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牛站在雪野中过夜,一两头或几十头,全头朝西。风吹过牛头,在牛角尖上吹出日日声。风经过牛头、脖子、脊背到达牛后腿时,已经有了些暖意,不很刺骨,在牛后裆里打着旋儿。牛用整个躯体为自己的一个部位抵挡寒冷,就像人用两只手捂着耳朵。
如果秋天,发情季节,牛站在旷野里,屁股朝东,风在张开的牛水门上吹出呜呜咽咽的啸声,公牛鼻子对在风中,老远就能闻见母牛的气息,听见风刮过母牛的呜咽声。听见了就会直奔过来,不管多远,路多泥泞难行,公牛的阴囊在奔跑中飘荡起来,左摆右摆,像一架突然活起来的钟——我知道牛每年一次的那个幸福时辰又到了。
这时候我会看见父亲的嘴朝下风那边歪。他的嘴闭不紧,风把一边的腮帮子鼓起来,像含了一口粮食。父亲用一只手干活,一只手按住头上的帽子。我们是他的另一只手,往圈里拉牛、草垛上压木头。一刮风我就把帽子脱掉,放在地上拿个土块压住。父亲从来不脱帽子,再大的风也不脱,他不让风随便刮他的头,也不让太阳随便晒他的头。他一年四季戴着帽子,冬天戴一顶黑羊皮帽子,夏天戴一顶蓝布帽子。父亲太爱惜自己的头,早晨洗脸时总是连头一起洗了,擦干后很端正地戴上帽子,整个白天再不会动。别人跟他开玩笑时动什么地方都行,就是不允许动头,一动头他就生气。父亲用整个身体维护着一颗头。我们还在成长中,不知道身体的哪个部位应该特别器重。成长是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秘密过程,我们不清楚自己已经长成了什么样子。身体的一些部位先长大了,一些部位静悄悄地呆在那里发愣。生命像一场风,我们不知道刮过一个人的这场风什么时候停,不知道风在人的生命中已经刮歪几棵树,吹倒几堵墙。
我只看见风经过村庄时变成了一股子一股子。从墙洞钻过的风,过道穿过的风,牛肚子底下跑过的风,都有了形。
在风中叉开腿跳个蹦子,落下时就像骑在一条跑狗身上,顺风蹿出去几米。大人们不让孩子玩这个游戏。“刮风时把腿夹紧。”他们总用这句话吓唬人。孩子们一玩起来就没尽头,一个蹦子一个蹦子地跳下去,全忘了身后渐渐远去的村子,忘了渐渐昏黄的天色。孩子们顺风跑起来时会突然想起来自己会飞,翅膀就在想起自己会飞的一瞬间长出来,一纵身几里,一展翅几百里。旷野盛得下人一生的奔跑和飞行。人最远走到自己的尽头,而旷野无垠。知道回家时家已丢得没影了。回过头全是顶风,或者风已停。人突然忘记了飞,脚落在地上,挪一步半尺,走一天才几十里。迷失在千里外的人,若能辨出顺风飘来的自己家的一丝一缕炊烟,便能牵着它一直回到家里。人在回家的路上一步步长成大人,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都不知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我们长大、长老,然后死去,刮过村庄的一场风还没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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