓜?”
“对,傻瓜!尽管有天才的灵感,有魔鬼的直觉,有诡计,但是精神错乱,像玛尔莱舍家所有人一样疯了。只有疯子才杀人,尤其是他那样的疯子。因为毕竟……”
他停住话,脸板得铁紧,杜德维尔大吃一惊:“老板,你怎么啦?”
“你看——”
有一个人走进咖啡馆,把一顶软毡黑帽子挂在衣钩上,在一张小桌前坐下,细读了一个伙计递来的菜单,点了菜,便正襟危坐地等起来,两条手臂叠放在桌布上。
亚森·罗平坐在他对过,看得清清楚楚。
他脸盘清癯,无须,两只深陷的眼眶里嵌着两只铁灰色的眼珠,皮肤就像一张羊皮,从一块骨头绷到另一块骨头,是那样硬,那样厚,任何须毛都无法长出。
他板着脸,木无表情。那象牙色的额头里似乎没有思想。眼皮没有睫毛,一眨不眨,使他的目光像雕像的目光那样呆板。
亚森·罗平招呼一个跑堂的伙计过来。
“这先生是谁?”
“在那儿吃饭的?”
“对。”
“一位顾客。一个星期来两三次。”
“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当然知道!……莱翁·玛西埃。”
“啊!”亚森·罗平心里一动,讷讷说道,“打头的两个字母又是L.M.……他是否就是路易·德·玛尔莱舍呢?”
亚森·罗平专注地打量着他。确实他的外表与亚森·罗平的预见相符,作派也与他所推测的相符。不过叫亚森·罗平慌乱的,是他原以为会看到生气勃勃的眼神,看到的却是死人一般的目光……他以为会看到慌乱、局促、大奸大恶者狰狞的凶相,看到的却是漠然呆板的面容。
他问跑堂的伙计:“这位先生是干什么的?”
“哎呀,我也说不太准。这是个怪僻的人……总是独来独往……从不与人交谈。我们这里的人甚至都没听过他的声音。他想吃什么菜,就用手指在菜单上点……二十分钟,他就吃完一顿饭……然后付钱……开路……”
“常来吗?”
“每隔四五天来一次。不过也不是很有规律。”
“是他,只可能是他。”亚森·罗平寻思,“是玛尔莱舍。他就在那儿……离我只有四步远。那双杀人的手就在那儿。那只闻到血腥味就陶醉的脑袋就在那儿……那魔鬼,那杀人狂就在那儿……”
然而,这可能吗?亚森·罗平已经把他看得那么神,现在看到他活生生的,走来走去,心里不免有些困惑。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恶魔一般的人物也和常人一样食面包,啖荤腥,饮啤酒。他原来想象这家伙是个茹毛饮血的野兽,专以被害者为食。“杜德维尔,走。”
“老板,您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我需要吸一吸新鲜空气。出去吧。”
来到外面,他深深地吸着空气,擦去满头的汗水,小声说:“这下好多了。刚才我都闷得透不过气来了。”
稳定情绪以后,他说道:“杜德维尔,事情就要了结了。好几个星期以来,我是摸索着和看不见的敌人斗。现在偶然的机会突然一下把他送到我的路上来了。现在,我们的较量是公平的了。”
“老板,我们是否分开。那人刚才看到我们在一起。我们单独走,可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看见我们了吗?”亚森·罗平若有所思地说,“他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这家伙真让人感到不解!”
果然,十分钟后,莱翁·玛西埃出来并且走了,甚至没有看一看是否有人跟踪。他点燃一支烟吸起来,一只手放在背后,慢悠悠地走着,好像是来晒太阳,吸新鲜空气的,并未疑心有人可能在监视他。
他过了入市税征收处,沿着旧城墙,又出了夏普莱城门,返回暴动路。
他会不会走进三号那个院子?亚森·罗平非常希望他进去,因为这是他与阿尔唐汉姆团伙串通一气共同作案的铁证。可是他转过弯,走上德莱兹芒街,从那里一直走到布法洛赛车场那边。左面,赛车场对面,在出租网球场和德莱兹芒街边的木棚子中间,有一座独立的小楼房,周围有一个狭小的花园。
莱翁·玛西埃停下来,掏出一串钥匙,先开了花园栅门,然后又开了小楼大门,走进屋不见了。
亚森·罗平小心地往前走,立即注意到暴动路三号那个大院和小楼的花园围墙相连。
再靠近一点,他发现花园围墙很高。花园尽头贴墙建有一个车库。
他了解这一带的地形,立即肯定这个车库与三号大院后面被旧货商用来堆放杂物的仓库挨在一块。
这样看来,莱翁·玛西埃住的房子与阿尔唐汉姆团伙七个同谋聚会的房间相通。因此,莱翁·玛西埃肯定是这个团伙的最高首领,而且,他显然通过车库仓库之间的通道与党徒们联系。
“我没有判断错。”亚森·罗平说,“莱翁·玛西埃和路易·德·玛尔莱舍就是一个人。形势变简单了。”
“十分简单了。”杜德维尔附和道,“要不了几天,一切就要了结了。”
“这就是说,我咽喉上会挨上一刀。”
“老板,您说什么话?怎么冒出这种想法!”
“唉!谁知道呢?我总有预感,这家伙会害我的。”
可以说,从今以后,要做的就是监视玛尔莱舍的生活,要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杜德维尔向街坊了解玛尔莱舍的生活。如果他们的话可信,那么他的生活是极为怪异的。如他们所称,小楼那家伙住进来才几个月,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也没见到他雇用什么仆人。窗户虽然开得大大的,即便夜间也不关,却总是黑洞洞的,从不见亮过一丝烛光或灯光。
再说,大部分日子,莱翁·玛西埃都是日落时分出门,很晚才回——据日出时碰见过他的人说,他总是在黎明才回。“他们知道他干什么吗?”杜德维尔问完话走回来后,亚森·罗平问他。
“不知道。他的生活毫无规律。有几次失踪了好些天……或不如说,好些天闭门不出。总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的。”
他估计错了。一连查访跟踪了八天,这个怪人的情况,他了解的并没增多。而这几天里反而发生了一些怪事:他在街上小步踱着,从不停下来,可是当亚森·罗平跟踪他的时候,他却像发生了奇迹似的,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有几次他利用了有两个出口的房子。但其他时候,他似乎在人群中消失了,就像幽灵似的,把亚森·罗平留在那儿,瞠目结舌,又愤怒又困惑。
亚森·罗平立即赶到德莱兹芒街守望。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然后一刻钟又一刻钟过去了。然后夜里又过去了一些时辰。最后,这个神秘角色出现了。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老板,您的一封快信。”有一晚将近八点钟,杜德维尔在德莱兹芒街找到亚森·罗平,对他说。
亚森·罗平拆开信封。信是克塞尔巴赫夫人写来的,求他赶紧去援救。
日落时分,有两个男人站在她窗下,其中一个说:“倒楣,阳光照得我眼花……当然,我们今夜行动。”她走下楼,发现配膳室的护窗板没有关严,可以从外面打开。
“敌人总算向我们挑战了。”亚森·罗平说,“太好了!我在玛尔莱舍窗下慢悠悠地踱来踱去,早就踱烦了。”
“他这时在家里吗?”
“不在。他在巴黎用他的方式骗了我一回。我也要骗他一回,用我的方式。但杜德维尔,你先听我说。你去召集十来个兄弟,挑最壮实的……喏,带上马尔科和接待员热罗默。自从豪华大旅馆出事以来,我给他们放了假……这次让他们来吧。我们的人集合以后,你就把他们领到维涅街来。夏罗莱老爹父子俩应该已经在守望了。你和他们好好合作。到十一点半,你来维涅街和莱鲁亚街拐角上找我。在那儿,我们一起监视那座房子。”
杜德维尔走了。亚森·罗平又等了一个钟头,直到安安静静的德莱兹芒街完全无人行走为止。他见莱翁·玛西埃没有回来,就打定主意,走近小楼。
周围没有人……他冲过去,跳到花园栅门的石柱边上。几分钟以后,他就到了楼房大门口。
他本是打算撬开楼门,搜查各个房间,想找出被玛尔莱舍在韦尔登兹偷走的那批信件。可是他又认为,更应该先到车库看看。
他发现车库没锁,接着又就着手电光,看到里面空空荡荡,内墙上也没开什么门洞,觉得十分意外。
他找了很久,一无所获。走出来,他发现有一架梯子,靠着车库,显然是用来攀登屋顶下的阁楼间的。
阁楼上堆满了破旧箱笼,草捆,园丁育苗的温床架。不过,说确切点,是好像堆满了,因为他很容易就发现了一条通往墙边的路。
在墙边他碰到一个温床架,想移开。
可是移不动。他走近一点,仔细观察,首先发现温床架是固定在墙上的,接下来又发现少了一块玻璃。
他伸手进去摸,里面是空的。他把手电往里照,发现里面很大,比那车库大得多,堆满了破铜烂铁和种种物件。
“找到了。”亚森·罗平寻思,“这个天窗开在旧货商的仓库上方。路易·德·玛尔莱舍可以从这里看见他的手下,听见他们的声音,监视他们的活动。而他自己却又不会被他们看见,听见。现在我才明白那些歹徒为什么不认识头领了。”
摸清了这些情况,他便熄了电筒,准备离开。这时下面有张朝着这边的门开了,有一个人走进来,开亮一盏灯。亚森·罗平认出是旧货商。
他决定留下来。因为这家伙还在这里,歹徒们就不可能在那边开始行动。
旧货商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手枪。
他检查机件是否灵,又上了子弹,一边用口哨吹着一支通俗曲子的副歌。
一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亚森·罗平开始着急了,但又不想离开。
又过了一些时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
最后,那人大喊一声:“进来!”
一个歹徒溜进了仓库,接着,一个接一个,进来了第三个,第四个……
“人到齐了。”旧货商说,“‘天爷给的’和‘胖脸’在那儿与我们会合。好,没时间耽搁了……你们带了武器吗?”
“带齐了。”
“好。这下可要大干一场了。”
“旧货商,你怎么知道呢?”
“我见了首领……我说我见了他……不对……总之,他对我说……”
“是啊,”暗处有一个人说,“和平常一样,在一条街的拐角上。啊!我更喜欢阿尔唐汉姆那种方式。至少,大家都知道要干什么事。”
“你未必不知道?”旧货商反驳说,“去克塞尔巴赫太太家取东西。”
“那两个看守呢?亚森·罗平安排的那两个家伙怎么对付?”
“该他们倒楣。我们有七个。他们只能闭嘴。”
“克塞尔巴赫太太呢?”
“先堵住嘴,再捆起来,抬到这里……喏,放到那破沙发上……然后,再听吩咐。”
“油水大不大?”
“首先,是克塞尔巴赫太太的首饰。”
“是啊,如果干成了事情,当然这一份少不了。可要是没干成呢?”
“每人先给三百法郎。事成后再给三百。”
“钱拿到手了?”
“对。”
“太好了。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尽管论起报酬,也没有人比这位先生更大方了。”
于是响起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亚森·罗平勉强才听清:“你说,旧货商,要是迫不得已动了刀子,有没有额外补偿。”
“和以前一样,两千法郎。”
“要是杀的是亚森·罗平呢?”
“三千。”
“唉!要是能杀他就好了,那家伙。”
几个歹徒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仓库。
亚森·罗平还听到旧货商说了这么几句话:“这是作战方案。我们分成三个小组。听到一声口哨,就往前冲……”
亚森·罗平匆匆走出藏身处,下了楼梯,绕过小楼,翻过栅门,来到外边。
“旧货商说得对,事情很严重……哼!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命!杀了亚森·罗平有额外奖赏!这帮混蛋!”
过了入市税征收站,他跳进一辆出租汽车。
“莱鲁亚街。”
他让司机在离维涅街三百米远的地方停了车,自己步行到两条街的拐角上。
杜德维尔不在那儿,让他大吃一惊。
“怪了,”他想,“已经过午夜了……我觉得这事情玄乎。”
他耐心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到了夜里十二点半,还是不见人来。再耽搁下去,事情就危险了。不管怎么说,就算杜德维尔他们来不了,夏罗莱父子和我亚森·罗平也足以打退进攻了,还不算有仆人助战哩。
他于是往前走,可这时看到两个人试图躲进墙角凹处的暗影中。
“嗬,”他想,“这就是给那伙匪徒打前站的两个家伙:‘天爷给的’和‘胖脸’。我真糊涂,被他们拉开了距离。”
在怎么行动的问题上,他又耽搁了一些时间。他要不要直接扑过去,打得他们无法参战,然后自己从配膳室的窗户爬进屋?他知道那窗户是开着的。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使他能立即把克塞尔巴赫夫人带出来,远离战场。
是的,但这也意味着他的方案遭到了失败,意味着他错过了把匪帮一网打尽,当然也包括路易·德·玛尔莱舍在内的机会。
突然从什么地方,从房子那一边响起一声口哨。
这是否表示其他匪徒已经开始进攻了?他是否应该在花园里抗击敌人?
听到这声信号,那两个家伙跨过窗台不见了。
亚森·罗平一个箭步跨过去,翻过阳台,跳进配膳室。根据脚步声,他判断那些匪徒已经进了花园。脚步声是那样响,他放下心来,因为夏罗莱父子俩不可能听不见。
于是他跑上楼。克塞尔巴赫夫人的房间正对着楼梯平台。他立即冲进去。
就着一盏小灯的光亮,他发现多洛莱倒在沙发上,昏了过去。他冲过去,扶起她,急切地问道:“听我说……夏罗莱呢?他儿子呢?……他们在哪儿?”
她断断续续地说:“怎么?……可是……走了……”
“什么!走了?”
“您给我写的……一个钟头前……一封电话传送的信……”
她拾起身边一张蓝纸,读道:请立即把两位守卫者派回来……还有其他人……我在大饭店等候。请放心。
“天打雷劈的!您竟然信以为真了!可您的仆人呢?”
“走了。”
亚森·罗平走到窗边。外面,有三个歹徒从花园尽头走过来。
隔壁房间的窗户朝着大街。他从那里见到另两个歹徒。
他还想到了“天爷给的”和“胖脸”,想到路易·德·玛尔莱舍,他大概正在周围转悠,看不见,摸不着,阴险可怕。
“妈的,”他低声道,“我开始相信自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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