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的时候,我想,无论哪一年,我重新出现在黄沙梁,我都会扛一把锨,轻松自若地回到他们中间。像以往的那些日子一样,我和路上的人打着招呼,说些没用的话,跟擦肩而过的牲畜对望一眼。扬锨拍一下牛屁股,被它善意地一蹄子,笑着跑开几步。我知道该在什么地方,离开大路,顺那条杂草拥围的小路走到自己的地里。我知道干剩下的活还在等着我呢——那块翻了一半的麦茬地,没打到头的一截埂子,因为另一件事情耽搁没有修通的一段毛渠……只要我一挥锨,便会接着剩下的那个茬干下去。接着那时的声音说笑,接着那时的情分与村人往来,接着那时的早和晚,饱和饥,手劲和脚力。
事实上许多年月使我再无法走到这个村庄跟前,无法再握住从前那把锨。
二十年前我翻过去的一锨土,已经被人翻回来。
这个村庄干了件亏本的事。它费了那么大劲,刚把我喂养到能扛锨,能挥锄,能当个人使唤时,我却一拍屁股离开了它,到别处去操劳卖力。
我可能对不住这个村子。
以后多少年里,这片田野上少了一个种地的人,有些地因此荒芜。路上少了一个奔波的人,一些尘土不再踩起,一些去处因此荒寂。村里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有些事情不再被说出。对黄沙梁来说,这算多大的损失呢。
但另一方面,村里少了一个吃饭的人,一个吸气喝水的人,一个咳嗽放屁的人,一个多少惹点是非、想点馊主意的人,村里的生活是否因此清静而富裕。
那时候,我曾把哪件割舍不下的事交代委托给别人。
我们做过多么久远的打算啊——把院墙垒得又高又厚实,每年在房子周围的空地上栽树,树干还是锨把粗的时候,我们便已经给它派上了用途。
这棵树将来是根好椽子料呢。
说不定能长成好檩条,树干又直又匀称。
到时候看吧,长得好就让它再长几年,成个大材。长不好就早砍掉,地方腾出来重栽树。
这棵就当辕木吧,弯度正合适,等它长粗,我们也该做辆新车了。
哎,这棵完尿蛋了,肯定啥材都不成,栽时挺直顺的,咋长着长着树头闪过来了,好像它在躲什么东西。
一棵飞过来的土块?它头一偏,再没回过去。
或许它觉得,土块还会飞过来,那片空间不安全,它只好偏着头斜着身子长。
我总觉得,是只鸟压弯的。一只大鸟。落到树梢上,蹲了一晚上。
一只大鸟。
那它一直看着我们家的房子。
看着我们家的门和窗子。看着我们家的灶台和锅。
那个晚上,没有一个人出来解手。狗睡着了。搭在细绳上的旧衣服,魂影似的摆晃着。
可能有月亮,院子照得跟白天一样。
放在木车上的铁锨,白刃闪着光。
那时我们全做梦去了。在梦中远离家乡。一只鸟落在屋旁的树梢上,一动不动,盯着我们空落落的屋院,看了一晚上。
它飞走的时候,树梢再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我们早帮帮它就好了,用根木头并住,把它绑直。可是现在不行了。
它们最终一棵都没长成我们希望的那么粗。
我们在黄沙梁的生活到头了。除了有数的几棵歪柳树有幸留下来继续生长,其余的全被我们砍了去。它们在黄沙梁的生长到此为止。根留在土里,或许来年生发出几枝嫩芽,若不被牛啃掉、孩子折掉,多少年后会长成粗实茂盛的一棵树。不过,那都是新房主冯三的事了。他一个光棍,没儿没女,能像我们一样期望着一棵棵的树长大长粗,长成将来生活中一件件有用的东西吗。
我只记得我们希望它长成好椽子的那棵,砍去后做了锨把,稍粗,刮削了一番,用了三五年,后来别断了,扔在院子里。再后来就不见了。元兴宫的土地比黄沙梁的僵硬,挖起来费锨又费力,根本长不出好东西。父亲一来到这个村子便后侮了。我们从沙漠边迁到一个荒山坡上。好在总算出来了。元兴宫离县城很近,二十多公里,它南边的荒山中窝着好几个更偏远贫僻的村子,相比之下它是好地方了。黄沙梁却无法跟谁比,它最僻远。
另一棵,我们曾指望它长成檩条的那棵,在元兴宫盖房子时本打算用作椽子,嫌细,刮了皮更显细弱,便被扔到一边,后来搭葡萄架用上了,担在架顶上,经过几年风吹日晒,表皮黑旧不说,中间明显弯垂下来。看来它确实没有长粗,受不住多少压力。不知我们家往县城搬迁时,这根木头扔了还是又拉了回来。我想,大概我已经不认识它了。几经搬迁,我们家的木头有用的大都盖了房子,剩几根弯弯扭扭的,现在,扔在县城边的院子里,和那堆梭梭柴躺在一起,一天天地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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