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的手里紧抓着那令人痛苦的日记;伊丽莎白把她的全部痛苦、全部忧愁都倾吐在这本日记里了。
“啊!不幸的伊丽莎白!”他心里在呼喊,“她受着多大的痛苦啊!这还只是她通向死亡的受苦道路上的开始啊!……”
他不敢继续看下去了,因为那是更加痛苦的时刻,那可怕的又无法躲避的更加痛苦的时刻在向伊丽莎白步步逼来。他真想向她呼喊:“哎呀,赶快走!不要向命运挑战!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我爱你。”
太晚了,这是他自己的残酷无情导致她走向了无穷的苦难;他也许只能陪伴着她走向这漫长的苦难,陪伴着她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走到底了,即一直走到他所了解的最可怕的最后阶段。
突然他又一页一页地翻看这日记本。
……对,罗莎莉,我感觉很好,我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
不,不发烧了,罗莎莉,都好啦!
夫人昨天已向我说过这个情况,说又发烧了……也许是因为这次来访……但这次来访已定在今天……只有明天了……我已接到命令,通知夫人……明天五点钟……
我没有回答,又何必反抗呢?我在那以后听到不少令人感到耻辱的话,没有一句不比自己眼皮底下所发生的那一切更让我痛心的:草地被侵占,木桩上栓着马,林荫小道上停着运兵车和弹药车,半数的树木都砍伐,草皮上躺着吃喝玩乐的军官,还有,甚至在我的对面——我窗户的阳台上挑起了一面德国国旗。啊!都是一些无耻之徒。
我闭上眼睛不看,然而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啊,这就是对昨晚的回忆……今天早上,当太阳升起,所有那些尸体的惨状就浮现在眼前。在这些受害者中间,有些人还活着,那些凶狠残酷的人就在他们周围发狂地跳舞,我听到了一些人临终时的叫喊,他们恳求结束他们的生命。
接着……而后……但是我不愿意去想它,凡是有可能打掉我的勇气和摧毁我的希望的事情都不愿再去想它。保尔,正是想到你,我才写这篇日记的。我感到,如果我有什么不幸,你将会看到我的日记的。因此,我须努力把日记写下去,把每天的情况都告诉你。
你根据我的叙述也许已经弄清楚我感到还很模糊不清的东西。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过去的罪恶和昨夜那种无端进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把事实和我的假设都详细地告诉你,你呢,你将来定能作出结论,定能把它弄个水落石出。
现在城堡里风声很紧,到处都是人来人往,尤其是我卧室下面的客厅里来人更是络绎不绝。六辆重型卡车和同样多的汽车在一小时前开进了草坪。卡车全是空的,从每辆小汽车上下来两三个妇女,一些德国人挥舞着胳膊,哈哈大笑,军官们都赶忙上前迎接他们。
看他们的表情,都很高兴快活。过了一会儿,所有这些人朝城堡走来,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但我感到有人在走廊里走动,五点钟刚过,有人敲门……
进来了五个人,领头的是他,还有四个在他面前点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军官。
他用法语对他们说话,声音干巴巴的:“你们听着,先生们,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以及留给夫人用的那个套间里的一切东西,我命令你们不许动它。除两个大客厅里的东西以外,所有的东西我都送给你们。你们所必需的东西留在这里,你们所喜爱的东西都拿走。这是战争,这就是战争的法则。”
这是战争法则,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语调是那么自信,而这自信又是多么荒谬的自信啊!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至于夫人的那个房间,不是吗?任何家具都不应该搬动。我了解礼节。”
唉!我决不写一句这种亵渎神明的话!这个女人似乎离我很近,她跪倒在地,不断地祈祷;我好像看到了一张温和的脸,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不,当这个已死的女人在我幻梦中出现,我一点也不害怕。她面部肌肉紧张,很不自然地收缩着,一副仇恨、凶狠、残酷、野蛮和阴险的表情……这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场面能比这一次在我心中引起更大的恐怖和害怕的了。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情景有些极端的和不可思议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一点也没有喊出声来,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才一直处在平静之中。当我眼睛瞪着看的时候,才明白原来是一个噩梦在折磨着我啊。
他在等待我表示感谢,可是我对他说:“这不是掠夺开始了吗?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卡车开到这里来。”
“咱们不掠夺按战争法则属于你的那些东西。”他回答说。
“啊!……战争法则不涉及两个客厅里的家具和艺术品吗?”
他脸红了,因此我开始笑了起来:“我明白了,这是属于你的那一部分,你可以挑选,而且都是贵重的和很有价值的物品,无价值的东西分给你的部下。”
军官们个个都愤怒地掉过头来。他呢,他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
他长着一张溜圆的脸,满头金黄色的头发,抹得油汪汪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露出一道头皮来,他额头生得低。我猜他脑袋瓜又在打鬼主意准备反驳。最后他向我走近几步,以一种得意的口吻对我说:“法国人在夏尔勒鲁瓦吃了败仗,在莫尔昂吉也吃了败仗,到处吃败仗,他们现正在全线撤退,战争的命运已成定局。”
她来干什么呢?我通过那盏长明灯的微弱的光,看到她绕过桌子向我的床走过来,她往我这边走的时候非常小心,头一直藏在黑暗之中。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再次闭上了眼睛,以使她相信我睡着了。但我心里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她的存在,感觉到她在向我靠近,我也非常清楚地看到她所做的一切。她向我躬着身子,看了我很长时间,好像她不认识我,又好像她想仔细察看我的脸。唉!那时她怎么一点也没有听到我那颗心急促的不规则的跳动?我呢?我听到了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她的呼吸是那么有节律。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的目的是什么?
他身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走着。他的同伴听到了我说的话,我看到一个人把手按着剑的护手了。但是,他,他会怎么样呢?他会说什么呢?我感到他非常尴尬,他的威信受到了伤害。
“夫人,”他说,“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吧?”
“不,先生。您是德国皇帝的儿子孔拉德亲王。那又怎么样呢?”
他极力维护自己的尊严,重新挺直了腰杆。我等着他的威胁、等着他生气。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以一阵笑声回答了我。他装出来的这阵笑声,使人感到他好像是一个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大贵人,好像对什么都不屑一顾,似乎那件事并没有引起他任何不快!
凌晨三点钟,罗莎莉会来叫醒我,然后我们就一起逃,一直到达树林子里,热罗默知道那里有个藏身之处,一个别人难以找到的去处……天啊!但愿我们能够成功!
“年轻的法国女人!她还相当迷人啊!先生们。你们听到了没有,真是出言不逊啊!这是一个巴黎女子,先生们,看她这副讨人喜欢的神态,这副顽皮的样子!”
接着,他向我挥了挥手,转过身去。随后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开了:“这年轻的法国女子!啊!先生们!这些年轻的法国女子!”
整天忙着搬运东西,大卡车满载着掠夺来的财物驶向边境线。
无论我的痛苦多么大,我始终没有动一下,我的眼睛向他射出一种蔑视的目光,我低声地说:“没教养的家伙!”
他表示强烈的抗议:“您并不是在监狱里!真见鬼!”
好像还很开心,根本就没有动气。
日记写到这里,伊丽莎白又中断了,过了两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九日,伊丽莎白又开始写道:
昨天他来了,今天又来了。他努力使自己表现得有风度有教养。他谈文学,谈音乐,谈到了歌德,谈到了瓦格纳……此外,只他一个人讲,这使他非常恼火,以致他最后喊了起来:“您得回答我啊!怎么,难道对您这样一个法国女子来说和孔拉德亲王谈话是不体面的吗?”
“一个女人不和她的监狱看守谈话。”
孔拉德王子来了,我不得不接待他,因为他通过罗莎莉警告我,如果我不接待他的来访,奥纳坎的居民要承担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
“那我可以离开这座城堡吗?”
“您可以在这花园里散步……”
“因此,闭门不出,如同一名女囚犯。”
“让我离开这儿,让我去您要求我去的地方,比如说去高维尼生活……”
因为我不说话,他稍微顺从了一点,继续低声说:“您讨厌我,是不是?噢,我知道。我熟悉女人,但是您讨厌的是孔拉德亲王,不是吗?他是德国人……他是战胜者……对于您来说,实在没有理由讨厌像他那样的男人……但现在这个男人在娱乐,在寻求欢乐……您懂吗?那么就……”
我站起身来,站在他的对面,我没说一句话,他大概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是那样的讨厌他,那样的不情愿,所以他这句话说了一半就咽回去了。这时的他,一副十足的蠢相。接着他的本性就充分暴露出来了,他粗暴地向我挥着拳头,咕哝了几句威胁恐吓的话,把门砰地一声关上就扬长而去了……
日记又缺了两页。保尔脸色铁青,毫无血色,从来没有任何痛苦像现在这样地刺痛着他。他似乎感到他那可怜的亲爱的伊丽莎白还活着,就在他面前抗争着,他也感到就在她身边。什么东西都不能像九月一日日记中那种痛苦和爱的呼喊更深刻地震撼着他的心。
保尔,我的保尔,用不着担心。对,我已撕毁了这两页日记,因为我不想你有朝一日了解这种如此丑恶的事情。但是这将不会使你远离我而去,是吧?我并不是因为一个野蛮人在我身上得了逞,就不值得爱了,是吗?啊!保尔,他昨天向我说的一切……还是辱骂、可憎的威胁、下流的许诺……仇恨的发泄……不,我不愿向你重复这些了。我之所以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在日记里,是想把我每天的思想和行动都告诉你。我认为只能在日记里写下我痛苦的见证,但这件事例外,我没有勇气……请你原谅我在这个问题上的沉默。我想,你只要知道我这次受的污辱,日后你就会为我报仇雪恨的。一点也不要再向我询问更多的情况……
实际上,这个年轻女人在以后的几天里,不再详细叙述孔拉德亲王每日来访的细节了。但是,我们从她的叙述中可以感到她周围的敌人从来没有放松过他们的监视!这是一些简短的记事录,在作这些记事时,她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随便了,另外,她偶尔也写上几页,自己标上星期,这就没有删去日期之忧了。
保尔读着日记,浑身直打哆嗦,一些新的消息加剧了他的恐惧。
罗莎莉每天早晨都向他们打听情况。法军仍在后退,甚至好像在溃逃,巴黎好像已被放弃,政府已逃亡别处,我们败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页空白纸,上面写着八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和二十二日的日期……这几天是大动荡的日子,她无法写下去。八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这两页空缺。这两天的日记也许是叙说事态的发展,里面有关于这次无端入侵的情况。八月二十五日(星期二)的那一页,由于被撕毁,故这天的日记是从这一页的中间开始的:
他习惯在我窗户底下散步。陪着他散步的有一个女人。我已从远处见过这个女人几次,她经常披着一件农妇用的宽大的披风,整个身子都裹在披风里;头上搭着一条花边头巾,整个面部被头巾蒙住。但大部分时间里,他的陪伴是一名称之为“少校”的军官,这个人的头经常缩在他那灰色大衣的高高的领子里。
士兵们在草地上跳舞,但伴奏的音乐却是德国的国歌和用力敲响的奥纳坎的钟声,庆祝他们的部队进入巴黎。这有何可怀疑的呢?唉!他们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就是事实的最好证据。
战争的消息很糟糕,我不知流了多少泪。
在我住的套间和挂着我妈妈肖像的那个小客厅之间,有一间卧房是我妈妈住过的。
少校就住在这间卧房里。他是亲王的知交,也是一个重要人物,据说,士兵只知道他叫赫尔曼少校。他不像其他军官那样在亲王面前卑躬屈膝。相反,他在和亲王打交道时,好像比较随便,而且还带几分亲密劲儿。
现在他们互相挨着走在林间小径上,亲王靠着赫尔曼少校的胳膊,我猜他们在谈论我,而且他们对我的看法不一致,几乎可以说,少校在生气。
我没有弄错,罗莎莉告诉我,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在他们对待大家的态度中有某种奇怪的现象。亲王、少校和军官们似乎有些神经过敏;士兵们不唱了,随后听到争吵的声音。事态的发展对我们有利吗?
动荡的局势在加剧,似乎邮车来得很勤。军官们已把部分行李运回德国。我怀着极大的希望,但是,另一方面……
唉!我亲爱的保尔;但愿你知道这些来访给我带来的痛苦!……他可不再是头几天那种甜言蜜语的男人了。他丢掉了假面具,露出了真相……不,不,在这个问题上必须保持沉默……
奥纳坎的居民全部撤到德国,他们不允许在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情中有任何一个目击者。
撤出巴黎,而且撤至离巴黎很远的地方,这是失败。他也向我承认了这是失败,他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同时还对我进行恫吓,我是他们复仇的人质。
保尔,如果你有一天在战斗中碰到他,要像杀一条狗一样杀死他。但这些人仍在坚持战斗!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有点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城堡?他们强行要把我带走,保尔……
保尔,你知道他是怎样设想的吗?噢!这胆怯而残忍的家伙!……他们扣押了十二名奥纳坎的居民作为人质,而他们的生死又全系于我一身……你明白这种恐怖吗?这十二名人质是继续活下去,还是一个一个被枪杀,这就全看我的表现了……这种极其下流可耻的行为真是难以置信……他仅仅是想吓唬我吗?哎,多可耻的兽性!多可怕的人间地狱!
死?不,为什么死?罗莎莉来了,他的丈夫已串通了一名士兵,他今晚在小教堂过去一点的那个花园门口站岗。
晚上十一点发生了什么事啦?为什么我起床了?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噩梦。我相信这是一个噩梦……但是,我全身发热,甚至哆嗦起来了,我几乎不能写下去了……这是我桌子上的那杯水吗?……为什么我不敢喝这杯水?过去当我失眠时,总是要喝点水的啊!为什么我不敢喝?唉!原来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以后我怎能忘记我在睡觉时所见到的那一切呢?实际上,我当时正在睡觉,这是确实无疑的;我当时躺在床上,想在逃走之前稍事休息一下。我是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鬼魂!是鬼魂吗?……确实是鬼魂,只有鬼魂才能跨过这已闩上的门;她的脚步在地板上滑行,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我几乎只听到她那裙子的瑟瑟声。
……三点敲响了,逃出这里!……就自由啦!……
她停止了对我的观察,走开了,但走得不远。我通过眼皮感到她在我附近弯着身子,干另一件几乎没有响声的事情。慢慢地我感到她确实没有再观察和注意我了,我才试着一点一点睁开眼睛……我很想看,那怕只有一秒钟,我也想看一眼她的脸,看一眼她的姿态……
他瞧着我,好像要对我说:“我是一个有骑士风度的人!我本可以全部拿走,但我是一个德国人,正是因为那样,我懂礼节。”
天啊!我是怎样出乎意料地用力忍住了从我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那声惊叫啊?!
这个女人在那盏长明灯的照射下,我非常清楚地辨认出她的脸,她就是……
这是我可怜父亲的结婚礼物。是他耐心而精心挑选的收藏品,是珍贵的装饰品。保尔和我本应该生活在这些装饰品布置起来的房间里,我的心都要碎了!
妈妈,妈妈,你从来没有过也不可能有那样的表情,不是吗?你善良,不是吗?你不是经常带着微笑吗?如果你现在还活着,你始终是一样的善良和温柔,不是吗?亲爱的妈妈,自从保尔看到你的肖像的那个可怕的夜晚起,我就经常走进这个卧房,以便记住我过去忘记了的妈妈你的脸。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去世了。即使我允许画家赋予你一种不同于我要求的那种表情,那至少不是刚才那种凶狠残酷的表情。为什么你恨我呢?我是你的女儿,父亲经常对我说,我笑起来和你一模一样,父亲还告诉我,你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总是充满着柔情。那么……那么……你不恨我,是不是啊?我是做了一个梦吗?
或者,至少可以这样说:当我看到我卧房里有一位女人时,我不是在梦中;当我觉得这个女人像你的时候,我正在梦中。这是幻觉……这是谵妄……由于不断地看到你的肖像,不停地怀念你,所以我把自己熟悉的面孔安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身上,因而是她,而不是你表现出那种令人憎恶的表情。
我不会喝这杯水。她倒的东西,可能是毒药……也许是什么东西,使我熟睡,然后把我献给亲王受用……我想起了那个有时和他一起散步的那个女人……
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明白……在我那累得精疲力竭的大脑里,一切想法都理不出头绪来……很快就三点钟了……我在等待罗莎莉。夜是宁静的,在城堡里,在城堡周围都听不到任何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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