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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短的一句问话,简洁得可怕,一下子就将两个对手拉开了。

        他们父子俩受各自信念的冲击,将争论扩大到一场唇枪舌战,每个人都激烈地为自己的宝贵思想而斗争。勒科尔比埃没有打断这场争论,他猜想,到最后从这些无聊的话中总会迸出一些未曾预料到的火光来。

        玛特短短的一句话使这片火光出现了。勒科尔比埃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位少妇的奇怪态度,她的沉默不语,她那像是要探测菲律普·莫雷斯塔尔的灵魂的焦灼的目光。一听见她的语调,他就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全部价值。再也不会出现空洞无物的长篇大论和滔滔不绝的思想理论了!问题再也不是要弄清楚父亲和儿子,哪一个想得正确一些,哪一个对自己的国家更忠心耿耿一些。

        只有一点很重要,玛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指出了这一点。

        菲律普被问得狼狈不堪。在沉思默想的过程中,他预先考虑过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假设、所有的难题,简而言之,他考虑过他下定决心所做的这一行为的所有结果。可他不知道玛特会参与这个最重要的谈话,他又如何能预料到这一点呢?在勒科尔比埃面前,在他的父亲面前,就算他们想到了这个细节,他也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可在玛特面前怎么办呢?……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看到事情正在酝酿可怕的结局。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早就应该勇敢地面对危险,积累一些理由,以防出现自相矛盾。他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已经被逮住了。

        莫雷斯塔尔重新坐下来。勒科尔比埃无动于衷地等待着。玛特在这片沉寂的气氛中脸色苍白,声音缓慢,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咬得很清楚地说道:“部长先生,我指控我的丈夫做伪证、撒谎。现在,他又收回前两次的证词,同事实唱反调,同他了解的事实……是的,他知道,我可以肯定。通过他对我说的一切,通过我所知道的一切,我发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父亲的话。我发誓他也参与了袭击事件。”

        “那么,”勒科尔比埃问道,“为什么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现在要这样做呢?”

        “部长先生,”少妇宣布,“我丈夫是那本名叫《毕竟是和平》的小册子的作者。”

        这件事的泄露就像产生了戏剧效果一样,勒科尔比埃跳了起来。特派员一脸的愤怒。至于老莫雷斯塔尔,他想站起来,但他立即又摇摇晃晃跌坐在了椅子上。他再也没有力量了,他的怒火已经让位给了无边的绝望。他就是得知菲律普的死讯也不会这么绝望的。

        玛特重复道:“我丈夫是那本名叫《毕竟是和平》的小册子的作者。出于对他的思想的热爱,为了与那深深的信仰,与他的观念在他身上激起的狂热的信仰相一致,我的丈夫有可能……”

        勒科尔比埃暗示道:“有可能撒谎吗?”

        “是的,”她说道,“一个伪证在他极力避免的大灾大难面前只会显得毫无意义,唯有他的意识支配他的责任。不是真的吗,菲律普?”

        他严肃地回答道:“那当然。在我们所处的情况下,当两个民族为了可悲的自尊心问题而互相对抗的时候,我是不会在对我来说是责任的谎言面前退缩的。但我没有必要求助于这个方法。我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当时不在那里。”

        “那么,你在哪里?”玛特再一次问道。

        这个短短的句子再一次无情地回响着。但这一次,玛特说出来时,语气里充满敌意,她的手势也强调了这句话的全部重要性。与此同时,她又用问题紧逼他,补充说道:“你早晨几点钟才回家。你的床没有动过。因此,你没有在老磨坊睡觉。你是在哪里过夜的?”

        “我在找我的爸爸。”

        “你早晨五点钟才从士兵波费尔德那里得知你父亲被劫持的消息。所以,你只是到了早晨五点钟才开始寻找你爸爸的。”

        “是的。”

        “可那时,你还没有回老磨坊,因为,我再重复一遍,你的床没有动过。”

        “是的。”

        “那么,你是从哪里回来的?从晚上十一点钟你离开你父亲的那一时刻起,到早晨五点钟你得知他被劫持的那一时刻,你一直在做什么?”

        她的问话很紧凑,逻辑性无可置疑,没有任何漏洞可以让菲律普逃脱。

        他感到没有希望了。

        有一刻,他差一点儿打退堂鼓,一点儿大声喊道:“好了,是的,我是在那儿。我什么都听见了。我父亲说的有道理。应该相信他的话……”

        但像菲律普这种誓不妥协的男人必须拼命抵抗。再说,他怎么能背叛苏珊娜呢?

        他双臂抱在胸前,嗫嚅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玛特扑向他,突然抛开了她那控诉人的角色,惊恐不安地喊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这可能吗?噢!菲律普,我求你了,说出来吧……承认你在撒谎,承认你当时在场……我求你了……我产生了一些可怕的想法……有许多事情发生……让我觉得奇怪……现在却困扰着我……这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以为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困境中看见了解放。他的妻子解除了武装,他的妻子被迫因为一个他会改变的口供而闭上嘴巴,他的妻子成了他的帮凶,会拯救他,而不再攻击他。

        “你必须闭嘴,”他命令道,“你的个人忧伤必须抹去……”

        “你说什么?”

        “闭嘴,玛特,你所要求的解释,我们会有的,但你现在应该闭嘴。”

        这是一种愚蠢的无用的行为。像所有充满爱情的女人一样,玛特只会为这种不明不白的招供感到痛苦。痛苦使她勃然大怒。

        “不,菲律普,我不会闭嘴的……我想知道你所有的话中包含什么意义……你没有权利找个托辞溜掉……我要求你马上做出解释。”

        她站了起来,面向她的丈夫,动作生硬、吐字清楚地说着这一番话。由于他没有回答,勒科尔比埃便接过话茬儿说道:“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太太说的有道理,先生。您必须做出解释,不是为她——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而是为我,为了让我的调查结果真相大白。

        “从一开始起,您就按照事先拟好的某种计划行事,这是很容易识别出来的。

        “您否认前面的证词后,又试图推翻你父亲的证词。这个我一直在您的回答里寻找的疑问,您在使您父亲的证词变得可疑的同时竭力引起我的注意,而且是想方设法。我有权询问这些方法里面是不是有谎言——这话不是我说的,先生,而是您的妻子——还有您对您的思想的爱是不是超过对事实真相的爱。”

        “我说的是事实,部长先生。”

        “那么,证明它。您现在做的是伪证,还是前面两次?我怎么才能知道?我必须明确。否则,我将继续维持一个从没改口的证人的证词。”

        “我父亲是错的……我父亲是幻想的牺牲品……”

        “如果拿不出相反的证据,先生,您的指控就没有任何价值。只有在您做出不容置疑的明确的表示时,您的指控才具有价值。然而,只有一样东西才具有这种不容置疑的性质,而您却拒绝向我提供……”

        “可是……”

        “我跟您说,先生,”勒科尔比埃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另外还有问题要解决。要么,敌人入侵时,您在边境附近,听见了约朗塞先生的抗议声,在这种情况下,您前面的两次证词和莫雷斯塔尔先生的证词都保留它们全部的重要性;要么,您不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我证明您在哪里。这很容易,您当时在哪里?”

        菲律普进行反抗,大声回答那些折磨他的想法:“啊!不……不……哎呀,逼我是不可能的……哎呀,说什么呀!这真可怕……”

        他仿佛觉得有一个存心作恶的鬼怪,四天以来一直在努力按照这样的方式牵制着这些事情,以至于菲律普不得不可怕地指控苏珊娜。

        “不能,千万不能,”他气愤地说道,“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束缚住……就当我一整夜都在散步,或者躺在山坡上睡觉好了。就当是你们心里想的那样……但要让我有行动和说话的自由。”

        “那么,”副部长拿起卷宗说道,“调查结束了,我相信莫雷斯塔尔的证词。”

        “好吧!”菲律普气愤地说道。

        他开始在帐篷里兜圈子,几乎是在跑步,就像一头寻找出口的猛兽一样。

        他会放弃他所奋斗的事业吗?不牢固的障碍碰到激流会被冲垮吗?啊!他会多么高兴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啊!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明白,也许是从肉体上明白,当一种伟大的思想激发他们时,那些笑着走向死神的人的牺牲是怎么回事。

        但死神是如何处理那些事情的呢?应该说出来,说出对苏珊娜不利的话——无穷无尽的痛苦比死亡更难以忍受——或者听其自然。非此即彼,别无选择。

        他走来走去,就像被吞噬他的大火缠住一样。他应该扑在玛特的膝下,请求她的宽恕,或者在勒科尔比埃面前双手合掌?他不知道。他的脑袋都要爆炸了。他懊恼地感觉到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都会反过来把矛头指向他。

        他停了下来,说道:“部长先生,只有您的想法最重要,我想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让您的想法与事实相符。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部长先生……准备好一个条件,这就是我们的谈话要秘密进行。当着您的面,您一个人的面,我可以……”

        他又一次看见玛特,这个不期而至的敌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像把他当成猎物抓在爪中一样,绝不会放过他,毫不留情,气势汹汹,连最微小的诡计都看在眼里。

        “我有权在场!”她喊道,“你必须当着我的面做出解释!你的话只有当我在场时才具有价值……否则,我会否认它,就当它是一个重新编出来的谎言。部长先生,我要您提防一个阴谋诡计……”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赞同的手势,然后他问菲律普:“有必要吗?先生,一次秘密谈话?不管我多么愿意相信您的知心话,为了证实它没有私下的想法,我也需要您的妻子和您的父亲对此加以核对。不幸的是,听完您自相矛盾的说法之后,那个疑问允许我……”

        “部长先生,”菲律普暗示道,“有时候,有些情况……有些不能泄露出去的事情……有些具备那种性质的秘密……”

        “你撒谎!你撒谎!”玛特喊道。菲律普的招供使她疯狂。“这不是真的。一个女人,是不是!不……不……啊!我求你了,菲律普……部长先生,我向您发誓他在撒谎……我向您发誓……他会撒下弥天大谎的。他背叛我!爱上另外一个女人!是不是,菲律普,你是不是在撒谎?噢!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

        突然,菲律普感觉到有一只手扭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身,看见约朗塞特派员脸色煞白,十分可怕,菲律普听见他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想说什么?那人到底是谁?啊!我会逼你回答的,我!”

        菲律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也看见玛特那张陌生的面孔。他感到很奇怪,因为他心想自己并没有说过那些能引起他们怀疑的话。

        “你们都疯了!”他说道,“哎呀,约朗塞先生……哎呀!玛特……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知道你们明白了什么……这也许是我的错……我太疲惫了!”

        “那人到底是谁?”约朗塞重复道。他气得直发抖。

        “老实交待吧!”玛特强烈要求道。她用她全部的憎恨把他逼得走投无路。

        菲律普注意到她身后的老莫雷斯塔尔被击垮倒在椅子上,仿佛他遭受打击后无法复原一样。这是菲律普的第一个牺牲品,这个老头子。他会牺牲另外那两个吗?他跳了起来:“够了!够了!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讨厌……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误会……我所说的一切只会加深误解……稍后,我们再做解释,我向你保证,约朗塞先生……你也一样,玛特,我向你发誓……你会明白你是错的。我们都闭上嘴巴,我求你们了……我们已经互相折磨够了。”

        他显得那么坚决,致使约朗塞犹豫不决,玛特也发生了动摇。他说的是真的吗?这只不过是个使他们不和的误会吗?

        勒科尔比埃猜到了这场悲剧,轮到他上场向菲律普发起进攻了。他对菲律普说道:“这样的话,先生,我必须放弃您向我指出的这一点的全部解释吗?这是不是你结束争论的最后的态度?”

        “是的。”他坚决地回答道。

        “不,”玛特抗议道。她不知疲倦地再次发起进攻。“不,这还没完,部长先生,不能就这么了结。不管我的丈夫愿意与否,他说了一些话,我们都理解成同一个意思。如果有误会的话,现在就要让它消除掉。只有一个人能消除它。这个人也在这里。我请求把她带过来。”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菲律普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你知道,菲律普。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知道给予我这种权利的所有证据是什么……”

        “闭嘴,玛特。”菲律普怒气冲冲地喝斥道。

        “那么,坦白吧。否则,我发誓……”

        约朗塞先生的目光里没有了威胁。约朗塞不知道苏珊娜也在野狼高地,所以他看不明白,菲律普的不慎所引起的他的怀疑渐渐消除。最后关头,在即将提出无法挽回的指控的时候,玛特犹豫了。她的仇恨在父亲的痛苦面前化解了。

        而且,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牵制进攻的机会,就像给不可缓和的争论带来的休战一样。勒科尔比埃突然站起来,拉开了门帘。他们听见外面传来的一阵急速的脚步声。

        “啊!你回来了,德·特雷邦。”

        他几乎是跑着迎向那个年轻人,然后急不可耐地问了一些问题。

        “你同参议院议长联系过了吗?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德·特雷邦先生走进帐篷。但是,当他瞅见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后,便转身往回走。

        “部长先生,我看最好是……”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德·特雷邦。这里没有人妨碍……相反……哎呀,有什么事?是坏消息吗?”

        “非常坏,部长先生。柏林的法国大使馆被烧了……”

        “噢!”勒科尔比埃说道,“没有人保卫它吗?”

        “有的,但部队被人群包围住了。”

        “还有呢?”

        “德国调遣了边境的兵团。”

        “那么,巴黎呢?巴黎呢?”

        “骚乱……大马路被挤得水泄不通……现在,巴黎保安警察负责疏散波旁宫里的人。”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战争。”

        这两个字像丧钟一样回荡着。几秒钟后,勒科尔比埃问道:“就这些吗?”

        “参议院议长焦急地等待着您回去。‘请他不要浪费一分钟,’他对我说,‘他的报告可能会让我们获救。这是我最后一发子弹了。如果它打不响,我也哑口无言了。’他还补充说了一句:‘还有,这不会太迟吧?’”

        在帐篷罩住的小小空间里,在桌子周围,最残酷的悲剧在这里把这些由最忠诚的爱连在一起的高等动物一一推向你死我活的较量,出现在这里的寂静真的是悲剧性的。他们每个人都忘记了自己的特殊痛苦,只想到了明天的恐怖。那两个可怖的字眼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回响。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他的最后一发子弹!是的,要是我的报告允许他退却就好了!可是……”

        他看着老莫雷斯塔尔,仿佛希望他突然临阵脱逃。有什么用呢?就算赶在老莫雷斯塔尔前面削弱他的证词,这誓不妥协的老头子也是能揭穿这个尽人皆知的谎言的。到那时,政府能采取什么含混不清的姿态呢?

        “好吧,”他说道,“听天由命吧!我们做了根本办不到的事。我亲爱的德·特雷邦,汽车停在十字路口吗?”

        “是的,部长先生。”

        “你拿好材料,我们马上就走。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去火车站。去那里要不了一小时。”

        他拿起帽子和衣服,左右来回地走了几步,然后在菲律普身边停下。这一位,在他看来,也许没有做根本办不到的事情。也许,这一位,还剩下一段要跨越过去。可怎么能知道呢?怎样走进这个神秘的灵魂、解开这个难以解开的谜呢?勒科尔比埃了解这些人,学说宣传捍卫者的一丝气息就能使他们欢欣鼓舞,为了他们的事业,完全可以令人赞叹地献身,几乎超出常人地做出牺牲,但也能做到虚伪、狡猾,有时甚至去犯罪。这个菲律普·莫雷斯塔尔有什么价值呢?他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他生出个爱情约会的设想是有意的吗,是假的吗?或许真的是英雄主义促使他把真相说出来?

        勒科尔比埃慢慢地、若有所思地仿佛受新的希望的驱使,回到座位上,把衣服丢在桌上,坐下来,招呼德·特雷邦先生:“还要一会儿功夫……放下材料。请你把苏珊娜·约朗塞小姐带到这里来。”

        德·特雷邦先生走了出去。

        “苏珊娜也在这里吗?”约朗塞用充满焦虑的声音问道,“她刚才就已经来了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他徒劳地依次留意着他询问过的那些人的面孔。三四分钟过去了,剧中的演员没有一个人做手势。莫雷斯塔尔坐在那里,脑袋歪向胸前。玛特两眼紧盯着帐篷的入口处。至于菲律普,他惊恐地等待着这额外的不幸的降临。大屠杀并没有结束。继他的父亲、他的妻子和约朗塞之后,命运要他自己献身做第四个牺牲品。

        勒科尔比埃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对他充满了同情,甚至有些可怜他。这时,菲律普的真诚在他看来是绝对的,他真想放弃试验。但是,怀疑占了上风。那个假设是那么荒谬,他感觉到这个人会在他的妻子、父亲甚至约朗塞面前欺骗地指控那个年轻姑娘。而苏珊娜一出现,谎言即变成不可能的事。

        这个试验是残酷的,但是,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讲,它都会带来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切性,没有这一确切性,勒科尔比埃是不想给这场调查下结论的。

        菲律普感到一阵战栗。玛特和约朗塞站起身来。帐篷打开了。苏珊娜走了进来。

        突然,她做了一个往后退的动作。从第一眼起,从这些一动不动的人们的神情上,她已经猜到她的女性本能已经预感到的危险。她脸色煞白,没有力气,再也不敢往前挪步。

        勒科尔比埃抓住她的手,和蔼地说道:“请您坐下,小姐。为了弄清楚几个疑点,您的证词可能对我们非常珍贵。”

        只有一张空椅子,就在约朗塞旁边。苏珊娜向前走了几步,看着她的父亲。从圣埃洛夫的那天晚上起,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他转过头。她颤抖着坐了下来。

        这时,急于完成调查的勒科尔比埃迅速地走近菲律普,对他说道:“我这是最后一次问您,先生。几分钟后,一切都将不可逆转地结束。这要看您的意愿……”

        但他没有说更多的话。他还从来没见过像菲律普这样憔悴的面孔,也从来没见过他抽搐的乱七八糟的脸部轮廓显出的如此充满力量的表情。他明白菲律普已经决定跨越最后一步了。他一言不发地等候着。

        实际上,菲律普仿佛也一样,渴望碰到可怕的目标,他说道:“部长先生,假如我告诉您那天晚上我所呆的确切地点,那我的话对您来说具有无可争辩的价值吗?”

        他的声音几乎是平静的。他的眼睛盯住了帐篷的一个固定点,再也不敢从那里移开,因为他担心会碰上玛特或约朗塞或苏珊娜的目光。

        勒科尔比埃回答道:“有无可争辩的价值。”

        “我父亲的那些证词会相对减弱吗?”

        “是的,因为我应该用一个我再也不能怀疑其真诚的人的话来衡量。”

        菲律普沉默了。他的额头上淌着冷汗,他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喝醉酒、快要摔倒的人一样。

        勒科尔比埃坚持不懈地说道:“先生,说吧,不要有什么顾虑。在有些情况下,必须朝前看,要到达的目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必须使您眼花缭乱。”

        菲律普继续说道:“那么,部长先生,您认为您的报告经这么一改,就能对巴黎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吗?”

        “我可以肯定。参议院议长让我隐约看到他的个人想法。此外,我知道他能做什么。如果我的报告结果让他有一些余地,他就会给德国使馆打电话,他会登上主席台让议会以及整个国家面对既成事实。内阁在一片嘘声中倒台,会出现骚乱,但那将会是和平,像您先前所说的那种和平,先生,是一种没有耻辱的和平,以自尊心的微不足道的牺牲为代价,这种和平会使法国强大。”

        “是的……是的……”菲律普说道,“但如果太迟了呢?如果我们什么也不能阻止呢?”

        “这一点,”勒科尔比埃说道,“不知道……也许确实太迟了……”

        这对菲律普来说是最残酷的想法。他的两腮凹陷下去。这几分钟就像长年的疾病一样,仿佛把他变老了。一看见他,就会想起那些原始绘画上的垂死的殉道者的脸部表情。唯有肉体的痛苦才能如此扭曲一副面孔。真的,他那副痛苦的表情就像是有人让他在拷问架上受折磨、用一块烧红的铁块烙他一样。然而,他感觉到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就像那些哀求着的牺牲者一样,他清楚地明白,经过一系列不可逃避的事实,他在某些时刻——在可怕的条件下——也许有能力能为世界免除战争之祸。

        他坚强地控制着自己,脸色苍白。他吐字清晰地说道:“部长先生,我妻子预感到的,你们已经猜到的,的确是事实。星期一、星期二之间的那个晚上,拘捕发生、他们带着两名俘虏去德国的那段时间里,我跟苏珊娜·约朗塞在一起。”

        可以说,约朗塞站在他后面,正密切留意他那像人身攻击一样的指控,并毫不延误地给予回击。

        “苏珊娜!我的女儿!”他一把抓住菲律普的衣领喊道,“你胆敢说什么,混蛋!”

        玛特没有动,就好像是蒙了一佯。老莫雷斯塔尔气愤地发出抗议。菲律普嗫嚅道:“我说的是事实。”

        “你撒谎!你撒谎!”约朗塞吼道,“我女儿是最诚实、最纯洁的!承认你是在撒谎……承认……承认……”

        这个可怜的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那些话在他的喉咙里哽住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从他的眼里可以看见怒火、想杀人的意念及气愤,尤其是痛苦,人类可怜的无尽的痛苦。

        他哀求着,他命令菲律普:“承认……你在撒谎,是不是?这是为了你的那些思想……是这样的!为了你的思想!你需要一个证据……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明……于是……”

        他向勒科尔比埃求助:“让我跟他单独在一起,部长先生……他会向我承认他说的是谎言,他这么说是言不由衷的……或者是由于疯狂……我怎么知道?是的,是由于疯狂!她怎么会爱他呢?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她是你妻子的朋友……哪里会!我了解我的女儿!……回答呀,混蛋……莫雷斯塔尔,我的朋友,你要他回答……要他拿出证据。你,苏珊娜,你为什么不朝他的脸上吐唾沫?”

        他转身面对苏珊娜。玛特清醒过来,像他一样,冲向那位姑娘。

        苏珊娜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目光游移不定、躲躲闪闪。

        “好了,说呀!”她父亲咆哮道,“你也不回答吗?哎呀,什么,你对这个谎言也无话可说吗?”

        她想说什么,结结巴巴地说了些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又闭上了嘴巴。

        菲律普与她那种走投无路的野兽般的目光相遇,她那可怜的眼神在寻求援助。

        “你交待!你交待!”约朗塞大声说道。

        突然,他冲向她,菲律普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看见苏珊娜倒下了,被她父亲摇晃着,被玛特粗暴地对待着;玛特也一样,气势汹汹地要求她做无用的交待。

        这个场面可怕而又激烈。勒科尔比埃和德·特雷邦先生进行着调解。这时老莫雷斯塔尔挥拳朝菲律普吼道:“我诅咒你!你罪该万死!放开她,约朗塞。她是个受害者。罪人,是他……是的,你,你,我的儿子!……我诅咒你……我要赶走你……”

        老人把手放在胸口上,还嘟囔了一些话,请求约朗塞原谅,答应收养他的女儿,然后转身倒在桌子上,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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