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华门出了紫禁城,徐家婢女已牵着妙锦心爱的坐骑“雪燕”在门口候着。妙锦一声招呼,“雪燕”闻声而至,妙锦亲切地抚了抚雪燕的鬃毛,随即一跃而上,沿着西安门内大街向皇城外奔去。
奔到西安门,前方忽见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色狮子补子团领衫、腰缠玉带的青年官员正骑马前行。妙锦见着,一挥马鞭,大呼道:“四哥,等我哩!”说着就疾驰过去。
男子闻声,却未停,仍照着原先速度悠悠而行。妙锦赶上,一勒马缰,方拭着额头细汗,一脸不高兴地嗔道:“妹妹叫了半天,四哥没听见么?”
“哪能没听见!”男子这才止步回头,一张英俊的面孔出现在妙锦眼前。男子嘿嘿一笑,讥诮道:“京城百万号人,除了我徐家四小姐,谁还敢在皇城里这般跑马吆喝?只要听着这急促蹄声,便知定是你这混世妖女!”
“你才妖哩!”妙锦嘟着小嘴,一脸不高兴道,“我好心好意叫你,你却理都不理,哪有这么做哥哥的!”
“不是我不应你!”男子忍住笑道,“今日是大哥值守宫禁,没准这会儿就巡视到了西安门前。他平日最不喜你如男儿般跑马舞剑,若你这疯样儿不巧被他撞见,回去又少不了一顿教训。四哥是想装作不答,你必以为认错了人,也好把这股疯劲儿收敛住,别那么引人注目;不料你却大呼小叫地赶了过来,倒让为兄弄巧成拙!”
原来这男子正是徐达的第四个儿子徐增寿;妙锦口中的大哥,是徐达长子徐辉祖。徐达共四子,其中第三子徐添福早逝,其余三子,辉祖以长子身份承袭魏国公,成为徐家第二代爵主;二子徐膺绪任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徐增寿生的英俊,又聪敏过人,且生性潇洒,十分讨太祖朱元璋喜欢,因此他的官职反在哥哥膺绪之上,荣膺右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在小妙锦眼中,徐辉祖年纪较长,且深沉稳重,不苟言笑,她打小便有些怕这位大哥;倒是为人亲和且颇有名士派头的徐增寿很对她的胃口。三个哥哥中,她与增寿最为相好。
增寿的话吓了徐妙锦。她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紧张地道:“咿呀!大哥来了么?他在哪?可有瞧见我刚才的模样?”
妙锦如惊弓之鸟般的窘态让增寿忍俊不禁:“瞧你这急性子,哪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方才说是‘没准’,可没说他已经过来。皇城这么大,他兜上一圈都得费半日功夫,恰巧到这西安门的几率可谓百中无一。若这都让你撞上,那你也莫怨天尤人,只认命便是了!”说完,增寿哈哈大笑。
妙锦这才明白被增寿耍了。素来骄横无理,人见人怕的徐家四小姐,竟在一日之内被戏耍两遭,这脸面可是丢大了。羞愤之下,妙锦气鼓鼓地狠瞪增寿一眼,手中马鞭一挥,直向西安门外冲去。增寿一愣,随即呵呵一笑,拍马紧紧跟上。
出得皇城,气氛顿时迥异。宫中有建文坐镇,大家还不敢放肆,外面的百姓便无这许多顾虑。太祖的三七过后,金陵城便又热闹起来,除了各大衙门前的门匾石狮依旧缠着白绢外,其余地方已与往日无异。妙锦沿着大街东瞅西望,晃晃悠悠地一路瞎逛。徐增寿生怕她又惹什么乱子,一路紧紧陪着。
待走到中城卢妃巷处,忽见几个差役锁拿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正远远地迎面走来。忽然,后面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个年纪较小的少女,只见她跪倒在地,对着众差役叩头大哭道:“诸位官差大哥,你们放了我家小姐,我跟你们回去吧!”少女哭声极为哀戚,引得路人全都停下来观看。
“你?你这模样,上的了台面么?”忽然,一个相貌猥琐,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跑了出来,对着少女腹部就是一踹,少女应声倒地。男子一声招呼,差役们随即吆喝着,赶着被锁少女往前走。
“走,看看去!”妙锦精神一振。这位小姐平生最好热闹,且又从小习武,素以侠女自诩,此时见两位少女落魄凄惨,当即生了恻隐之心,提马便往前赶,增寿未及阻拦,只得暗暗叫苦,急忙跟上。
“站住!”赶到近前,妙锦一声娇喝,挡住众人去路,手中马鞭一指,有模有样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尔等差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天子脚下欺负两个弱质少女?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
差役见又冒出一个少女阻拦,不由一阵哄笑,猥琐男子看在眼里,顿流里流气地道:“小娘子,莫非你也想跟大爷回去不成?看你花容月貌,姿色还胜过这两人,拿回去咱家二老爷怕是更欢喜哩!”
“混账!”妙锦顿时大怒,扬起手中马鞭便是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响,男子左边脸上顿现出一道鲜红的血迹。
“噢呀呀……”男子捂着左脸一顿怪嚎,紧接着对众差役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贼女拿下!”
“是……”众差役一怔,随即答应一声,提棍便要上前。妙锦将门虎女,打小承名师教习武艺,哪把这些差役放在眼里?只见她当即娇哼一声,拉开架势就要开打。
“都给我住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妙锦回头一看,增寿已赶了过来。
“哎呀,是徐都督!”妙锦还未说话,差役中领头的一个已弃了棍子,跪下惶恐道:“小人见过徐都督!”说完便连连磕头。其余差役见头领如此,也是大惊,忙跟着跪下。
“尔认得我?”徐增寿一边翻身下马,一边问差役道。
“徐都督哪能不认得!”差役头领毕恭毕敬地回道,“小的以前在中府衙门做皂隶,徐都督去中府公干时有碰见,只是都督是贵人,自不把我这下人放在眼里。”
“四哥别听他瞎攀交情!”妙锦突然插过话道,“他们如此待这两位姐姐,必都不是好人!你可得与我一道,除暴安良才是!”
“四哥”二字一出口,差役头领便明白了妙锦的身份,忙又对她作揖赔笑道:“徐四小姐误会了!小人现在教坊司做事。所擒此女原为教坊司歌妓,前两日竟私自潜逃,小人是奉咱教坊司奉銮程大人之命,捉她回衙门听审来着。”
差役头领刚说完,徐增寿心中便是一咯噔。教坊司官妓出逃,也是常有的事。如若真像这差役所说,那他擒拿逃犯,实是名正言顺,妙锦则成了阻挠官差,包庇逃犯。这事情虽说不大,但毕竟也关系着官府法度,传扬出去,对徐家名声恐有不利。
就在徐增寿与差役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被锁拿的少女已看出了门道:这一对兄妹,必是京城贵戚,这个当哥哥的,还是朝廷大员。她见增寿神情,知他有救己之意,只碍于法度不敢妄动罢了。少女心思一转,忽大声呼道:“大人,我不是教坊司官妓,我不是教坊司官妓!”
一言既出,众人皆是大惊。差役头子一个上前,迎头怒骂道:“贱婆娘,胆敢胡言?尔在教坊司唱了五年曲,还敢说不是官妓?”
“我没有胡说!”少女反而冷静下来,迎着差役头目凛然问道,“你说,教坊司的花名册上,可还有我的名字?”
“这……”差役头领顿时哑了火,支支吾吾半天,也应不出个囫囵话来。
两人对白,增寿尽收耳里。心中计较片刻,他已隐约猜到了答案。增寿先一声吩咐,命差役们将无关路人驱散了,方挪步走到少女跟前,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被教坊司卖了?”
只听得“哇”的一声,少女顿时哭了出来:“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正是被他们卖了!”接着,少女抽抽泣泣地将自己的遭遇尽数道来。
原来这少女名叫玉蚕,其父为洪武年间甘肃省的一名县令。洪武二十六年,大将军蓝玉蓄谋造反,朱元璋勃然大怒,立诛蓝玉满门,并大肆株连,牵涉天下官吏及家属达二万人之多,史称“蓝党案”。玉蚕的父亲曾在蓝玉帐下当过笔吏,因也被牵扯进来,本人被判问斩,玉蚕也被充入教坊司为妓。
教坊司负责朝廷乐舞,其蓄养之官妓也时常侍应官员权贵。而贵人之中,不乏风流浪荡者,酒宴之间,便常看中某女,欲求之以为床第之欢。不过教坊司官妓虽侍奉酒宴,但并非青楼女子。依着官家法度,官妓们只需卖艺,无需卖身。
然则官妓虽有法度保护,却也抵不住权贵的龌龊之心。能享受官妓侍宴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既已起心,便也就有自己的办法。因此,时常便有些贵胄子弟与教坊司诸官吏沆瀣一气,将看中的官妓报个暴病身亡,从教坊司的名录上勾去,私下里却强带回家中销魂。因能做成此事之人皆都有钱有势,官妓纵然不愿,也无力抗拒,只能任其糟蹋。玉蚕官家小姐出身,气质脱俗,兼又生的花容月貌,故在一次酒宴中被李增枝给盯上。正巧,教坊司的掌印奉銮程三财是李景隆荐任,这一来增枝行此勾当就更是手到擒来。哪知李增枝固然势大,玉蚕却是个刚烈之人,得知要被人私纳,她宁死不愿,在被偷送到李增枝家中的那天晚上,她趁人不备,竟私下逃了出来。
玉蚕的家早已败落,她在世间无依无凭,只有一个当年的贴身侍女景儿,在小姐被没入京城教坊司后也追随而至,在承恩寺旁的织棉坊内作女工,平时偶尔得闲,便去看望下昔日的小姐主人。玉蚕得脱,便去投景儿,两人相依为命,一起做工,几个月下来倒也平安。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天气晴朗,玉蚕闷了数月,便拉着景儿一起逛街,不巧在一家布店买布时被教坊司人发现,结果当街被擒。
待玉蚕娓娓道毕,妙锦已是满脸泪光。妙锦出身名门,打小就是锦衣玉食,每日从睁眼到闭眼,都有无数人在跟前侍候,哪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惨事?尤其当得知要霸占玉蚕的是李增枝时,联系到先前建文的玩笑,妙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扬起马鞭,便要向那些差役招呼。
“住手!”就在妙锦握马鞭的手就要落下时,增寿大喝一声将其阻止。妙锦扭头瞪向增寿,大为不满道:“你拦我做什么?这等逼良为娼的狗差役,让我抽死他们!”说着又作势要打。
增枝一把上前,将妙锦马鞭夺下,人却一言不发,只是皱眉不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很明了了,李增枝膏粱子弟,说他做此等事,增寿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这个玉蚕所言十有八九为真。但正因为如此,反让增寿犯了踌躇。
妙锦要救玉蚕,这是肯定的,以这位小妹的做派,凡有她看不过眼的事,肯定会出头管到底,就是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在乎。这时自己若阻止,妙锦必然大为不满,对自己的印象也会一落千丈。增寿一向在妙锦心中形象甚佳,他可不想让妹妹觉得自己是个胆小怕事之徒。
可是要管也麻烦。如果救下玉蚕,必然会得罪李增枝,且把盗买官妓的事儿抖落到大庭广众之下,身为李家爵主的曹国公李景隆也脸上无光。李家也是开国勋臣,地位与徐家相仿,倘因这芝麻点大的事使两家闹僵,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就在增寿寻思无计之时,教坊司奉銮程三财已闻讯赶了过来。见增寿与妙锦这般架势,程三财先是一愣,随即嘿嘿一笑,扭着圆滚滚的身子凑近道:“下官程三财,参见徐都督!”
这个程三财以前是李府家奴,徐增寿经常去李府,对他还是认识的。望着这个脑满肠肥的胖子,增寿眼珠一转,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三财!许久不见!不想竟在这里撞着,看你这模样,却又肥了几分!”增寿不无挪揄地道。
“这都是托徐都督的福!”程三财干笑了一声,随即指着一旁的角落低声道,“都督可否借一步说话!”
增寿一笑,从容移步,程三财随即跟上。待到角落处站定,程三财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今日之事,敢问都督想如何收场?”
程三财的直率倒让徐增寿一愣,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随即淡淡笑道:“如此说来,你这奉銮也承认是盗卖官妓喽?”
“明面儿上当然是认不得的,”程三财不慌不忙地道,“不过当着都督的面儿,小人也不敢说瞎话,此女确是官妓,被李增枝都督看中,欲收做侍婢!还请都督看着徐李两家的交情,高抬贵手一次如何?”程三财这话软中带硬,明是向增寿求情,暗中却把李家抬出来给自己撑腰,想让徐增寿投鼠忌器。
可徐增寿早有主意,又哪吃他这一套?只见他冷冷一笑,满不在乎地道:“你也莫扯虎皮做大旗,把李家搬出来壮威。实话跟你说,此事本与我无关,本都督也无意管这档子破事儿!可是……”说着,增寿向着远处的妙锦努努嘴道,“你也瞧见了,我家妹子就在那儿,这可是她要管的。徐家四小姐的性子你也知晓,若不能让她心服,那这事儿就是皇上亲自出面,恐也压不下来。”
程三财这下才慌了神。徐四小姐的骄横刁蛮可是出了名的。若真强压此事,她一旦发怒闹起来,满京城都会知教坊司盗卖官妓。
程三财觉得事态严重。这“盗卖官妓”之事果真抖出,李增枝位高权重,又有李景隆庇护,最多也就偷腥不成反惹一身骚,沦为勋戚们的笑柄罢了;可要放在他程三财这个九品杂官身上,流放杀头都是有可能的。更坏的是,为了平息众议,到时候李景隆很可能弃卒保车,把他程三财抛出来,换取李增枝的顺利过关。
“徐都督!”程三财心思急转,脸上马上堆满笑容,恭恭敬敬地道,“方才是小的孟浪了!此事如何办,还请都督示下,小的一律照做便是!”
“这还像人话!”增寿嘻嘻一笑道,“我这有两个条件,你听了琢磨琢磨,若肯,就照着办,本都督保我家妹子就此闭口。若不肯,那本都督也不管了,你自去和我妹妹说,她若愿罢手,本都督也绝不对外人透露半字!”
“成!成!就依都督的法子!”程三财哪敢去和徐妙锦对仗?增寿还未将办法说出,他便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增寿一咳,低声道:“方才闹事之时,有一个男子挨了我妹妹一鞭,我远远看去,似有些面熟,像是李府下人,待我走进,他又溜的无影无踪,可是找你去了?”
程三财一愣,忙点头道:“是,那是李府的杨思美,这两年刚进府当差的。方才见都督出面,他便去教坊司寻我了。”
“这就好说了!”增寿一拍巴掌,随即压低声调,将腹中想法道了出来。
“这……”程三财面露难色道,“依着都督的说法,小人就是放这官妓,在增枝老爷那边也能对付过去。可这杨思美就不好办了。都督有所不知,这小子很讨增枝老爷欢心,我若这般做,必然将他得罪到死处,到时候他在增枝老爷面前乱嚼舌根子,小的恐就有罪受了。这责罚杨思美,可否便宜行事?”
“那可不成!”徐增寿脸一板道,“此二事你务须都办了,差一样本都督便不管这茬!”
程三财顿时无话。他又瞅了瞅增寿,见其一本正经,毫无讨价还价的意思。无奈之下,程三财一咬牙道:“也罢,就按都督说的办!”
“这便是了!”增寿又换上笑容道,“其实你这般做,实是保全了增枝老弟的名声,他若得知,夸尔都来不及哩!”
“承都督吉言吧!”程三财苦笑一声,一拱手,随即折返回现场。他先一招手,一个差役滚驴样儿跑了过来,三财叨咕几句,差役一哈腰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杨思美便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程三财深吸口气,对杨思美喝道:“你这奸贼,竟敢狐假虎威,坏增枝都督名声!”
“老兄这是如何说?”杨思美顿时大惊。这玉蚕其实就是他首先发现,再临时通知教坊司来拿人的,谁知人已拿着,却在半途横生枝节。方才他被徐妙锦抽了一鞭,脸上火辣辣的疼。待到增寿出面,他情知不好,便去找程三财来帮忙。本以为程三财借着公务名份,可以逼得增寿就此收手,也好为自己挽回些颜面。哪知这个平日里一起吃喝嫖赌的狐朋狗友竟会突然翻脸,反过来向自己发难。
“什么老兄老弟的?”既然撕破了脸,程三财也便横了心,平日里泼皮无赖的习性也露了出来:“我已派人问过李都督,他老人家说从未有强娶官妓之事。尔自己贪念美色,欲据为己有,却假传李都督之命,逼我交人,实是可恶至极!李都督已传下话来,打你二十水火棍,捆送上元县衙门问罪!”说完,不待杨思美分辨,程三财高叫道,“来啊,给我扒了裤子当街开打!”
“是!”众差役大营一声,遂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拿住杨思美便打。
“冤枉啊!真是二老爷叫我办的!我只是奉命行事啊!”杨思美还没回过味儿来,便被差役牢牢摁住,急得当场大叫。
“往死里打,叫他胡言乱语!”程三财尖声叫道。虽然事先已有驱散百姓,但仍有些路人在远处往这边瞅。程三财生怕杨思美狂呼乱叫让外人听见,把盗卖官妓的丑事传扬出去。到时候李增枝雷霆一怒,对自己也少不了责罚。情急之下,他索性心一横,竟对杨思美下了狠手。
差役得上司吩咐,遂不用虚招,棍棍皆使足了力。杨思美开始还大哭小叫,待到后来,就只剩下呜咽,到二十水火棍打完,他的屁股已是血肉模糊,人也都几无知觉了。
“将他拉下去!”程三财大喝一声,两名差役便将半死不活的杨思美夹起,拽死狗般拖了出去。
见事情已了,程三财一顿小碎步,跑到增枝与妙锦面前,一哈腰道:“徐都督,此贼打着增枝都督名号招摇撞骗,已被小的责罚。这个玉蚕的名字也早被勾去,现已不是教坊司的人了。要不,我这就把她放了,由您与徐小姐处置?”
杨思美被打,妙锦心中本很痛快,此时见程三财信口胡诌,把李增枝推了个干干净净,她立时老大不满。就在妙锦欲再发怒之时,旁边的徐增寿却已先开口道:“程奉銮秉公执法,本官十分敬佩!我看这姑娘似也受了惊吓,可否让我先带回府中,由我家妹子为她调养数日,待伤好了,你若欲要她回去,自可来魏国公府找我!”
“哪敢!哪敢!”程三财连连推辞,“这玉蚕好命,从此便是徐小姐身边的人了,小的哪还敢让他回来!”说完,程三财命下属卸了玉蚕身上枷锁,飞一般地跑了。
望着差役们仓皇而去的背影,徐增寿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原来在刚才,增寿跟程三才言及,将逼迫教坊司盗卖官妓的罪名,强扣到这杨思美的头上。反正李增枝行此阴事时也断不会留下一纸半书的凭证,让杨思美担得罪过,李增枝不但能撇得干干净净,反倒成了此事的又一受害之人,这样也就避免了二人之间发生龌龉。而逼程三财痛打杨思美,则是做给徐妙锦看的。增寿太了解这位好事的“侠女”妹妹了,若不能让她亲眼见到恶人受惩,这事儿便永远都不算完。
不过饶是增寿苦心设计,妙锦却仍不能就此满意。差役方一走远,她便立马跳出来嚷道:“四哥是怎么搞的?恶人分明就是李增枝那淫贼,怎就突然成这奴才招摇撞骗了?”妙锦虽然单纯,人却不傻,玉蚕亲口说是被增枝看中,方遭此祸,她当然不信仅是李府下人仗势欺人这么简单。
对妙锦的问责,增寿也早准备好了说辞。他一把将妙锦拉过,附其耳边轻声道:“四哥这么做,其实正是为这两位姑娘着想!”
“这是怎么说?”妙锦不解地道。
“妹子你想,若实说是李增枝夺这玉蚕,那这事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他被朝廷责罚自是不假,但玉蚕官妓身份却仍是坐实。到头来免不了重回教坊司。教坊司那是什么地方?强颜卖笑,暗无天日,你就愿她重回这修罗地狱中去?但若把此夺妓之事推到下人身上,李增枝顾及自己名声,必然不敢声张。且有此把柄在你我手中,他就更不敢再寻玉蚕的晦气,如此玉蚕便就脱了妓女身份,重为良民,如此岂非善举一桩?你说,四哥这么做对不对?”
徐妙锦毕竟只是个毫无心机的千金小姐,又哪知道徐增寿如此安排的真意?当听完这道陈述,她大为感动,当即连连点头道:“四哥说的是!还是让玉蚕姐姐平安最为划算!”说完,她撇下增寿,一蹦一跳地到玉蚕身边,蹲下身子双手托腮道:“姐姐勿怕!那帮恶人已被我四哥赶跑了,以后不会再寻你麻烦了!”
玉蚕知道自己已经获救,内心正激动万分,见妙锦跑来,她忙拉着景儿双双泣拜于地道:“小姐与大人大恩大义,我姐妹永世不忘!”
“咿呀!”妙锦一蹦而起,侧身躲过二人跪谢,方急急摇手道:“你二人勿要跪我,我年纪还小,可受不起哩!”
“小姐天性善良,必得菩萨保佑……”玉蚕见妙锦如此,心中愈发感激,又说了好些谢词,方起身道,“今日得小姐庇护,贫女得以重获自由自身,无以为报。唯许下重誓,此别之后,当日日为小姐祈福,今生不断!”
“你们这就要走?”见玉蚕仍面色惨白,妙锦忙又关心问道,“你们要去哪儿,还回织棉坊么?”
“哪还敢回织棉坊!”玉蚕拭泪道,“此番得罪了李都督,他现下虽然罢手,却难保不会心存嫉恨,来日再行报复。到时候我姐妹恐无运气再得小姐相救了。方才我已想了,从此离开京城,与景儿一道回甘肃老家去!”
“回老家?”妙锦一愣道,“你不是说你家已被查抄了么?莫非还有亲人在?”
“哪还有什么亲人”玉蚕惨然一笑道,“父亲在蓝党案时便被杀头,母亲三年前也已得病去世,本还有一位哥哥,却被发配充军了。家中早已别无他人!”
“咿呀!那你还回去做什么?”妙锦一听急了,忙道,“甘肃路途遥远,听说又贫瘠得很,你们两人千里迢迢回去,一路凶险不说,到家乡也孤苦无依,这又是何苦?”
“不回去又如何?天下之大,又岂还有我姐妹二人容身之地?”
“这……”妙锦一时语塞。思忖了好半天,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乍一拍手道,“我有办法了!你二人莫不如来我家吧!自打两年前三姐出嫁,我平日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你们到我家来,我们三人一起住好不?”
玉蚕闻言,眼光顿时一亮:以今日之事可知,这两兄妹能够救下自己,其家必也是名门望族;且此少女率真纯朴,跟着她生活自是无忧。反正自己二人已无处可去,能有这么个归宿也是不错。
不过玉蚕仍有顾虑。思忖半晌,她方犹豫道:“若能追随小姐,自是玉蚕三生有幸。奈何那李都督也是权贵出身,听说是岐阳王的后人,在京师显赫无比。今番小姐救得贫女,恐已给家里惹了不少麻烦。若再把贫女带回家中,李都督得知,与贵府之怨恐会更深。果真如此,贫女罪过岂不又大了一分?”
“怕什么!”玉蚕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起李增枝的家世,更激起妙锦不忿之心。她哼的一声,不屑道:“他爹爹是岐阳王,我爹爹是中山王!咱大明的开国元勋中,我爹爹排序可是第一!你定要跟我回府,看他李增枝能奈我何!”
玉蚕这才明白,眼前少女竟是威名赫赫的中山王徐达的女儿。惊喜之下,玉蚕又跪于地,激动道:“贫女三生有幸,得遇中山王虎女!若蒙小姐不弃,贫女愿为小姐之婢,做牛做马,以报小姐再生之德!”说完,景儿也跪下道,“愿随小姐左右!”
玉蚕一句“中山王虎女”,叫得妙锦喜上眉梢。她忙将玉蚕二人扶起,亲切道:“什么奴婢不奴婢的,我看你二人都比我大,从此就是我姐姐了!”
“那哪成!”玉蚕惊道,“贫女卑贱之身,岂可做您的姐姐!”
“没什么不可以的!”就在这时,徐增寿的声音飘然而至。三女侧目望去,增寿已至身旁,微笑着对玉蚕道:“我看你也是书香人家出身,想来也知些诗书礼仪。我家妹子素来骄横,先前接连赶跑了好几个先生。正好你与她投缘,便做她的女西席,平日教他些诗文女红,也免得她老出去丢人现眼!”增寿本没打算收留二女,不料妙锦先主动招揽。后来增寿转念一想,有这么个知书达礼的昔日官家小姐跟着妙锦也不错,遂又转而同意。
“我哪里丢人现眼了?”妙锦听言大为不爽,狠狠地瞪了增寿一眼道。
“还不丢人现眼?”增寿不无揄道,“大家闺秀,当街就敢鞭打男人!若不是我及时阻止,恐怕你都要和差役们乱打一气了!”
“那是他自作自受!”妙锦哼哼道,“李增枝这个淫贼,都要去宁夏办差了,还不忘指使家奴行凶,本姑娘撞见,自要为民除害!”
“李增枝要去宁夏办差?”徐增寿一怔道,“此事何时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人家去练兵备胡,关你何事?”妙锦没好气地白了增寿一眼,随即将从建文处听来的话转述一遍。
妙锦述完,增寿顿时陷入沉思,好一阵方喃喃道:“不对啊,近期并未有鞑子南下的军报啊!他李景隆去宁夏练兵做甚?而且自来京官赴陇,多是溯江而上,转经汉水至襄阳,借道武关入关中,再抵甘肃。如此既便捷,又省了许多车马颠簸,不比走汴、洛一路舒坦多了?李景隆有何必要弃甘即苦呢?”
妙锦不耐烦道:“咿呀!皇上定下的事,你操哪门子心?又不是命你北上!”说着,妙锦拍拍自己的小肚皮道,“妹妹行侠仗义完了,现正饿得慌,你快带我们买猫儿饺吃去!”
徐增寿一愣,随即自失一笑,不过心中的疑虑却依然萦绕,久久不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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