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村舞会(拖依)上认识了麦西拉。他是一个漂亮温和的年轻人,我一看就很喜欢他。可是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够走到他面前和他跳舞?——我的鞋子那么脏,裤腿上全是做晚饭时沾的干面糊。我刚干完活,脏外套还没换下来。最好看的那一件还在家里呢……
于是我飞快地跑回家换衣服,还洗了把脸,还特意穿上了熨过的一条裙子。
可是,等我再高高兴兴地、亮晶晶地回到舞会上时,麦西拉已经不在了,他已经走了!我真是又失望又难过。但又不好意思向人打听什么,只好在舞会角落的柴禾垛上坐下来,希望过一会儿他就会回来。
等了好长时间,不知不觉都过了午夜两点——舞会是十二点半开始的。
始终是那个在河边开着商店的塔尼木别克在弹电子琴。轮流有人走上去,站在他旁边唱歌,一支接着一支。围着圆圈转着跳的月亮舞跳过了;“黑走马”也跳过了;三步四步的交际舞也跳过好几轮了,迪斯科正在进行。院子里围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可是麦西拉就是不来。我在那里越等越难过,可为什么舍不得离开呢?总是会有人上来邀我跳舞,我出于想跳而站起来笑着接受。但心里有事,就是不能更高兴一些。
以往这种时候,说不清有多兴奋。简直觉得“拖依”真是太好了,又热闹又能出风头。一个劲儿地在那唱啊,跳啊,玩累了就找个热气腾腾的房间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喝点茶。和一群人围在大炕上弹冬不拉(双弦琴),拉手风琴,喝喝酒,唱唱歌,等暖和过来了再出去接着跳。就这样,三个通宵连在一起也玩不够似的。
而今夜似乎没什么不同,场场不缺的阿提坎木大爷仍然来了,所有人都冲他欢呼。这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有趣极了,出不完的洋相。他不停地做鬼脸,脸拧到了几乎不可能的程度——我是说,他的眼睛和鼻子的位置都可以互相交换。他看向谁,谁就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无论是什么舞曲他全都半蹲在地上扭古老的“黑走马”,边跳还边“呜呜呜”地大声哼哼黑走马的调,并且只跟着自己哼的调踩舞步,电子琴那边的旋律再怎么响彻云霄也影响不到他。
他兀自在喧闹的、步履一致的人群缝隙里入神地扭肩、晃动双臂,又像是独自在遥远的过去年代里与那时的人们狂欢。他半闭着眼睛,浑身酒气,年迈枯老的身体不是很灵活,但一起一落间稳稳地压着什么东西似的——有所依附,有所着落。好像他在空气中发现了惊涛骇浪,发现了另外一个看不到的,和他对舞的情人。音乐只在他衰老的、细微的、准确的,又极深处的感觉里。舞蹈着的时光是不是他生命最后最华丽最丰盛的时光?
漂亮的姑娘娜比拉一身的新衣服,往电子琴边招眼地一站,仰起面庞唱起了歌。歌声尖锐明亮,一波三折,颤抖不已。那是一首我们经常听到的哈语流行歌。全场的人都跟着低声哼了起来。
喧嚣中,我大声地向阿提坎木大爷打问娜比拉正唱着的那支歌是什么意思。他凑过耳朵“什么!什么!”地嚷了半天,最后才听清了并回答道:
“意思嘛,就是——喜欢上一个丫头了,怎么办?唉呀,喜欢上那个丫头了,实在是太喜欢了,实在是喜欢得没有办法了嘛,怎么办?!……”
我心里也说:“怎么办?”
但是胖乎乎的家庭主妇阿扎提古丽却说:“这歌嘛,就是说‘你爱我、我爱你’的意思。”
那些嘻嘻哈哈瞎凑热闹的年轻人则这么翻译:“——要是你不爱我的话,过一会儿我就去死掉!”
麦西拉又会怎么说呢?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我一个劲地想着一个人。并且不知为什么竟有希望,可是在这样的夜晚发生的一切都无凭无据的啊……我从人群中溜出来,找了个安静些的房间坐了一会儿,房间里火墙边的烤箱上搁着几只干净碗,我倒了碗黑茶,偎着烤箱慢慢地喝,又把冰凉的手伸进烤箱里面暖和。越想越无趣,犹豫着要不要回家算了。这时外面换了一支慢一些的曲子,我把剩下的茶一口喝尽,重新出去走回跳舞的人群里。
外面人更多了。凌晨的温度也降得更低了,所有人嘴边一团白气,没有跳舞的人站在空地里使劲跺脚。但是个个脸庞发光,目光热烈,一点儿也没有嫌冷的意思。往往是两个人跳着跳着就停下来,携手离开人群,去到挂满彩纸的树下、门前的台阶旁、柴禾垛边、走廊尽头的长凳上、安静的房间里……进行另外的谈话……没完没了……今夜真正开始。
电子琴边换了一个小男孩在弹,和着曲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歌。他不唱的时候,会有暗处的另外一人接着下一句唱下去。院子角落煮过抓肉的篝火快要燃尽了,星星点点地在灰烬中闪烁着。我又待了一会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真的该回家了。
终于,凌晨三点钟时,我的男朋友库兰来了。他实在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伙伴,我们一见面就抱在一起,大声叫着对方的名字,边喊边跳、又叫又闹的。所有跳舞的人也都扭过脸看着我们笑。到现在为止,感觉才好了一些,以往在舞会上体会过的那种出于年轻才有的快乐又完整地回来了。我们跳着跳着就会大声地笑,也说不出有什么好笑的。这支舞曲像是没有尽头似的,节奏激烈。我浑身都是汗,但是停不下来,也没法觉得累。我旋转的时候,一抬头,似乎看到了星空。而四周舞者们的身影都不见了,只剩一片热烈的舞蹈。
库兰五岁。脏兮兮、胖乎乎的,是个小光头。他和阿提坎木那一样,也只跳黑走马,两支胖乎乎的小胳膊扭得跟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更多的时候只是扯着我的裙子满场打转,根本就是在疯闹嘛。我也不想一本正经地好好跳舞,就随他乱蹦乱扭着。音乐迫在耳旁,身体不得不动起来。再加上这周围这么多的舞蹈的身体呀,这么多的暗示……
我也不会跳黑走马的,我只会随着音乐拿架势。大家都说我架势摆得蛮像的。但我自己也知道,其中那种微妙的,微妙的……“灵魂”一样的东西,是自己陌生的,永远拿捏不稳的。
……今夜永无止境,年轻的想法也永无止境。但是——库兰太厉害了,一支接一支地跳,精力无穷。快四点钟时,我已经跳得肚子疼了,而他还跟刚刚开始一样起劲。一分钟都不让我休息,拽着我的裙子,一圈一圈地打转。而麦西拉还不来……我在这儿干什么呀!尤其是当我看到我的浅色裙子上被小家伙的小脏手捏黑了一大片的时候,突然一下子难过得快哭出来。
舞会上这会儿冷清了一些,气氛却更浓稠了一些。场上只剩下了年轻人,老人和夫妇们都回去休息了,新郎新娘早已退场,弹电子琴的那个小伙子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弹起了流行歌曲。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尴尬起来,很不是滋味似的。觉得自己是在拿小库兰“打掩护”……觉得自己永远是一个“独自”的人,唉,有些时候,没有爱情真是丢人……
幸好这时,库兰的妈妈来找他回家睡觉,于是小家伙就连哭带闹地被抱走了。他的妈妈又高又胖,轻轻松松地夹他在胳肢窝里,随他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怎么踢腾。
我更是心灰意冷,终于决定离开,并且因太过沮丧而瞌睡万分。
但刚刚走出院子,突然听到后面隐隐约约有人在喊“麦西拉!麦西拉过来……”就连忙站住。再仔细地听时,院子里却只是电子琴声和细细密密的谈话声。忍不住悄悄往回走,一直走到院子北侧的大房间那边,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儿,窗玻璃外又蒙着一层厚塑料纸,里面红色金丝绒窗帘和白色蕾丝窗纱也拉上了,什么也看不见。人影憧憧,手风琴和男女合唱的声音闹哄哄传了出来。
我打开门,看到走廊左侧第一个房间的门不时地开合,人来人往。我悄悄晃进去,一迈进房间,浓黏潮湿的热气立刻把我团团裹住,白茫茫的水汽扑进房间,在地上腾起半米多高。过了一会才看清周围的情形:房间不大,光炕就占了二分之一,铺着色调浓艳的大块花毡,上面坐着站着躺着趴着十多个人。三面墙上从上到下都挂满了壁毯,还挂着一根精致古老的马鞭,一把冬不拉(双弦琴),还有一只鹰和两只白狐狸的皮毛标本。炕下的长条茶几上堆满了糖果和干奶酪,盛着黄油的玻璃碟子闪闪发光。
进门的右手边是火墙,炉火烧得通红。火墙和炕之间抵着一张有着雕花栏杆的蓝色木漆床,上面层层叠叠、整整齐齐地摞着二十多床鲜艳的缎面绸被,都快顶到天花板上了。最上面盖着一面雪白的垂着长长流苏的镂空大方巾。
我站在门边,慢慢扫了一圈,麦西拉不在这里……很失望。准备退出去,但突然瞟到那张漆床的床栏上搭着的一件外套,看着挺眼熟的。于是顺墙根若无其事地蹭过去,捞过外套袖子一看,袖口打着块补丁,哈!不是麦西拉的是谁的?
房子里人越来越多,进进出出的,谁也没注意到我。我偷偷从茶几上抓了一把葡萄干儿,坐在炕沿最里头,守着麦西拉的衣服,一边等一边慢慢地吃。
果然,没过一会儿,麦西拉和另外一个年轻人拉开门进来了!他们说笑着,向我走来……然后越过我,俯身去取自己的外套。我连忙起身帮他把外套拿下递给他。我以为他取外套是因为要走了,可他没有,他只是翻了翻外套口袋,摸出一个很旧很破的小本子,取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纸条给了那个人。然后又顺手把外套递给我,我连忙接过来搭回床栏的原处。
然后——居然当我隐形似的!他只顾着和那个人说着什么,等那个人捏着纸条推门出去了,麦西拉这才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你”。
“没什么的,麦西拉。”
他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这才格外注意了我一下:“哦,原来是裁缝家的丫头。”
他弯下腰脱鞋,一边又说:“怎么不出去跳舞呢?”
“外面没人了。”
“怎么没有?全是小伙子嘛,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就笑了。然后不知怎么的说起谎来:“……我在等人呢,——他在隔壁房子说话呢……呃,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太黑了……一个人嘛,害怕嘛……”真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骄傲……
“哦。”他起身上炕了。我也连忙脱了鞋子爬上床挨过去。
炕上人很多,都在乱七八糟地喝酒呀,拉手风琴呀,唱歌跳舞呀什么的,还有三四个人在角落里打扑克牌。整个房子吵吵闹闹乌烟瘴气的。地上全是烟头和糖纸瓜子壳。
麦西拉窝进木漆床后面的角落里,顺手从墙上取下双弦琴,随意拨弄了几下,又挂了回去。
我想了想,伸手过去把琴再次取下,递给他:“你弹吧。”
他笑着接过来:“你会不会呢?”
“不会。”
“这个不难的,我教你吧?”
“我笨得很呢,学不会的……”
“没事的,你不笨。你不是裁缝吗?做衣服都学得会呢,呵呵……”
我笑了:“还是你弹吧……”
他又拨了几下弦,把琴扶正了,熟滑平稳地拨响了第一串旋律。
——那是一支经常听到的曲子,调子很平,起伏不大,旋律简单而循环不止。但一经麦西拉拨响,里面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浓重”的东西,听起来醇厚踏实……不知是因为双弦琴节奏的鲜明,还是因为弹者对曲子的太过熟悉,在这一房间的嘈杂之中——炕的另一头在起哄、合唱、鼓掌,手风琴的琴声明丽响亮,还有人一边喝酒,一边激烈地争论……麦西拉的琴声,完整而清晰,不受一丝一毫的干扰,不浸一点一滴的烦躁。他温和平淡地坐在房间嘈杂的漩涡正中央,安静得如同在旷野一般。那琴声一经拔响,就像是从不曾有过起源也不会再有结束似的,一味深深地、深深地进行着。音量不大,却那么坚定,又如同是忠贞……
我做梦似的看着四周,除了我们两个,所有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酒气冲天。似乎他们离我们很遥远——无论是嘴里说的话,还是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和我们都接不上茬。房间里的氛围整个都醉醺醺的。我悄悄爬过去,从他们的腿缝里找到一只翻倒了的空酒杯,用裙子擦了擦。又顺手拎过来半瓶白酒,满满地斟了一杯,递给麦西拉。
他停下来,笑着道谢,接过去抿了一小口,然后还给我,低头接着又弹。我捧着酒杯,晕晕乎乎地听了一会儿,似乎刚喝过酒的人是自己一样。忍不住捧着酒杯低着头也小口小口啜了起来。一边听,一边啜,一边晕。大半杯酒让我喝见底了时,这才意识到再这么坐下去实在很失态,于是又晕乎乎起身,滑下炕,从炕下那一大堆鞋子中找到自己的两只趿上,穿过一室的嘈杂悄悄走了……推开门要踏出去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麦西拉仍坐在那个角落里,用心地——又仿佛是无心地——弹拨着,根本不在意我的来去……
九月的乡村,金黄的草料垛满家家户户的房顶和牛圈顶棚。金黄的草垛上面是深蓝的天空。麦垛和天空的光芒照耀大地,把乡村的朴素之处逼迫得辉煌华丽。
寂静的夏天已经过去,在夏牧场上消夏和放牧的人们纷纷回来了。喀吾图小镇最热闹的日子开始了,婚礼连绵不断。几乎夜夜都有舞会,几乎夜夜都有爱情。
与舞会相比,星空都冷清下来了!遥远的音乐旋律从村子那端传到这端时,经过长长一截子寒冷和悄宁,涣散得只剩下它的3/4的节拍,这节拍在夜色里律动,心脏律动一般律动……空气颤颤的,四肢轻轻的,似乎这四肢在每一个下一秒钟都会舞动起来,作出一个美好的亮相动作,再无限地伸展开去。
哪怕已经入梦,这节拍仍会三番五次潜入梦中,三番五次让你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睁开眼睛。
九月乡村的夜空,总有那么一个角落明亮如昼,似乎有无数的灯盏聚在那一处朝上空投射,使飘过那片天空的夜云,也絮絮地泛着白天才有的白。那一处有舞会。
而另一处也有舞会。回过头来,乡村的另一个角落以及那角落上方的那片天空,也同样明亮如昼。
这样,明亮和节拍就成了我们记忆中乡村舞会的全部内容了。至于具体的那些细节——歌声呀,美丽的衣裙呀,喜悦的交谈呀,还有宴席,还有舞步、角落里投过来的热烈的注视、牵手、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后的眩晕、满地糖纸和瓜子壳、对下一支舞曲的猜测……这些细节全都在说不出的快乐和遗憾中闪烁,无法让人更准确地去捕捉。在以后日子里的某些瞬间,总会异常清晰地记起,再进一步展开回想时,又全涣散了……只剩那晚的明亮,只剩那晚的四分之三节拍。
……每一棵树上都牵满了灯泡,每一张桌子上都堆满了食物,院子角落里篝火雄雄,上面支着的大铁锅沸水翻腾,浓郁的肉香把夜都熏得半熟了。人们走来走去,面孔发光。女人们去掉了臃肿的外套,身子灵活,举止轻盈,走过后,留下一股子掺着牛奶和羊膻味的体香。还有的女人抹了“月亮”——那是我们这里的女人们最常用的一种香水的牌子,虽然这种香水闻起来更像是驱蚊水。但是到了这会儿,它那种强烈刺激的气息也只让人喜悦地感受着这女人的青春和激情……每个房间的门都在不停地开,不停地关。开门的一瞬间,房间里华丽的宴席、强烈的灯光、歌声、欢笑、白色的热气……所有这些,会猛地、耀眼地从门洞突然涌出来,又在那里突然消失。
男人们都围坐在一间间温暖华丽的房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任何一个话题都能到达最热烈的气氛。然后就是唱歌,一个人接一个人地轮流唱,再合唱,有人弹起了双弦琴,他满面红光,神情傲慢。拨弄了一阵子弦,和着弦律唱出了第一句——无比骄傲的一句——口型夸张,上嘴唇与歌声的铿锵一同用力,他的眼神都烧起来了!他突然扭头向你这边看过来,一下子捕捉到了你,令你浑身透亮,无处躲藏……
而所有房间中最华美也最安静的一间里,新娘戴着长长的面纱,深深地坐在小山似的一堆贺礼中间。房间四壁长长短短挂满了宾客们赠送的布料,房间中央的地面上摞起了高高的一叠花毡、地毯,更多的花毡则一卷一卷立在墙角。一桌美食安静绚丽地摆在矮几上,没有动过的痕迹。新娘端正地坐在挂着重重幔帘的雕花木床上,一动不动。床上铺红盖绿,描金绣银。
一群小孩子挤在门口探头往里面看,但不被允许进去。我也站在那群孩子后面,远远往里面看。身后突然喧哗混乱起来,光线也更明亮强烈了。回过头来,女人们端着一盘盘炒菜,穿梭走动在一个个房间里、一桌桌宴席间。上热菜了。
在每一场乡间拖依上,招待宾客最主要的食物就是大盘子盛放的手抓羊肉(哎,太好吃了……),但上抓肉是十一点半以后的事,在此之前,是没完没了的干奶酪、包尔沙克(油炸的面食)、葡萄干儿、杏干儿、撒子、瓜子、糖果、塔尔靡(半生的拌了羊油和红糖的小米)、馕块……堆满了细长的条桌。一桌大约二十来个人,面对面坐着,一吃就是三四个小时。到了半夜,正餐才开始,首先是凉菜,比如羊肚呀、粉丝呀什么的,还有我最爱的老虎菜——就是把西红柿、辣椒和洋葱切碎了,再拌进醋和盐,就成了。简单又好吃。
接着上热菜,热气腾腾的炒菜。每桌各有两色共四盘子,被一桌子美食花团锦簇地围绕着,十来双筷子一起下,三四个回合就只剩一桌空盘子。只好接着再吃那些奶酪、包尔沙克、葡萄干儿、杏干儿、撒子、瓜子、粮果、塔尔靡、馕块儿……一吃又是一个两个小时。好了,等十一点半的时候(也就是当你吃得撑得实在是没办法的时候),终于在欢呼声中,抓肉一盘一盘端上来了。
今夜晚宴的第一个高潮圆满抵至。火炉里的热气,话语中的热气,每一个人眼睛里的热气,当然,最主要的是抓肉蒸腾的热气——所有这些,一波一波熏得满室粘稠,使这方有限的空间里空气都泛白了,对面坐着的那个兴高采烈的人的面孔都模糊了。祈祷完毕,两个男人从皮带上解下刀子,飞快地从骨头上拆肉,一小片一小片地削下来,铺在抓肉盘子四周。抓肉盘子直径两尺长,盘底铺着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手抓饭,有时肉骨头上会淋着拌了洋葱的肉汤和又筋又滑的面片子。肉是当年出栏的羊羔肉,又嫩又香。虽然除了盐以外,再没有放别的调味品,但那样的美味,实在不是调一调就能够调出来的。房间里又闷又潮,香气腾腾。每一个人的眼睛和十指尖都闪闪发光。
突然,电子琴尖锐明亮的试音从屋外院子一长串地传了进来!宴席上的年轻人全站了起来,舞会开始了!我们纷纷去洗手,披上外套出门。院子里,摆放在空地四周的条凳很快全坐满了。没抢到位置的人全爬到院墙边的柴禾堆上,还有的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更多的人站着,围出一片圆形的空地。第一支舞曲开始了,音乐弹奏了好一会儿,新娘子这才缓缓出场。她穿着一身雪白的塔裙,重重叠叠的裙裾膨松地垂着。外面套着枣红色的半袖小坎肩,手上捏着小手绢。长长的白色婚纱上插着几簇鹰翎毛,婚纱从绣着珠花的尖顶小帽上拖下来,几乎快要垂着地面。
大家一起欢呼,男人们争先恐后地迎上去。但是新娘低着头,谁也不看,回转身子,踩出了舞步。她对面的一个男人立刻跟上步子,成为邀请新娘跳第一支舞曲的幸运者。很快,剩下的人也陆续从人群中拉出舞伴。那是黑走马。那旋律和节奏让人兴奋。跳舞是本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展示自己想要的美,熟悉自己,了解自己,发现自己——跳舞是发现自己的行为呀。跳舞是身体发现了音乐……新娘婆家的妇人们穿梭在舞蹈的人群中,给舞会的前几支舞曲上最先受到邀请的姑娘媳妇们赠送手绢。这样,得到手绢最多的姑娘们是最骄傲的。一个秋天下来会攒下多少啊!虽然这种手绢只是很普通的那种小小的方块印花布而已,几毛钱一方。
在最早的时候,手绢都是女人们自己做的,用彩色的细线在一方方明亮华丽的绸缎四周细致地勾织出花边。有的还会在手绢一角绣上年月日等内容。曾经有个女孩子就用了一块这样的旧手绢包了几块干奶酪给我。奶酪吃完了,手绢留下了,随便撂在窗台上,脏兮兮地揉作一团,几乎谁也看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有我记得它上面那些久远时间里的美好痕迹。那些曾经执着这手绢的柔软一角的女人,害羞而无限喜悦地和另一人对舞……那时她还年轻,并且心怀美梦。
我爱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垫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
我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没有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那些睡着了的身体,那些木然行走着的身体,或是激动地说着话的身体,轻易地从高处跌落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创造着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积累越多,离世界越来越远。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后也与世界无关。只有舞蹈着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谐调圆满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与万物通灵,丝丝缕缕吸吮吐纳。只有美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
我还是在想,我爱舞蹈,我爱的也许只是我身体里没有的东西——我总是想要有,我总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我站在场外,看着他们如此欢乐而难过不已。但我也是欢乐的吧?只要在我跳舞的时候,同样也会什么都能得到。
我和比加玛丽约好,晚上一起去跳舞。因为我们没有像别人那样给主人家送贺礼,甚至连扯块布,包块方糖饼什么的都没准备。当然也就不好意思去吃人家的抓肉。每次总是等到晚宴散尽了,才挤进院子里的人群中,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舞曲奏响。
比加玛丽是结过婚的妇人,仍像小姑娘一样活泼得要死,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怎么就那么能闹笑话。走到这里,“哈哈哈!”走到那里,“哈哈哈!”只要是她经过的一路,准热闹非凡,不断有人在她后面嚷嚷:“这个比加玛丽呀!脑子出问题了……”偏她嗓门又尖又亮,她要是突然在某个地方“啊——”地惊叫起来,半个村子的人都全知道了:“今天晚上嘛,又有拖依了……”
比加玛丽结过婚的,而我是个汉族。我俩都不太好在舞会上搭理小伙子。于是我们是较为固定的舞伴。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由她领着我跳,我就跟着他瞎转。她高高地仰起下巴,骄傲地,有力地拧动着长而柔曼的双臂——这哪里是个妇人,分明也是个青春遥遥无期的小姑娘呀。我有时候跳着跳着停下来,站在一边看她跳,看她眼睛发光、面孔发光、辫梢发光、舞姿发光,整个人光芒四射。
突然又想起比加玛丽还是个做过母亲的人呢。但是她的小宝宝太倒霉了,摊到一个这么笨的妈妈——孩子都两岁多了,被妈妈一不留神烫死了,当时她失手摔了一只开水瓶……后来又有了一个宝宝,却又在不满周岁时在被窝里给捂死了。
我到她家去玩,她就把她夭折的孩子的像框从墙上摘下来给我看,还很得意地说:“怎么样,漂亮得很吧?她长得白白的……”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的意思。我想她也没必要太悲伤。她本人也是个孩子呢,她也才刚刚开始。而对她来说,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太晚,无论开始了多少次都同第一次开始一样——嗯,后来会有的事情全都应该是快乐的事情。比如说,后来她还会再有许多漂亮平安的小宝宝的。
——可是,现在都凌晨一点了,舞曲从拖依上远远地传过来,都已经跳过三支曲子了,我还在家里坐着等那个笨女人!真是急死人……这时,第四支曲子开始了,正是我最喜欢的舞步!哪还能等下去啊!便起身往她家摸黑而去。到了地方,趴在她家窗台上一看,这个家伙居然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织毛衣!真是气坏了,我大力擂打玻璃。听到动静,比加玛丽忙扭过头来朝我摇手。
我绕到院门走进去,比加玛丽已经等在门口了。
“喂喂喂,你干吗呢,你忘掉了是不是?都几点了?……”
她连忙拉着我,用汉话说:“小声点嘛,老公回来了!!”
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个笨女人,怎么就像怕爸爸一样地怕老公。这有什么好怕的嘛。我牵了她的手,把她拽进房子,一直走到她丈夫面前,大声说:“你看你都把你媳妇吓成这样了!大家都是年轻人,出去玩一玩嘛,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丈夫连忙说:“胡说,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的,又没拿绳子拴她,她要去就去嘛。”他是个回回,会说汉话的。
虽然这样说了,比加玛丽还是一副心甘情愿的受气样,垂着头,有一针没一针地戳着毛衣。真是急死人了。
我又冲她丈夫嚷嚷:“你看,你平时肯定厉害得很吧?要不然人家怎么怕成这样!”
“谁说的,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
“谁知道你们俩的事情,你打了她,骂了她,还会和我说吗?”
“哪有什么事情,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
“那她为什么怕你?”
“她怕我吗?我看她才不怕呢。”
比加玛丽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不去了,不去了……”
那怎么能行,真是没道理!我说:“玛丽,你别理他,今天有我在呢,你就别怕了!”
又扭过头去:“你看,这回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是太坏了你!就知道欺负老婆。人家明明想去嘛,干吗要吓唬人?!真是太过分了你!不就是跳个舞嘛!什么意思嘛你?不服你也去跳呀?哼,平时我还觉得你挺好的,想不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当我说到“……每次你在我们家商店买鸡蛋,我们给得那么便宜……”时,他终于被我烦死了:“好吧好吧,去吧去吧……赶快去!给我早点回来!”
比加玛丽大喜,但还是试探似地,小心翼翼地说:“真的?”
“我保证!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把人给你带回来!”我连忙推着比加玛丽往外走:“唉呀走吧!没事,有事你来找我,我帮你收拾他……”
“我还没换衣服!”
等比加玛丽仔仔细细换了衣服,梳了头发,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路过另一个回族小媳妇霞霞家时,她又要求把霞霞也叫上。可恨的是,这个霞霞也是个怕老公的角色。于是等霞霞也被成功营救出来时,就凌晨两点多了。我心急如焚。
我们在村子里黑暗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往拖依上赶,远远地听到电子琴声了,心中忍不住一下子膨胀开来,身体一下子轻盈了。我紧走几步,来到举办拖依的那家院墙边,垫足趴在墙上往院子里看,一眼看到麦西拉正站在房子台阶旁支着的电子琴边,微笑着弹琴,所有的光都照在他的面孔上。乡村女歌手尖锐明亮的嗓音一路传向上面黑暗的夜空里。我抬头眩目地看着。身边的比加玛丽和霞霞已经闪进舞池,活泼矫健地展开了双臂。有人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我不得不接受。我迈出第一步。这一步一迈出去,才知道今夜还早着呢,一切都没有开始。
……好了,又是一个快乐的夜晚。一个小时怎么能够呢?回去的事情我才不管呢,呵呵,比加玛丽两口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吧。
秋天最后几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深深地坐在缝纫机后面,一针一线地干活。但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一汪蓝天蓝得令人心碎。忍不住放下衣料,把针别在衣襟上,锁上店门出去了。
我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虽然这个季节是喀吾图人最多的时候,羊群也全下山了,但此时看来,喀吾图白天里的情景与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路上空空荡荡,路两边家家户户院落紧锁,院墙低矮。有时候会看到有小小的孩子在院墙里“伊伊吾吾”地爬着玩。我知道,秋天里的喀吾图,欢乐全在夜晚……绕过阿訇坟,渐渐地快要走到村头的水渠边了。这一带,院落零乱了起来,高高低低地随着小坡的走势而起伏。更远的地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空地,没有树。有一个男孩正在那里和泥巴翻土块坯子。那块空地上都快给敦敦厚厚的土块铺满了。这些土块晒干后,就可以盖房子了。但是,谁家会在这种时候盖房子呢?秋天都快过去了。
这个男孩发现我在注视他后,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来很利索地干着的,这会儿磨蹭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铁锹搅着和好的泥巴,等着我赶快走开。
我认识他,他是胖医生巴定的小儿子哈布德哈兰,还在上初中呢。他打着赤臂,脊背又黑又亮。估计正在打零工赚钱。
我偏不走。我站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和他没话找话说。
“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
他汉话不太利索:“没有没有,娶媳妇不是的。垒围墙嘛,你看,墙垮了……”
他飞快地指了一下前面,我还没看清楚,他就缩回手去了。继续心慌意乱地搅他的泥巴。
他脸上全是泥巴粒,裤子上都结了一层发白的泥壳子。
我笑嘻嘻地走了,越想越好笑。这小子上次在我家店里赊了一包五毛钱的虾条,都两个月了。算了,不让他还了。
我走到路尽头的高地,拐了个弯儿,准备从另一条路上绕回去。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戈壁滩和旱地了。水渠在身边哗啦啦流淌着,水清流澈而急湍。我沿水渠走了一会儿,上了一架独木桥。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麦西拉。
他也在翻土块。他正在水渠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弯着腰端起沉重的装满泥浆的木模子,然后紧走几步,猛地翻过来,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稳稳揭开,扣出来的泥坯整整齐齐。他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些乱了,衣服很脏很破。
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像和哈布德哈兰开玩笑一样也来一句“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吧?幸好他干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我来了。
我怔了一下,赶紧转个身,顺原路快快地走掉了。
我为什么总是那么的骄傲呢?我不愿意如此悠悠闲闲、衣着整洁地见到浑身泥浆的麦西拉,正如那晚我不愿意邋里邋遢地面对他一样。我连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别人了……麦西拉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这双手此时正有力地握着铁锹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我真庆幸,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会爱上别的人的,年轻岁月如此漫长……想到这个才稍微高兴了一点。要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已经知道了梦想的不可能之处时——不仅仅因为我是汉人,不仅仅因为我和麦西拉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过,什么也不曾让他知道……
我又想,麦西拉的新娘子,应该是一个又高又美的哈族女子。当她生过三个孩子之后,体重就会超过两百斤,无论是站是坐都稳稳当当。她目光平静,穿着长裙,披着羊毛大方巾。她弯腰走出毡房,走到碧绿辽远的夏牧场上,拎着挤奶的小桶和板凳,走向毡房不远处用木头栏杆围起来的牛圈……所有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都会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满心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想起世世代代流传下的那些事情,到了今天仍没有结束……我也没有结束。甚至我还没有开始呢!
回去的路空荡又安静。路上我又碰到了小库兰——对了,库兰原来是个女孩子呢!她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剃光头的),只有一寸多长,又细又软,淡淡的金色和浅栗色掺杂着。在夏牧场上晒黑的脸现在捂白了一些。她一看到我就站住了,站在马路中央,捂着嘴冲我笑。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浑身灿烂的美丽小孩,又抬头看天,看鲜艳的金色落叶从蓝天上旋转着飘落……这美丽的秋天,这跳舞的季节。又想到今夜的拖依,哎,怎能没有希望?
和库兰分别后的一路上就再没有人了,我真想跳着舞回去。
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赚必需的钱。生活平静繁忙。但是我知道这平静和这繁忙之中深深忍抑着什么。每当我平静地穿针引线时,我会想到,我这样的身体里面有舞蹈;每当我不厌其烦地和顾客讨价还价,为一毛钱和对方争吵半天时,会有那么一下子也会惊觉,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每当我熬到深夜,活还远远没有干完,疲倦得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瞌睡得恨不得在上下眼皮之间撑一根火柴棍……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呀!我想要在每一分钟里都展开四肢,都进入音乐之中——这样的身体,不是为着疲惫、为着衰老、为着躲藏的呀!
我在夜里深深地躺在黑暗中,听着遥远地方传来的电子琴声,几次入梦,又几次转醒。梦里也在回想过去时候的一些情景——当我和邻居家(也是裁缝)的几个女孩子手拉手,走在通往村里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尘土里,跌跌撞撞往拖依上赶……到了地方鞋就很脏了,于是在院门口捡几片落叶反复地擦,然后干干净净地进去。我们一进去,就有人大声喊了起来:“哦——裁缝家的丫头们来了!”
我们洁净新鲜地站在一排,很不好意思地——其实是暗自得意地——笑。很快人群把我们簇拥进舞蹈之中。彩灯在上方晃动,但却感觉不到风。彩灯的光芒之外全是黑暗。我还想再看清什么,有人穿过重重的人群,笔直来到我的面前,热烈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来……
在深夜里的深深的黑暗中,一次次醒过来,仔细地听遥远的舞曲声。又一次次睡去,终于有一次梦见了麦西拉,他站在电子琴边随意地弹拨着……我是多么熟悉他的笑容啊!
当我终于熟睡过去——我熟睡的身体里还会有舞蹈吗?每当我想到我熟睡的身体静静置放在喀吾图的深夜之中,就会看到它正与深夜中喀吾图另一处的狂欢的景象互相牵扯着,欲罢不能。
就这样,整个秋天我都在想着爱情的事——我出于年轻而爱上了麦西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在高而辽阔的河岸上慢慢地走着,河深深地在陷在河谷里,深深地流淌。我停下来,轻轻地踢着脚下的一小块陷在地上的石头,直到把它踢得翻出来为止。然后,再把它踢回那个小坑里,重新端端正正地陷在大地上。我想我是真的爱着麦西拉,我能够确信这样的爱情,我的确在思念着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并不认识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法让他认识我。而且,谁认识谁呀,谁不认识谁呀——这些似乎都是与我对他的爱情无关的,就像我对麦西拉的爱是与麦西拉无关的一样……不是说过,我只是出于年轻而爱的吗。要不又能怎么办呢?白白地年轻着。或者,出于这个世界的种种美丽之处吧?在这样美丽着的世界里,一个人的话总是令人难过的。所以我就有所渴望了,所以麦西拉就出现了……秋天快要过去了,而这片大地还是那么碧绿葱笼。只有河床下,水流边的白桦林黄透了叶子,纷纷落着。雪白的枝子冷清地裸在蓝天下,树下的草地厚厚地积铺着一层灿烂的金色。
我还在思念着。思念了过去的事情,又开始思念未来的事情,说不出地悲伤和幸福。我慢慢地走,虽然整条河谷从下方幽幽向上渗着蓝色的寒气,但上空的阳光却是明亮温暖的,脊背上一团热气,头发都晒得烫手。视野空旷。我说不清楚我是在爱着这样的世界,还是在怨恨着。角百灵飞快敏捷地从前面不远处的刺玫丛中蹿起,划着弧线,一起一纵地上升到蓝天之中。我抬头看,一字型的雁阵正浩荡地经过这片天空。万里无云。
更远的地方是金光灿烂的麦田和同样金光灿烂的、收割后的麦茬地。有一个人正从那片金光中走过来,扛着铁锹。我便站住脚,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但他不是麦西拉。那个人走近了,远远地在和我打招呼。可是我不认识他。
“喂,孩子,喀吾图嘛,好地方嘛!”
“就是呀,喀吾图好呢。”
“听说你要走了?”
我就笑了起来。
“不走不走,为什么要走呢?喀吾图这么好。”
他走到我面前站住了:“今天晚上嘛,去我的家里吧。我的家,有拖依嘛。”
“好呀!”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你们家在哪儿呢?”
“你晚上过了桥,就往那边看,哪家院子的灯多,人多,到处亮亮的,就是我们了。”
他指了一下河对面。我扭头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河那边高地上的一片村庄正安静地横置在世界的明亮之中——秋天的明亮之中。河流上空静静地悬着铁索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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