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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清盛

        平清盛的心情非常不错。

        近日来坏事不断,一族之人尽皆紧缩着眉头。即便平日里总是一脸开朗,口中呵斥他人“蠢货,何须如此郁郁”的清盛,此时的心情也异常的好。六波罗一廓的正月,充满了初春时节的喜庆。

        不光如此。以清盛为首,居住于此的平氏一族的众人,乃至其手下的下人,也都重新寻回了自信。

        “若是少了我等的力量,时势就不会转变的。”

        众人都明白了武家自身的力量。

        一切都始于此番的平治之乱。战火之中,主上、上皇的车驾都来到六波罗避难,六波罗武士都备感荣耀,皆称此事乃“史无前例的荣耀”。

        源氏也好,平氏也罢,之前的地位全都处在公卿们之下,不过只是一群公卿的爪牙,但如今,时代却已渐渐改变——不知何时,不知不觉间,武家众门早已不再是往日模样,彼此的身形与目光之中,都开始充满了自信,而平治二年——不,由今年的正月起,朝廷已经改元,年号变更为永历元年。

        不仅如此,与平氏同为武家豪门的源氏一派的势力,也在去年的岁末彻底被铲除掉了。

        所以,如今一旦提起武门,偏僻的地方尚未可知,但凡京城之中,所说所指的都是平氏。

        平家的初春!

        这股隆运之势,甚至让六波罗的统治范围也如屏风绘画一般,一块块地向四下延伸而去。短短十年之前,清盛之父——刑部卿忠盛居住的那座土墙旧宅还只有不到一町大小,与六条的河原相对,总让人感觉寒碜穷酸——而如今,近来平氏的眷族们大兴土木,虽然全都号称六波罗,但其地域的宽广,已不再是一句话就足以形容的了。

        北起六条松原。

        南至七条附近。

        东西则吞纳了由加茂的河岸到山脚的地域。在小松谷的山麓,嫡子重盛新筑宅邸,人称“小松殿”。

        除了本族之人的馆邸,平家还趁此时势评议政治,裁决庶民的诉讼,督促租税,警备市中,发布诸国诸道的法令。

        或许,清盛早已下定决心:若不如此,那么其统治就无法维持。

        其原因就在于,长年以来,虽然藤原氏执掌了政权,在文化方面留下了诸多的功绩,但这种文化不但产生了一种颓废的怠惰和腐朽的末路,同时也让藤原一门之人仅以自家为荣,公饱私囊,以为整个世间都属于藤原一门,以至于诸国边界上大乱频发,世态陷入了不可收拾的境地。

        这就是天庆年间的将门之乱,藤原纯友之乱。

        以及其后那无数的私斗和战乱,都并非产生自地方本身的原野,而是腐朽没落的产物。而中央却穷奢极欲,整日醉生梦死,在政治方面毫无作为,整日只会催促地方的百姓和家族交绢纳米,催促租税。这一切,全都是藤原氏自己一手酿成的。

        今年年初,清盛曾独自告谕自己,深刻反省道:“即便手中重权在握,也切不可让子孙们重蹈藤原氏那样的覆辙。”

        年后四十三岁的他,此时正当壮年。

        此时,清盛刚上朝归来。

        牛车的厚重车轮重重地碾过了密密麻麻的小石子路,向着邸内深处而去。

        “大人归来。”

        “大人归府。”

        不论是馆府上的武士小屋,还是深处的女子厢房内,所有人的态度都变得肃然。甚至就连汩汩作响的泉水声,似乎都骤然间变得与平时不同。

        “唔。”

        上朝归来,面对出迎的众人,清盛总习惯如此大声哼上一声,感觉就仿佛是在释放之前的无聊心情一般。

        车帘掀起的同时,清盛道了声“辛苦”,飘然走下了车驾。

        清盛身材矮小,却总摆出一副威武的模样。朝堂之上,他这矮小的身躯也能总是藐视着一众软骨头的公卿们。沐浴在其目光之下,他人总会心生反感,觉得他是在“耀武扬威”。

        但清盛此举却绝非故意。相反,平日里的清盛毫无架子,以致自己馆府的家人和亲近之人反而时常劝诫他说“若不再稍稍蛮横些,再表现得更稳重些可不成”。

        有时,甚至颇有君子之风的嫡子重盛也忍不住会说:“父亲大人,您为何如此轻忽?”

        但是,即便清盛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却总会不以为然。昔日生长于贫穷环境中的毛病,和书生气般的草率性格,始终都没有改掉。

        这也是安芸守和播磨守时代,为人臣子,不拘小节的大人哪——也有人如此评说。

        身为武人,正三位参议的官位,绝不会低。而且,其威势的众望,实际上,在源氏全灭的现在,已是再没有人足以与他抗衡了。虽然朝堂之上也有众多的大臣和高官,但一门众人却都清楚,清盛完全就没有把那些人放在眼里——故而,“大人应该再蛮横稳重些。”众人都如此盼望着。

        尽管身形矮小,但嗓门却颇大。清盛一边大步流星地向着馆府深处走去,一边吩咐着:“之后再说。”

        “让他等着吧。”

        “赶他走。”

        许多公卿都会来拜访清盛。这样的现象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清盛平日上朝频繁,朝堂之上也能与众公卿们见面,但到访他私人府邸的人却依旧不少。

        尤其是在先前的战乱中,源氏一败涂地之后,公卿们仰仗清盛的鼻息,甚至已经到了令人厌烦的地步。

        “哎呀呀。”

        清盛换上便衣,在居室中稍稍放松了一下。平日里他事物繁忙,而他做事又从不倦怠,由朝廷归来之时,不时会露出一脸疲累之相。上朝归来之后,他似乎也会带回许多无法向他人说出的复杂事情。

        支持上皇院政的公卿与拥戴天皇的公卿之间的对立,就是这烦恼的祸根。清盛虽然希望能够彻底铲除掉其根源,但此事就如同园丁的工作,若是拔出了根,那么花就会散落;而要是不想让花散落,就拔不了根。

        “等您归来很久了。我为您带路吧?”

        近侍见时机来临,开口向清盛问道。继母池禅尼说是有事希望见一见清盛,正在别室等候着。

        “什么?老尼姑来了?”

        清盛不由得感觉有些纳闷。

        他完全猜想不出继母此番前来,究竟为的是何事。之前,禅尼一直都在六波罗的池殿中安度余生,极少会造访事务繁忙的清盛所住的府邸。

        “嗯,见吧。不必带她过来了,从礼节上讲,还是该我过去见她……毕竟她是我的母亲。”

        最后的一句,清盛就仿佛是在自说自话一般。之后,他便一改之前那副慵懒的脸色,离开了屋中。

        尽管众人都说他自我意识很强,平日里行事任性乖张,但他却颇念骨肉之情,尤其对父母,更是充满孝心。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深知贫穷究竟是何滋味所致。

        清盛还记得当年自己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布衫,冒着冬日刺骨的寒风,手里拿着父亲忠盛的书信,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拜求中御门、正亲町之流的公卿,向他们乞求借些钱财时的情境。

        每次看到清盛,公卿们就会皱起眉头,露出一脸厌烦的表情说道:“又来了啊?”

        之后他们就会如同驱赶瘟神一般,施舍给清盛一袋粟米或一升盐巴,冲着清盛说上一句“别再来了”。即便被那些公卿当面叱责自己的父母没点本事,说平家就是一群穷鬼,只要一看到那些粟米和盐巴——

        “哦,如此一来,今明两日的性命就不必担忧了——”

        不管父亲还是母亲,都从不会感到半点气愤,反而却表现得兴高采烈——出生长大在这样一个凄惨的家庭之中,看到周围的人,心中都自然会有种悲天悯人的情感。这与其说是一种天性,倒不如说是一股伴随着境遇的变幻而逐渐变得深厚的情感。

        而在父亲忠盛死后,面对继母池禅尼时,他表现出的孝心,也和面对真正的母亲没什么区别——甚至就连馆府里的下人们,也不得不对他敬佩不已,说他是个恪守孝道之人。

        “孩儿清盛,刚刚回到府中……近日实在是太过繁忙。”

        刚一走进禅尼所在的屋中,清盛便郑重地行了一礼。在禅尼面前,他丝毫没有半点架子,依旧还是当年的那个儿子。

        “哦哦。”

        见到清盛如此,禅尼反而表现得有些不敢当。

        但禅尼的心中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快。尽管清盛只是她的继子,但她却总为自己能有如此一个好孩儿而感到幸福。

        禅尼眯起了她那双虽已年迈,却风韵犹存的双眼,宽慰道:“辛苦你了。”

        “嗯,孩儿身体强健,不像父亲当年那般体弱多病,所以身体上倒也还能吃得消。只是那些公卿们实在是胡搅蛮缠,上朝半日,感觉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记得之前曾有人说过,参议大人脾气古怪倔强呢。”

        “那是因为孩儿曾在宫中大声呵斥过。”

        “最好还是不要如此啊。”

        “孩儿也时常会在心中告诫自己,但有时实在是……”

        清盛一笑。

        “对了,母亲此番前来,莫非有事?”

        “正是。”

        “……这可奇了。母亲究竟所谓何事?”

        “为义朝之子前来。”

        “义朝?”

        “不久之前,尾张的赖盛手下的一名叫弥兵卫宗清的武士,在美浓路上抓获了一名可怜的公子。”

        “母亲所言之人,莫非义朝的三男,右兵卫佐赖朝?”

        “正是。”

        “然后呢……”

        “我听人说,你本打算命人斩了他,但凡事慈悲为怀,能否放他一条生路呢?”

        清盛摇了摇头。面对父母,清盛从不隐瞒自己的内心。

        “不,这可不成!”

        “不成吗?”

        “万万不可。”

        “当真不可吗?”

        “此事不须母亲过问。”

        “……”

        “……”

        禅尼与清盛两人都突然住了口。尴尬的沉默持续了良久。

        中壶的红梅,落下了一两朵。两眼盯着一旁的禅尼,突然轻叹了一声,含泪默念道:“不得已啊……毕竟如今老爷已不在人世了。”

        清盛勃然变色。

        “又要闹性子吗?即便父亲忠盛还在,此事也是同样。不,站在孩儿清盛的角度上,正是因为父亲已经西去,所以只要是您的请求,孩儿都会尽可能听从。可是,对于义朝之子的处理,问题却关联重大。若换作伏见中纳言或者越后中将之类的人,那么就算是十个人,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是,武门之子的话,其根性却颇为可怕。”

        “清盛你自己不也同样是武门之子吗?今日之罪孽,明日必果报啊。”

        “正是因为如此,孩儿就更不能养虎为患了。我等武门之人,原本就是他人当年养下的虎。就算现在隐忍不发,等到回归原野之后,其凶残本性也必会再次复苏——在这一点上,即便同为一国之人,我等与那些沉溺于平安朝和天平文化之中的公卿们也是不同的。”

        “贫尼并非是在为此感叹。”

        “那您究竟所为何事?”

        “贫尼为的是后世的可怕。”

        “又开始说这些佛法因果云云的了吗?”

        “清盛你自己膝下也已有了不少的子嗣。”

        “生于武门之中,自然也会因袭我等武门的习俗。”

        “话虽如此,若是清盛你的孩子,遭遇了如今义朝之子的那般境况,身为父母,你又会作何感想呢?”

        “啊哈哈。”

        “此事有何可笑?世事变幻,只在朝夕之间。”

        “母亲大人啊。”

        “何事?”

        “您不如到女眷的屋中去,和她们玩会儿双六或者投扇吧。盛姬为了看催马乐,把町里的白拍子都召集来了,听说可热闹了。”

        “那我就告辞了。”

        “是吗?”

        清盛率先起身。

        “那么,孩儿送您到南廊口去吧?”

        远处的屋里,传出了笙铃鼓笛的声音。禅尼默默地回自己居住的泉殿去了。

        目送着禅尼离开之后,清盛独自一人在桥廊下的转角处伫立了许久。东山一带的远景,就仿佛是为了这座馆府所设的一般。远望北苑,直到加茂川的河边,明媚的阳光洒落在蔷薇园的草坪之上。

        嘭。

        嘭。

        阵阵声音响起。或许是公子们还在蹴鞠的缘故吧。有时候,小松附近不时会升起高高的鞠球。

        三男宗盛,从堂兄弟经正,这些依附着清盛生存的族人子弟们,正如痴如醉地追赶着鞠球。

        “——蠢货!”

        之前正月里的那种好心情,彻底骤然一变。近侍的家臣也全都吓破了胆。或许,之前池禅尼的那番话语,依旧还残留于清盛的内心之中。

        “给我去学骑马,学射箭。你们是公卿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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