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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小公务员之死·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选姚内奇

姚内奇

        省城的涂尔金一家热情好客,并且喜欢在客人面前展示才艺。姚奇内是一位外来的医师,与涂尔金一家人的接触,让他的性格逐渐发生了改变。小说向人们展现了一个人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庸人”的,知识分子虚荣、迂腐、庸俗的一面被无情揭露。

        

        省城里的生活,有时会显得枯燥而又单调,所以到省城来的人难免会抱怨一两句。每到这时,本地居民就会为这个省城辩护,他们说,正好相反,这个城市好得不能再好了,因为这里有图书馆、剧院、俱乐部,经常举行舞会,还有一些既聪明又有趣的人,跟这些人交往是令人愉快的。接着,他们就提到了既有教养又有才华的涂尔金一家。

        涂尔金家距离省长的官邸不远,涂尔金本人的全名叫伊凡·彼得洛维奇·涂尔金,他是一个英俊的胖子,留着一头黑发和络腮胡子,热心于慈善事业,经常为募捐活动举行业余公演。他在公演中一般都扮演老将军,这位老将军咳嗽的样子,常常引人发笑。他肚子里装了很多趣事、谜语和谚语,他喜欢开玩笑和说俏皮话,但是他的表情却很难捉摸,如果只看他的表情,人们根本无法得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话。他的妻子名叫薇拉·约瑟夫芙娜,她虽然身体瘦弱,但是模样儿却很俊俏,还架着一副夹鼻眼镜。她经常写小说,长篇和短篇的都写,还喜欢当着客人的面朗诵她写的小说。涂尔金家的女儿名叫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她是一个会弹钢琴的年轻姑娘。总之,涂尔金一家都是有才华的人。在热情好客方面,涂尔金一家也值得称道。他们给客人以真诚、淳朴的感觉,在客人面前显露才华时一脸的高兴。他们的房子是砖砌的,既高大又宽敞,夏天非常凉爽,因为有一半的窗子都面向一个老花园。这个老花园里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春天一到,夜莺就会站在树上歌唱。家里来客人时,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就会从厨房里传出来。当煎洋葱的气味儿飘进院子时,就意味着丰盛可口的晚餐要开始了。

        德米特里·姚内奇·斯达尔采夫是一位医师,他刚刚被派到省城来做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就住在距离城里九俄里的加利士。他刚到省城时,就有人对他说,既然他是一位有知识的人,那他就必须结交涂尔金一家。冬天的一天,经人介绍,斯达尔采夫认识了伊凡·彼得洛维奇,接着两个人就交谈起来,话题无非是天气、戏剧、霍乱等。之后,伊凡·彼得洛维奇就邀请斯达尔采夫有空去他家里坐坐。转眼间春天就到了。在耶稣升天节那天,斯达尔采夫看过病人之后就动身去了城里,想去城里散散心,顺便买点儿东西回来。他还没有置备马车,只好走着去。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唱着歌儿:“在我还没有喝下生命之泪时……”

        他在城里吃了午饭,然后去公园里逛了一会儿。忽然,他想起伊凡·彼得洛维奇曾经邀请他去坐坐,于是他就决定去涂尔金家里,去见识一下他们一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您好!”伊凡·彼得洛维奇一边说一边走到台阶上迎接他,“您这位与我志趣相投的人大驾光临,真的令我非常高兴,请进。请允许我把您介绍给我的贤妻薇洛琪可。”他把医师介绍给了薇洛琪可,接着又说:“我已经告诉过他,我说根据法律,他不应该老是待在住所里,而应该在工作之余多认识一些朋友。亲爱的,你说是不是?”

        “请您到这边来坐吧,”薇拉·约瑟夫芙娜一边说一边招呼客人坐到她身边去,“您大可以向我献殷勤。我丈夫虽然像奥赛罗莎士比亚名作《奥赛罗》中的男主人公,他因为怀疑妻子不守贞洁而杀死了她。一样爱吃醋,可是我们可以做得不着痕迹,这样就不用担心他了。”

        “哦,你这只小母鸡,你简直被我宠坏了……”伊凡·彼得洛维奇温柔地说,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对客人说,“您来得正好,我的贤妻正准备大声朗诵她刚刚完成的一部杰作呢。”

        “伊凡,”薇拉·约瑟夫芙娜用法文对丈夫说,“叫人端茶过来。”

        经过涂尔金夫妇介绍,斯达尔采夫认识了十八岁的姑娘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这位姑娘长得跟她母亲很像,也是既瘦弱又俊俏,但是她身材苗条,身体柔软,一脸的孩子气。她的胸脯发育得健康而又美丽,让人联想到了美好的春天。他们面前摆放着茶水、果酱和蜂蜜,还有糖果和饼干。那饼干很好吃,入口即化。黄昏时,又陆续来了一些客人。伊凡·彼得洛维奇眼里充满笑意地对着每一位客人说:“您好!”

        客人们都神情严肃地到客厅里坐下了。接着,薇拉·约瑟夫芙娜就开始朗诵她的长篇小说:“寒气渐重……”客厅的窗户大开着,客厅里传来菜刀的丁声,弥漫着煎洋葱的气味……客厅的灯光有些昏暗,客人们平心静气地坐在又深又软的圈椅里,随和地眨着眼。此时正值夏日的黄昏,街头传来一阵阵谈笑声,院子里的紫丁香散发出一阵阵香气。所以,当薇拉·约瑟夫芙娜读到“寒气渐重,冷冷的夕阳照射着积雪的平原,行人独自前行”这些语句时,客人们很难想象出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接着,薇拉·约瑟夫芙娜读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伯爵小姐在村子里开办学校、医院、图书馆的经过,以及这位小姐爱上一位流浪画家的故事。这些事情在现实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是听一听还是不错的,可以令人产生美好、宁静的感觉,让人舒服得不想站起来……

        “不错不错……”伊凡·彼得洛维奇轻声地赞赏起来。

        有一位客人听着听着思绪就飞到了远处,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真的……”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附近就是本城的公园,里面有乐队和歌咏队在表演。薇拉·约瑟夫芙娜合上了她的作品。在这之后的五分钟,大家都沉默不语地听着歌咏队合唱的《路其努西卡》。《路其努西卡》完全不同于小说,它传达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所有情趣。

        “您有没有把您的作品送到杂志社去?”斯达尔采夫问薇拉·约瑟夫芙娜。

        “没有,”薇拉·约瑟夫芙娜回答,然后解释起来,“我的作品全都没有发表,我把它们都藏进了柜子。为什么要发表呢?我们又不需要靠发表作品来维持生计。”

        客人们听了,都不禁叹了一口气。

        “格琪可,现在轮到你了,你给大家弹一首曲子吧。”伊凡·彼得洛维奇说。

        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掀开钢琴的盖子,翻开乐谱,坐到椅子上,两只手用力地按着琴键,她的肩膀和胸脯都随之颤抖起来。她一个劲儿地按其中几个琴键,好像要把它们都按进琴键里面似的。客厅里充满了铿锵之声,好像地板、天花板和家具都在轰鸣一样。叶卡捷琳娜正在弹的曲子,既长又单调,而且很难弹,但也正是这些才使它听起来很有味道。斯达尔采夫一边听一边想象出有很多石块从高山上滚落下来的画面,他希望那些石块能够立刻停下来。可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还在继续弹,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脸变得绯红,可她依旧精力旺盛。斯达尔采夫看着额头刚好被一绺卷发盖住的她,心里非常高兴。去年的整个冬天,斯达尔采夫都是在加利士跟病人和农民一起过的。现在,他则与这些既年轻又儒雅,而且其中有多数都很纯洁的人一起坐在这客厅里,耳边回响的是既冗长又高雅的钢琴声,所以不由得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有趣而又新奇……

        “哦,格琪可,你今天弹的可比从前弹的都要好,”伊凡·彼得洛维奇在女儿弹完并起身时说,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没有人能超越它的。”

        客人们都聚拢过来向她道贺,并且惊奇地说弹得像她那样好的音乐,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过了。她听了沉默不语,只是一脸微笑,内心却非常得意。

        “太好了!好极了!”

        “确实非常好!”斯达尔采夫见大家都这么热情高涨,也忍不住赞美起她来,并向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提出了疑问,“你的音乐是在哪儿学的?在音乐学院?”

        “不。我现在在家里跟扎夫洛芙斯卡娅太太学琴,以便将来能够进音乐学院。”

        “您已经中学毕业了?”

        “嗯,还没有呢!”薇拉·约瑟夫芙娜插嘴说,“我们请了家庭教师。您也知道,女孩子在普通中学或是贵族女子中学读书,有可能会学坏。尤其是正在发育的年轻女孩儿,她们只有跟母亲待在一起才不会受到坏影响。”

        “无论如何我都要进音乐学院。”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说。

        “不,格琪可很爱她妈妈。让她爸爸妈妈伤心的事,她自然是不会做的。”

        “不嘛,我就要去!非去不可!”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耍起小姐脾气来,开玩笑似的跺了一下脚。

        直到吃晚饭时,伊凡·彼得洛维奇才有展示才华的机会。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他说了一些趣事和俏皮话,提出一些荒谬的问题可是马上又亲自做了解答。他在高谈阔论的时候,从头到尾用的都是一种他独有的奇特语言。这种奇特的语言经过他长期的训练和卖弄,早已形成风格。像是“伟乎其大”、“不错不错”、“向您表达我一百二十万分的感谢”等用语,都成了他的口头禅。

        到了这里,展示才华的活动还没有结束。客人们酒足饭饱之后,都满意地走到前厅去拿自己的大衣和手杖。就在这时,涂尔金家的听差巴夫鲁沙来到了客人们身边。这个听差被涂尔金一家称为巴瓦,他是一个短头发、胖脸蛋的男孩,今年十四岁。

        “喂,巴瓦,你也给大家表演一出!”伊凡·彼得洛维奇吩咐他说。

        巴瓦举起一只手,声音凄惨地说:“去死吧,不幸的女人!”

        客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太有趣了。”斯达尔采夫心里说,这时他已经走到了大街上。

        他去酒店里喝了一点儿啤酒,然后向加利士走去,一边走一边唱:“你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亲切、慵懒……”

        九俄里路总算走完了。他一回到家就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反而觉得他浑身都是劲儿,即使再走二十俄里也没有问题。

        “真好……”他一边想一边笑,然后昏睡过去。

        

        斯塔尔采夫一直打算再次拜访涂尔金一家,可是由于工作繁忙,所以他一直没有时间去。这种只有劳累和孤独相伴的日子,足足过了一年多才暂告结束。这一天,他接到了从城里寄来的一封信,信封是浅蓝色的。

        事情是这样的。薇拉·约瑟夫芙娜原本就有偏头痛,最近,她的病情因为格琪可老是说要去音乐学院学习的事而加重。涂尔金家把全城的医师都请来了,可是依然无济于事,只好来请地方自治局的医师了。薇拉·约瑟夫芙娜还亲自给斯塔尔采夫写了一封信,请求他来解除自己的病痛,言辞很能打动人心。斯达尔采夫自然应邀前去了。从此以后,他就经常去涂尔金家……他果然没有辜负薇拉·约瑟夫芙娜的期望,不过他只帮了薇拉·约瑟夫芙娜一点儿小忙。尽管如此,薇拉·约瑟夫芙娜还是在客人们面前夸赞了他,说他是一位医术高超、出类拔萃的医师。斯达尔采夫虽然还经常去涂尔金家,但是目的却不再是给薇拉·约瑟夫芙娜治病。

        那一天正好是节日。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弹完了冗长而又乏味的练习曲之后,就来到了饭厅里,坐下来和家人以及斯达尔采夫一起喝茶、聊天。伊凡·彼得洛维奇自然又是高谈阔论,还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之后,门铃就响了。伊凡·彼得洛维奇站起身来,准备去前厅迎接客人。趁着这个机会,斯达尔采夫压低声音,激动地对叶卡捷琳娜说:“我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折磨我,跟我去花园吧!”

        她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显然不清楚他想干什么,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向花园走去。

        “您一弹起钢琴来,不弹上三四个钟头是不会停下来的。”他跟在她身后说,“接下来,您又得陪您母亲,所以我几乎没机会和您说上一句话。我求您至少给我一刻钟的时间,让我说出我的心里话。”

        秋天的花园一片寂静,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黑色的树叶把人行道都遮住了,于是天提前变黑了。

        “已经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我都没有见到您一面,”斯达尔采夫说,“这一个礼拜我简直度日如年!要是您能体会这种苦就好了!请您坐下来听我慢慢说。”

        花园里有个地方是他们俩都喜欢的,那就是那棵茂盛的老枫树底下,那里摆放着一条长凳。这时,他们坐到了长凳上。

        “您叫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事?”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问,她的语气很生硬,就像是在办公似的。

        “已经整整一个礼拜过去了,我都没有见到您一面,也听不到您的声音,我想您想得好苦啊。我一心希望能够听到您的声音,请您开口说话吧。”

        他迷恋她那娇嫩的模样,还有从她的眼睛和脸颊上透露出来的天真。在他眼里,即便是她的装束也具有独特的魅力;她的纯朴和天真,则增添了她的风韵,使她更加美丽动人。不过,虽然她很天真,可是他却认为她很聪明,而且具有超过她真实年龄的见识。他跟她在一起时,不仅可以谈论文学、艺术,还可以谈论他临时想到的任何事,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对她发牢骚,比如抱怨现实生活以及现实生活中的人。不过,他们谈话时的气氛还是很严肃的。有时候,当他正在说话时,她会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或是跑到屋里。省城里的大部分女孩儿都看过很多书,她也不例外。据本地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说,本城的人是不怎么看书的,来图书馆里看书的基本上都是这些女孩儿和年轻的犹太人。如果他们不来看书,图书馆就可以关门了。斯达尔采夫非常高兴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也看书,他每次见到她都会兴奋地问她最近看了哪些书。于是,她就开口讲了起来,他则听得入了迷。

        “在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个礼拜,您都看过哪些书?”他问,“求您跟我说说吧。”

        “我只看了皮谢姆斯基的书。”

        “书名叫什么?”

        “《一千个农奴》,皮谢姆斯基的名字竟然叫阿列克谢·斐奥斐勒科特齐,真好笑!”

        “您要去哪儿呀?”斯达尔采夫吃惊地问,因为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向了房子,“我要好好跟您谈谈,把我心里的话告诉您……我求您别那么快走,哪怕再坐五分钟也好!”

        她停下了脚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不好意思地塞了一张字条给他,然后就跑回屋里并坐在了钢琴前面。

        “请于今晚十一点钟赶到墓园里的洁梅吉墓碑附近,我们在那儿会面。”斯达尔采夫念着字条上的字。

        “为什么挑中墓园作为约会地点呢?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哼,她这么做很不明智。”

        格琪可明摆着是在开玩笑。因为,城里明明有方便约会的地方,比如大街和公园等。可是,格琪可却把约会地点定在了离城很远的墓园,而且把时间定得那么晚,这明显说明她动的是歪脑筋。再说了,他好歹也是地方自治局的医师,而且知书达理、为人稳重,可是现在却要垂头丧气地接下她给的字条,接着还要去墓园里到处徘徊……这样的傻事,连中学生都会觉得可笑,如果他照做了,那么他的脸不是要丢尽了?这场恋爱又该如此收场?万一这件事被他的同事知道了,又会招来怎样的议论呢?……上述这些都是斯达尔采夫在俱乐部里的桌子旁边徘徊时想到的。可是,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他却忽然出门了,准备去墓园赴约。

        他已经买了一辆由两匹马拉的马车,还雇了一个名叫潘捷列伊蒙、经常穿一件丝绒坎肩的车夫。月亮高挂,空中没有一丝风,暖和的空气中透着一丝秋意。城郊的屠宰场旁边传来一阵阵狗叫。经过城边的一条小巷时,斯达尔采夫叫车夫停下来等他,他独自向墓园走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他想,“格琪可也一样。说不定这样的安排就是她怪脾气的体现,而不是她在开玩笑。谁知道呢?不过,她也许真的会来呢!”他一想到这一丝微弱的希望,内心就不由得兴奋起来。

        他走上了田野,大约走了半俄里路才隐隐约约地看见墓园的轮廓,那是一片黑漆漆的、长条形的树林或大花园。再往前走,他看见了大门和白色石头砌成的围墙。借着月光,斯达尔采夫看见大门上写着:“大限将至……”斯达尔采夫没有从大门进去,他走的是小门,一进门就看见了一条宽阔的林荫路。林荫路两边是白色十字架、墓碑、白杨树,以及它们在地上投下的影子。远处有一团团或黑或白的东西,还有枝叶垂到白石头上的树木。这里好像比田野上要亮一些,所以他能够看到枫叶的影子像兽爪一样清晰地印在林荫路的黄色沙土上或墓前的石板上,就连墓碑上刻的字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斯达尔采夫刚看到这一情景时,不由得惊呆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来。可是,这里带给他的震撼却很大,因为这里不同于人世,这里的月光就像躺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一样柔美,虽然到处都毫无生气,可是那些漆黑的白杨和坟墓却给人一种神秘、宁静、美丽、永恒之感。就连白色的石板、凋零的花朵和清香的秋叶,也能使人产生一种宽容、悲伤、安宁之感。

        四周肃穆至极。星星俯视着大地,仿佛要参透这深奥的温顺之中所含的玄机。斯达尔采夫的脚步声很响,破坏了周围的气氛。就在他正想象着自己已经死去,被埋在了这里之时,远处传来了教堂的钟声,他这才意识到身边好像有人在盯着他。就在那一刹间,他才醒悟这里并不安宁,也不恬静,只有无声的愁闷,以及因为没有出路而产生的绝望……

        从外形上看,洁梅吉墓碑就像一座顶上立着一个天使的小教堂。里面埋葬的,是意大利某个歌剧团的一位女歌手。很久以前,这个歌剧团路过这座城,碰巧其中一位女歌手在这时死去,于是他们就把她埋在了这儿,并立了这个墓碑。至于她是谁,本城的人已经不记得了。在月光的照射下,墓门上边的油灯就像着了火一样。

        这里空无一人。也是啊,深更半夜的,谁会上这里来?可是,斯达尔采夫依然没有离开,还在继续等待。好像月光点燃了他的热情似的,他越等下去越兴奋,还暗自想象出了亲吻和拥抱的场景。他在墓碑旁边坐了下来,半个钟头之后又起身走上侧面的林荫路,拿着帽子一边踱步一边猜想这些坟墓里到底埋了些什么人。他想,坟墓里应该埋了很多妇女和姑娘吧,而且在她们活着的时候,她们的美丽、妩媚和热情每个深夜都会燃烧起来,让他们享受着温存和抚爱。唉,大自然太歹毒、太会捉弄人了!想到这里,斯达尔采夫内心充满了委屈,于是他决定呐喊一声,说他需要爱情并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这时,被月光照得发白的一方方大理石,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女人美丽的胴体。在树阴里晃动的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也变成了害羞的女人,令他感到一阵温暖。这种感觉简直是一种折磨,令他难受极了……

        忽然之间,一块云彩像幕布一样遮住了月亮,四周顿时一片漆黑。秋天的夜晚原本就很黑,所以斯达尔采夫好不容易才退到门口,走出了墓园。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他才找到停车的巷子。

        “我累得都快站不稳了。”他对潘捷列伊蒙说,然后舒舒服服地坐进了马车,心想,“唉,我要是没发胖就好了!”

        

        第二天傍晚,他又来到了涂尔金家,准备向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求婚。真不凑巧,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虽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是她旁边还有一位理发师正在给她理发。理完发之后,她将会去俱乐部,那里有一场跳舞晚会。

        他只得像以前一样坐在饭厅里,一边喝茶一边等她,这一等又等了好久。伊凡·彼得诺维奇看出他有些烦闷,就把手伸进坎肩的口袋,掏出一封信来。那封信是一位管理田庄的日耳曼人写来的,信上说“庄园里的铁器都坏了,墙上的泥灰也没有黏性了”,写得真好笑。

        “也许他们会给她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斯达尔采夫心想,根本没有用心听伊凡·彼得诺维奇在说什么。

        由于一夜都没有睡好,所以他就像是喝了甜甜的、能催眠的东西似的,老是发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他头脑有些昏沉,但是他心里却非常高兴,只是他的头脑中同时又响起了另外一个既冰冷又沉重的声音:“趁现在还有时间,快放弃吧!你可要想清楚了,像她那样的女人,是你理想的对象吗?要知道,她可是爱撒娇、爱使小性子的娇小姐,每天不睡到下午两点钟是不会起床的!而你呢?你只是一个地方自治局的医师,你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教堂执事……”

        “唉,这有什么呀?我根本不介意。”他想。

        “而且,如果你和她结了婚,”那个既冰冷又沉重的声音反驳他说,“那么她的娘家人肯定会让你住进城里,这样的话,你连地方自治局的医师都做不成了。”

        “唉,这有什么呀?”他想,“住进城里也不错呀,反正他们会给她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我还用为家业发愁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才走进了饭厅。她穿着出席舞会的礼服,这件礼服袒胸露背,使她看上去既美丽又干净利落。斯达尔采夫一看见她,内心就对她充满了爱慕之情。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得出了神,只顾得上傻笑。

        她跟他道了别。他自然也没理由继续待下去了,就站起来说他也该回家了,免得病人等急了。

        “那我就不留您了,”伊凡·彼得洛维奇说,“您请慢走!还有,麻烦您顺便把格琪可送到俱乐部去。”

        外面飘起了小雨,天又黑,所以他们看不清路。好在潘捷列伊蒙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咳嗽声,他们才猜出了马车的位置。这时,车篷已经支了起来。

        “我走路时踩地毯,你走路时净说谎……”伊凡·彼得洛维奇一边说一边把他的女儿搀上了马车,“他走路时也说谎……走吧!再会!”

        他们离开了涂尔金家。

        “昨天我去墓园赴约了,”斯达尔采夫说,“您呢?您的心好狠、好毒啊……”

        “您真的去赴约了?”

        “没错,我按时去了,然后一直等您来,大约两点钟才离开。我等您等得好苦啊……”

        “我是在跟您开玩笑。您既然不懂,吃了苦头也活该。”

        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知道他爱上了她,但她只想捉弄他。没想到他竟然真相信了,可见他有多么爱她。一想到他这么爱她,她就满意地笑了起来。忽然,她惊叫了一声。原来,马车这时猛然转了一个弯,然后进了俱乐部的大门,车身不由得歪了一下,所以吓到了想心事想得出神的她。斯达尔采夫见状,立即搂住了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她被吓坏了,就顺势依偎着他。这令他不由自主地在她的嘴唇和下巴上一阵热吻,抱她的胳膊也收得更紧了。

        “您别闹了。”她冷冰冰地说。

        没过多久,她就下了车。俱乐部一片灯火辉煌的景象,大门附近还有一个警察,他态度恶劣地冲潘捷列伊蒙大叫:“你这呆鸟,为什么在这儿停车?快走!”

        斯达尔采夫坐车回到了家里。可是没过多久,他又回到了俱乐部。他跟别人借了一件晚礼服,还戴了一个领结。这个领结是白色的,不过它老是翘起来,好像根本不愿意待在领口上似的。午夜时,他和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一起坐在俱乐部的休息室里,他一往情深地看着她说:“嗯,从未爱过的人怎能知道什么是爱!我认为,时至今日都没有人真实地描述过爱情带给人的温柔、欢乐和痛苦,也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只要是爱过的人,哪怕他只爱过一次,那他也绝对不会想要用言语把这种爱表达出来……这些都是开场白。我又何必说这些来渲染气氛呢?何必要在说了那么多花言巧语之后再向您倾诉我无尽的爱呢?……我恳请您,”斯达尔采夫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他真正想说的话,“嫁给我吧!!”

        “德米特里·姚内奇,”叶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情严肃地开了口,“德米特里·姚内奇,您对我的厚爱,令我既感激又尊敬您,但是……”

        接着,她站起来说:“但是,请恕我不能嫁给您。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德米特里·姚内奇,您也知道我对艺术的热爱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对我来说,音乐就是一切,我崇拜它,宁愿把我的一生都献给它,而且我也已经这么做了。我要成为一位有名望的艺术家,这样我才算成功,才能得到自由。可是如果我答应嫁给您,我就得留在这城里继续过这种空虚的生活,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啊,我不要做太太!请您见谅!人活在世上,就要为一个崇高的理想而奋斗。如果我开始家庭生活,那么我的手脚就会被它束缚。德米特里·姚内奇,”她念着他的名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因为它让她联想到了“阿列克谢·斐奥斐勒科特齐”,“德米特里·姚内奇,您是个好人,而且很聪明,品行也好,总之,您比任何人都要好……我非常感激您,可是……可是……您也知道……”她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接着,她转身走出了休息室,免得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斯达尔采夫不再感到不安。他走出俱乐部,刚走到街上就扯掉了领结,然后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所以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有些不好意思。他原有的梦想和希望,现在竟然变得像小戏剧的结局一样糟。一想到他的感情,他就觉得非常难过,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哭,或者举起雨伞就敲潘捷列伊蒙那宽阔的背,把他狠狠地揍一顿。

        接下来的三天,他都无法安心做事,也吃不香睡不着。直到他听说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进了音乐学院,他的心才安定下来,生活也才慢慢恢复正常。

        他当初在墓园里踱步的情景,以及他坐着马车全城跑,最后终于借到一套晚礼服的经过,他有时候也会再想起来,每当这时,他都会伸伸懒腰说:“真是的,惹了多少麻烦事!”

        

        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斯达尔采夫来城里看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每天都会先给加利士的病人看病,然后再坐车去给城里人看病。他原有的那辆由两匹马拉的车,现在已经换成由三匹系着小铃铛的马拉了。他回家很晚,一般都要到深夜。他变胖了,还得了气喘病,所以他不喜欢走路。潘捷列伊蒙也变胖了,他越觉得自己变胖了,就越感叹、抱怨自己命苦,只能给人赶马车。

        斯达尔采夫经常去各地走动,也认识了很多人,可是他跟谁都不亲近。他不喜欢城里人的谈话方式和外表,也不喜欢他们对生活的态度。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得出了一个经验:一个能够跟他一起打牌或吃饭的城里人,一般都是温顺的好人,甚至还有些聪明,可是就连他们也只知道谈论饮食,而对政治或科学一无所知,每当他提到政治或科学时,他们甚至会讲出一大堆恶毒的蠢话来,弄得他只好摆手作罢,然后一走了之。有时候,斯达尔采夫也会遇到一些思想开明的城里人。可是,当他跟这些思想开通的人谈起人类,说感谢上帝,人类多多少少还在进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取消公民证和死刑时,他们也同样会用狐疑的目光盯着他问:“照你这么说,到那时人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大街上杀人?”在交际场合,每当斯达尔采夫在喝茶或吃晚饭时说到人必须工作,不然就没法生活时,大家也都会认为他在训斥他们,并因此而生气或争论不休。即便如此,那些城里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也没有什么事能够引起他们的兴趣。因此,斯达尔采夫跟他们简直无话可说,只好避免谈话,只是吃一点儿东西或是玩玩文特牌。即便他被办喜事的人家请去吃饭,他也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的碟子。席间,大家讲的都是一些无聊且有失公道的话,他虽然心里觉得无聊、愤怒甚至激动,可是嘴上却连一句话都不肯说。由于他老是一副阴郁的表情,而且只会默默地看着碟子,所以城里人就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爱摆架子的波兰人。事实上,他并不是波兰人。

        他从来不参加戏剧或音乐会这类娱乐活动,但是他喜欢玩文特牌,而且每天傍晚都会玩上三个小时。除了文特牌以外,他还有一种娱乐,这就是他逐渐养成的一个习惯。每天傍晚,他都会从衣兜里掏出他给人看病赚来的钱,然后把它们仔细地清点一遍。这些钱都是钞票,有黄色的,也有绿色的;有带香水味儿的,也有带香醋味儿的;有带熏香味儿的,也有带鱼油味儿的。有时候,他的衣兜还能够被这些钱塞满,这就意味着他又有了七十个卢布的进账。等攒够几百个卢布,他就会把它们一起拿到信用合作社去,存活期。

        自从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离开城里之后,斯达尔采夫只去过涂尔金家两次,每次都是被薇拉·约瑟夫芙娜请去治疗偏头痛的。在这四年里,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每年夏天都会回城里来,跟她爸妈待一阵子再回音乐学院。他去过她家两回,却没有跟她见过一次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错过了。

        现在,四年都过去了。一个晴朗的早晨,德米德里·姚内奇在医院里收到了薇拉·约瑟夫芙娜写给他的信,信上说她很想念他,请他务必大驾光临以解除她的病痛。她还顺便提到了她今天过生日。在信的末尾,还有一行附言:“我也赞同母亲的邀请。”

        斯达尔采夫想了想,傍晚时就动身去了涂尔金家。

        “您好!”伊凡·彼得洛维奇皮笑肉不笑地迎接着他,“彭茹杰!”

        薇拉·约瑟夫芙娜的头上添了许多白发,她已经老了。她在跟斯达尔采夫握手时,故意地叹起气来:“医师,您已经没有兴趣向我献殷勤了,甚至连我们家您也不来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老得都配不上您了。不过,这儿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说不定她的运气会比我好一点儿呢。”

        格琪可变瘦了,也变白了,变得比以前更加漂亮、苗条。不过,她现在只是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而不再是以往那个浑身充满朝气、一脸天真表情的格琪可。她的目光和神态里透着羞愧和胆怯,好像她并不是涂尔金家的一分子,只是一位客人似的。

        “多少个秋冬都过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向斯达尔采夫伸出了手,好奇地凝视着他,心跳因兴奋而加快,“您变得胖多了,也晒黑了,看起来更像男子汉。不过,总体上说,您的变化还不算大。”

        这时,他也觉得她变得更加漂亮了,只是在这份漂亮之外,她还少了或是多了一点儿东西。至于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换句话说,他对她无法再产生以前那种感觉了,他也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淡淡的笑容以及她脸上的新表情,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有些讨厌。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讨厌起她的衣服,还有她坐的那张安乐椅。接着,他又想起了他当初想要娶她时所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心里更加讨厌了。四年前,他还因为她而充满了梦想和希望,现在再回想起这些来,他只觉得很不舒服。

        大家用过茶点之后,薇拉·约瑟夫芙娜开始朗诵她写的一部小说。斯达尔采夫听她念着生活中绝对不会发生的事,瞧着她美丽的白发,希望她可以早点儿念完。

        “不会写小说并不蠢,”他想,“写了小说却不藏好才蠢呢。”

        “不错不错。”伊凡·彼得洛维奇说。

        接着轮到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了,她坐在钢琴前弹了好久,可是弹的一点儿都不悦耳。她弹完之后,大家都一个劲儿地向她表示感谢和赞赏。

        “我当初没有娶她,的确是一件幸事。”斯达尔采夫心想。

        她看着他,显然是在等他邀请她到花园里去,可是他却沉默不语。

        “我们谈谈吧,”她走到他面前,有些神经质地对他说,“您怎么样了?在做些什么呢?过得好不好?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我从未忘记过您。我原本打算给您写信的,还想亲自去加利士看您。可是,就在我决定动身时,我又改变了主意。现在,只有上帝才知道您是怎么看我的。我知道您今天要来,不知道有多兴奋,一直在等着您呢。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陪我到花园里走走吧。”

        他们走进花园,坐在那棵老枫树底下的长凳上。天色跟四年前一样黑。

        “您过得好吗?”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问。

        “就那样吧。”斯达尔采夫回答。

        他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了。两个人都沉默着。

        “我很兴奋,”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双手蒙住脸说,“希望您不要在意。我回到家之后就非常快乐。我看见任何人都会感到高兴,这让我有些不习惯。过去发生了那么多事,如果再提起来,恐怕到天亮都说不完。”

        现在,他可以近距离地看见她的脸和放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她显得比在房间里年轻多了,以往那天真的表情好像也回来了。她也确实在用天真、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好像要近距离地看清楚并了解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原本那么热烈、温柔地爱她的不幸男人。她用眼睛向他表达了她对这份爱情的谢意。于是,他回想起了那些往事,其中包括那些小细节,比如他在墓园里久久地踱步,直至快到清晨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的情景。忽然,他的心头涌起了一阵悲凉和惆怅,同时还燃起了一团火。

        “您还记得我送您去俱乐部的那天傍晚吗?”他说,“那时候,天下着雨,还很黑……”

        他心头的那团火越烧越旺,令他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抱怨起生活来……

        “唉!”他叹了一口气说,“您刚才不是问我过得好不好吗?在这个地方,我们的生活能好到哪里去?哼,我们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们变得又老又胖,也没有了斗志。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没有一丝光彩,也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更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我白天赚钱,傍晚就去俱乐部消遣。俱乐部里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赌鬼、酒鬼,还有嗓音嘶哑的家伙,他们都让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能好到哪里去?”

        “可是,您毕竟有工作和崇高的生活目标啊。那时候,您总是很喜欢谈论您的医院,而我这个怪女孩儿却不知道天高地厚,自认为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事实上,现在只要是年轻的小姐,都会弹钢琴,我只是其中一员而已,并没有特殊之处。我弹钢琴的水平,就像我母亲写小说的水平一样。那时候,我还不了解您,等到去了莫斯科,我才开始经常想念您,而且除了您以外别无他想。身为地方自治局的一位医师,为受苦的民众服务,一定非常幸福吧!”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热情地重复说,“我在莫斯科的时候,每次一想到您,就觉得您是那么完美、高大……”

        这时,斯达尔采夫想起了他每天晚上必做的事:兴致勃勃地从衣兜里掏出钞票清点。想到这里,他心头的那团火就熄灭了。

        他站起身来向正房走去。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您是最好的人,”她接着说,“我们应该经常聚在一起谈谈心的,您说是不是?答应我吧。我并不是什么钢琴家,也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分量。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在您面前弹琴或讨论音乐了。”

        他们回到了正房。在傍晚的灯光下,斯达尔采夫看见了她的脸。她正用一对充满了悲哀和感激的眼睛凝视着他。这令他感到不安,心里暗想:“幸亏我当初没有娶她。”

        他向主人道别。

        “根据法律,您没有任何权利不吃晚饭就离开,”伊凡·彼得洛维奇送他出门时说,“您这个态度太坚决了!喂,你来表演一出!”他走到前厅时对巴瓦说。

        巴瓦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他的嘴唇上留了胡子。他举起一只手,声音凄惨地说:“去死吧,不幸的女人!”

        这一切都让斯达尔采夫感到厌恶。他坐上马车,发现从前那乌黑的房子和花园,觉得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珍贵。接着,他又回想起了薇拉·约瑟夫芙娜的小说、格琪可的美妙琴声、伊凡·彼得洛维奇的风趣话以及巴瓦的悲剧动作,这一切令他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涂尔金家可是全城相当有才华的人,如果连他们都这么浅薄无知,那么这座城市的其他人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之后,巴瓦来到加利士,他亲自送来了叶卡捷琳娜·伊凡若芙娜写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您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了呢?您是不是已经变心了?我好担心啊,每次一想到有可能是这样,我就感到害怕。我需要您亲口说您并没有变心,这样我才能安心。来吧!

        他看完信之后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对巴瓦说:“伙计,你回去跟她们说我今天很忙,走不开,三天之后再去。”

        可是,三天之后他并没有去,一个礼拜之后他还是没有去。有一次,他碰巧从涂尔金家路过,就觉得应该进去坐一坐,可是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涂尔金家。

        

        好几年之后。斯达尔采夫比以前更胖了,满身的脂肪弄得他连喘气都费劲,走起路来需要把脑袋向后仰才行。他现在出门用的,依然是那辆由三匹马拉的、铃铛会叮当作响的车。每当他把红光满面的肥胖身子塞进那辆马车,那个跟他一样肥胖、红光满面且后脑勺上长满了赘肉的车夫潘捷列伊蒙,就会坐上驾驶座,将他的两条胳膊向前平伸得像木头一样,同时向路边的行人大喊:“靠右边走!”这幅画面可真是动人啊,会让人们觉得车里坐的不是人而是异教的神灵。他在城里的生意很忙,所以他连休息的机会都没有。他已经购置了一个田庄,城里还有两所房子,现在他又看中了第三所房子,而且这所房子的价格很合算。每当他在信用合作社里听说有人要卖房子,他就会无所顾忌地闯进那所房子,把各个房间都巡视一遍。有时候,房子里的妇女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他就闯了进来,弄得妇女和孩子都惊慌地看着他。他对这些根本视若无睹,只顾用手杖戳各个房间的门,问:“这间是书房?这间是卧房?那间呢?”

        他一边走一边说,同时气喘吁吁地擦掉了额头上的汗珠。

        他虽然事务繁忙,但是他仍然没有辞掉地方自治局的医师这一职务。为了钱,他可以跑遍任何地方。无论是加利士还是城里的人,都已经不再叫他斯达尔采夫了,而是简称他为“姚内奇俄罗斯人名由名、父称和姓构成,直呼姚内奇,就是直呼父称,有不尊重的意味。”。“姚内奇这是要去哪儿呀?”“请姚内奇来会诊,您说行吗?”

        他的喉咙一带堆了好几层肥油,所以他说起话来声音变得又细又尖。他的性情也变得凶暴起来。每次给病人看病,他都会发脾气。他一边用手杖敲打地板,一边用不堪入耳的声音大叫:“请您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听那么多废话!”

        他没有结婚,一个人过着枯燥乏味的生活。没有什么事能提起他的兴趣。

        他住在加利士的那些年,只遇到了一件快乐的事,那就是对格琪可的爱情。每天傍晚,他都会赶到俱乐部,先玩一会儿文特牌,再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跟前吃晚饭。年纪较大且很懂规矩的服务员伊凡,会给他送上“第十七号菲特”酒。在这个俱乐部里,无论是主任、厨师还是服务员,都知道他的好恶,并且想方设法地迎合他。如果他们不这么做的话,就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愤怒地用手杖敲打地板。

        他在吃晚饭时,偶尔也会转身打断邻桌人的话:“你们在说谁呀?”

        一旦有人提起涂尔金家,他就会问:“哪个涂尔金家呀?那家的小姐是不是会弹钢琴呀?”

        上述这些就是有关姚内奇的一切事迹。

        至于涂尔金家,则没有什么变化。伊凡·彼得洛维奇还是像以前一样年轻,也还是像以前一样爱说俏皮话、爱讲故事。薇拉·约瑟夫芙娜也没有变,依然像以前一样兴趣盎然地在客人面前朗诵她那朴实而又动人的小说。格琪可也依旧每天至少弹四个小时的钢琴,她明显地变老了,而且体弱多病,每年秋天都会跟她母亲一起去克里米亚疗养一阵子。伊凡·彼得洛维奇送她们上了火车。火车开动时,他一边擦眼泪一边大喊:“再见啦!”

        火车开走了,他挥动手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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