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门是朝外面开,敌人也很容易被发现的话,那么她的估计是正确的。
因此,韦萝妮克察看门板。忽然,她发现这个门不合常规,它下边有一个粗大坚固的门闩。可不可以把它利用起来呢?她来不及考虑这种打算的利与弊,便已经听到钥匙的声音,并且紧接着就是开锁的声音。
即将出现的清清楚楚的场面,使韦萝妮克心慌意乱。面对入侵者的突然出现,她会惊慌失措,她可能瞄不准,打不中。那么他们就会把门再关上,毫不迟疑地跑到弗朗索瓦的房里去。这一想法使她发疯,赶忙无意识地把下边的门闩闩上,同时又把小窗口的铁护板关上。这样一来,外边既进不来,也看不见了。但是她立刻又明白了这一举动有多荒唐,这根本不能阻止敌人的威胁。斯特凡一下跳到她跟前,说:“我的天哪!您这是干什么?他们知道我是不能动的,那么他们就会知道不只我一个人在这里。”
“对呀,”她试图为自己辩白,“他们就会来砸门,那么我们就有了充分的时间。”
“充分的时间干什么?”
“逃跑。”
“怎么逃?”
“弗朗索瓦会叫我们……弗朗索瓦……”
她话还没说完,他们就听到脚步声迅速地朝走廊远处走去。毫无疑问,敌人不管斯特凡,他们认为他是不可能逃跑的,于是到上面去了。
他们猜想,这两个朋友之间有了默契,这孩子现在在斯特凡这里,所以把门堵住了?
韦萝妮克这么做,会使得事情朝着她更加担心的方面发展:弗朗索瓦正当准备逃走的时候被抓住。
她吓得发呆。
“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她轻轻地说,“在上面等着不是省事得多!我们两人一道来救您会更保险些……”
在胡思乱想中,闪出一个念头:她不是因为知道斯特凡爱她,才急着要来救他的吗?不是那种不体面的好奇心驱使她这么做的吗?真是可怕的念头,她赶紧避开它,说:“不,我应当来,这是命运使然。”
“别这样想,”斯特凡说,“一切将会好起来。”
“太晚了!”她摇摇头说。
“为什么?谁能说弗朗索瓦还没离开小房子?刚才您自己还估计他已经走了……”
她没有回答。她脸色苍白地抽搐着。由于极度的痛苦,使她产生一种威胁她的不祥的感觉。危险到处存在,灾难又要临头了,比从前更可怕。
“死亡包围着我们,”她说。
他勉强地笑了笑。
“您同萨莱克人说的一样。您同他们一样害怕……”
“他们怕是有道理的。而您自己对这一切不也感到恐惧吗?”她冲到门口,拔掉门闩,想把门打开,可是,面对这扇用铁板加固的如此厚重的大门,她无能为力。
斯特凡抓住她的胳膊。
“等会儿……您听……有人说话……”
“是的,”她说,“他们是在上面敲打……在我们上边……弗朗索瓦的房子……”
“不,不对,您听……”
一阵长时间的静寂,然后又从厚厚的岩石里传出响声。是从他们下面传来的。
“我早晨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斯特凡惊慌地说,“……是我刚才同您说过的那种声音……噢!我明白了!……”
“明白了!您说什么?……”
这声音有节奏地不停地响着,后来就停止了。接着是一种不间断的粗重的声音,夹杂着刺耳的吱嘎声和突然的噼啪声。仿佛有人在开动一部机器,像海上打捞船只的那种绞盘的声音。韦萝妮克倾听着,惊慌地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从斯特凡的眼神中,揣度事情的征兆。他站在她面前,凝望着她,就像在危难中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突然,她摇晃了一下,只好用一只手扶着墙壁。这时,岩洞和整个悬崖都在空中震荡。
“噢!”她喃喃地说,“是我在发抖吗?……是我吓得全身发抖吗?”
她使劲地抓着斯特凡的两手,问他:“回答我……我想知道……”
他没有回答。在他满含泪水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无限深情的爱和无限的失望。他一心只想着她。
而且,他有必要解释眼下发生的事吗?真相不正在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而越来越清楚了吗?事情很奇怪,它异乎寻常,超出了人们对罪恶的想象程度。韦萝妮克已开始看到怪事的征兆,但仍不肯去证实它。
这块装在岩洞中间的正方形的巨大地板,像一个逆转的翻板活门。它沿着以悬崖边做接合点的不动的轴向上翻起。向上的时候,毫无知觉,就像揭开一个大盖子似的,也像岩洞从外到里的大跳板,坡度很小,人们可以很容易保持平衡……开始,韦萝妮克以为敌人是要把他们碾死在无情的地板和拱形花岗岩顶中间。但很快她就明白了,这台像吊桥似的可恶的机器是要把他们推向深渊。它将毫不留情地完成它的使命。结局是命中注定的,无可选择的。不管他们怎样拼命抓住岩壁,吊桥终会要竖起来,笔直地竖起来,成为陡峭的岩壁的一部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
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斯特凡无声地哭泣着。
她呻吟着:“毫无办法了,是吗?”
“毫无办法。”他说。
“但是,地板边上有空处。岩洞是圆的,我们可以……”
“空处太小,如果我们站在地板与岩壁之间,我们可能被压得粉碎,这些我都考虑好久了。”
“那怎么办呢?”
“必须等待。”
“等待什么?等待谁?”
“弗朗索瓦。”
“噢!弗朗索瓦,”他抽泣着说,“可能他也被注定……或许他在寻找我们时,落入陷阱。总而言之,我们见不到他了……他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死之前还不能见他母亲一面……”她紧紧地抓住这个年轻人的手,说:“斯特凡,如果我们中有人能逃出死亡——我但愿是您……”
“那将是您,”他坚定地说,“我甚至感到惊讶,敌人让您与我一起受刑罚。肯定他们不知道您在这儿。”
“我也奇怪,”韦萝妮克说,“……为我预备好另一种刑罚……可我不在乎,反正我再见不着我的儿子了!斯特凡,我把他托付给你,好吗?我已经知道您为他所做的一切……”地板在继续缓慢地升高,不均匀地颤动着,有时突然地跳动。坡度越来越陡。再有几分钟,他们就不能这样平静自在地谈话了。斯特凡回答道:“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向您发誓,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我向您发誓,以表怀念……”
“对我的怀念,”她说,语气坚决,“为了怀念您认识的……所爱的韦萝妮克。”
他满怀激情地看着她:“那么您已经知道?”
“是的,我坦白地告诉您,我读过您的日记本……我知道您爱我……那么我接受您的爱……”
她忧伤地微笑着。
“可怜的爱情,您曾把它献给了一个不知去向的女人,而现在您将它献给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
“不,不,”他充满渴望地说,“别这样想……救援可能即将到来……我已感觉到了,我的爱情不是属于过去,而是属于未来的。”他想吻她的手。
“拥抱我吧,”她说着,把脸伸过去。
他们都把一只脚踏在悬崖边上,跳板第四边顶在窄窄的花岗岩石上。
他们神情庄重地拥抱在一起。
“抱紧点吧,”韦萝妮克说。
她尽可能地向后仰,把头抬起来,用低沉的嗓音喊道:“弗朗索瓦……弗朗索瓦……”
上面洞口没有任何人。梯子还是一个钩子挂在那里,仍然够不着。
韦萝妮克朝海上望了望。那里,岩石突出不多,她看到飞溅着浪花的暗礁中间,有一湾平静深邃的小湖,它深不见底。她想死在那里可能比撞在尖利的岩石上的死要舒服些,于是她突然想到要快些死去,避免缓慢的等待,她对斯特凡说:“为什么还要等待?与其这样受苦,还不如死掉……”
“不,不,”他对要失去韦萝妮克这点,心里感到愤慨。“您还指望什么呢?”
“为了您,要坚持到最后一秒钟。”
“我不再企求什么了。”她说。
他也不再有任何希望,但是他尽力解除韦萝妮克的苦难,由他一人来承受一切最痛苦的考验!
地板在继续升高,震动消失,地板的坡度在增加,已经到了小窗下,也就是有门的一半高了。这时,突然有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好像突然又开动了一个机关,整个小窗口被盖住了。人已经无法站立了。
他们顺着倾斜坡度躺倒,用脚抵在花岗岩窄边上。又震动了两下,每震动一下,地板上端就猛往上一升,已经接触到洞顶了。这个大家伙一点点地沿着洞顶向洞外翻转。很明显,这个翻板将准确地扣到洞口,像吊桥一样把它封得严严实实。岩石在当初开凿时已经计算好,使这种惨事做得不留余地。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手握在一起,听天由命,他们的死已经由命运决定了。
从遥远的世纪以来,人们建造了这个机器,无疑又经过重建和修补校正;多少世纪以来,它在一个个看不见的操纵者手中,把死亡带给罪犯、无辜者,带给阿尔莫里克人、高卢人、法兰西人和外族人。这个怪物把战俘、犯渎圣罪的修士、受迫害的农民、朱安党人、共和国士兵和大革命的战士,一个一个地投向深渊。
今天,轮到他们了。
他们的仇恨和愤怒甚至都得不到宽慰。恨谁呢?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在无情的黑暗中,他们连一张敌人的面孔都看不见。他们不过是为一个自己毫无所知的阴谋而死,可以说,仅仅是为了凑那个数字,为了实现那个荒唐的预言,那个愚蠢的意志,如同执行凶神和狂热的祭司们的命令一样。离奇的是,他们被当作了赎罪的祭礼以及为某一残酷的宗教神明做祭品。
他们身下的这块地板在升高,只要几分钟就将变成垂直的。死亡迫在眉睫。
有很多次斯特凡拉住韦萝妮克,不断增加的恐惧扰乱了年轻女人的心,她想跳下悬崖去……
“我求您,”她小声说,“放开我……我受不了啦……”因为她没能再见到儿子,她要坚持到底。可是弗朗索瓦的形象现在扰乱着她,孩子肯定跟她一样被抓住了,正在受折磨,像他母亲一样,成为恶神祭坛上的贡品。
“不,不,他就会来的,”斯特凡肯定地说,“……您会得救的……我想……我相信……”
她茫然地答道:“他像我们这样被关起来了……他们正在用火烧他……用箭射他……撕他的肉……哎!我可怜的孩子!……”
“他就会来了,我的朋友……他不是同您说过吗,没有什么能把重逢的母子分开……”
“我们只有在死亡中重逢……死亡将使我们团聚。死神快点降临吧!……我不愿让他受苦……”
实在是太痛苦了,她用力挣脱斯特凡的手,正想跳下去。可是她又随即大叫一声倒在了吊桥上,斯特凡也惊叫了一声。有个东西从他们眼前晃过,然后就消失了。是从左边过来的。“梯子……那是梯子……对吗?”斯特凡喃喃地说。“是的,是弗朗索瓦……”韦萝妮克说,心里充满喜悦和希望,“……他得救了……他来救我们了……”
这时翻板几乎垂直了,在他们的身后无情地抖动着。岩洞在他们身后消失了。他们贴着崖壁,紧紧地抓住它的突出部分。韦萝妮克又低头看了看。
梯子又摆过来了,然后又停下来,用两个铁钩固定住。
上边洞口里伸出一张孩子的脸,他笑着并打着手势。“妈妈,妈妈……快……”
呼唤急切而热烈。向他们伸出两只胳膊。韦萝妮克呻吟着。“啊!是你……是你呀,亲爱的……”
“快,妈妈,我扶住梯子……快……没有任何危险……”
“我来了,亲爱的……我来了……”
她抓住最近的一级横杠。这回,在斯特凡的帮助下,她没费什么力气就登上了最下面一级。她对斯特凡说:“您呢,斯特凡?您跟上来了吗?”
“我来得及,”他说,“您快上……”
“不,您答应我……”
“我向您发誓,您快上去……”
她爬了四级,又停下来说:“您来呀,斯特凡?”
他已经转身向着悬崖,左手插在翻板与悬崖之间的窄缝中,右手抓住梯子,他把脚放到了最下一级梯子,他也得救了。韦萝妮克爬得多么轻捷!虽然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对她也不在话下,因为她儿子在等着她,她终于能把他拥到怀里了。“我来了……我来了……”她说,“……我来了,亲爱的。”她很快就把上半身伸进了窗口。孩子拉了她一把。她跨过了窗台。
她终于来到了她儿子身边!他们互相拥抱着。“啊!……妈妈!……这是真的吗?妈妈!……”但是她的胳膊还没有搂紧,就向后退了。为什么?她不知道。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阻止了她的激动。
“来,来,”她说着,便把他拉到窗前明亮的地方,“来,让我看看你。”
孩子顺从她走过去,她只看了他两三秒钟,没有再多看,突然惊跳起来喊道:“原来是你?原来凶手是你?”
太可怕了!她又见到了那个当着她的面杀害戴日蒙先生和奥诺丽娜的恶魔的面孔!
“你认识我啦?”他讥讽地说道。
听到这个与孩子同样的声音,韦萝妮克明白自己弄错了。这不是弗朗索瓦,而是另一个孩子,他穿上弗朗索瓦平常穿的衣服,扮成弗朗索瓦的样子。
他又讥讽地说:“啊!你开始明白了,夫人!你认出我了,是吗?”那张可恶的面孔抽搐着,变得凶狠、残酷,一脸无耻相。“沃尔斯基!……沃尔斯基!……”
韦萝妮克吞吞吐吐地说,“我从你身上看到了沃尔斯基……”
他大声笑着:“为什么不是呢?……你以为我会同你一样背弃爸爸?”
“沃尔斯基的儿子?……他的儿子!……”韦萝妮克反复念叨着。“天哪!是的,他的儿子!……你想怎样?他当然可以有两个儿子,他是正直的男人!先有我,然后才有那个温柔的弗朗索瓦。”
“沃尔斯基的儿子!”韦萝妮克又重复说了一次。
“一个厉害的小伙子,夫人,我发誓,我配得上我的爸爸,我训练有素。你已经看到了,嗯?这还不算完……这仅仅是开始……喏,你是不是想让我再试试?那么,你瞧着这个傻瓜教师吧……不,是看看我动手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一下跳到窗台上。斯特凡的头刚露出来,那孩子搬起一块石头,用全身力气向他砸去。
韦萝妮克开始的时候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过了一会,她冲上前去,抓住那孩子的胳膊。太晚了。斯特凡不见了,竹梯的挂钩松脱了。人们听到好大的响声,接着是落入水中的声音。韦萝妮克立即跑到窗口。看见竹梯在那片平静的小湖上漂浮着。根本看不出斯特凡落水的地方,水面上没有浪花,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她喊道:“斯特凡!……斯特凡!……”
没有回音。四周一片寂静,海风停了,大海也像沉睡了一样。“啊!卑鄙的家伙,你干的什么事?”韦萝妮克一字一顿地说。“别哭,夫人,”他说,“……这位斯特凡先生把你的儿子教成一个傻瓜。你现在应当笑。是不是还要拥抱?你愿意吗?爸爸的太太?瞧,怎么,你板着脸!嗯!你恨我?”
他走过来,伸开胳膊。她急忙掏出枪对着他。
“滚开……滚开些,否则我会像打死一头疯狗一样打死你。滚开……”
那孩子的脸变得更加残忍。他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咬着牙说:“噢!你会要偿还我的,漂亮的太太!怎么样!我要拥抱你……我完全是好意……而你要向我开枪?你将以血……流着的鲜红的血来偿还,血……血……”
这个字,他说起来好像很开心,他一直重复说了几次,然后又发出一阵凶恶的笑声,接着就朝通往隐修院的地道跑去,嘴里还喊着:“你儿子的血,韦萝妮克妈妈……你心爱的弗朗索瓦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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