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属于社会帮派。一般有才华的都去书法帮派、体育帮派、篮球帮派、英语帮派、绘画帮派,这些帮派的成员多半是沙里淘金淘出来的金子,剩下来的我们这些砂石,就进了社会帮派和思品帮派。
思品帮派的主要任务是去车站送水,我们的任务则比较轻巧了,主要是了解社会。不过,调查完了要写调查报告的。我以为加入了社会帮派,就不必像加入思品帮派那样,每次出去要带很多东西:暖瓶、茶壶、茶杯、拖把、撮箕、钉锤、鞋刷,没想到加入了社会帮,也不能两手空空地出去。这不,今儿个老师让我们到福利院去做客。老师自己要带橡皮泥、玩具、手套、言外之意,就是让我们也表示点意思。
开始时,我还很兴奋,看到一个卖手套的小摊就上前打听价格:
“你们这儿,哪副手套最便宜?”
当得知最便宜的手套也超过我收入的三倍时(我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凳子下和阴沟边),我只好假装钱掉了,边喃喃,边回家。
我翻箱倒柜地找既便宜我又不需要的东西。找出了用过的一次性纸杯,拆了封的纸巾,学前班时的课本,还有一具高级工艺品——面人。
每次看到这个面人,我都抑制不住地感动。我的感动是针对捏面人的民间流浪艺人。他穿得比较干净,白衣黑裤,瘦削,眼里流露出说不尽的忧愁,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居然戴着眼镜。我想到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流落到捏面人的地步,就多愁善感起来。
只见他打开一个抽屉,抽屉中有许多彩色的面,他从其中揪掉一小块红色的,又揪掉一小块黄色的,白色的……,做完之后,他竟然不吆喝,不报价钱,而是继续开始做,实在不可理喻。
出于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同情,我买下了一个“姜子牙钓鱼”。在路上,姜子牙的鱼钩掉了。好不容易把他的鱼钩插上之后。他的手又“咔嚓”一声掉了。
原来,经过几分钟的风干,面已经变硬了。硬胳膊怎么能粘到硬身子上去呢?好不容易,我把他身体的每个部件都粘起来了,而且把他插进了墨水瓶里。没想到,姜子牙先生竟然“自杀”了,采用的是自我分裂式,把自己分成了八瓣。最大的一块,就是姜先生所钓的“鱼”。这“鱼”,就是今天我所要送给福利院某个幸运儿的礼物。
从我的口袋里,掉出一个响当当硬邦邦的东西,原来是那个令无数武林人士血染中原的红外线,我这个人呢,不知道它是好是坏,我是不会送人的。我拿了一节电池,安了上去,又按了按开关,当确定果真坏了,半点光也射不出来时,我才把它放进我的慰问包里。
与我同帮的选手有宇文宇和龙超两个臭小子。八点,我的楼下又如约响起了宇文宇雄伟而洪亮的叫喊声。我推开封建老爸爸,毅然决然地狂奔下楼,气喘嘘嘘地出现在他面前。看到他手中的慰问品(一本《红衣小超人》,一张稿纸),我对自己小气的愧疚没有那么深了。
听着宇文宇埋怨龙超不服从管理,没有一块出发的声音,我们来到了牛肉面馆。说好了AA制,到了该结帐的时候。宇文宇才在口袋里掏来掏去,然后再哭丧着脸对我说:
“死定了,我的钱丢了!”
惨了,我本来也准备用这一招来对付宇文宇的,所以特意只带了很少的钱,没想到我一代骗饭宗师竟栽在了宇文宇手里。这一家面馆的老板可是这一带有名的“呆霸王”,身材魁梧,皮肤黎黑,吃了霸王餐的结果是什么样我可知道。
忽听一仙人高叫:
“我来付!”
是何方神圣?原来是小龙或者龙超。我故意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他拉拉扯扯,装着与他抢着付钱,顺势扯掉他的衣袖,没有纹身!!!
啊,看到社会老师了,这一步是整个福利院活动中最重要的一环,有了这个环节,就代表着我们这群野孩有人管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坐公共汽车有人付钱了!
我们的社会老师没有男朋友,因为下雨天,没有男人来接她。我们的社会老师年轻气盛,热情高,总想搞点出其不意的花招,想成为电视上那种漂亮亲切,组织很多活动,受学生爱戴的新锐GtO麻辣教师,老师穿着白网球超短裙,戴着圆圆的小墨镜,我看着老师活蹦乱跳像个高中生,心里想:要不了几年,你的棱角就会被磨没了,就会死气沉沉地把课本一念,在黑板上抄几道思考题,变成一个混口饭吃没有个性的老师了。
见了社会老师,宇文宇张口就问:
“老师,您吃饭了吧?”
并作势掏钱,难道又要重演他牛肉面馆的闹剧?自己没带钱,还想拍马屁,实在不是个好同志。
在路上,我即使背上“不和老师走在一块”的罪名,也要走得快快的,以预防小龙突然袭击。
总算到一家医院,根据调查显示:福利院就在医院里面。我边走边想着与那些小孩的温馨场面,我们坐在一个大屋子里,他们围在我身边,中间生了一盆火,我给他们讲故事,我忽然发现一个孤独的男生坐在一旁,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想自杀,经过我的拯救,他终于重见天日了!
不行,太离谱了!老师已经不见了,而我身边只剩危险指数极高的小龙了。我一路狂奔,留下一溜小烟,小龙跟着小烟一路追着我。
我干脆躲到了一间单独成栋的房子里,心里想着:反正医院里都是病人,遇到“儿科”就说慰问下一代;遇到整容的就说是来参观让人获得新生命的技术;遇到感冒的就好办了,只需要用我的一次性纸杯接点水就可以说我们是见习医师,因为经费不足,所以没给我们做白大褂。凭我的三寸金莲不烂嘴,横说倒说都有人信。
经过这番阿Q的自我教育,我总算排除了不安。但身处这幢房子,我还是感到新的不安和紧张,它不像医院那样,总是有被人搀扶的病人和兽性大发的护士,而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根拖把躺在走廊上,阴湿潮冷,又不同于空调,空调是新鲜的味道,而这里有蓝墨水的腐烂味道,类似于陈列室,但更像太平间。
小龙这时候也踏上了这栋房子的楼梯,楼梯上回响着重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我看见一个房门是虚掩的,就干脆闯了进去,把门轻轻地关上,迎面撞见三个神色安详的老奶奶,围观着一台电视。她们见了我,不慌张不害怕,有个老奶奶还向我挥挥手,来了个飞吻。我怕这个飞吻飞出声音,就把我的纤纤玉指压在我的香香红唇上:
“嘘——”
向我飞吻的老太太大概是室花,随意挽了个公主髻,有数不尽的风情;看电视最专注的是一位黑衣婆婆,还有一位是戴眼镜的,脸上的皱纹最多。
看来我要赶紧博得这几位老太太的芳心,不能让她们把我赶出闺房。要是被小龙抓到,再把我全身乱摸一气,岂不死得很难看?
俗话说得好:老人心,海底针;老人脸,六月天。老人的脾气就像小孩,就像过了一辈子,又回到起点。我努力地想笼络小孩的方法,是不是也应该让他们围在我身旁,我给他们讲故事听?但她们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硬要把她们拖过来,反而会引起她们的反感,而且,三个人围起来,不是圆形,是三角形,不热闹,不团结。
我在屋子里干站了一分钟,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微笑地站在一边,嘴都笑僵硬了。熬了一阵,我打破僵局:
“奶奶,您需要帮助吗?”
奶奶干练地用两个字回答:
“不用!”
我只好又微笑着站在一旁,像观音旁边的侍女,公主髻奶奶的嘴终于微微张开了,我欣喜若狂地把耳朵贴在她嘴巴前,竭尽全力想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仔细辨认才发现,她说的是:
“没啥事,你出去吧!”
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出去,就会被小龙逮个正着!一定是我的慰问工作做得不仔细不认真。对了,光靠嘴说是不行的,我还得有实际行动。我操起靠在墙上的拖把就拖,幸而这里的地是大理石的,是刚拖过的,所以我拖的效果如何,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看我的姿势,有没有表现出劳动的美感。
我故意在老太太堆前作秀,还不时加上专业术语:
“脚抬一下哈!让一下哈!”
没有料到老太太们有个习惯,她们把脚抬起来,把鞋留在地上。拖把不留情啊,一“呲”,就把黑衣老太太的绣花鞋弄进了电视柜底下。这个电视柜可真够奇怪,好象是专门为这个绣花鞋而设计的,除了绣花鞋,谁也进不去。当我小手手,第十八次捞鞋失败时,我终于放弃了,嬉皮笑脸地站到黑衣老太太旁边,我决定把主要讨好对象对准她。我发现她的嗜好: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唱京剧。
我灵机一动,说出了我对老人的第一句慰问:
“奶奶喜欢看唱戏啊?我陪你看。”
老太太依然一动不动,我有点害怕了,摸了摸她裸露在外面的,长满细小皱纹和老人斑的胳膊,一下子,我的脸都僵住了,这位老太太的胳膊没有任何生命力,水有死水活水之分,肉也一样,黑衣老太太的胳膊就是一块死肉,摸上去就像烂掉的苹果,这种触觉软软的,太舒服了,叫人不安。
她的眼神也太专注了。一眨也不眨,我把电视机关了,她仍然没有反应,她死了。
不是我搞死的!不是我搞死的!
我想推推她,以再次确定她到底死了没。公主髻老太太却说:
“莫推她,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来!我们来聊会儿天!”
我赶紧远离黑衣老太太,“缠绕”在公主髻老太太身边。她不需要我来找话题,自己就能呱唧呱唧讲一大堆: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啦,穿衣服呀太保守,我年轻的时候呀穿这么短的裤头。”
说着,用手在我的大腿根处使劲砍了几刀:
“街上的人都朝我看。”
哇!太开放了吧!
公主髻老太太太健谈了,从打排球讲到小胖子(她孙子),从房屋改革讲到长江黄河,从老伴的求婚讲到萨达姆的导弹,我找了个空隙问我早就想到的问题:
“你儿子对你好吧?”
老太太忽然不说话了,扭过脑袋,开了电视,哼起了京剧。
门忽然被踢开了!!我本能地把脑袋缩到衣领里,只从头顶上露出两只眼睛,只见宇文宇和社会老师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们来拯救我了。我赶紧奔了上去,差点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宇文宇半嗔半怪地说:
“你跟龙超跑哪儿去了?讨厌厌!对了,龙超呢?”
我指责他对龙超的人称指代不对:
“不是龙超,是小……”
他打断我:“我们要去儿童福利院,你怎么跑到老年福利院来了?”
我虽说是来“慰问”,但谈不上“亲切”;她们虽然是老人,但够不上“慈祥”。其实我是打心眼里害怕老人的,害怕遭人慰问,害怕身子变得像内瓤装了稀泥巴的皮娃娃,害怕逢人就说当年的风流韵事,害怕生如死地一动不动。怕自己变胖,变老,鼻子变大,眼睛变小,怕穷,怕生病,怕死。
我从前对老人院的印象是:一个人一间房子,房间里除了床还是床,每天有人从门缝里塞一个馒头。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尸体腐烂了也没人知道。运气好的老人,十年会被人探望一次。
今天纠正了我的一些误解。首先,老人的待遇是由经济状况决定的,一楼的是三人一房,只有电视和床,是经济间;二楼是二人一房,多了一个收音机和茶杯,是标准间;三楼最高级,一人一房,电视改为29寸,还有一个炭盆。四楼是天台,冬天下雪时,经济间的老人可以上天台烤火,虽然在雪地里烤火比较浪漫,但是因为没有鹿肉可烤,失去了文人的雅趣。
我是个独身主义者,长大了没有老伴养,也没有儿女靠,所以这间福利院就是我的归宿。今日考察,印象良好,判决如下:我决定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多多赚钱,当这间福利院的院董,争取在四楼加盖一层总统套房。
没有了小龙这个危险人物,空气就格外新鲜,天空就格外明朗,人就格外神清气爽,我跟着社会老师改变路线,转移到儿童福利院。
还没上楼,就看到一排整齐的秋千。当时,我就喊出了“我也要进福利院”的口号。我们信心满满,怀着满腔热血,上了楼,我忽然发现,墙上有一排照片,当然是我们将要慰问的对象。
他们大部分都安了假肢,绷带上有着斑斑血迹,一刹那间,我们从脸到身子,到脚趾全都软了。接着,我们理所当然地变得不敢上楼,互相谦让,谦让到了三楼,看到楼梯扶手上晾着各式各样的尿布和一个铁门,那就是福利院吧。
敲敲门,半天才有人开,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室内陈设。跟幼儿园一模一样,墙漆成粉红色,有很多充气玩具,让我想起自己在幼儿园里,和初恋情人一块儿给布娃娃打针的温馨场面。
社会老师说明来意后,开门人什么也没说,只是指了指上面“特教部”的牌子,我顿时明白了,特教部就是“弱智部”,我又喊出了“我要进弱智部的口号”。因为不用装小就可以享受幼儿园的待遇。再说,我本身智力就不高,稍微伪装一下就是一个标准的弱智了。
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我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了福利院大门,我们每走一步,都进一步加深对“毛骨悚然”这个词的认识,奇怪的是我们走了一百多步,却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准备打道回府。这时,一位好心的阿姨告诉我们,那些小孩吃饭去了,马上就回来。我的神经马上又高度紧张起来。
12点整,忽然听到地震一样的“轰”声,涌进了二三十个小孩。一个显然是孩子王的女生问我:
“你们是来干啥的?”
我答道:“我是来跟你建立联谊关系的,是和你交朋友的呀!”
老师交代过,不能说是来慰问,是来探望,是来“三下乡”的,怕把他们的自尊心给搞掉了。
我有了一个发现:这里的小孩都穿着相同的衣服,在白鹿市场,十二块钱一件,孩子王的那件衣服格外地小,只到肚脐眼,胸前的印画也脱落了,只留下星星点点的红块块绿块块,依那孩子王的条子和脸的轮廓来看,她也只有十二三岁,只不过身材高大些,让我不得不仰视她。
社会老师老师这时才跳出来,从她一直没有打开的百宝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橡皮泥、纸、本子、书、手套,四处分发,那些孩子立刻从怀疑变成了兴奋,都叫了起来,是那种野人的叫:
“嗷——哇哇哇——”
他们全都围上去,把老师热情地扑倒。只见一阵烟雾散去,老师的手只剩下了几根光光的指头,连不锈钢戒指也不见了踪影。
我也趁热打铁,拿出了我连夜赶制的一幅画,那是我毕生花的心血最多而画得最难看的一幅画,画着一个歪眉斜眼的小女孩(本来想把她的眼睛画大一点,可是学艺不精,画过了火),她头顶太阳,脚踏草地,手牵一只气球,我大声问:
“谁要?谁要?”
喊了十几分钟,也没一个人答腔。我只好随便抓了个小孩,把画塞给了她。她天生青光斜睨,而且刚好拿着老师发给她的一只气球,她以为画的是自己,就“哇哇”地哭起来,我赶紧以手做罩,捂住她的嘴巴。
唉,这样的慰问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正是想到我们这样的姿势会给下一代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决定采用软式政策,来制止她的哭闹。
我搬来一个木箱子,为了保持自己与民同乐的形象,我把没有拭干净箱子,就一大屁股坐了上去。我还把裙子全部扑在箱子上,保持优雅的淑女形象。我拿出自备的故事书,满心欢喜地要给她讲故事。
我阴着脸,哑着嗓子低声问:
“你要不要听故事?”
那女孩却如小鹿一般,又跳到老师那儿去了。但经过我的死拖硬拽,她终于又回到了我温暖的怀抱,表示愿意听我讲故事。
终于可以表现我温柔的一面了,为了保证我讲的和她听的兴趣,我快速而准确把目录报了一遍,然后微笑着,让她告诉我想听哪一个,但见她瞪大双眼,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看了两分钟,像电视上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的样子,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她只眨了三次眼睛,但咽了11下口水,我明白了:她没听懂!
我只好采取强迫的方式,硬是从第一篇开始念,我念得绘声绘色,聚精会神,把自己都感动了一番,但第一篇念完之后,放下书,抬起头才发现,那位小妹妹,正环绕在老师的腿上。我的温柔表现,就这样被无情地抹杀掉了。
看来笼络小孩我不是特别特别拿手,我只好把镜头转向了孩子王。我从老师身边把她拉过来,打开我的慰问袋,本来我是想把里面的宝物留到最后,给他们一个惊鸿一瞥就关上,想不到竟到了让他们尽情挑选,一点神秘感也没有的地步。
我赔着笑脸,依依不舍地打开慰问袋,我们是来慰问的呀!
孩子王先拿出一次性纸杯,往里啐了一口;再拿出一包纸巾,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又抽出牙签,剔了剔牙,就扔了。然后,拿出那只指甲盖大的小面鱼,她总算满意了,吸了吸快要滴下来的口水,往老师的方向走去,我眉毛上的皱纹终于舒展了。谁知,那面鱼在她的精心呵护下,竟然被捏得粉身碎骨,气绝身亡。
我拿出我的镇元之宝——红外线发射器,孩子王的手刚触摸到,另一双白皙手抢先夺走了这宝贵的慰问品。是小龙!
他在“恶人先告状”这句俗语中,充当了恶人的角色:
“这本来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要给别人?”
“不是你的,是龙超的!”
大概是因为我声音太大,房子太小,这个争吵传到房子每个人的耳朵里 ,老师也过来断案:
“蒋方舟啊,这次慰问你是不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呀!他不是龙超是谁呀?龙超!红外线借我一下,你看,上面还刻着龙超的名字呢!本师爷判定:红外线归龙超所有,十年之内你不得哄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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