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平原,狩野川全都缭绕着浓浓雾气的清晨。流放所的佛堂中,传出琅琅的诵经之声。
十年如一日,每日拂晓,赖朝都从未有过丝毫的倦怠。
少年时,赖朝曾被判处死刑,其后得到池禅尼的协助而得救。在赖朝启程离开京城的那天——
“纵使有人挑唆,也切不可修习武艺。心中要挂记着父母兄弟的来世,削发为僧,切勿再受这绳缚之苦了。”
池禅尼当时的一番训诫,至今依旧深深地留在赖朝的心中,从未忘却。
但如今,禅尼也已驾鹤西去,辞别了人世——赖朝琅琅的诵经声中,可以清晰地听出他为禅尼的来世祈求福寿的意念。
尽管如此,赖朝却并未遵从禅尼生前嘱咐他削发为僧的训诫。二十九岁的他,不但扎起了满头的黑发,反而还在为它的光泽而感到自豪。
而这每日诵经的功课,到底是钦慕菩提之心的表现,还是献给凄惨死去的父亲义朝、兄长和族人的供养,抑或是欺瞒世人的作态?光从赖朝端丽的身影来看,依旧让人无法分辨其究竟。
看到他的人,听闻诵经的人,还有整日围绕着流放所的人。众人心中的想法,也各自不同。
然而,事实却是难以动摇的。不管赖朝的心中有何想法,这平静如水的流放所生活,都一一被人上报了京都。
也正因为如此,年复一年,六波罗对他的监视与拘禁也渐渐变得松懈,甚至还默许了在他身边留置侍女——近来,暗中在内堂服侍他的龟前,便是他的第二位爱人。
之所以说龟前是第二位,那是因为两年之前,伊东佑亲的女儿曾经与他一同坠入爱河,甚至还怀上他的骨肉。后来,佑亲得知此事,愤然将其子弃于深渊。一时之间,也曾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佑亲乃伊东的豪族,其权势地位与北条家并驾齐驱。事发之后,被佑亲叱为囚犯的赖朝虽然也吃了不少的苦,但不知何时,赖朝的身旁却又有了其他女子侍奉,两人甚至还不时于众目睽睽之下互诉衷肠。
龟前不似伊豆女子,性格较为腼腆。当时,民间流传的戏谑歌谣有云:不惧男子者,加茂女、伊予女、上总女。
为何伊豆的女子不在其中?——有时候,这样的烦恼也会萦绕于赖朝的脑海中。对年轻的肉体而言,说到无聊,倒也确实无聊得令人难以忍受。
为了驱除心中的烦恼和内心的邪念,每日清晨的修行,对他而言完全是必要的。赖朝诵经的声音颇为响亮,甚至可以说,蛭小岛的拂晓是在他的诵经声中开始的。
“阿龟——拿水来。”
赖朝满头大汗地走出佛堂。从龟前手中接过一碗凉水,一气喝干之后,赖朝便再次迈开大步,踩踏着沾满朝露的冰凉夏草,向着马厩走去——这,同样也是他每天清晨必做的事情。
马匹平安无事地待在马厩中。谁也没告诉过赖朝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刚一停下脚步,“鬼藤次。鬼藤次。”赖朝便冲着马夫小屋叫道。
三郎盛纲应了一声,从马厩背后走来。
“在下这便将马牵来。”
盛纲将龙胆黑从马厩里放出来,牵到了赖朝的面前。
“鬼藤次呢?今早是你照管马厩吗?”
赖朝问道。
盛纲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道:“昨日深夜,鬼藤次说是患了急病,回到南条的山村了。夤夜之间,想必他也不便前去向您辞行的吧。”
这些下人之事,赖朝并不是很在意。他说了句“是吗”,之后便一脸毫不在意的模样,一如往日清晨一般,跨上龙胆的马鞍,策马到原野驰马去了。
等到人马都满身大汗地回转而来时,太阳早已冲破朝雾,升到了山顶之上。
“原来如此。”
也不知道是在感叹些什么,回程路上,盛纲一手牵着马辔,扭头望着赖朝说道:“小人的兄长定纲常说,大人您虽然身形瘦弱,但食量却很惊人。他时常在小人面前惊叹说,大人您清晨能够喝下几大碗的汤汁。如今看来,也难怪会如此哪……小人盛纲今早也已经是饿得眼前发晕了呢。”
赖朝一笑。
“驰马也还罢了,清晨的《法华经》二部,倒确实是从肚底朗声念诵的,眼下,我这五脏六腑之中,早已是空无一物了。”
“嗯,自打到流放所来奉公算起,至今也已十年有余了。我们兄弟二人,也确实随着主人积下了些修行呢。”
“已经十余年时间了啊?”
“嗯。当初家父吩咐我们兄弟二人前来之时,小人还只是个拖着鼻涕的孩童,而兄长定纲也不过只是个弱冠青年罢了。”
踩踏在露水之上,盛纲低头看了看自己赤裸的双脚。那双脚,与寻常农夫并无任何的区别。
盛纲乃是家中兄弟四人当中的老三。其父佐佐木秀义本居住于近江,却因不愿屈服于平家而被赶出了近江,前去投靠了武藏的涩谷庄司重国——其后,他便从未间断过与伊豆的赖朝之间的音讯和赠物。最终,他将自己的长子定纲和三子盛纲两人送到了流放所来奉公,做了流放所的家仆。
虽是流放罪人,但依旧保留着贵族般的日常起居的赖朝,在面对流放所的家臣时,也同样表现得颇为任性。之前盛纲兄弟俩也曾不堪忍受,多次逃回过涩谷。而每一次,其父都会好言劝诫,让盛纲他们再次回到赖朝身边——这是一群同甘共苦的主从。正因为如此,如今,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难以割舍的主君与家臣关系。
——回想起来,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还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兄长定纲,是个丝毫不逊于其父秀义的制箭好手。一天夜里,兄弟两人一同制作箭支,结果却让赖朝给撞见了。
“不知要到何时,我才能亲手拉开长弓,将你们兄弟两人亲手制作的箭支搭到弓弦之上啊。”
听到赖朝如此喃喃自语,兄弟两人只觉得心中一阵发堵,泣不成声。主仆执手泪眼相望,几乎直至蜡炬成灰。
“……也不知这双脚的指甲要脱落上几次,那一天才会到来。”
今日清晨,盛纲也是一边在心中思忖着这些念头,一边牵着主人的马回来的。
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刚到流放所的门前,盛纲便见门口聚集了大批的杂役,吵闹不休。
“哼,是流放罪人的主从。”
“来了啊。”
“回来了呢。”
闲人们表现出露骨的敌意,用手指指点点,高声叫嚷着。看样子,他们似乎是准备猛地围到赖朝的身边。
“发生何事?”
赖朝回头看了看盛纲。盛纲在马前摊开双手,回答道:“不知发生何事——小人这就去询问。”
主仆二人说话之时,杂役们也一直对他们骂骂咧咧,恶语相向。
“盗马贼。”
“这主仆俩狼狈为奸,贪污骗取了买马钱。”
“本性难移。”
“流放所的寄生虫。”
“把马还来。”
“还马来啊。”
闲人们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地念叨不休。这伙人,正是集市的无赖和马贩。他们说话口音很浓,刚开始时赖朝几乎就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等到听明白了之后,赖朝也不由得脸色一变。
“盛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
“莫非是有什么误会?”
“是。”
“你为何默不作答?”
“这其中既存在有些误会,却也并非全都只是一场误会。”
“你知道其中的缘故?”
“稍有些了解。其实,是因小人忘记把买马钱付给集市上的马贩,他们才会说这些话的。”
“买马钱?”
“是。”
“什么买马钱?”
“小人实在是愧对于您。”
盛纲就只是一味地低头道歉。
在同伴的唆使下,昨日在集市上买下龙胆黑的那名男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就是它,就是这马。”
男子用手指着赖朝的坐骑道。
“什么?是这匹马的买马钱?”
赖朝跃下马鞍,默默地聆听了马贩们的讲述——听完之后,赖朝不由得为盛纲的迂腐感到纳闷。此事并非盛纲之错,为何盛纲却始终不发一言,就只低头致歉?
“休得吵闹。我将买马钱付给你便是。”
“只要你给钱,咱们也不跟你纠缠了。”
“你们稍候片刻。”
“行,等就等。”
一众人等在流放所的矮墙墙根和草丛里坐下身,依旧一脸不相信地念叨不休。
其实,也难怪他们会难以相信。平日里,即便只是透过栅栏稍稍一瞥,也足以看出赖朝的生活颇为穷困。给予流放罪人的口粮,除了数十石谷物、数斗油和数匹布料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更多的了。
“唉,这事可真是让人头痛啊。”
赖朝将盛纲留在门外,独自走进了流放所中。他的手上,根本就没有相当于买马钱的财物。
池禅尼在世之时,每年还会从京城送来些衣物、经卷和高价的念珠。有时,乳母比企局也会挂念赖朝,为他送来些身边的诸般杂物——然而,这些物事,却全都包含着恩人们的一片真情,赖朝实在不忍心拱手送人。而即便将这些物品全都加在一起,却也及不上买马的银钱。
“阿龟,笔墨伺候。”
赖朝坐在缘廊上,挥毫成文。之后,又在信封上写上了“北条府政子小姐亲启”。
龟前似乎也稍稍窥见了信封之上的文字。
只听赖朝再次吩咐道:“把定纲叫来。”
龟前立刻起身,脚步匆匆地向着侍从小屋走去。
眼见兄长定纲骑着主人的龙胆黑匆匆离开流放所,门外的三郎盛纲连忙叫道:“兄长要去何处?”
“我要去北条府一趟。”
定纲扬鞭策马,匆匆向前赶去。
不久之后,带着写给政子的书信的定纲便踏访了北条家的馆府。定纲此番寻访的便是位深闺之中的千金小姐,对方自然也就不便直接会面。他就只能委托家臣,代为转交赖朝的书信。
“请将此物转交给令主。”
与政子的回信一道,家臣将一袭唐绫的小袖和一面唐镜交给了定纲。
定纲带上对方所给之物,又匆匆返回了流放所。
读罢政子的回信,赖朝立刻便将信纸撕得粉碎。之后,他把门外的盛纲叫了进来,说道:“你去将这两件东西交给集市的那帮闲人。”
“不必了。那些马贩早已不在门外了。或许是他们见到小人兄长策马向着北条府而去,以为他是去叫官差来,所以便各自逃走了。”
盛纲一脸开心地讲述着。然而赖朝的心头,却划过了一丝悲悯。若是外头因此传闻说赖朝依仗权势,欺凌弱小的话,那么此事便将成为赖朝一世的污名。赖朝再次嘱咐盛纲,让盛纲将两件东西拿去集市,或者直接交给方才的那伙人,或者换成钱财,交到那伙人的手里。
盛纲刚走出门,定纲说道:“大人若是没什么吩咐,小人便告退了。”
之后,定纲便退回了侍从小屋。
这件始料未及的事件,足足耗费了赖朝半天的时间。屋外的艳阳,仿佛已将青草和蝉声彻底烤焦了一般。
“若是此时出发的话,或许也没时间聊聊了……回程路上,天色便会变黑的吧。明日再前往吧。”
隔着房檐,赖朝两眼盯着夏日的云彩,在心中默默念道——近来,听箱根别当的弟弟永实说,高尾的文觉上人获罪,被从京城流放到了距离此地二里之遥的奈古谷山村的寺庙之中。
——对方也是流放罪人,自己也是流放罪人,若是前去一见的话,或许还能打听到些京城的近况。自打很久之前起,想去拜访一通的念头,便今日推明日地,成了赖朝心中的一道结。
“然而……此事是否也该思量一番?”
赖朝做事缜密的性格,使得他总有一种陷入多虑的倾向。比起与深闺之中的千金互换文书来,对于拜访文觉之事的影响,他反而考虑得更细心。
“……”
突然之间,听到有人嘤嘤啜泣,赖朝赶忙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旁。
啜泣之人,正是龟前。
至于她为何而哭,赖朝心中其实很清楚。必定是因方才自己派人给政子送信而起。若是说起买马钱的事,龟前必然会问赖朝为何不和她商量,又为何不派人去找她的父亲良桥太郎入道。
想必,龟前的心中一定是在为此事而怨恨。但凡女人,不管性格如何直爽,都是会有嫉妒之心的。龟前不过只是生性难以在动作和言语上表现,所以便只能哭泣了。赖朝其实早已看穿了一切,可他却故意露出了不耐烦的目光。
“哭什么?……男儿心怀,女人家是不会明白的。要哭的话,就到一边去哭吧……真热,吵死了。”
愈是叱责,龟前哭得便愈凶。
赖朝咂了咂舌,起身说道:“如此炎热,光是蝉鸣便已让人心烦不已了……简直不可理喻。”
龟前拽住赖朝的衣角,终于小声地呜咽着说道:“妾身打算暂且回乡住一阵子。”
“……回乡?”
赖朝故意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她,反问道。
“可以。休说暂且,便是久住也无妨。”
“哇”的一声,身后传来了哭倒在地的声音。赖朝头也不回,快步走过了长长的走廊。
屋子的西侧,有一幢被树丛包裹于其间的房屋。或许是准备前去午睡,赖朝大步走进了屋中。
“……哦?”
坐在小桌面前的人吃了一惊,转头向着赖朝看去。
此人乃是由京城流浪而来的行脚画师藤原邦通。每次喝过酒后,此人便会起身跳舞,同时性格还有些轻佻滑稽。因见其有趣,赖朝便挽留了此人,孰料此人却干脆在流放所安居下来,度过了半年有余的逍遥日子。
“——我还说是谁来了,原来是大人您啊。可吓了我一跳呢。”
“在作画吗?”
赖朝立刻收起方才展现给龟前看的脸色,面带微笑地站到邦通的身后,瞥了一眼桌上胡乱堆放的画笔和颜料。
“我时常如此云游四方,饱览胜景,可提起笔来,却总是难以尽意画来啊。”
邦通解释道。
纸上所画的并非寻常的图画,而是一幅伊豆半岛的平面图。山川、道路、驿所、寺社的所在位置都标注鲜明,整幅图也已经完成了一部分。
“天气如此炎热,若是徒步,想必很是艰辛。若能在年内完成,那是最好。”
“年内定能完成。若是下起雪来,箱根和其他的群山中的道路在再难寻找了。因此,我便先行画下了山中的景色。”
“唔……”
牵牛花的枝蔓,悄悄地爬上了缘廊的角落。一朵白色的小花,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着。赖朝若有所思地说道:“邦通,你能代我走一趟吗?”
“去何处?”
“龟前说她想要回乡去。你就带着她,到良桥太郎入道的府邸去一趟吧。”
“哎?她要回乡?”
“若是让她独自回乡,倒也确实太过残酷。你愿意代我送她回去吗?”
“行是行,不过,她要回乡,莫不会是她妨碍到了您?”
“其实也并无什么大事。”
“莫非你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争闹?——说到底,女人毕竟是女人。您就散散心,晚上再来小酌一杯吧。到时候,在下邦通再来表演一番猿乐为您助兴。”
“猿乐吗?方才我已演过了。真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表演愚笨的猿乐。”
说罢,赖朝便把自己关进了佛堂之中。每次遇到不快,他都会躲进佛堂里。身处佛堂之中,赖朝便会一心专念于誊经和诵经之中。他那二十九岁的豪胆和热血,有时也需要放置到这抹香的冰室中冷却一番才行。
不久,佛堂中便再次响起了每日的诵经声。龟前将手搭在屋外,本想向他辞行,但最终却只能啜泣一番,悄悄离去。
草穗之上,晚风渐起。夜蝉鸣叫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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