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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再见了,德彪西第叁话

第叁话

        由于自己的身体变成了这样,我明白了灾难降临的痛苦在于,盘踞在身体里的毒素因为人们给予自己的只有同情而变得无法消去。

        第二天,我就开始上学了。作为保护者的护士把我送到校门外,我自己拄着拐杖往教室走去。

        人们看到我浑身绷带的样子,反应还足一如既往:擦肩而过的学生们或者是好奇心满满地注视着我,或者是像看到不洁东西似的移开视线,还有的干脆完全无视。

        作为被注视的人,我最能接受的应该是那种好奇的目光。

        对他人的身体障碍产生好奇心的人也许是愚笨的,但没有罪过,小孩子对看起来与自己不同的人产生兴趣,也是同一个道理。

        移开视线与完全无视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注视也好,关心也好,对方的身体障碍都有可能影响到自己——我能看出他们的这种胆怯。人们总是区别与自己不同的人,畏惧与自己不同的人,然后憎恶与自己不同的人。

        我并不是在责备,如果换作是我,我的反应也许和他们一样吧。身体有障碍的人是怎样的心情,而站在一边旁观的我是怎样的心情,我原来都未曾思考过。我深深地觉得自己很浅薄,这分明是只需要一点想象力就能明白的事情。

        校舍也对此抱着相同的意识。厚重的门扉,没有斜坡的玄关,过多的阶梯,没有一根扶手的墙壁,坚硬的椅子,这构造仿佛在说,身体有障碍的人就别来学校了。我自从开始拄拐杖后才明白,像我这种人类多么缺乏想象力。

        音乐系的班级一大半都是女生。上课时不会有人向我投来毫无顾忌的视线,但是我有更为担心的事情。不用说,音乐系的课程与别的系有所不同,除了必修的五门学科与体育以外,还要加上音乐史、音乐理论、演奏技法、合唱、听音、视唱演奏,所以上课时间比较分散。只需要听课的课程倒是没关系,问题是合唱。

        合唱就是全员一起唱歌,大声地唱歌。如我所料,结果糟糕透了。

        无伴奏女声合唱《五颂歌》……开始唱高声部时,立刻有浑浊的声音掺了进来,一下子破坏了和谐。

        我四周响起了惊愕与轻蔑的唏嘘声。

        工藤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摇头,把我请出了合唱团。我垂头丧气地从台子上走下来,站在一旁充当一个人的听众。下课铃响起之前,我都盯着地板发呆。就算坐在缠满荆棘的椅子上,也比这个好受得多。

        但是糟糕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那个,香月遥同学。”

        在通向教室的走廊上,我被身后的人叫住了,一回头,只见站着三名女生。因为是第一天来学校,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但我记得中间那个女生的脸。当我在班里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她是第一个对没有毛发的我报以嘲笑的人。

        “刚才真是太过分了呀。工藤老师也真是的。他一开始就知道香月同学的声音是那样的吧,都这样了,他就不该强迫你唱歌嘛。啊,我是君岛有里,她俩是时坂惠和凉宫美登里,请多多关照!”

        我点了点头,想敷衍过去。我怎么对你们关照啊?

        “啊,好——过分,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怎么无视我们?”

        “你什么意思呀?”

        “什么意思呀?”

        “对不起……”我不禁脱口而出。真想快点从这里逃离,为什么我非得道歉不可呢?不争气的眼泪眼看就要流出来了。

        “咦,什么叫做对不起呀?简直好像我们在欺负你一样,啊——想装成被害者的样子?不会吧——身为特优生的人,绝对不会干这种卑怯的事儿呀。”

        ——什么?

        “啊,我真是吓了一跳呢。嗯,香月同学呀,可是很有名的人哟。我入学前就知道香月同学的名字啦。香月财阀的独生女,钢琴才女,旭丘西高有史以来第一个全体考官都认可的特优生。当我知道和你这样的大小姐在一个班时,自豪得连觉都睡不着哩。”

        香月财阀?钢琴天才?

        财阀是怎么一回事啊,爷爷只是个不动产公司的社长罢了。钢琴天才又是怎么回事,初中时好不容易才在市里的钢琴比赛上得了一个奖。

        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一定是流言。

        那些送孩子们上音乐系的家长——一般是妈妈们,大多数都喜欢炫耀。因为要炫耀,就得比较,所以要收集他人的情报。脸蛋、身材、年龄、品位、成绩、收入与职业、住宅档次、家族构成,还有曾就读于这所学校的长辈。肯定在两个月前入学名单公布时,合格者们的信息就满天飞了吧,而且还被添油加醋地到处流传。这种炫耀其实正好暴露了自己的自卑感,对落后者既不帮助也不同情,而是朝溺水的狗若无其事地扔石子儿,她们三个的行为正是如此。

        想到这里我突然恍然大悟。她们这么做,不就是把我当做欺负的对象吗?而且还做得这么露骨,我还以为只有在小说和电视剧里才会有这种人呢。

        我被围在中间进退两难的时候,上课铃声救了我。三名女生仿佛没有尽兴似的解除了包围圈,然后争先恐后地向教室跑去,跑前还不忘丢下一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朋友啦,有困难的时候,请立刻告诉我们哟——”

        有困难的时候请告诉我——这话都听得耳朵生趼了。人们不断地向我重复这句话,就好像给我的恩惠一般,仿佛只要抛出这句话来就告别了罪恶感。大概,这就是人们内心的想法吧。

        我突然想到,有一个人是例外。他不会说“有困难了请来敲我的门”,而是直接敲开我的门,毫无礼貌地走进来,向我强制推销道:“来接受我的教导吧!”

        这种强制推销,现在想起来倒是觉得很是畅快。

        一回到家,只见美智子正拿着浴巾在等我:“洗澡时间到了。”

        时间是六点,还不到普通人洗澡的时问,但我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清洗皮肤和更换绷带了。而且洗澡是消除皮肤瘙痒的唯一手段。随着阳光一天天变强,身上那些一整天都被包扎的部位一过中午就奇痒难耐,而对于新长出来的皮肤是决不能去挠痒的,只能通过洗澡和涂抹保湿剂来减轻这种痛苦。

        我扶着扶手走向更衣处,虽然借着美智子的肩膀移动会更快点,但我还是想凭自己走过去。

        美智子帮我脱掉制服,解除绷带。她说:“我来帮你洗吧。”

        我礼貌地拒绝了,自己走向浴室。我虽然很佩服美智子的敬业精神,但我不愿意自己的身体被一个护士看到,哦不,就算是家人我也不愿意。

        浴室里换成了防止滑倒的地板,我倚着L形的扶手轻轻地弯下腰,确认数控浴盆的温度。嗯,三十八度。可能这个温度对普通人比较温暾,但对我来说正好合适。我把手指伸入浴盆确认温度,我的伤口对外界温度的变化很敏感,就算较低的温度也觉得热,所以得反复确认水温之后才敢进入浴盆。

        我默默地把肩膀没入水中,缠裹在皮肤上的皮脂和瘙痒一起消散了。紧绷的全身一瞬间就放松下来。这一刻真幸福啊,我无意识地缓了口气,但同时我又悲伤了。

        面前的镜子映出我赤裸的身体。这个身体宛如被碎布拼凑成一般,好似弗朗肯斯坦的怪物。新条医生的缝合技术非常精湛,就算睁大眼睛想找点接缝都很难,但对色素差异的问题是无能为力的。

        人类身体的每个部位的肤色本来就有差异。锁骨以上的部分比体干要显得青一些,而下肢以下要显得黄一些。我身上移植的是他人的皮肤,差异更加明显。自己的皮肤和他人的皮肤缝合在一起,当然就像个用碎布拼凑成的布娃娃了。

        那个时候,新条医生说不用担心脸上的手术痕迹,但他的口气还是有些不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眼睛难以看到的后背和大腿上还残留着网状的痕迹,这是在移植自己的皮肤时,为了增大所取得皮肤的面积而对其进行拉伸时留下的。表皮细胞再生时痕迹会变淡一些,但不会完全消失。

        我初次看到自己的身体时差点晕厥了,现在也没能完全看习惯。每次看到自己的身体我就觉得崩溃,这身体对我未来的男友或者丈夫来说简直就是个灾难,不,我今生是绝对遇不到愿意接受我身体的人了吧。我给马赛克模样的一块块皮肤起着名字,失意、绝望、恐怖、悲痛、愤怒、残酷、噩梦,还有——现实。

        由于自己的身体变成了这样,我明白了灾难降临的痛苦在于,盘踞在身体里的毒素因为人们给予自己的只有同情而变得无法消去。

        我想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合唱时同学们的蔑视,以及君岛有里一行人的冷笑。她们一定在背地里给我取了木乃伊女或者青蛙女的绰号吧,要是被她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还不知她们会有什么更甚的反应呢。

        我在伤口感到疼痛之门前跨出了浴盆。美智子帮我擦净身体,让保湿剂浸在移植痕迹上,然后包扎上全新的绷带。对我而言,洗澡不是消除一整天疲劳的手段,而是医疗行为的一部分。浸泡在浴盆中的时候,可以放松肌肉,活动关节,我还要对着镜了做表情练习。光是这点动作都要消耗掉我的大量体力。

        从更衣室出来后,医疗行为也没有结束。

        “遥,洗完了澡快点去吃饭。”

        岬老师虽然不是音乐学院的正式编制教师,但为了教好学生,他也得连续好几天每天上课到下午五点。我的学校是五点放学,于是钢琴课每天七点开始,我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慢慢地吃晚饭。

        吃饭也是我医疗行为的一部分,因为要尽可能地多摄取蛋白质,所以吃的大多数是乳制品和豆类。家人的伙食肯定与我的有所区别,不过这下总算不用吃我不爱吃的猪肉了。

        我尽量快速地吃着我的特制饮食,但因为手指不灵活,使用起筷子来很是麻烦。

        研三叔叔自从上次遗产继承的事情以来,就变得沉默寡言了。以前在吃饭时他都会讲讲笑话活跃气氛,但最近也不讲了。突然间,我发现他在凝视着我,好似在观察我一般。

        美智子本来就很沉默,她只是为了照料我才开口说几句必要的话。

        我想要的是一家人其乐融融,而不是现在这样。尽管如此,掌管厨房的妈妈还是兴敛勃勃地说道:“啊,遥,说起来,今天岬老师上电视了呢。”

        “上电视?什么节同?”

        “好像是NhK的地方台。去年报社主办的钢琴比赛,今天播放的是当时的录像。虽然岬老师获得的是第二名,但节目里有岬老师的正式表演哟,我把节目录下来了呢。”

        “看吧!”

        因为时间紧迫,尽管有些不雅,我还是一边吃饭一边开始看电视。难得研三叔叔和美智子也表示有兴趣,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气氛又回来了。

        节目一开始就讲明了今天的主角,整个节目也是讲述第一名的比赛经历,因为是第一名嘛。不愧是去年进入肖邦钢琴比赛决赛的人,CD都发售了好几张。但我对此人没有兴趣。

        我四倍速快进,啊,找到了——我从比赛最后阶段的准备时间开始观看。比赛当日,在人山人海的观众前,身穿燕尾服的岬老师出现了,同时屏幕上打出了演奏曲目:《李斯持超凡技巧练习曲》第四首《马捷帕》。

        一看见曲目名字,我心中就一阵颤抖,相信每一个弹钢琴的人都会如此。

        《李斯特超凡技巧练习曲》是李斯特献给恩师车尔尼的十二首练习曲。虽然名为练习曲,但李斯特在全部曲子中部运用了非凡的技巧,面世时据说除了作曲者本人以外无人能够演奏。其中第四首被认为是最难的一首,近七分钟的时间从头到尾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叩打琴键:当然了,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曲子里到处都蕴藏着超凡的技巧,双手必须片刻不休地保持跃动,既需要技术义需要体力,要达到毫无错误的演奏极其困难,连职业钢琴家都敬而远之。这曲子只在演奏会和钢琴比赛上演奏,总觉得弹奏这首曲子的人精神都不正常。

        也许观众们都知道这一点吧,岬老师坐上琴凳的瞬间,全场即刻鸦雀无声。

        第一小节,旋律粗暴地开始疾驰。与其说旋律在跃动,不如说在横冲直闯。那按键的速度仿佛要把琴键折断一般,不是在按键,而是把手指摔向琴键。镜头捕捉到岬老师的后背,只见他的上半身在上下左右大幅晃动,看起来好像在和钢琴进行格斗。接着镜头切换到俯视的角度,捕捉到岬老师的双手,那双手在键盘上的移动令人眩晕,眼睛只能捕捉到他指尖动作的残像。他的胳膊一次次交叉,一根根手指在狂奔,旋律一次次攀升,又一次次回落。

        进入中间部分,曲调变得优雅,但运指的速度丝毫没有放缓。镜头捕捉到演奏者的侧脸,只见他紧闭着嘴巴,皱着眉头,全然不见平日里的温柔。

        快要到最后的部分了,强劲的和弦再次狂暴而出。藏匿于曲中的热情与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一齐喷出,那雄壮而又具压倒性的旋律——

        我都忘记了眨眼睛。

        暴风雨般的旋律终丁迎来了终结。那琴声屏气凝神,仿佛就快要消失,但突然又重新跃起,开始疾驰,好似把楔子钉人听众的心中,然后——结束。

        一一瞬问的静寂。之后是喷涌而出的喝彩声。我这才从梦中醒来,深深叹了口气。

        “……了不起啊。”与古典音乐无缘的研三叔叔叹道。美智子的眼里也明显露出了兴奋之色。倾听音乐,不需要教义,也无关年龄。但是能让这两个门外汉这般感动,可不是寻常的才能可以办到的。演奏者的压迫力足以穿过电视机画面,都不知在现场倾听会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呢!接着,画面里的钢琴家脸上露出愉悦而又疲惫的神色,这个人正是每天给我上课的钢琴老师。

        我不该用“人”这个词。魔法师展示奇迹,恶魔操控人心。

        之前,我不该用魔法师和恶魔来比喻岬老师。只要与钢琴在一起,他本身就是魔法师,就是恶魔。

        恶魔如往常一样,七点准时到我家来了。出门迎接的美智子有几分紧张地把他带到一楼的琴房。

        “那么,今天从按键开始吧。”

        钢琴课从调整演奏姿势开始,虽然还不能弹奏《车尔尼练习曲》,但考虑到手指的情况决不能进度太慢。与其说岬老师教授的东西新鲜,不如说是因为他讲授的道理我能理解,并能得其要领,丝毫不觉得枯燥。

        “先把手指摆放在键盘上,轻轻放上去,不要用力。”

        我按照他所说的放好手指,刚出院时的别扭感觉现在已烟消云散了。

        “慢慢地,按下去。手指有什么感觉?”

        慢慢地,按下去。我的指腹感到了琴键的反作用。

        “然后,按三次,间隔要短。之后再按一次,按住不动。”

        我接着照办,连续按了三下,三个音无停歇地依次飘向空中。然后再按住琴键不放,这次的音就像没了羽毛一般,在余韵收尾之前就破成了碎片。音——死了。

        “你知道吗?按键就如同打太鼓,敲打太鼓鼓皮时鼓槌被弹回,鼓皮随着持续敲打而持续震动。钢琴也是一样,手指一直按住不动,音就破碎了。为了不让其破碎就要不断地运指,要意识到手指就好似敲打太鼓的鼓槌。比起按准键,要有连续按键的念头。”

        真是易于理解的比喻,岬老师的话顺畅地进入了我的脑里。

        “所以,连奏是构成演奏的基本要素。基本要素有三,第一是节奏,第二是音,第三是风格。节奏是曲子的框架,必须要正确。连奏的时候,不要让下一个音紧跟着上一个音,这会让节奏不鲜明,因此这需要估计音消失的时间。音消失的时间就是音节展开的时间,如果过于用力按键,就会让音节无法展开,音的效果就会打折扣。”

        岬老师一边说,手指一边在键盘上滑动。与说明相通的动作奏出了与说明相通的声音。果然是魔法啊,那滑动的、轻轻跃动的手指,与之相比我的手指宛如虫茧般笨重,只能在键盘上爬动。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接着是音,音是组成曲子的素材。首先必须要注意低音的弹法,弹钢琴时,低音遮盖高音,所以低音弹得过响,旋律部分就被淹没了……咦,你怎么了?”

        岬老师觉察到了我注意力分散。

        “我的说明,很难懂吗?”

        “不是的……我觉得很害怕……”

        “什么?”

        “今天看了电视,在比赛里岬老师弹了李斯特的曲子。”

        “啊,那是去年的……这样啊,今天播出了嘛。但是,你为什么说害怕?我并没有获得第一名呀。”

        “就是,因为……”

        “嗯,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那首曲子弹得真出色。我很感动,感动得都感叹,不仅是我,妈妈也不用说了,连从来不听钢琴曲的研三叔叔和美智子都像被紧紧捆绑住一样。”

        “真、真是感谢。”

        “但是……不是第一名。”

        “嗯。”

        “这么出色的演奏却不是第一名,却没有得到评审们的青睐。虽然不是一个水平,但您那样的演奏都不够好,我这样的人该怎么办……”

        “嗯——这样啊……真是为难呀。”

        岬老师摸了摸头,仿佛真的很为难。

        “那个,我自己也知道落选的理由。演奏中就有两处弹错音,这是逃不过评审们的耳朵的。一般来说,评审们都是根据技术和艺术表现力来计分的,有的人重视技术,有的人重视艺术表现力……啊,不行,不知不觉为自己辩护起来了。”

        “不是这个……您还没明白吗?”

        “那是因为什么?”

        您是要我自己说出来吗——我刹那间就无法自制了,不顾我那声音的丑陋,也不顾会给人留下坏印象,脱口而出——“我是残疾人!”

        “你……不是呀。”

        “就算不是残疾人,也是浑身都是补丁的怪物!没有拐杖一步都走不了,不戴帽子就无法出门,指尖和脸都是僵硬的,不能自由运动。一点都不正常!不管怎么进行康复训练,我的手指都不能弹好钢琴吧?在钢琴比赛上获奖绝对是个梦!”

        我说着这般话,羞耻心冲击着心房。我是在乱发脾气,明明是自己决定要弹琴的,面对困难却又开始讲歪理。但是,我一开口就收不住话了。

        “可你不是说立志当个钢琴家吗?难道你弹钢琴的目的就只是要比赛获奖?”

        “不是、不是、不是!那只是妈妈和周围人的愿望!我想的是能够自由活动手指!目的和理由什么的,那种复杂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弹琴!想弹岬老师弹的那种厉害的曲子!”

        “不过,要是没有钢琴比赛获奖的实际成绩,又如何继续弹琴呢?……真是进退两难。因此,你才说自己的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而无法弹好钢琴的歪理吧。那照你这么说,雷·查尔斯和史蒂大·汪德又怎么办呢?”

        “那两个人是特例,他们只是眼睛看不见,手指却能动,但我呢?”

        “对一个钢琴家来说,手指能否活动确实是致命的问题,可世界上还有单手的钢琴家,也有只用左手演奏的曲目啊!你想想那个边被重听折磨边作曲的贝多芬,重听难道不是作曲家的致命问题吗?”

        “我不是教科书里的伟人!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他不是因为重听才成为伟人,是因为谱写了那么多伟大的乐曲才被这么称呼的。重要的不是这个人物是谁,而是他做了什么才对吧?首先,你因为身体障碍而把人类划分为两类,我认为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有缺陷,区别只在于缺陷具体是什么,缺陷看得她还是看不见。所以大家要么是修复缺陷,要么是靠其他的长处来弥补。”

        这是大人的说教,也许是正确的言沦吧。但从被说教者的角度来看,正确的言论不一定总是正确的。像岬老师这样完美的人说出这般话,全然没有一点说服力,况且他的爸爸还是在广播界有门路的人物,不管日本的古典音乐气氛有多么不好,但他有那样的门路和实力,也能在那个世界里顺利地畅游。这样一个人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真是无法信服。

        我不愿再说,转向了钢琴。现在钢琴对我来说不是乐器,是康复训练的用具,我只能让它发出吱吱嘎嘎的尖叫声,岬老师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我手指的动作。

        钢琴课结束时,岬老师告诉我明天开始弹《克莱门蒂练习曲》。

        “你有总谱吗?没有的话我带来。”

        “请等等。”我一下子记不起来书房里到底有没有《克莱门蒂练习曲》曲谱了。那,只能直接到二楼去看看了。

        我的房间本来在二楼,但身体成了这样,我的床和生活用品就被移到了一楼。因为搬得急,CD和总谱还放在原来的房间里。

        美智子虽然已经回家了,但研三叔叔在二楼。可是我不愿为了找一册总谱还特意去麻烦家人。我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扶着扶手,登上了楼梯。自己处理日常琐事也是康复训练的一部分。岬老师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并没有过来帮忙。

        用双脚行走时,只需要用左右脚来交替承担体重。但使用拐杖和扶手时,交替承担体重的物体随之增加,交替的过程也变得复杂,中途还需要用单只胳膊来承受全身重量。

        我小心翼翼。一步,然后接着一步。

        当登上第十二级阶梯的时候。我左手扶着扶手,左脚蹬在阶梯的防滑物上,把体重从左手往左脚移的瞬间——左脚的支撑消失了。

        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

        踩空了。刹那间,承担全身体重的双手也不堪重荷而脱开了扶手。失去支撑的身体被抛向空中。

        在紧接着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我脑里萦回着磕碰的恐怖与皮肤受损的担忧。这样摔下去,不可能不受伤。

        完了!摔下去我可是脑袋着地啊!就在此时——

        随着轻轻的撞击,我的身体悬在空中。我才发现是岬老师接住了我。

        “好险啊!”他边说边把我抱下阶梯,轻轻放到地上。我体重有四十五千克,他能够那么轻松地把我抱起来,力气要比外表看起来大得多。

        他反应也真够敏捷,我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只有脊梁骨上还残留着受惊的余韵,事后而来的恐怖感让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因为我眼看要摔倒的时候不禁大叫,惊闻到叫声的家人们都飞奔赶了过来。

        “遥!”

        “妈妈……”

        妈妈伸出手,把我深深地抱在怀里,但我丝毫也没觉得喘不过气来。

        “楼梯上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天哪!没事吧!”

        “滑倒了,差点摔下来。”

        “伤……没受伤吧?”

        家人们都惊慌失措,只有岬老师保持着镇静。

        “我想并没有什么地方被碰到,保险起见,之后请再检查一下。”

        岬老师俯下身体爬上我滑倒的那级阶梯,凑近扶手看了看,接着又凑近阶梯的棱角。

        “啊啊,真是严重哪!”

        “老师,怎么回事儿?”

        “滑倒的原因就是这个。”岬老师伸出手,上面是被完全剥下来的防滑物。

        “接合部分剥落得十干净净,可能是因为接合剂太少,或者是因为时间长了。脚正好踩到接合部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先取下来吧。”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没人去注意防滑物,只有岬老师盯着防滑物背面看了好一会儿。

        我突然被他的眼神吓了一大跳,眼神中全然没了刚才说话时的温柔,也没有面埘琴键时的严厉。没有任何感情的瞳孔——冷静而透彻的眼神。几近恐怖,但瞬问就消失了。

        把岬老师送出门外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朝着他的后背叫住了他。

        “嗯,有什么事?”

        “刚才,您在盯着防滑物看呢?”

        岬老师回过头来,像恶作剧的小孩被发现了似的挠了挠额头:“嗯,被你看见了。你还真会观察。”

        “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被我这么一问,岬老师想了想,道:“还是只告诉你一个人比较好呢。”他说着,凑到我耳边。

        “刚才我没说实话,抱歉。”

        “咦?”

        “那个防滑物,如果是自然剥落的话不应该这么不自然。接合剂涂得满满的,如果是因为时间长了而剥落也不该变色。而且剥落的方式也不一样,在阶梯的一侧,有的地方还粘得紧紧的。防滑物背面也残留着接合剂以外的臭味。”

        “那、那个,然后呢?”

        “是剥离剂。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在日用杂货店就能买到,是为了剥离完全同定的接合剂而用的溶剂。估计是时间不够吧,只溶解了一半就被强行剥下来了,然后又被轻轻地放上去。防滑物相当于附在阶梯的棱角上,脚踏上去当然会踏空了。”

        “……真是过分的恶作剧。”

        “恶作剧?才不是,虽然说是恐吓有点过,但这可不是什么可爱的玩笑。不是吗?普通人就算踏空了,失去平衡的瞬间可以抓住扶手,最多磕到膝盖或者闪下腰,不会受重伤。但是你呢?”

        我想起了我左脚踏空的瞬间。

        那个时刻,我知道我要摔成重伤了。无法承担重量的四肢,无法承受冲击的皮肤,如果那时岬老师没有接住我,我估计会滚落到地上,被撞得头破血流吧。

        恐怖感又一次向背部压来。

        “如果是因为什么情况而自然剥落就没什么问题,但是,如果是有意想让你遭到不测呢?不排除这种最坏的可能性,所以才告诉你一个人。这种含糊不清的话,会引起家里的大骚动,特别是你的妈妈,可不能让你妈妈有太多不必要的担心啊。”

        “好的……”

        “这暂时作为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吧,如果只是个偶然,那就最好不过,不过你千万得小心。”

        小心什么?小心谁?

        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害怕。如果询问岬老师,得到那个明确的答案,我会觉得更加害怕。我知道答案。

        那是家里中央部分的阶梯,把防滑物偷偷地剥下,又偷偷地放回去。此事,只有家中的人能够办到。

        如果只是个偶然,那就最好不过——我强迫自己相信这句话。这只是个偶然的事故,不会再有下次。

        但是,真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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