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全部都是假设,证据呢?”一直没有说话的一臣,此刻却淡淡地笑了,“雅也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当年我们开了两部车,只不过是因为未华感冒,萨拉怕传染到我影响演出的状态,这可以成为指认我的证据吗?我的确在当天见过凛,但所谓的恐怖表情只是她的臆想吧,这可以成为指认我的证据吗?你口中的什么气球和铅块,还能找到吗,这些可以成为指认我的证据吗?秦先生,我只能说,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看来您对自己的手法很有信心呢,”秦枳却是胸有成竹地笑了,“的确,酒店的监控录像不可能保留这么久,更何况三年前,大都会酒店的监控系统还全部更换过。但可惜的是,作为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名人或是名人的家人,尤其是当年在日本还很少有机会见到的外国女人,目标会不会太明显了些呢?没错,当年齐之虹酒店的一位工作人员,作为古典音乐的发烧友、你的粉丝,还清楚记得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半左右,萨拉曾经带着一个小女孩在自己就职的酒店办理入住手续,五分钟后又独自匆匆离开。在他忙完自己的事情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去房间讨要一张签名的时候却听说,那对母女已经退房离开了。因为事后警方并没有到齐之虹酒店取证,那位工作人员便也一直没有想到,这件事与绑架案会有什么联系。而四点整,大都会酒店所保留的和久井一臣一家三口办理入住手续的记录,我只能问,那一刻出现的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秦先生,刚才我太太已经说过,人的记忆力有好有坏,更何况已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一旦上庭,法官是否会相信他的说法都是未知数,”一臣似乎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是那句话,你所提出的所有疑点,都不是足以判我有罪的铁证。”
“是否能够证明一个人有罪,要看完整的证据链,”秦枳仍旧笑得很淡定,“一旦拥有了这样的人证,警方就可以申请搜查令重新调查长野国立音乐厅的那间你曾使用的休息室。我很确定,那里就是雅也被切断手指的第一现场。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听过一种叫做鲁米诺试剂的东西,哪怕过了再久的时间,血迹清理得再怎么干净,只要喷在当年染血的地方,就会发出将近三十秒的蓝色荧光,而这种试剂虽然可以污染很多其他测试,却惟独不会干扰到DNA测试……”
一臣的表情缓慢地凝固,而萨拉手中一直抱紧直到指节泛白的托盘,此刻终于滑到地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现在,是不是到了交代动机的时候?”桑荞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再次拿起了桌上的全家福,“每月一张的全家福照片,终止于雅也出事的三个月前,在那个时候,一定发生了某件足以摧毁整个家庭的大事,我想了很久,想起那是九月,雅也刚刚升入小学二年级,学期体检应该就发生在那个时间段。然后,我又重新看了医生对雅也的验伤记录,上面写着,雅也的血型是AB型,而您二位,似乎都是A型吧,不巧我又是喜欢联想的性格,刚好想起西泽勇的血型,正是B型……”
“住口!”听到这句话,一臣忽然抄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向着桑荞砸了过去,而秦枳眼疾手快地拉过她,茶杯砸空,在背后的墙上泼出了一片一点都不美观的水渍来。
“你说过,你是一个很传统的日本男人,假设你在受到雅也并非亲生的冲击之后,是否会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雅也成为你的继承人呢?”桑荞在秦枳身边站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毁掉他,是你唯一的选择,而试图保全这个家庭而不是孩子的萨拉,最终选择了成为你的帮凶。但我希望你还能经受第二次打击,因为就连未华,也并不是你的孩子。”
“你说……什么?”一臣的眼神,像一头野兽也一样露出狠厉的光芒。
秦枳上前一步,将桑荞护在了身后:“你不如问问你的妻子,问问她是为了什么才会让西泽成为雅也的父亲,又为了什么伪造亲子鉴定让未华成为你的女儿,因为她想要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却不愿让你知道,你是一个终身都没有机会成为父亲的人。”
一臣的眼睛,不可置信一般望着妻子,而萨拉已经掩面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初见一臣的时候,她是那样地被他吸引,尽管他古板、寡断、大男子主义,她还是想要和他一起创造一个美满的家庭。她是那样努力地试图怀上一臣的孩子,然而屡试屡败之后,她不得不偷偷藏起一臣的精子去诊所化验,事实证明,一臣永远没有机会成为一个父亲,但她依然没有放弃。在她委屈自己失身于西泽那样的男人也只能换来一个孩子的时候,未华的出现多么令她欣喜若狂,她知道一臣的性格不可能收养外面的孩子,甚至不惜伪造亲子鉴定来让她成为一臣的女儿。可是谎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当他发现雅也的体检报告,第一次将她打到鼻青脸肿的时候,当他使用冷暴力对家庭不闻不问的时候,当他提出只要毁掉雅也的手就愿意当一切不曾发生的时候,她以为一臣可以原谅自己,这种幻觉甚至让她甘愿以雅也的一生作为交换……
后来,雅也失去了钢琴,他的整个精神支柱走向了崩塌,甚至渐渐在自己的脑海中硬生生分裂出了不同的人格,未华受不了家里永远死气沉沉的气氛而选择住校,并对每一个朋友说她是个独生子,萨拉终日以泪洗面,一臣面对废墟一样的家庭,只有把怨恨渐渐加诸在西泽勇这个男人的身上。日复一日,终于,这怨恨像核弹一样爆发,他寄了一封信给西泽,说他的亲生儿子即将于近日回国,“你可以默默注视着他,但请别打扰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然后,他找到了幸村,幸村又找到了秦枳,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臣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西泽送进监狱,要让他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就像自己这么多年所承受的那样。
而西泽这个沉默的男人,以为凛只是对儿子纠缠不清的女生,对儿子的愧疚和心疼使得他的满腔父爱无处发泄,他想,至少也要让讨厌的女人消失掉,所以他连想都没想,脑子一热就袭击了凛。而事后,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恐怕会给雅也带来不可估量的麻烦,最好让一切都尽快结束,于是他又再次脑子一热,选择了认罪。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面貌,血肉模糊,但很真实。
后来,在一臣和萨拉入狱之前,他们决定将全部财产委托给律师,一半定期寄给未华直到她完成学业,而另一半,用于雅也的精神治疗。
桑荞专程去拜访了雅也的主治医师,询问雅也的病状。医生说,尽管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十八岁男生,但其实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存在着五个人格,一个是严肃的父亲,一个是慈祥的母亲,一个是优秀的长子,一个是乖巧的妹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以正常的长子人格出现,但只要受到特定的刺激,尤其是夜晚降临,就会转变为其他人格。而他的原始人格已经很少出现,因为在他所构造出的那个幸福的四口之家里,是不包括那个悲惨的自己的。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一点点地合并所有相似的人格,最终找到真正的他。”医生这样说。
“留下那个正常的长子人格,不行么?”而桑荞这样问。
“看上去健康快乐的那个雅也,其实正是最扭曲不堪的他,如果他无法接受真正的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康复的啊。”
桑荞点点头,离开的时候,她遇见了北大路凛。后者看到她,神清气爽地鞠了个躬:“谢谢你来看望雅也,夏琳姑娘,也替我向‘雅也’问好。”
“我会的。”桑荞微笑点头,两人便擦肩而过。
这天,当雅也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台上出现了新送来的花束,颜色是柔和的淡粉,卡片还小心地插在里面。雅也双臂抱膝,头枕着胳膊,一动也不动。许久,忽然露出了一点几乎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窗外微风袭来,将卡片吹落地面,上面只有一行简单的祝福,清秀的字体写着:雅也,祝早日康复。落款是——北大路凛。
医院的大门外,凛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虽然她今天仍旧没能见到雅也,但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再度相遇。到那时,她希望能够亲口对他说,雅也,愿你有一日能明白,这世界依然有人爱你,爱此刻这个卑微怯懦的你,一如爱着当初那个光芒万丈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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