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延明刚进公司那天见过丁总,之后也在办公区里找到了孔工,他在华为公司的所有故人都聚齐了。孔工在部门中的位置比高守还要靠前,董延明想跟人家套套近乎找个靠山,可惜人家对他不感兴趣。请吃饭不去,喝咖啡也不去。小董解释说,不是请他一个,是和丁总一起,孔某人更不去了,还意味深长地笑说,丁总也肯定没有时间。
果然,董延明注意观察后发现,老丁和老巩都忙得要命,天天不是去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丁总总是夹着一个开会用的笔记本,行色匆匆地穿行办公区,往往擦肩而过拍一下董延明的肩头就算打了招呼。
早上你来了人家也来了,晚上你走了人家还没走。听说一出事故,大半夜的人家也开着车到公司通宵熬着。别说张嘴请人吃饭,董延明觉得平时在路上就算拉住他多说一句话,这都是浪费了人家的时间,耽误了人家的大事,罪孽深重。
这样磨磨蹭蹭,时间过去了一个月,董延明身上的新鲜劲褪去了。他估计丁总忘记了他的特殊身份,把他和部门里其他见面点头的员工混为一谈了,于是也终于灭了拉帮结派、投靠山头的想法。
但是聪明人董延明身上的侥幸心理还没有甘心蛰伏,那种集合了农民式的狡猾、市民式的市侩的性格,仍然蠢蠢欲动。他不想放弃投机取巧、不劳而获的念头,总是寄希望于天上掉馅饼、走路踩金砖。(怕挨骂,特声明一句,作者本身出身农村又兼祖上八十代农民,所以说“农民式的狡猾”这一句绝对是属于自我批评的范畴,请不要误以为是对农民的攻击侮辱。董延明语:我就是农民,我会侮辱我自己?)
大多数人到了新环境,都会希望有个良好的开端,所谓良好的开端,大多是给大家留下一个惊艳的印象。所谓惊艳,说到底无非是投其所好——而在华为这样的氛围,崇尚的是能力、是拼搏,可是董延明在这方面又一穷二白,所以他也只能靠表现一个新员工的勤奋踏实来赚取印象分。
老巩在新员工座谈会上鼓励大家多利用业余时间来学习,他说,别担心起步晚,通讯这个行业发展飞速,概念协议日新月异,上到开发部部长下到董延明一类的新人,都需要经常学习那层出不穷的新知识,所以年轻人加加班咬咬牙,几个月以后就有可能超过老员工,成为高手。
董延明想,那就加加班学学习吧,从前在研究所的时候董延明何曾加过班呀!董延明知道,自他踏入华为之后,从前研究所里那神仙般的日子便一去不返了。他也曾幻想过,他大学同学龚明明所说的“混上领导后就不用加班甚至不用工作了”,但是当他看到高守和老丁、老巩的状态的时候,他又觉得似乎是龚明明没有搞清楚“挣多少钱就要出多少力”这个简单的道理。
最开始董延明意图以用我党人士最常表现自己坚定意志的方式——把牢底坐穿,来彰显自己加班的决心。也就是晚上一直学习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走光了他再走。结果他沮丧地发现,论耗时间他是耗不过有些人的,他们好像是长在椅子上一样。他退而求其次,想等高守走了再走——怎么也给基层领导留下个孺子可教的印象吧。
结果高守这人跑位太飘忽——每天都是你以为他没走,可他座位上没人,连电脑都关了;你以为他走了,可第二天早上还会收到他本应该在家的时间段内发的邮件。
他想表现给大领导看,但老丁和老巩跑位比高守还飘忽。
他又想表现给潘安看……
一来二去,董延明累坏了。每天晚上坐在座位上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瞥见高守或是老巩从远处走来,便要挣扎用什么方式来提醒对方,自己正在加班学习。
老实说,这个阶段董延明也并不是只想着投机取巧,他这一个月过得着实不易——就跟龚明明说的一样,累个B型。他每天不观察领导状态的时候,都在很刻苦地看些自己完全看不懂的胶片或资料,虽然看不懂,却做看得津津有味又乐此不疲状,每天都要殷勤地在笔记本上记上每天的学习难点——其实董延明上学十六年从来没有做过笔记。
他早上提前到,晚上跟大家一起晚走,每天笑脸迎人,称呼每个人老师,积极程度几乎达到了他最鄙视的大学中要考研的那批人了。他想,没办法,人总是要去适应环境的,积极就积极吧,为了尽早入戏,他也甘愿假模假式地积极起来。
老巩在新员工座谈会上说:“老板说过一句话,一辈子假积极就是真积极。”董延明自认为深得其味,他把这话说给龚明明听,结果龚明明一毫秒都没有停就喷出来一句:“一辈子装×就……”
刚过一个月,董延明就好像过了一年一样,天天掰着手指头算啥时候能到答辩。
华为新员工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之后要进行新员工转正答辩。从前孔工骄傲地跟董延明说过:“我们的新员工答辩达到了国家重点大学的答辩水准。”这种答辩其实就是对新员工这三个月学习成果的考察,答辩专家会根据新员工现场回答问题及考察结果进行评分,最终排出ABCD四个等级。排在前面会加工资,排在后面会被淘汰。
同时,各个资源组为了掌控、监督本组新员工的学习进度,也会每周都对新员工进行组内考核,而且为了督促老员工学习,每组也会不定期地安排专门针对老员工的业务考核。
作为部门来说,同样会不定期的对部门内所有员工进行考核,考核内容横跨编程能力、部门制度以及产品架构和通讯专业知识。
还有华为网校,以公司的名义规定了董延明这类新员工,在试用期期间内,要考满十几个科目才准予转正。这些考试科目覆盖面很广,有技术类的、信息安全类的,也有消防安全类的、现场操作类的,还有接待客户礼仪类的。其中最可恨的是有的科目满分一百却要八十分及格,而且九十分及格的也有!董延明不知道可以从前辈手里拿标准答案,每次都要自己查资料,考得战战兢兢汗如雨下,生恐一个不小心,自己伟大的程序员生涯便夭折在网校出题人这种鼠辈手里。
董延明赶上了这样一个大好时候,天天不定时收到各种考试的通知,经常把考试科目名字都弄混。他最恐惧的考试除了导师和高守的不定时突击检查,就数每周一次的新员工考核,每次他都被问得垂头丧气,像只鹌鹑,后遗症是每次潘安或者高守的眼神稍微有飘向这边的意思,他就恨不得马上隐身。
每周针对组内全员的业务能力考核倒是还轻松,董延明是新员工,所以不问他。他在一旁做频频点头的群众演员也能混个脸熟兼耳熟,可是终究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此类考核后遗症是董延明每次去请教别人问题,都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在哪里听过,然后惴惴不安几番权衡——这些个问题,到底是应该会的还是应该不会的?
那个月,部门组织了两次考试,名曰大比武,考试地点选在食堂。大家两人一桌,各个老大穿梭于各个走道,巡视考场,考场静得大头针落地都好像炸雷一样响。小董仿佛重返校园,只是年老色衰脸皮居然薄了许多——他再也没有作弊的勇气了。
各类考试之外,针对新员工的培训也不少,进部门后一个月,董延明陆陆续续参加了十来个培训。有的是部门组织的,比如有关部门编程规范的培训,有的是公司组织的,比如三天的三营培训和五天的MINI培训,也有的是小组组织的有关部门产品的架构培训,也有的是干部部组织的程序员的自我修养,科目繁多不一而足,最让董延明受不了的是每一个培训都写着必须参加、非常重要这种字眼。那时董延明还不具备甄别的能力,人家一忽悠就赶紧跑过去,有时候两个培训时间重叠了,自己还满心惭愧痛恨自己分身乏术。
跟小董差不多一起进部门的有九个人,都在这个组,高守一下子就变成了二十多个人的组长,他笑言,从前这个部门刚组建的时候,部长老丁手下都没有这么多人。这九个人进部门时间都在一个月内,因此都是同一波参加各类培训。天天穿梭在同样的会议室里,九个人熟得很快,闲暇时除了评论女人就剩下评论导师了,最终还评出最佳人气、最佳外观、最口臭、最八卦诸多奖项。
小刘的导师最有耐心,每天固定上午半个小时下午半个小时辅导。小成的导师最恶劣,小成去问问题,被人拒绝了不说,还让小成以后不要随便找他。小蔡的导师还好,只是每次讲解前都要申明:“这个问题我只讲一遍,以后不准再问。”
小成是西电的学生,据说那是华为的资源基地兼蔬菜大棚。他师兄师弟遍布整个华为,因此颇多掌故可以讲给大家听。他说从前华为的导师制度是出名的棒,基本上是手把手、口对口地教,而且导师们都是不占用工作时间来指导徒弟,有很多导师午觉都不睡给徒弟改代码,而且就像藤野先生一样,改代码的时候连错别字都修改。大家听了摇头不已,感叹一蟹不如一蟹。大家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每一个大学的老师都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你们现在被老师求着都不学,将来出去是要求着人家教的。众人均深有感触,满面愧色。
其实董延明的导师潘安应该算中规中矩,除了忙点,别的都令人满意。那个阶段潘安做一个主力版本的项目经理,天天火烧屁股一样跑来跑去,俩人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次数要多过在座位上谈话的次数。
有一天,高守拉着董延明到潘安的座位上问潘安:“潘总,你认识他吗?”
“啊?认识啊……”
“他叫什么名字?”
“董延明啊。”
“哦,我还以为你都不认识他了呢。”
潘安笑着点头,高守也笑着点点头,留下一脸茫然的董延明。
其实,董延明这一个月与导师潘安一直相处甚欢,略微有些不爽的是听说公司每个月会给每个导师工卡上多打三百元钱,据说,只是据说,用途是请新员工吃饭。一顿饭十元,可以请三十顿,这样促进两个人的交流沟通。
不过潘安没有请过。
董延明也没敢问。
后来小董做导师的时候确实收到了三百元,他也没有请,他徒弟也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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