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数万兵马屯驻于黄濑川驿站。驿站屯所之中,自然无法容纳得下所有兵员。众军以赖朝的居所为中心,分别在田野、原野与河原上布下了阵势。
众军皆由富士川归来。
“一口气直捣黄龙!”
当时的赖朝自然意气风发,打算追击未曾接战便败退回京的平维盛、忠度,然而深知东国情势的广常、常胤等老到之人却出言阻拦。
“不,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如今东国尚非源氏一色,还是暂且撤回镰仓,巩固地盘,再图大计。”
“……是吗?”
赖朝为自己留下了思考余地,闭口再不言语。
每次听闻老者之言,赖朝都会多加思量。尽管他时常会无视老者的意志,凭借着年轻的意力前进,然而,赖朝听在耳中,却也绝非是对老者的意见充耳不闻。
进军镰仓。
毕竟此举当初便是常胤提出的建议,而且,眼下由富士川退军方为上策的说法,也是常胤与广常的谏言。
然而,即便是两位详知东国情况之人的说法,赖朝却也不会毫不质疑。这,正是赖朝生来的天性。
“为何退军方为良策?”
赖朝问道。
广常回答道:“——眼下,常陆的志态义广,佐竹一族与下野的足利忠纲等,隶属平家的豪族,依旧不胜枚举……”
而且,其理由远还不止于此——广常指出了己方的弱点所在。
不论士气如何高昂,不论阵容如何强韧,己方内部的组织,也是在一夜之间构建而成的。尽管竖绳颇粗,但横绳却很松散。
一眼看来,平家的组织与士气似乎皆已走上了穷途末路——但若彻底看低敌方,难保不会遭遇意料之外的惨败。至少,平家还残留着数十年积累下的底气。或许,甚至还会在比赖朝当年更甚的逆境中重新站起——况且,筑就今日平家盛世的入道相国,眼下也依旧尚在人间。
“唔,是吗?”
赖朝顿时释然,下令全军撤回镰仓——今日,大军屯驻于黄濑川,明日越过足柄,返回镰仓。
他的居所,便是当地的一处旧屋。虽然只是一处破旧的明悟,但大门却依旧坚固。或许,这也是为了防备平日袭来的山贼所建。
“休得于门前逗留。”
“——快走。门前禁止驻马。速速转辔离开。”
守在门前的武士冲着大街上的人怒喝着——大街之上的人影,也在暮光之中变得稀疏。
其中,却有主从七八人慌忙跃下了马背。听到守门武士的吼声,其中一名刚刚年满二十的青年却回首一笑,冲着守门武士回答了声“是”。其后,青年便吩咐随行之人将马匹牵到路旁,带着两名随从,向着赖朝居所的大门走来。
青年二十出头,满身风尘的猎衣下一身轻甲。他身高只有五尺一二寸左右,肩头不宽,身材瘦弱。
然而,他的身上却有一种凛然的气势。
青年左手放在腰间佩刀处,右手握拳下垂,正面向着大门而来。警卫的武者心说“这是何人”,定睛一看,却只见那青年走到武者面前,开口问道:“敢问此处可是镰仓大人的行所?”
武者们齐声答道:“正是。”
虽然连连点头,但武者们的目光却都警惕地投向了眼前的青年。
“——还劳众位通报一声。在下乃是远路由奥州而来的九郎。劳烦众位军爷通报家兄赖朝,便说九郎前来寻访。”
“……什么?”
众武者无不面露惊异之色。
从青年的口音之中,确实带着奥州腔调。然而,他的话语却也并非难以听懂。只不过,青年的话语之中充满感情,心中定是极不平静,出于使命,众武者才将青年视作了危险之人。
青年口中的“家兄赖朝”,实在是让人感到有些费解。先前,众人并未听赖朝提起过这个兄弟。武者们的目光之中,带有了几分怀疑。
“有劳众位军爷了。”
九郎义经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不仅如此,他似乎也观察到了武者们的目光,郑重地低下了头,“在下九郎义经,并非可疑之人,先前久居鞍马,其后又藏身于奥州——若是众位军爷能如此通报,想必家兄赖朝便会知晓。前不久,在下秘密接到家兄赖朝于伊豆流放所起兵的书信,故而突破四方重围,日夜兼程,是以今日方才赶至此地……在下只望能够早些面见家兄……还请众位军爷尽快通禀一声。”
说着说着,义经已渐渐无法保持冷静,仿佛随时可能在这大门之外流下泪来。他的心中,回忆起了自鞍马以来——不,是比那更早的——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虽然他并不记得那个雪天和平治的战乱,但年幼之时听人说起的这些往事,其后便如同年幼时所经历的一切一般,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记忆。如今,这份记忆已悄然在他的心中复苏了过来。
“不行。”
守门武者的一声大喝,就仿佛是当头浇了义经一瓢凉水一般。
“口口声声说镰仓大人是你兄长,已是极大的不敬。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如若不然,你便是个疯子。”
说着,武者又冲着义经身后的两名随从说道,“此人便是你二人的主子?速速将他劝离门前。若敢稍有磨蹭,那便休怪我等了。”
“啊呀!”
两名随从闪到义经身前,大声叫嚷起来——从其目光与架势来看,两人也绝非善与之辈。守门武者心中一惊,但旋即便威吓吼道:“要动粗吗?”
“不,我等并无动粗之意!”
双方彼此吵嚷起来——此时,土肥次郎实平恰从门口路过,于是上前想要弄清事情的究竟。
“休得吵闹。”
实平劝开众人,目光落在了毅然伫立的矮小青年身上。
“敢问阁下何人?”
实平一脸怀疑地走到了义经的面前。
土肥次郎实平身材魁梧。
他从头顶俯视着眼前矮小的义经。
“……”
义经也不作答,只是昂然回瞪着比自己身材高大的实平。
实平又再问了一遍同样的话。
“阁下口称想要面见镰仓大人,既如此,还请阁下告知尊姓大名。”
义经反问道:“你是何人?”
方才面对守卫时,义经的态度可谓极为谦低,可在面对实平时,他的态度却又变得与先前彻底不同。
“想来你定是家兄的臣下吧,姓甚名谁?询问他人姓氏之时,却不先行自报家门,可知如此做法有悖礼数?”
义经开口责备道。
面对眼前这矮小青年的蛮横态度,实平的心中却涌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隐隐之中还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势——“家兄的臣下”,光这劈头的一句,便已足以让实平心中的感情难以平复。
“请恕在下失礼。”
实平不由得低下头去,自报了姓名。说罢,实平的语调变得更为冷峻。
“敢问阁下是?”
若是稍有可疑之处,那便休怪在下手下不留情面了。实平的双眸之中,目光炯炯有神。
“在下乃是先父义朝幺子,幼名牛若。平治之乱时与家兄赖朝失散,于鞍马长大,其后奔赴到奥州秀衡处,如今名为源九郎义经——日前,听闻家兄起兵之讯,日夜兼程,前来拜会……若阁下能告知家兄,说在下乃是常磐膝下的同父异母的牛若,想必家兄定能想起。”
义经一字一句地说着,仿佛是想要让对方彻底相信自己一般。
“在下知晓了。”
实平把头低得更低,说了一句“请稍候片刻”之后,便转身走了进去。
此时赖朝正在里屋用晚膳。此户人家中的女儿盛装随侍在旁。北条、千叶等群臣尽皆手执酒杯。
“打搅众位大人用膳,万分抱歉。在下有一事相告。”
说罢,实平于席角坐下,将先前发生之事转告了赖朝。甚至就连实平自己,也依旧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什么,九郎他……你是说,远在奥州的九郎到此地来了?”
赖朝喃喃说着,目光茫然。他正努力在自己的心底探寻那段二十年前的尘封记忆。
“……是的。”
实平远远地观察着赖朝的脸色。在场的众人也因听闻了如此一件奇事,而全都一同扭头看向了赖朝。
“……哦。”
赖朝一拍膝盖,说道:“如此说来,此人正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九郎义经哪——真是想煞我也,快传他进来。”
赖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
土肥实平脸色一正,猛地站起身——或许是因得知门外之人正是主公的骨肉兄弟,心感紧张狼狈之故,实平的脚步声听来颇为沉重。
“还请众位暂且回避片刻——对了,不如就请众位暂且将筵席移至其他的房内,继续享用好了。”
赖朝向左右之人如此说过之后,便立刻命人前来动手收拾起了膳食与酒器。
除却一盏青灯之外,此时屋中已经再无任何长物。清净的灯影静静地摇曳着——怀着如此心境,赖朝等待着这位二十年未见,不,应该说是等待着这位素昧平生的骨肉兄弟。
不久,缘廊外。
“请这边走。”
屋外传来了实平引路的声音。随后,便是一阵有人轻轻走过缘廊的脚步声——光是这种感觉,便已足让赖朝的心微微颤抖。
九郎这个弟弟究竟如何?
相见之后,又该首先说些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心跳声不住地传到耳边。这声音,不正是骨肉亲人的铁证吗?先前的二十年间,始终紧闭的心门突然被人敲响。这种惊讶与喜悦,甚至让赖朝感觉到了一丝狼狈。
“敢问大人就是家兄赖朝吗?”
——赖朝抬头一看,只见义经已在实平的带领下,在远离烛台之处,面朝自己伏下了身。
“……”
赖朝并未听清义经最初的话语。
义经的情绪也颇为激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一丝沙哑。尽管未能听清,赖朝却也感觉到耳边一热。
“虽然此番尚是在下与兄长您初次相见,但自打记事时起,直至成人之后,在下都从未有一日忘却过自己在人世间还有一位兄长,也从未忘却过伊豆的天空——想必兄长的内心深处,也一直记得奥州还有一位名叫九郎的兄弟吧。在下正是您的兄弟义经,源九郎义经……”
“我自然记得。”
说罢,赖朝忘我地向着义经伸出了手臂。
“为何你我兄弟竟相隔如此遥远,便如同外人一般——再靠近些来,让我仔细看看你。”
义经心中依旧有些顾忌,他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实平。实平当即会意,小声说道:“既然大人请您靠近些,您便再靠近一些,与大人好好叙一叙旧吧——在下实平暂且告退。如有需要,请二位尽管吩咐。”
即便屋中只剩下了兄弟二人,面对着这位初次相会的兄长,义经依旧心有顾忌,羞涩得有如处女一般。
——好一名青年。这,便是自己的兄弟吗?
赖朝眯起了眼。
他起身离席,义经也向着他靠近。
“真是想念您,兄长。”
兄弟二人彼此靠近,再不分身份,没有丝毫权力的差异,更没有主臣之间的礼仪。彼此都是举目无亲的孩子,都是于逆境之中萌芽,奇迹般地安然成年的兄弟——这是一场命运之子与命运之子的相见。
“你终于来了。”
赖朝伸手握住了义经的手。义经欣喜地颤抖着。
这份温情。
这骨肉兄弟的手。
自打出生之后,两人都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虽然母亲不同,但两人身上流的血,却都是来自同一位父亲。
“梦中——梦中……在下不知曾在梦中多少次梦到过兄长……在下一直期盼着能见一见兄长您。”
“我亦如此。”
赖朝顾不得擦拭脸颊上的泪痕,轻轻将义经揽在怀中。
“听到风传,我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你的消息,心中一直在念着不知何时能与你相见,不知你是否已安然成年——”
“在下也同样。十六岁时,在下逃离鞍马,流亡奥州的途中……越过足柄山时……眼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伊豆大海和流放所,心中也思念不已,不知曾多少次回首远望。”
义经的声音带着一丝甜美的呜咽。喜极而泣的泪水和那遥远的回忆,让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此番,听闻兄长起兵之讯后,在下便立刻与秀衡大人商议,希望能够飞奔到兄长您的所在之处,然而秀衡大人却认为为时尚早,让在下再观望一些时日,坚决不准在下前来。于是,在下单枪匹马,只带四五名随从,秘密逃离平泉,一路飞奔而来——秀衡大人见在下心意已决,又派遣佐藤继信、忠信二人赶来,加入在下的随从之中。”
义经滔滔不绝。说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欣喜,以至于说话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在下情绪太过激动,还望兄长勿要见笑。”
义经擦了擦泪水,稍稍退开半步,保持了自己应该有的礼节。
赖朝也终于从茫然忘我的境地中回过神来。
“今夜,我也有意与你一叙至天明,但毕竟眼下身处军阵之中,还是待得回到镰仓之后,再做计较吧——想必你也已经颇感疲累了,今夜不如就洗去旅途风尘,好生安歇吧。”
“是。”
兄弟的回答如此干脆,不由得令赖朝再度感到欣喜。从今往后,自家之中,便又多了一人,一族之中,也多了一份力量。
“实平,实平。”
赖朝唤道。立刻,“在。”
实平在邻屋答道。随后,土肥次郎的身影,便再次跪坐在了缘廊之外。
“你为九郎兄弟寻一间合适的房间,前去安歇吧——此外,抵达镰仓之前,便由你来照管九郎的生活起居了。”
“属下遵命。”
实平眼睑红肿,似乎刚刚才在邻屋抹过泪——他向义经使个颜色,之后便默默地端起纸烛,率先向着屋外走去。
镰仓秋意渐浓。
十月二十三日,赖朝班师回到镰仓。
此番的富士川之战……赖朝不战而胜。
赖朝自石桥山之后,首次论功行赏。
北条时政父子。
不论如何,此二人位居首功,想必众人也不会有丝毫异议。
其后。
千叶介常胤、武田一族。
和田、三浦、土肥等人。
佐佐木定纲、经高、盛纲、高纲。
以及与四兄弟同样,长年侍奉于流放所中的天野远景、加藤次景廉等人。赖朝几乎毫无遗漏地给所有麾下众将加封领地,或是保持其原先领地,颁下其他赏赐。
四天后,当月二十七日,赖朝挥师常陆,征讨常陆的佐竹一族。
此战之中,深明地理情势的上总介广常担任先锋,浴血奋战。
十二月,常陆平定。
师走的十二日。
风和日丽的冬日。
当日,赖朝迁居到大仓乡的新邸之中。自出兵富士川前便动工兴建的御馆终于落成。
迁居当日,赖朝身着水干,骑上高头大马,率领一众武士走进新馆的寝殿(正殿),与美貌的御台所一道,接受了出仕的三百余名武士的谒见。
自始至终,政子一直陪伴于相公身旁,面对上前道贺的众武士,她也只是默然地还上一礼。
“性情似乎有些严厉呢。”
眼见政子的如此态度,初次谒见的老将们也议论纷纷。
御馆并非只是赖朝夫妇的居所。以御馆中的政厅、侍所为中心,大路小路,邸町林立——当日,众人便已分别以众人的名字命名了各处地方。
迁居庆典一连持续了三日,众人开怀畅饮,其情形便有如祭典一般。
其间,赖朝接连对平民颁下法令。此外,对于武士,赖朝也下令,要众武士严守奉行“武士之道”和“吏道”。
“在下也知主公事务繁忙,但还盼主公赐九郎大人一见……黄濑川之夜后,九郎公子也始终在等待着主公赐见。”
眼见赖朝稍得空闲,土肥次郎代替义经,赶忙如此请愿道。
黄濑川之夜以后,众人皆把义经称为九郎公子,成为了家中的一员。身为幕将,尽管义经整日追随于兄长赖朝的鞍前马后,但自打那夜之后,两人便再未以兄弟相称过。相反,倒是那些因政治和战略上接近赖朝的将领们,与赖朝更为亲近一些。
正因为如此,义经只得恳请土肥次郎代为转告。而此刻,实平也伺机将义经的心思转告给了赖朝。
“所言正是。自抵达镰仓之后,我还尚未能够与九郎促膝长谈过呢。而且,我还需要给他引荐一下政子。叫他来吧。”
立刻,赖朝便允可了请求。
听闻兄长召见,不久之后,义经来到了兄嫂面前——可是,今夜却已经与黄濑川之夜有所不同,“九郎吗?其后你对职责是否还能适应?此处与奥州不同,坂东武士皆是一群豪放鲁莽、勇往直前之人——你也前往不可落于人后啊。”
淡淡说罢之后,赖朝又扭头看着其妻政子,“此人便是先前我跟你提到过的九郎。你可要对他多加关照。”
赖朝的话便仅止于此。尽管心中充满着骨肉亲情,但面对嫂嫂,义经却半句亲近的话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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