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能率军出征的同时,蓟州城内,马宣也与蓟州卫指挥使曾濬、指挥同知毛遂商议对策。
前日马宣得张昺、谢贵手书,带着蓟州军马向北平一阵疾行,结果稀里糊涂地在东直门被朱能冲杀一番,又夺路狂奔回来,实是丧气的紧。回蓟州不久,一些北平败卒也逃了过来。马宣从他们口中确认张昺、谢贵已死,北平三万军马已大部降燕,这位朝廷派来协助除燕的都指挥使顿时半晌作不得声。过了好半天,他方回过神来,忙将曾濬、毛遂叫来议事。
“二位,”马宣沉默良久方才开口,神色间充满疲惫,“燕藩作乱,张布政、谢都司殉国,河北危如累卵。我等食国家俸禄,受命削燕,却未能及时进兵,后又为燕兵所败,罪过实是不小!如今唯有集结蓟州军马,兵发北平,与燕人决一死战,方可上报陛下天恩,下免弃市之祸!”
“妈的,要是张昺早一日下书,我们蓟州兵早进了北平城了,又岂会败给朱能这小子!”曾濬愤愤骂道。原来蓟州离北平最近,张昺为独占全功,有意将消息延迟,所以蓟州军才在连行二百里地,饥疲不堪时被朱能轻易击垮。
曾濬说得唾沫四溅,毛遂听了却冷笑不止:就这点兵力,就算真赶到北平城,恐怕也会成为燕王的刀下之鬼!何况这五千人马中有多少暗地里姓“燕”还难说呢!不过他这种想法只是憋在心里,却是不敢直说出来。
马宣听得曾濬骂娘,心中也不免生出一阵愤然,不过最终却化为一叹: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张昺等人已身首异处,死无对证;朝廷远在三千里之外,又哪里晓得内中曲直?蓟州离北平这么近,到时候追究削燕失败的罪责,自己失却兵机,必当受罚。若还不进取立功,这黑锅自己是背定了。想到这里,他打断曾濬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我等出路,唯有进兵立功一途!本都司计议,马上集结兵马,明日誓师西进,与燕军决一死战!二位意下如何?”
“都司不可!”毛遂见马宣要拼命,忙出声阻止道,“我军新败,士气沮丧,兼又连日奔波,已是疲惫不堪。如此弱师,未经休整又集结出征,岂是燕军对手?”
“老毛,你小子是不是怕了燕王?”毛遂方一说完,曾濬便大声不满道。这位指挥使是典型的丘八出身,靠着一身蛮力打到今天这个位置,他见毛遂灭自家威风,很是不高兴。
马宣听毛遂贬低己军。也不太高兴,不过他也明白蓟州军疲惫已极,毛遂说的确实在理。若在平常,马宣绝不会贸然出击,不过眼下情势不同:曾聚、毛遂都是蓟州镇守军官,北平即使丢了,他们只要保住蓟州,朝廷也不会过于加罪;但自己却不一样。自己是朝廷专门派来除燕的,如今削燕失败,自己已是有罪在身,此时唯有一搏,方是保命之道。想了想,马宣道:“尔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以本将看来,宋总兵三万大军屯于怀来,不日便会经居庸关南下,松亭关也有大军驻守,一旦得报,亦会兴师进剿。我等只需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将燕军拖住,待两支大军齐集,北平旦夕可破,我等即可建立大功,如此岂不甚好?”
马宣一番鼓动,毛遂却毫不领情。他早已将马宣的小算盘摸透,知道这位都司已是自身难保,要凭此一举来给自己翻本!马宣虽然是朝廷指派的蓟州主将,但他不过是个空头将军,除了六百亲军,兵部并未另拨兵马给他,故眼下他手下能用的便只有这蓟州卫的五千将士!蓟州卫指挥使曾聚是个大老粗,待人粗暴,属下大都惧他;而毛遂这个副使平日圆滑通融,素受卫所军士喜爱,所以他可不想拿自己的兵去给马宣博命!反正眼下军情紧急,朝廷就是责罚,也最多是做做样子,断不会撤了自己这个镇守官。想了一想,毛遂据理力争道:“马都司此计虽善,但实不可行。我蓟州倾城而出,也不过五千兵马,且眼下均是疲兵;而北平燕军不下三万,又都是久随燕王出塞的虎狼之师。敢问马大人:以此至弱之卒长途奔袭,又怎能敌得过养精蓄锐的燕师?将军又如何能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而不被燕军一举击垮?何况眼下怀来、松亭关动静我等尚未知晓,大人又如何判定二军会即刻进师?若是二军稍加延误,我蓟州兵马必然全军覆没!马帅务要考虑周全!”
毛遂虽是进谏,但其连连发问,竟含责备之意,马宣听了不禁一阵光火。不过毛遂句句语中要害,马宣竟无法反驳,一时语塞。
“老毛你哪来这多子顾虑?燕王谋反,咱们是官军,发兵平叛是天经地义的事!俺就觉得马都司说得有道理,宋总兵得知北平失陷,又怎敢坐视不理?就算燕军再强,老子两个金瓜锤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谁胜谁负还得两说哩!都像你这般想这想那,那还打个劳什子的仗?”就在马宣无言以对的时候,曾濬却在一旁叫了出来。这个将军头脑简单,哪知晓马宣、毛遂心中的那些弯弯绕?如今他见上司要主动进攻,竟也来了兴致,想着拿下北平,建立功勋,封妻荫子!
毛遂本已占了上风,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一汪水搅了个浑!毛遂听了这位活宝上司的大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恨恨骂道:死猪脑子,蓟州卫就不是你的兵?你也愿意拿去白白送死?不过毕竟曾濬是主官,他既然表态支持马宣,毛遂便无法再加反对。
马宣本已被毛遂逼至死胡同,不料曾聚竟傻呵呵地出来救场,将局面搬了过来。马宣不由大喜,心中将曾濬这个二愣子狠狠地夸了个够。曾濬是蓟州卫的主官,有了他的支持,马宣腰杆子便直了起来。他当即按剑而起,冷冷说道:“本帅决心已定,即刻整肃兵马,明日出城,兵伐北平!”
马宣将令一下,蓟州城里顿时闹翻了天!可怜这些兵卒们被马宣折腾了两天两夜,来回奔波近四百里地,还不明不白地吃了一个败仗,如今一个囫囵觉都还没睡醒,便又被叫起来准备奔袭打仗,众人怨气大炽,却又不敢往明里发泄,只得暗暗将马宣的父母妻儿问候了个遍。
闹腾了半天,直到夜间三鼓,一众军马辎重总算调配完毕,马宣方下令稍事休息,第二天一早出兵。众人得令如蒙大赦,纷纷倒头便睡,城内顷刻间便鼾声大气。此时谁也没有发现,城外一支军队已悄悄集结。
原来朱能带兵出了北平后,便沿着官道一路疾驰。马宣匆匆败回,混乱间也没有在沿途设卡侦伺,竟让朱能一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蓟州城外。此时朱能见城上一片寂静,连个敲更鼓的声音都没,心中顿时大喜。他顾不得一路疲惫,忙挑选了二十名身手好的健儿,偷偷溜到南城墙边,准备攀墙而上。
被马宣折腾了几日,众军此时早已睡得像群死猪,城上值夜军士也都开起小差,寻个僻静地儿打起了盹儿。朱能率先上墙,见空无一人,暗自高兴,忙招呼其他兄弟上来,准备一会儿杀开城门,放大军进城。
不多会儿,又有十来个燕军上了墙,朱能将他们聚到一起,带到城梯附近,正欲下梯,忽然前面却传来一连串“咣当”巨响!
原来当晚墙上值夜的更夫也开起了小差,把锣扔到墙梯旁便自个儿跑去睡了。方才一个燕军不小心碰到了地上的锣,将其一脚踢下了城梯。这锣沿着台阶连碰连响,在这寂静黑夜里犹如平地惊雷,墙上守军顿时惊醒。众人借火光一看,竟是燕军,不由大惊失色!
“燕军偷袭!”
“有燕兵上墙啦,燕兵来偷袭啦!”
一时间锣身,鼓声大起,墙上火光冲天,四处人影晃动。
曾濬今夜巡完城后,懒得回营,正巧便宿在南城城楼里。听得外面阵阵发喊,这位河北汉子一跃而起,也来不及披甲,操上一对金瓜锤便往外冲,一出门便和朱能碰个正着!
三日前东直门遭遇战,朱能占了地主的便宜,把蓟州军杀的大败,当时曾濬也被溃兵裹挟着落荒而逃,丢尽了脸面。如今仇人相见,曾濬双眼顿时冒火,举着一对大锤子便冲了上来,将朱能牢牢缠住。其他守军本来突然惊醒,正十分惊慌,此时见主将如此英勇,顿时也生了几分豪气,城上的南军将士纷纷冲了上来,将燕军围于一角。
朱能此时叫苦不迭。本来好好的一场偷袭,眼看就要成功,偏偏被一面破锣给搅了。眼下自己手下虽与城上守军平分秋色,但不多时城中兵马便会上墙,到时候自己麻烦就大了。
朱能乘着和曾濬打斗的间隙,对手下提声大叫道:“组阵,撤!”
朱能统兵有方,墙上的燕军也都是方才挑选过的精锐。众人见主将下令,也不慌乱,守着两个墙垛围成个小半月阵,其他人顺着绳子缒墙而下。
不多会,人已下的差不多了,墙上只剩下朱能与两个亲兵组成个三才阵死撑。此时守军已紧逼上来,曾濬一阵狂笑,将朱能死死抵住,欲将其活捉。两个亲兵见状大叫:“将军快下,我等殿后!”挥刀奋力向前,将守军稍稍杀散。朱能抓住时机,寻个当口对曾濬死力一踹,马上反身抓着绳子一溜烟儿滑了下去,两名亲兵力竭,被曾濬一锤一个,当场砸死。
此时蓟州城内已是火光冲天,四处喧嚣,南军已全部惊醒,马宣以为燕军将连夜进攻,忙命守军披甲提械,准备应战。
朱能等人连滚带,一路狂奔。待跑的远了,他回头一看,蓟州城墙上已是人头攒动。朱能见战机已失,无奈之下,索性令诸军卸甲休息,天亮再战。朱能判断,此时月黑风高,城内兵马不多,又不知燕军虚实,必不敢出城挑战,因此行此大胆之举。毕竟,燕军一日奔波,也是疲劳已极。
燕军敢休息,南军却不敢。马宣此时十分惊惶。他不知朱能带了多少人马,也不确定燕军是否会连夜攻城;而且朱能方才亲自上墙突击,让他误以为城外还有大将坐镇。而正如朱能所料,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马宣更不敢连夜开城出击,只得将一众军士赶上城墙,严加戒备。
第二日又是个大晴天。天还没亮,朱能便将手下兵马一分为四,四面围攻蓟州。
蓟州不过是个州城,城小墙矮,防御算不上坚固;昨晚在马宣严令下,南军又空守了一夜城墙,此时更加疲惫,论战力根本不是精神饱满的燕军对手,幸亏朱能轻装而来,攻城器械不足,南军占了守城的便宜,兵力相对也还不少,一番杀戮下来,尚能勉力支撑。
朱能亲率一千二百精兵,在南门担任主攻。燕军箭手望城而立,连发箭矢,力求将城上守军压住。南军箭手已是十分疲惫,一开始还回射一阵,不多时便已力竭,一个个猫在城垛下,再也不敢探出头来。
朱能见己方已占优势,随即扭头对随同前来的张辅笑道:“就看文弼本事了!”
张辅是张玉长子,今年二十八岁,与朱能年纪相仿,却有着连朱能都不及的稳重和老成。此次朱能出征,张辅自告奋勇,充任副将。此时见朱能发令,张辅也不答话,只紧绷着脸拔出宝剑,长臂一挥,旁边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四百勇士便跟着冲了上去。
马宣正在南门督战,见燕军冲到城下,正架梯登墙,忙大呼一声,领着一众亲兵冲到垛前。他倒也十分勇敢,冒着被箭射中的危险,搬起一块滚木奋力往下一掷,只听得一声惊呼,一名燕兵顿时毙命。
曾濬正在远处墙上督战,他见得马宣发威,精神大振,一手将一个躲在墙内的兵士揪出,接着便是几个大耳刮子,方对城上众人怒吼道:“都给老子起来,马都司都亲自上阵,你们这些狗日的谁敢退后?哪个再不奋力杀敌,老子一锤砸花他脑袋!”
众人素惧曾濬,眼下见他发怒,忙都爬了起来,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拿起武器走到墙头。
此时张辅已杀了两个城头守军,成功爬上了墙。马宣虽不认识张辅,但见其一身百户服饰,知其必是燕军先锋官,忙对左右大声叫道:“杀了这个贼寇,本都司赏钱三百贯,官升两级!”
马宣话音方落,手下三个亲兵便操起手中家伙冲出,直向张辅身上招呼。
好一个张辅!见敌人过来,他毫不慌张,先大步向后一跃,避开三人刀锋;立稳脚跟后,他又运势向前曲身倒地一滚,趁着敌人收刀的间隙,直扑打头二人脚下。
“娘呀,我的脚!”
“狗日的,我的腿断了!”
只见寒光一动,两人便栽倒在地,紧接着便传来阵阵哀嚎!此时后面的那个亲兵已是吓呆了,正欲挥刀再砍,张辅一跃而起,手中宝剑一扫,此人喉间一片殷红,当场气绝。
趁着张辅杀敌的当口,十余名燕兵已从其身后爬上了墙,张辅将他们聚在一起,向城头敌楼前的马宣逼去。
方才张辅大展武功,倾刻间连破三人,墙上众人看在眼里,已是一阵胆寒。此时见张辅气焰大涨,领人大呼小叫冲杀过来,一众兵士哪还有胆量与其争锋?顿时纷纷后退。马宣气得七窍生烟,提剑便将一个糊里糊涂退到他跟前的卒子刺出个窟窿,方抽出沾满鲜血的宝剑厉声叫道:“谁敢后撤,此人便是下场!”
不过军心已乱,马宣官儿再大也不好使了。众人见此情景,惊骇莫名,顿时一声发喊,纷纷避开马宣,竟从敌楼后头绕了过去。张辅也懒得与这些喽啰们纠缠,他已瞄准了马宣,一心要将其当场击毙!
马宣此时处境十分危险:挡在前方的守军大都不是被杀,便是逃走,自己身边只有寥寥几个亲兵,也都是面如土色。只见张辅面色冷漠,只管步步逼近,摆明了要取自己性命!而他身为主将,此时若是逃走,城上守军必然土崩瓦解;若是不退,又哪是这拼命三郎的对手?
正当马宣惊惧交加之时,后面传来一声大喝:“都司先到后面督战,看某取这小儿性命!”
马宣回头一看,却是曾濬满脸污血,杀气腾腾地带着几十个手下奔了过来。
曾濬方才在敌楼右侧督战。他奋力拼搏,终于将右侧攻城的燕军打退,回头一看,却见左侧的张辅势如破竹,竟已快冲到马宣面前!曾濬这个汉子虽粗,也知道此时马宣若死,蓟州必将不保,忙亲自过来顶替。
马宣见他过来,眼中一热,几乎落下泪来。他明白此刻危机万分,便也不再多说,忙带着剩下的亲兵往右侧奔去。
曾濬是蓟州卫的主官,且他的威严还是能震慑些人。此时见他上阵,敌楼附近所剩不多的将士又提起了些精神。曾濬把他们聚到身旁,自己将头盔一摔,大喝道:“小儿受死!”便径直扑了上去。
曾濬是一卫之长,当然不认识张辅这个小小的百户;但张辅却对这位闻名河北的大老粗将军耳熟能详。方才他本想杀了马宣,可惜这个都司已抽身逃了,此时见曾濬上来,他心中暗道:“杀掉曾濬,也是大功一件!”当下便带着手下疾步向前。一阵刀枪撞击之声过后,两支人马混杀在了一起。
方才张辅大显武勇,南军大都丧胆,墙下的燕军趁势纷纷爬了上来,眼下楼上燕军已近百人。而曾濬将一众手下纠合起来,也有百十号众,双方兵力相当。此时短兵相接,两方各为其主,舍命相博,城楼上顿时血肉横飞。
杀了一会,形势已起了变化:这些燕军将士大都曾多次出塞击胡,正是大明北军之精锐,燕山左卫往日又屡受朱棣教导,战力可谓天下无双;蓟州卫虽也号称强兵,但比起他们还是差了个档次;而经这几日连番折腾,昨日又半宿没睡,南军已是疲劳不堪;方才凭借城墙防守倒也罢了,此时与燕军悍卒短兵相接,不多时南军将士便呈不支之势头。只见燕军越杀越勇,众人阵阵怒吼,连连挥刀,南军却是疲于招架,无力还手。片刻功夫过去,三十来个蓟州官兵已倒在血泊之中,南军稍微振作的气势又迅速消泯下来。剩下的一些士卒见势不妙,便也开起了小差,趁着长官曾濬和张辅杀成一团的功夫急忙开溜。渐渐场中燕军已占了上风,唯有数十名曾濬亲兵尚死战不退,苦苦支撑。
曾濬见情形不妙,心中大急。但他不能像马宣一样逃跑。此时城外朱能已又增兵攻城,南门已是岌岌可危,自己若再一撤,蓟州城就真的破了。曾濬乘打斗间隙向前一看,张辅等人身后的左侧城墙上又有燕军爬了上来,他知道事已至急,索性心一横,双手将金瓜锤高举过顶,对着张辅猛砸下去!
张辅吓了一跳!曾濬胸腹间已是敞开,自己只要一剑便能将他刺死。可这个粗汉子用的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自己若真刺过去,那两个高举的锤子必然也会借着余力砸到自己身上,到时候自己就算不死,也得被几十斤的大锤砸断脊梁!
张辅可不想和曾濬同归于尽。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曾濬大锤将到时,张辅突一后仰,竟侧身倒了下去,随后他又用手撑地,连向旁滚了几圈,堪堪将大锤避开。
曾濬一击不中,大锤狠狠砸在地上,让他一阵懊恼。就当他欲将锤提起再砸时,张辅却从地上一跃而起,口中一声“着”字,手中利剑已破空向前,竟趁着曾濬提锤之间隙,在他腹部狠狠地刺了个大洞。
曾濬浑身一抖,眼中闪出一阵不可思议的目光,似乎不相信自己这个名闻燕赵的将军,竟会被一个无名小校杀死。终于,他大叫一声,眼光刹时黯淡,魁梧的身体直直倒在地上。
“曾濬死了!曾濬死了!”墙上燕军见曾濬倒下,气势大振,一个个狂呼乱叫着向南军狠狠杀去。而南军将士见平日威武得不得了的指挥大人竟然阵亡,尽皆丧胆,纷纷惊惶后退。城上防守立呈瓦解之势。
马宣在右侧率众守城,眼见曾濬竟然被杀,惊骇万分。此时张辅等人已经快速向其逼近,南军一片混乱。马宣一声哀叹,双目一闭,将手中利剑横于颈部,便欲自刎。
“杀燕贼啊!”突然,城梯口传来一阵喊杀之声。马宣睁目一看,竟是毛遂带着一队军士,奋力杀了上来。
原来之前毛遂连请避战,惹恼了马宣。因此燕军攻城时,他便下令,让毛遂在城内负责后勤杂务,并不使其上城。方才毛遂见南城势危,心中发急,便将城内还能上阵的老弱士卒以及精壮百姓组织起来,凑足了五百号人来救南门,此时正到墙上。
毛遂来的正是时候。这些兵战力虽弱,却是一支生力军,力气很足。张辅燕军奋战多时,眼下十分疲惫,已是强弩之末,被毛遂带人一冲,一时间竟站不住脚跟,向后连连退去。
马宣见战局峰回路转,一时竟看得呆了。毛遂见状,大叫道:“都司还愣着做甚?快带大伙一起上啊!”
被毛遂一叫,马宣立马惊醒,他当即仗剑大喝道:“众军勿得惊慌!速随本将斩敌!”说完,亲自带头杀进战团之中。
南军本已陷于瓦解,此时毛遂登场,战局生变,两位长官又带头冲杀,众人顿又生了勇气,一些还能作战的军士便也三五成群,纷纷加入战团。
这下轮到朱能发急了。方才张辅连连得胜,朱能在城下瞅着,也是连声叫好,并遣手下将士登城增援。而这时城上战局竟生变化,南军步步紧逼,张辅等人疲于应付,逐渐落了下风,朱能自也双眼冒火。
但蓟州有生力军,朱能却已拿不出人增援了。此时城下燕军已不足六百,其余的不是战死,就是在城上挣扎。若此时再增援张辅,自己阵中就没几个兵了。且不说战机已失,再登城用处不大;便是自己硬增人上去,若南军开门出城怎么办?天晓得马宣还有没有伏兵未用?若真蓟州再冲出队人,将城外己军军阵杀散,那内外夹攻之下,城上燕军岂又还有活路?
就在朱能犹疑之时,城上战局已愈发紧急,张辅等人已被逼过敌楼,又退回了方登城时的左侧,且已呈颓势,上千南军气势再起,刀枪剑戟俱向张辅招呼过来。见此情景,朱能知不可为,便不再犹豫,当即扭头对传令官道:“马上鸣金收兵!阵内弓手速向城上放箭,压制南军,掩护我军下城!”
战斗开始时燕军放箭过猛,弓手力气消竭,经过一番休整也未完全恢复。不过这突如齐来的箭雨仍让拥挤在一起的南军猝不及防,一时间城上哀嚎四起,南军又是一乱。张辅趁着这当口,当机立断,率残存燕军顺着云梯撤了下来。
待张辅等人归阵,朱能清点人数,已少了小二百口子。加上其余三门伤亡之数,燕军此番攻城已折兵近四百,这让朱能十分心疼。
燕军不是南军。南军聚天下之力,别说几百,就是死几万人也没什么。可燕军到现在为止兵不满四万,稍有损伤,便有可能伤筋动骨。如今蓟州未下,自己所带四千兵马已折一成,这如何不让朱能忧心?
不过朱能年纪不大,论心智也十分成熟。他并未将心中烦闷写与脸上,而是面带笑容,将众将士好好抚慰,末了方对张辅道:“文弼神勇,竟力斩曾濬于城上,大挫南军士气,可谓奇功!”朱能这番赞词倒不是客套,今日张辅确实战绩不错,至于后撤也是己方实力不够所致,实与他本人无关。朱能见这个小兄弟如此威武,也是十分高兴。
张辅只是略微一笑,旋又敛色道:“可惜未能取下蓟州!杀曾濬微末之功,与夺蓟州大计相比,又何足道哉!”张辅也是个性情沉稳之人,从不乍喜乍悲。这一点曾让朱棣十分赞叹,认为他有大将之资。
朱能扶着张辅后背,以兄长的口吻亲切关怀道:“不碍事!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蓟州虽未攻下,但他们也损失惨重,曾濬都死了,其他人必也都成了惊弓之鸟。如今使长三日之期还剩一日,我等先回营休息,晚上再偷袭试试。”
就在他二人兄弟情深,惺惺相惜时,前方蓟州城处却发生了一件让他们意想不到的事:一直紧闭的蓟州南门竟然大开,蓟州主将,都指挥马宣竟带人出来挑战!
原来方才燕军退后,马宣便命清点人数,一番计算,南门南军已伤亡近半!此时曾濬的尸首也被抬到马宣面前。这位蓟州卫指挥使仍是怒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之态,南军上下看了黯然不已。不待马宣下令,毛遂便挥挥手,让人将其抬了下去。
“都司!”毛遂定了定心神,对马宣说道,“曾指挥业已殉国,我军今日伤亡惨重!燕军此番虽败,不多时必然再攻,都司应暂且止悲,赶紧激励军士,紧守城防,以保蓟州无恙!”
马宣已是欲哭无泪。身为剿燕的一方主将,他不但没动北平一根毫毛,反到让燕军打到蓟州城下。如今己方不仅伤亡惨重,连蓟州卫指挥使都被人一剑捅了,如此惨状要传到朝廷,自己必死无疑!毛遂一番话,倒让马宣从对自己前途的感伤中走了出来。他略一思忖,却想出个主意,遂沉声说道:“曾将军尽忠王事,朝廷必有追封!只是今日我军伤亡虽众,但燕军也是损失惨重。本将决议,此时趁朱能不防,率精兵出城,与其决一死战,若胜,则蓟州之围顿解,岂不胜过坐以待毙?”
毛遂闻言大惊!今日蓟州几次即将不保,能最终打退燕军存属侥幸。若非当时他及时带兵赶到,这蓟州城眼下便已姓“燕”了!如今南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迷,将士亦都有俱战之意。此时正应闭城死守,凭坚城拒顽敌,此实乃不二之途。这马宣是哪根子筋不对,竟敢在这种时候主动出战!以南军状态,又岂是燕军对手?毛遂越想越惊,忙抱拳劝道:“将军!此时敌强我弱,当应死守待援!贸然出战,我军恐不是对手!”
其实马宣也明白此时出战胜少败多,但他有自己的考虑:仗打到这份儿上,自己这个都司算是彻底砸了。以眼下这种形势,即便守住蓟州城,自己作为削燕将领,罪过仍是不可饶恕。到时候蓟州城在与不在,自己都逃不过一刀!但出战则不同了,朱能身为朱棣心腹,燕府侍卫之长,可谓名声在外!若能将他擒拿或者击杀,那自己便立了大功,也符合“剿燕”的宗旨。到时候功过相抵,朝廷即便不赏,也不会太过责罚。此时燕军刚退,士气同样不振,不趁此机会拼死一搏,以后却哪还有机会下手?至于蓟州守不守得住,那就不是马宣眼下顾得了的了!计较既定,马宣当然听不进毛遂进言,当即反驳道:“蓟州城矮墙薄,防御不修,本不足为凭;坐守枯城,终究逃不过败局。如今燕军方退,军心正丧,本将率军趁势出击,正是解蓟州之围的大好时机。‘兵者,诡道也’,朱能见我军气衰,以我必不敢出城。我偏反其道而行之,燕军见此,必然胆寒,我军则正好借此良机,一举成功!”
毛遂也是聪明人,见马宣这番坚持,对他的小算盘也略微猜到了几分。这位蓟州卫的副使十分愤怒:你要保自家性命,却拿蓟州卫上下的性命做赌!不过他毕竟只是个从三品指挥同知,马宣则是兵部尚书齐泰亲点的正二品都指挥使。正可谓尊卑有别,马宣定下的事,他于情于理都反驳不了。无奈之下,毛遂强压怒气,冷冷问道:“既如此,都司要带多少蓟州卫兵士去战朱能?”
毛遂故意将“蓟州卫”三字咬的特别重,马宣听了心中也是一凛:现在曾濬已死,毛遂便是蓟州卫的主官,他如此说法,无疑也是要给马宣提个醒:你只是个客将,别仗势欺人太过!否则我也不是好惹的!
马宣一阵愤怒,心中狠狠骂道:一个目无尊长的军痞!
不过骂归骂,马宣倒还真被这番话给吓住,毕竟惹毛了这条地头蛇也不是那么好玩的。想了一想,他隐含怒气答道:“此次本将亲自出马,尔率众守城便是!本将亲军尚有四百,此番全部上阵;蓟州卫中抽六百精锐,凑成一千之数出城足矣。此乃定议,尔不必再言!”
马宣亲军的死活,毛遂并不关心。六百蓟州兵勇虽然仍是不少,但看马宣态度,毛遂知已无商量余地,便咬牙认了道:“既如此,末将即去抽调准备。诸军出城之时,末将自当置酒,为大人壮行!”
“不用!”马宣以上官身份,竟和下属谈起条件,已是十分丢脸。此时他恨不得当众便将毛遂裤子扒了,狠狠打上三十军棍!见毛遂此番假惺惺,他心中不由一阵厌恶,好一阵方强压怒火道:“待我提了朱能的头回来,尔再摆酒不迟!”
马宣带着一千人马,气势汹汹地出了南门,来寻燕军的晦气。这边朱能与张辅见了,先是惊愕,后却一阵爆笑。燕军以前打仗,都是出塞后在大草原上杀鞑子,于打野战最是擅长,且此番又是轻装而来,怕的就是南军闭城死守。现在燕军攻城受阻,气势本已稍挫,这马宣居然舍长就短,自己找上门来决战!如此良机,朱、张二人岂能放过?朱能当即对张辅道:“文弼久战辛苦,此番便与众攻城将士守阵休息,且看我去将马宣抓来!”说完一声招呼,率先前未参与攻城的五百马步燕军出阵迎战。
双方迎面对冲,很快便相遇到了一起。混战一开始,南军便显不妙:燕军人数虽少,却是先前未上阵的生力军,此时正是斗志昂扬,而南军却早已困乏不堪;更重要的是,此部燕军大半都是骑兵,方才登城,骑兵派不上用场,朱能也未命他们弃马就步,上墙杀敌,此时这帮精骑憋了一肚子火,个个扬刀提枪,来回冲杀,南军将士顿时鬼哭狼嚎,场面十分凄惨。
马宣本已抱了必死之心出来,此时对南军官兵的惨状视若无睹。他带着几十名亲信骑兵,一路斩杀,目标直指朱能。只要杀了朱能,这一千人哪怕全死光,他也毫不在乎。
朱能也正带着一帮手下寻找马宣。二部相见,各自都红了眼,个个猛夹马腹,发力冲上,两支骑兵很快便冲撞到了一起。只听得一阵刀剑撞击之声,两军便又分开,方才相撞的荒地上顿时多了近十具尸体。
马宣前后一瞧,顿时气得大叫——只见朱能兵马并未见少,倒在地下的竟全是南军骑兵。
原来这帮骑兵都是马宣从江南带来的亲军,并非蓟州军士,马上功夫本就不强,外加连番熬夜加作战,气力都已竭了;而燕军本就是与鞑子作战的明军主力,骑战功夫绝对是大明第一,此时又个个生龙活虎,两下相交,燕军竟只有二骑受了点轻伤。
马宣双眼通红,指着朱能尖声叫道:“姓朱的,有本事一个人出来,爷爷陪你玩个痛快!”
朱能大笑一声,双手一抱拳道:“马都司说笑了,如今强弱已分,我又身为一军主将,又岂会像尔这般逞匹夫之勇?你部既非我燕军对手,不若下马受降,燕王仁义,必不降罪!”
马宣气到几乎吐血。他当即回头喝道:“随我再冲,定要杀了朱能!”
马宣下完令,后面南军骑兵却无人应声,片刻方有一个亲兵小声道:“将军,燕军势大,非我等所能敌,不如……啊!”
此人话未说完,却忽然一声惨叫,众军一瞧,原来马宣的利剑已穿透了他的胸膛。马宣抽出宝剑,恶狠狠地叫道:“谁还敢抗令?”
那边南军一片混乱,这方朱能正正瞧在眼里,他抓住战机,宝剑一挥,手下骑兵便又杀出。
马宣等人正在内争,不料燕军又杀过来,顿时大骇。此时众亲兵见大势已去,马宣又近似癫狂,顷刻间纷纷离心离德,不愿再白送性命。见燕军杀至,他们一阵大喊,个个拨马便逃。
马宣单枪匹马,被朱能等人团团围住。此时圈外战事也见分晓,南军死伤小半,其余纷纷归降燕军,只有少数人得以脱逃。朱能骑于马上,剑锋前指傲然笑道:“马都司可还有话说!”
马宣神色木然,过了好久方惨然一笑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马宣效忠皇上,死得其所!吾虽先去,尔等叛逆,必难敌朝廷大军,早晚身死族灭!”说完手中剑一横,便竟自刎!
朱能冷冷看着马宣尸体倒地,方扭头对旁边众人道:“将他尸身埋了,头割下来,本将要用其头拿下蓟州,换我燕师首捷!”
当朱能将马宣之头用枪挑着,耀于蓟州南门之下,并将燕王招抚旧部的旨意重申后,已是穷途末路的毛遂终于不再反抗,率着蓟州卫残军开门归降。
朱能进城后,粗粗安置降军,命人快马赶回北平报捷,并将毛遂等一干降将带回北平安置。随后,他命张辅代守城池,自己亲率两千军士,连夜奔往蓟州西北百余里外的遵化。这位青年将军的目标不仅仅是个蓟州,他还要拿下遵化,再立新功。
朱能这次的奇袭十分顺利。遵化卫指挥使蒋玉也是燕王旧部,先前燕王招抚令旨一到,他便心猿意马。蓟州受围,遵化离其甚近,但蒋玉既不发兵救援,也不严加布防,只是坐观蓟州战事进展。此时朱能连夜奔袭,军士趁夜摸上遵化城墙,并成功打开西门。燕军大队进城后,遵化守军方知燕军来了。蒋玉得报,不顾遵化知州的苦苦哀求,当即命手下将士卸甲投降,朱能兵不血刃的占领遵化。当蓟州、遵化失守的消息传到密云时,同为燕王旧部的密云卫指挥使郑亨也率众归降。至此北平府辖下州县,大半已归燕王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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