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猪圈全是用树根垒的。几百个树根,一个挨一个垒成一人高的树根墙。有榆树根、胡杨树根、沙枣树根,全是我们从村子周围的荒滩上挖来的。
我们搬到黄沙梁时,村外的荒野上只剩几棵粗大的歪榆树。生长最多的是红柳、铃铛刺、碱蒿之类的灌木,当中不时看到大大小小的干死树根。我们挖树根烧火,烧不掉的码起来垒成猪圈羊圈。大部分树根底部已腐,露在外面的树桩也已干枯,两头便能砸下来。也有的树根坚硬结实,根系紧扣大地,头碰上去发出沉闷深远的回响,那是从树根扎入的土地深处传来的声响,让人震惊,握着头站在野滩上发愣。
我们在野外挖过一棵巨大无比的树根。树用斧头砍掉的,树桩高出地面有一米,我们兄弟三个手拉手也没把这个树桩围住。
这么大一棵树让谁砍去了。在村里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粗大的木头,它不可能被藏起来。它躺在地上也有一人高。这样巨大的东西不会轻易消失,或许它被剖开劈碎,一小块一小块分散在哪个院子里。或许流落到别处。或许,它就在黄沙梁某个阴沟荒地里,一年年地腐朽成土,我们已经认不出它。
那天我们赶牛车到荒野上砍柴,近处的柴被人砍光了,我们赶车往远处走。远处看上去柴很多,红柳、梭梭一连片。走近了才发现一样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我们再往前走,结果就碰见这个大树根。停下来端详半天,都有点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大的一个树根。
老大从车上取下头,抡圆了朝树根砸去,头被弹回来,脚下的地一阵颤动,从树根深处传来的巨大响声震惊了我们,像三个矮树桩一样呆立在那里。那响声太可怕了。野滩再没有人,也没一丝其他声音,村庄远远地蹲着,像个不敢出头露面的小动物。我们呆站着,直到脚下的地不再颤动,那响声原回到树根深处。
老三说:“大哥,我们不挖这个根了,砍些红柳回家吧。”
“不挖就让别人挖走了。”老大说。
“要不留个人看着,回家喊父亲去。”老三说。
老二没有说话。他觉得认识这棵树。在哪见过。整个树身葱笼巨大地立在空气中,枝枝桠桠他都异常熟悉,好像自己在这棵大树的某个枝桠上生活过。树干上的那个洞,树梢上的鸟窝,春天时向南的那些枝条最早吐出绿芽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伸展在地下的庞杂根须,向东、向西、向南各展开一条粗大主根,倾斜着扎向土地深处。众多毛根交织在四周。他觉得自己在这棵树的根下枝上都生活过,留下那么多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往事。他还记得向西那支主根下面一条幽深暗河,水哗哗啦啦冲打着根须,从暗处流向更暗处。那已是离主干很远的地方了。根扎得那么深远似乎不仅仅为了吸收水分。根在伸展中逐渐有了意识,它自己朝深远处去了。当一条主根朝地深处扎去时,它的躯干上的一个壮枝,也开始向天高处伸展。它们在最高和最深处,遇见彼此。
现在这棵大树的躯干被砍掉了,像个没头的人。根留在土地中,它无法预知大地上的事情。一棵树在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千百年后,一群一群的人开始来到这里谋生。
大地像繁衍草木一样开始繁衍人。
一根大树的躯干和根,从此作为对人用途各异的两种木头流落人世。不知码在猪圈墙上的那截秃根,还能否认出担在牛圈棚上皮剥光枝杈砍净的那段躯干呢。
兄弟三个开始挖那棵大树根。
老大挖过很多树根,也同样用头砸过很多树根,他认为不要紧,没啥害怕的,那只是木头发出的声音。木头空了,就发出空洞的响声。木头坚实,响声也就实沉。老二也挖过很多树根,还一个人挖过很多大树根,他没有吭声。只有老三对树根发出的声音感到陌生,有点害怕。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有些声音会渐渐熟悉,却再无法听懂。一根木头第一次对我们发声时,我们不认为那是木头的声音。是什么东西在说话。我们惊恐、震颤、屏息倾听。那一刻我们有可能听懂。后来这种声音一而再地响起时,我们终于认定那只是一根木头发出的声音,就像一个人挨打了会喊叫。
从那时起这件事物的门便对我们永远关闭。
我小的时候乘它们不留意,进入过许多事物的门。现在我站在外面,听人们喧哗与吵闹,一世界的门外汉啊。一件事物的门,可能只对人敞开一次。这个人成了这件事物真相的唯一见识者,以后人们只能通过他的转述认识这件事物。而真相是无法转述的。人们通过转述者看见的只是转述本身。那已是另一件事物了。
如今认识一件事物越来越不容易。所有事物暴露无遗。而进入这些事物的门,却完全地关闭了。甚至人们已经不知道每件事物都有一扇自己的,有可能被人偶然进入的门。人以为自己的嘴便是万物之门,什么都可以被说出来。
我那时候有幸进入一些事物,我想说出它们,说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我写了这么多,离我最初想写的东西越来越远了。
兄弟三个围着树根往下挖土,土得扔远点。得挖一个很大的坑。不断碰到一些毛根,挥斧头砍断,然后再往下挖,挖到一米深了,主根还没出现。老大抡起头又要砸树根,想从土地的颤动中辨认主根朝哪个方向延伸。老二拦住了他,用铁锹在东、西、南边各挖了一锨,兄弟三个照着标记挖下去,三条粗大主根赫然暴露出来。
接下来的活好玩又累人,把主根周围底下的土全挖空,把遇到的支根全砍断,剩下三个主根,像巨爪一样紧抓住地。我们停下来喘会儿气,喝口水啃点馍馍。已经半下午,我们挖这个根把大半天时光耗去了。
砍主根时又听到那种吓人的声音,从土地深远处传上来,持续很久后慢慢消失。挥斧子的手愕然停住,不敢再砍下去。
“砍吧,没事。”大哥说。
响声又一次从地深处传上来。头顶的空气也在颤动。仿佛早被人砍走的那棵大树在空气中使劲晃动。可能天空有记忆。一棵大树的影子,完完整整保存在树根之上的无垠天空。我们的砍伐声再次触动天空对一棵参天大树的无限念记。从地面,到高远云层,整个天空满满当当地浮现出一棵树,天空在用我们不清楚的方式念记天空下消失的每一样事物。
大地也有记忆。大地一直在深埋有价值的东西。我们一直像一种动物一样在大地上挖掘。我们挖出最多的是埋在土里的死人,他们剩下骷髅、几根骨头,那是我们自己的树根。我们一挖出来就赶紧好好地原埋进土里。我们害怕看见它。
树根拉回家后扔在了房后头。原以为弄了个大东西回来,喜滋滋的。结果什么用处都没有。烧火劈不开。放在院子又占地方,就扔在房后头。
搬家那天其他东西都装上车,父亲端详着大树根,过去蹬了一脚,没动弹。
“唉,扔掉算了,车装不下了。”父亲嘟囔着。
其实我们早就把它扔掉了。
“谁要这个树根,谁要了拿去。”父亲喊叫了一句。周围没人应。
“谁要这个树根?”父亲又喊叫了一句,周围来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全笑起来。我们愣了一下,也全笑起来。
还想补充一些。挖那个大树根耗掉了我们兄弟三个不少力气。如果我们以后没干成别的什么大事,那是因为我们在一棵大树根上耗掉了太多力气。
砍断那三个檩子般粗的主根要费多大劲,就不说了。最艰难的是把树根从坑里弄出来装到车上。活是这样完成的:把车卸了,一根绳绑在树根上,让牛在上面拉,我们在坑里推,滚动一点,拿木块垫住,缓一阵,再往上滚一点,再堰住缓口气。直折腾到人牛都没有力气了才把树根请出坑。往车上装稍省劲些,车头扬起来,车尾着地,把树根往车上滚,上去一点,把车头压下来,树根就到车上了。
树根一装上去车就嘎巴巴响,一块车厢板压断了。好在车轱辘没压扁。
再补充几句,树根挖走后地上留下一个大深坑。走出很远了我还回头看见那个大深坑。以后很多年我经常想起那个大深坑。
至于那个大树根,已经不见了。我问冯三谁拿走了。冯三说不知道。问房后面的陈三元,说好像早些年还在哩。后来就不见了。我在村里转了一圈,留心在人家院子扫了几眼,也没看见。
后来在邻近几个村子也找了,仍旧没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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