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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时

        

克勒依



        现在我在亚眠,亲爱的朋友。我刚到达,就用衣柜台面上的墨水和纸给你快速地写几行字。请相信,我的阿黛尔,我爱你。下次我会给你写得长些。

        从巴黎到这儿一路上风景很好,简直是个大花园。许多教堂十分迷人。克勒依这个城市有不少绮丽的古老建筑,有一座桥为小岛所中分,所有的倒影都映现在河上。这儿的邮局设在一个非常精致的小城堡里,跟凡尔诺伊一样。

        还有一座漂亮的钟楼,看上去像跟大教堂连着。

        我写信时周围环境很嘈杂,我心中感到惆怅和孤单。我期望着见你们时的快乐,亲爱的阿黛尔,离开温暖的家来到这儿吃这份旅馆的客饭,边吃边读贝朗瑞的歌谣,我真傻。那么图个什么呢?主要是改变一下心态。只有旅行才能对此有所帮助。

        再见,我可怜的天使,不久我们就能再次见面。为我亲吻我心爱的蒂蒂娜,还有多多、代代,我走了八天,就吻他们八下吧。——我爱你,蒂蒂娜,我爱你,我的阿黛尔。一千个吻。

        

索姆—阿拉斯



        我推算,我现在写第二封信的时候,大概你已收到了我的第一封信。一想起此刻我的情思正凝注在你身上的时候也正是你读我的信,我占据了你的情思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幸福。

        我现在阿拉斯,即将进入比利时,昨天,我乘汽船沿着亚眠的索姆河到阿贝维尔,我上船的时候,太阳正在浓雾中升起,雾映现出教堂漫长的巨影,于大气浑然中只见到一点轮廓。那简直美极了。

        没有什么比索姆河沿岸更好看的了。到处都是树林、草地、牧场和暖暖动人的村落,我的眼睛在这儿洗了一次绿浴。这里并无硕大而严肃的东西,急湍的河水,漫溢开来,在那些相似的佛兰德的广阔画幅上连续出现。水娴雅地、弯弯曲曲地穿越两岸一丛丛的芦苇和花枝,在一些幽美的洲渚之间缓缓流过。野地里到处都是芳草芊芊,母牛沉静地在那儿漫步,一道灼热的阳光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中间。我们的船不时地在船闸前止步。汽船每一动作,就像一头累极了的牲畜似的哼哼唧唧。

        我们就这样沿着比季尼走过,这地方有一漂亮的钟楼。布贝先生家那座浩大的城堡颇具皇家气派。船向下游航行,右侧的一个岛上,几处废圮的古屋我感到别有风味,尽管显得有些低矮,这是我们的船是从高大浓密的草丛后面驶过,旅客从上向下俯视的缘故。总之,这些草和芦苇极富佳趣。当船尾掀起的波浪震荡着它们时,草和芦苇纷纷弯下了腰,十分雅致而殷勤地向旅客们致敬。

        重到阿贝维尔,我很高兴。四时,动身前往杜朗,晚九时到达。

        在离阿贝维尔三里处蓦然可见圣里基叶修院,这座建于15世纪的修院,已近倾圮。这对不大熟悉这条路的人来说,乍见此屋,倒是一大惊喜。

        我登上岸,花了一个钟头,在大殿中围着许多塑像转了一圈,有几尊像仍然完好地保持着16世纪的彩绘。在圣母殿,托座上刻有Maris stella的圣母像雕工甚精,我真想把它画下来,可惜时间不够。圣母像置于一大星形中,其余的星星环绕四周,船已破裂,海浪汹涌,港湾深深凹入,这一切令人神往,这座壮丽的修院仍在重修,但修得不好。

        村庄的广场上矗立着一座款式别致的钟塔,边沿有四个转角小塔。我真想把它画下来,但船一转眼就过去了。

        去杜朗的这段路弯弯曲曲的,沿途经过的是一大片丘陵地,非常单调,这让大家普遍感到厌烦,但我挺愉快。时不时地遇上一座风车招展、爬满苔藓的古老磨坊。

        我想,这其中肯定会有某种美好而温馨的迷信因素,maris stella(你可以让小多多解释一下这个拉丁文)。

        杜朗的自然景色甚美,没有什么人工装饰。这是一个相当平淡而不经意的小城,流水穿过市区,树木掩映,四周有山丘环绕。画面拙劣而框架很美丽。

        有一城堡筑有碉楼,深奥而曲折,外有壕沟护墙。此地风景因从前沃邦留下的那些军事碉堡而显得非常难看,除了冯·戴尔·默朗地区之外,那些三角阵和方阵堡垒实在令人不能容忍。

        我期待着到了阿拉斯会好一些。谁知它们也只是让我稍感满意而已。两处广场上有涡形人字墙建筑,属于路易十八时代佛兰德—西班牙款式,但没有教堂。——我弄错了,那是一座很不中看的钟楼,跟奥巴的圣雅克那边的一模一样。我本想进去看看,但大门紧闭,无法打开。我把这座烂教堂比作一个假正经的丑女人。真见鬼,要进去干什么?

        在那个小广场上,有一座15世纪兴建的市政厅,很壮观,特别是它精美的文艺复兴款式的主体建筑。如果不是因为当地的建筑师画蛇添足地增加了一些“美化”装饰的话,这厅屋的正门当会更加美妙。现在这样一来把它搞得就像老安必古剧院的峨特式背景似的。现在他们又在重做钟塔顶层,他们究竟想把这可怜的建筑物顶部搞成什么样子?!

        亲爱的朋友,信笔写来,纸都写满了。这一阵子我每天吃的晚餐都是冷的,有什么办法呢,这封长信就写到这里。我的阿黛尔,盼你来信。把这给蒂蒂娜看看,并给她和其他孩子们一千个吻,四分之三留给你。啊,我真想早点看到你们大家,特别是你。我爱你,你好。

        向我的好友路易、洛克兰、夏蒂翁致意。

        

布鲁舍尔



        亲爱的朋友,我整个儿给布鲁舍尔搞晕了,或者说得更好些,在布鲁舍尔看到的两样东西令人目眩:市政厅和它的广场,还有圣特—古杜尔。

        圣特—古杜尔的彩色窗画在法国几乎默默无闻,然而这是一种绘制在玻璃窗上的图画,真的佳品。画上的人物颇似提香所作,而结构像保罗·维罗内塞的制作。亨利·凡尔布鲁根雕刻的木制主教台,从1699年起就在这里。这是一个整体创作,整个就是哲学,是诗。它是用一整棵树雕成的,粗干雕作讲台,细枝雕作一群鸟兽,其基部雕作亚当和夏娃被悲戚的天神赶出,又被快乐的死神追逐,最终为蛇的尾巴分开,树巅是十字架,圣母,圣婴耶稣,在圣婴脚下是被踩碎了的蛇头。整个一首诗就精雕细刻在一整棵橡树上,气势十分遒健,柔和,富于神韵。不可思议的瑰丽和完美。这个讲坛真称得上是艺术上真正的极稀有的壮美和绮丽的交高之作,华托和库佩尔有时偶得之。我曾经在蒙斯见过一座比利时教堂,确实很美,建于4世纪,堂号叫圣特—沃德鲁。这座教堂的内部结构堪令我们的教堂大为失色,处处都显得豪华,细致,热忱,干净利落。小教堂精致的室内装饰,圣母像饰的美妙,与我们教堂的肮脏、空洞,又照管不好根本无法相比。三时我走进圣特—古杜尔。堂内圣母祭礼正在进行。圣母雕像满身珠宝璎珞,披着一件缀有英国花边的长袍,顶上罩金色华盖,端坐在祭龛中间,烟气氤氲,光辉四射。许多善男信女双膝跪在昏暗的砖地上向她祈祷。一道宽阔的日光在无数巨大的雕像柱上晃动,光影纵横。信徒们木然如石头,而诸雕像仿佛活了。

        接着,伴着管风琴音一阵高低音交错的美妙歌声,神秘地从天而降,落在蒸腾无尽的烟雾中。这时,我眼光茫然,定定地注视着凡尔布鲁根的主教台,从这神奇的讲坛上滔滔不绝地传出话音——讲坛四周都用彩色玻璃的尖形拱肋和黑白大理石的墓石镶边,你准能体会到这一切所引起的那种崇高的感觉。

        布鲁舍尔市政厅真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堪与我们的夏特莱大教堂的尖顶比拟。在这位建筑师的脑海里掀动的是一种令人眩晕的诗人幻想。而且,市政府周围的广场也是一份奇迹。除去三四幢房屋被那些现代学究们搞得怪模怪样之外,这里没有一座建筑的外观算不上一个时代,一个典型,一首诗,一项杰作。我真想把它们一个一个都画出来。

        我登上圣特-古杜尔钟楼的顶层。很美。全城都在我脚下,布鲁舍尔那些带缝的涡形的屋顶大半都被烟弄得朦朦胧胧,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风雨欲来,布满从碧落卷起的金黄色云霞,下面光光的像大理石,最低处那厚实的雨脚,带着雨阵,就像一个满装细沙的袋子给捅破了似的,阳光在这一切中弄影。钟楼上当天的灯笼虹彩在白色烟雾中浮现出来。一会儿,城区混杂的市声升起了,再看后面,是天边秀美的山峦的一片黛绿,真美。我这个巴黎的外省人欣赏这里的一切,什么都让我喜欢,甚至那个在石头上不停地敲打的砌石工,和我身旁吹口哨的人。

        布鲁舍尔使我忘记了蒙斯,但蒙斯这地方也许还值得我给你再谈谈,因为这是一座明媚宜人的城市。不过,今天,我的阿黛尔,你听我谈论这些石头和教堂,大约也够了。我好像已经听到你因为纵情谈论我的癖好而有些嗔怒。亲爱的阿黛尔,不要因此埋怨我吧。这些教堂令我想起了你。我虽在外面,但心中更爱你们。

        我亲吻你。跟蒂蒂娜和代代,跟夏洛和多多说我亲吻他们,我们互相拥抱。现在我喝啤酒也像佛兰德人。鲁汶的啤酒饮后回味甜软,有点像死老鼠。

        

蒙斯—鲁汶—马利内



        我还在布鲁舍尔,我的阿黛尔。在等班车的时候,我开始写信,一直到鲁汶或马利内才写完。当我写信时,在思想上接近了你,这对于我来说多么幸福。

        我答应过跟你再谈谈蒙斯,这实在是个别具奇趣的城市。蒙斯这里没有一座峨特式钟楼,圣特-沃德鲁的教务会教堂只有一座毫不起眼的青石砌的小钟塔。与此相反,在全城的侧影中却突兀地浮现出三座奇形怪状的警钟塔楼,这正是北方与南方、佛兰德与西班牙这两种文化碰撞的结果。

        在这些钟楼周围,你只要想像,一些通常是不整齐的、崎岖不平而又窄狭的广场和街道,街两边排列着15世纪的砖石结构的高大房屋,16世纪的歪歪扭扭的门面。那么,你对佛兰德城市的模样就大致有一个概念了。

        蒙斯的市政厅广场却特别漂亮。正面是15世纪那种尖形拱肋,还有一个洛可可式的相当华丽的警钟塔楼,而且从广场上可以看到另外两个钟楼。

        清晨三时就要动身,我没有躺下。望着月光下眼前的一切,天空群星闪烁。这个广场,在各方面既显示出一种变幻莫测的趣味,又表现出18世纪的卓越天才。在这个清幽的时刻看到眼前这些似虚似幻的建筑物,我感觉没有什么比这一切更奇异更迷人的了。

        时不时地,大钟楼(就是我说的那个茶壶式的钟楼)响起一阵阵令人陶醉的排钟声。这声音让我产生在这个城市里歌唱佛兰德小瓷偶(我不懂得是什么中国歌曲)的兴味,接下来是一片寂静。随后,我听到了沉重的报时钟响。此时,当最后的一记钟声响过,刚刚消歇,又是一阵奇异、轻柔、忧郁的声音从钟楼高处降落,这是一种喇叭吹出的声响。以后,这城市开始了一个小时的休息,这喇叭声乃是钟楼报警人的呼喊。

        只有我,和这个人一起,在夜间还未入睡。我面前的窗子开着,对着这清夜景色,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恍若梦中。就这样令我今宵无眠,是吗?睡眠从来没有给过我这样的梦境。

        蒙斯是个军事要塞,比我们任何要塞都要坚固。在蒙斯周围,筑有八到十个堡垒,还有同样多的壕沟。城外设置棱堡和壕沟外护墙,并有不少吊桥跨过半月堡。这些本来是英国人为城市的防御工事所设计的,后来也为我们所采用。

        这个佛兰德的确美丽。碧绿的大片草场,一块块长着啤酒花的地区,窄窄的小河水漫溢着流淌过去,时而是满是母牛的牧场,时而又是酒客拥挤的小酒馆。这时船是在保罗·珀泰尔和泰尼埃之间航行。

        佛兰德人非常爱干净,这一点从下面可以看出:此间所有的女居民,无论是女仆还是主妇,年长的还是少女,整天都忙着为居室大搞卫生。她们拼命用碱水、肥皂洗,用刷子刷,擦洗金属表面,一件件都要梳洗,用硅藻土抛光,刮剔磨光,然后再用布揩拭干净,可是这样一来,所有打扫洗涤下来的尘埃污垢,统统都跑到了擦洗者的身上,结果是比利时人的房屋里里外外成了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而妇女们倒成了最脏的。

        事情就是这样,当然,要除去那些美貌的贵妇,在任何地方我都不愿跟她们打交道。

        总之,当人们忘记了妇女的时候,这种不干净的干净确实产生了令人无限喜悦的效果。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拉车的马匹那金子似的亮得耀眼的颈圈,套在马脖子上俨若竖琴。只要把缰绳放在马头上,那么就可以弹奏这个乐器了。

        说起马匹,这里的马非常顽劣,而佛兰德人很谨慎。在我走过的许多村庄里,人们给马钉马掌铁时,用来缚马的架子不是用橡木制的,而是用花岗石(这里出产一种相当难看的蓝花岗石,当地人什么都拿它做)。我对这种方式很反感,我很喜欢在路上遇到马匹和钉马掌匠人组成的盛大团队。

        前天,在距离蒙斯几里路的地方,我第一次看见了铁路。铁道从大路下方通过。两匹马可代替三十匹,曳引着五辆装有四个轮子的运煤车厢,样子挺难看。

        我去了鲁汶,去了马利内,现在利埃。继续给你写信。我的阿黛尔,昨天以来,我想到你父亲在你身边,蒂蒂娜跟外祖父在一起也很愉快,我非常高兴。

        这里所有佛兰德的法语地区使我心满意足。鲁汶的位置刚好在一个盆子底部,是个十分全面的可爱的小城。市政厅值得赞美,形状很像一个巨大的框架。这是15世纪的一颗硕大瑰宝。它的外观呈灰黄色,蒙斯市政厅是蓝灰色。他们最后一道用的是一种难看的蓝花岗石——这些可怜的外国佬就热衷于涂涂抹抹。

        鲁汶大教堂几近废圮,但其中颇多宝物。小教堂内满是精美绝伦的画幅和雕塑,流光溢彩,环饰纷纭。一切仿佛只是偶尔汇集在一起,宛若混沌初开,杂然无序。

        这些比利时教堂都很凌乱,但凌乱中蕴涵万象,收藏着许多18世纪的艺术珍品。相反,外面的钟楼挺吓人,我登上楼,计三百七十七法尺高,有五百五十级台阶!几乎是巴黎圣母院钟楼的两倍。这座庞大的建筑物尚未完竣。钟楼高处耸立着二百六十法尺的尖顶,超过吉萨的大金字塔一百法尺。荷兰人对此很嫉妒,所以当地有个传说,说是他们从荷兰运走了用来加高钟楼的石头。

        这钟楼的每一面都有一个直径四十二法尺的镀金铁日规,楼中挂一大钟,在齿轮推动下,钟面的指针不停地旋转,排钟哐当哐当轰鸣起来。这源自生命,这是一个灵魂。

        排钟奏出的乐声来自三十八个小钟,每个钟都有钟锤击打,有六个巨钟发出隆隆低音,音调和谐(只是那个主钟,现已破裂),共重一万八千八百古斤。六个钟里最小的重三千四百古斤。中心圆柱体是铜的,重五千四百四十二古斤,上面穿了一万六千八百个洞眼,从中伸出铁嘴,时时与排钟的弦啮合。

        有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坐在那儿,在一个键盘上奏这个乐器,就像蒂蒂娜平时弹钢琴那样。你可以想像:一架四百法尺高的钢琴,从上到下就是大教堂那样高。

        自从到佛兰德以来,我一直非常欣赏这里彩画大玻璃窗上那石头中梃的纤细和精致。这座马利内主教教堂墙壁的花边涂层很好看。

        铁路经过马利内,我去看过。在人群中有个可怜的双轮马车的车夫,大概是庇卡底或诺曼底人,他瞪着可怜的眼睛望着火车头喷着烟、喘息着奔驰过去——我告诉你,这比你的那些马要快——“真神,”这人说,“是雷在推它走吧。”我觉得他这句话真生动,真妙。

        除了火车,有一种挺别致的车子。这是独轮车,前面是狗,后面跟着一个女人。狗在前头拉,女人在后头推。

        在这儿我完全是隐姓埋名,这让我很愉快。我刚在一份比利时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维克多·雨果先生现正在罗什福尔访问。

        后天,我将去安特卫普,我会收到你的信吧。得到你和一家人的消息,我将非常快乐。两天以来,我在克制自己,我心里急着想去安特卫普,因为要在那里领钱。马利内有两幅鲁本斯的珍贵名画,其他几幅我会在利埃和图恩看到。拥抱你,我的阿黛尔,拥抱你父亲和孩子们。我爱你们。我继续在阳光下跋涉。

        别忘了给我写信,信可寄敦刻尔克,留局待领。

        

安特卫普



        我刚把你14日的信又读了一遍,我的阿黛尔,信写得真好,我感到十分愉快,就你孤单单地一个人在巴黎,我又觉得很惆怅,但知道你生活幸福,我也满心喜悦了。蒂蒂娜的信也温馨可爱,我希望在敦刻尔克再收到你的信,更多的信。法国邮车每天下午四点半到达此地。要不能再等到一回,我是不会离开安特卫普的。也许很快会再收到你的信。信就要来了。

        我于昨日早晨十时抵此。从那时起,我就奔走于各个大小教堂,瞻仰画幅,从鲁本斯到凡·戴克一一鉴赏,参观下来,累极了,疲惫但颇惬意。我还登上钟楼,六百一十六级台阶,塔尖高达四百六十二法尺,仅次于斯特拉斯堡的世界最高楼顶。这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物,珍奇的瑰宝。一个巨人可能住在上面,一个女人可能最想把它戴在脖子上。

        从钟楼上俯望整个安特卫普,全城耸立着无数峨特式建筑(我多么喜欢这种建筑),赖斯科河、大海、城堡和著名的圣罗朗弦月海角——这是一块青草萋萋的岬角,尽头有两处红房子。这个城市令人赞美,教堂壁上有很多画幅,屋宇上处处是雕像,圣殿里藏着鲁本斯的画,大门正面是凡尔布鲁根。艺术杰作充满全城。人们在门前退后一点,可以好好欣赏教堂大门,游人很挤,会碰撞到什么,仔细望望,原来是一口井:一口豪华的石井,石头经过精工雕琢,用铁箍箍着,上面雕有人物肖像,惟妙惟肖。这井是谁的?是冈旦·梅兹家的。人们转过身去看看。这座制作成文艺复兴式门楣的美丽的大房子是什么呢?这是市政厅。再往前走两步,这座房子有着如此辉煌、如此富华的壁画,谁画的呢?是鲁本斯。整个城市都是这样。

        我把新区除外,新区也像别处一样,实在丑陋,散发出就像巴黎丽沃里街那样的气息。

        现在我跟铁路和解了:我感觉这确实很美。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东西只是工厂的差劲的铁道。昨天我骑马从安特卫普到布鲁舍尔,然后再回来。我四点十分出发,回到家八点一刻,在这段时间里在布鲁舍尔度过了一小时十五分钟,从法国走了二十三法里。

        这真是一次极其宏伟的行动,为了对此有个切身体会必须亲自经历一下,火车行驶真是出奇的快速。路边的花草,看过去只是一些斑斑点点,甚至红的、白的线条,点点都没有,全都成了条纹。麦子像一堆黄头发,苜蓿是一片绿丝缏,城市、钟楼、树木在跳舞,在地平线上交织在一起,时不时地,一个影子,一个形体,一个怪影突然冒出来,霎时间又消失了,好像闪电掠过窗外似的。这是一个路警,他们照例佩戴着武器在列车上值岗。在车厢里人们思量着:还有三里路。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到了。

        晚间,我回程途中,夜已降临。当时我坐在第一节车厢里,在我面前机车冒着火焰,发出吓人的隆隆响声,巨大的红色光柱染红了树林和山丘,车轮不停地向前滚动。去布鲁舍尔的列车跟我们的列车在道中相遇,这两个飞快行驶的巨物擦肩而过,倒也并不令人害怕,而对旅客来说,由于两车交错,仿佛觉得火车增加了速度。人们看不清车厢,男人,女人,在掀起的旋风中,只看到一些灰白的或昏暗的形状。他们发出一阵阵尖叫、欢笑和唿哨声。两车都有六十节车厢,载着千余乘客,一个向北,一个向南,仿佛掠过一场风景。

        要我不想像这匹铁马是个真正的走兽也难。你听,它休息时喘气,走开时嘶鸣,在途中尖叫,它流汗,颤抖,嘘叹,长啸,时而慢步,时而狂奔,一路上撒下一堆堆热气腾腾的粪便,无数火花一圈圈从它轮子底下进射出来。它嘴里呼出的气像一团团自雾直扑人们的头、脸,随后消失在道旁的树丛中间。

        这个神奇的走兽拖带着一千或一千五百个旅客,以致整个一城人,每小时跑十二法里路。

        我回来之后,时已入夜。我们的机车在黑暗中经过我身边赶回窝去,幻象多么完整。我听到它喘息的声音,看到扬起的熊熊火光和浓烟,它就像一匹精疲力竭的马。

        当然,本来就不应当审视这匹铁马,若是你细看它,一切诗意完全失去。要听,在倾听中,你会感觉这是一个怪物,等到你看到了它,嘿,不过是一架机器。这是我们时代的缺陷,只讲实用,毫无美感。四百年前,假如发明火药的人们早就发明了蒸汽机的话(他们是绝对有本事干出来的),铁马很可能被造成另外一个样子,披上另一种外装,铁马可能被做得非常生动,像一匹马,或是某样骇人的、俨若雕像的东西。我们的父辈制造出我们称之为锅炉的东西,这是个多么离奇的怪物啊!你想像过这些没有?用这种锅炉他们会创造出一种带鳞甲的奇形怪状的肚子,一个巨大的硬壳,用烟囱造出一个冒烟的角,隐藏在长长的鳍底下或阔大的翅膀下面。车厢也可能被设计成一百种奇异的样式,每至夜晚,人们在许多城市附近还会看到,时而是一个硕大无朋、形若垂翼的檐口喷槽,或者一个满口吐火的巨龙,时而是一个高高扬起长鼻子的大象,喘着气吼叫着走过,惊愕,炽热,冒烟,令人害怕,在它们身后,拖曳着上百种被它们俘获的用链子串联在一起的其他怪东西,快速地穿过原野,一路响起多少喧闹,电闪雷鸣。

        可是我们,我们是一批非常愚蠢的商人,十分愚蠢,还颇以自己的愚蠢自豪,我们不懂得艺术、自然、智慧、幻想、美,而对这些不懂的东西,我们就凭着自己短浅的目光,宣布它们无用。妙极了,在我们的祖先看到生命的地方,我们看到的是物质。

        在这儿我为你记下,当我想念你的此刻,在安特卫普的钟楼里,下面有四十台钟,上面有四十二台,总共八十二台。你知道吗,蒂蒂娜?八十二台钟!你想想,从这个嗡嗡蜂巢里传出多么洪亮的响声。

        利埃是一个相当优美宜人的小城,我最近给你的一封信就是在这里写的。市政厅的钟楼很漂亮,我给它画了个速写。

        从利埃到图恩,两地变化很大。后者已非绿色的佛兰德沃土带,这里是一片沙地,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很难走。野草蔓延,还有一些松林,低矮的橡树丛,荆棘,到处都是水洼,生荒苦涩,有一点像索罗涅一带。我在这片沙地里走了四法里,除了一个正在开垦荒地的苦修会修士,别的什么都没有看到。一个凄凉的劳动者在一块凄凉的丘陵地里。想想这个穿着白袍、外披黑色无袖法衣的人,在原野上赶着两头牛就很美。这时此地多么僻静,斑鸠和云雀自由自在地在大路上飞来飞去,娇小玲珑的鹡鸰,追随着车辆有一刻钟之久,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不时欢快地停顿一下,在小橡树根部啄食蠓虫。我久久地凝视着那个苦修会修士。荒原又广阔又贫瘠,就像古老的卡斯蒂耶平原一样。

        路上到处都出现锯齿状印迹,仿佛一级级台阶,远处没有一座钟楼,几乎连树都没有。大路边沿有些死橡树。那修士有个农民陪伴着,他表情沉重地在教导农民,对我们这些过客毫不在意,但不时地转过身子。夕阳西下,阳光生动地用明暗影晕勾勒出他那张严肃而平静的脸,我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在沉思,但是我觉得他发人深省。

        离这儿不远,在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附近的时候——这一下才又到了风光明媚的佛兰德。在村口的空地中间,我注意到有一棵已经干枯的高大的白杨树,人们对我说这是一棵“宪法树”。我听后心中老大不快,称它宪法树,我只觉得它可怜巴巴的。把这个政治概念,栽在清幽的风景中间,真是没有比这种做法更差劲的了。这么一个奉献给个人的小小权力统治的东西竟公然面对着大自然和上帝,显得多么卑劣无耻。一边是森林、平原、山丘、河流、云霞、天地,另一边是一根不得不用支柱迎风撑着的、丑陋的枯木杆。

        这使我想起什么呢?!我想,从前这里曾经有过一棵树,它曾有根,有枝柯、树叶,碧绿而鲜活,生气勃勃。后来人们挖起这树,砍断树根,叶子都掉了,枝丫干枯了,随后一些人愚蠢地将它硬栽在生土中间。这正是如此多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将来、不服水土的现代宪法的一个忠实象征。

        谈到天气,我实在不大适应这里的天气,这是一种非常闷热的天气,人们在这儿呼吸就像吸了一口啤酒气。我被佛兰德的炎热打垮了。

        这里人喝的东西我也不适应。布鲁舍尔出产的“发罗”和“朗比克”啤酒让我恶心。我坚持有时偶尔喝一点佛兰德葡萄酒和诺曼底葡萄酒。我更喜欢勃艮第苹果酒和波尔多啤酒。

        这里的井很特别,他们用泵机提水,把水从蓄水池中打上来,就像阿基米得为解墨西拿之围,烧毁罗马战船的情景。

        你瞧,亲爱的朋友,我一下子跟你谈了这么多。说起这一切也使我获得重温亲眼目睹事物的乐趣。你托我买的东西我尽身上带的钱都给你买了,我将带给你半打英国长筒袜,人家都称道袜子花式漂亮。我自己也买了几双短袜。听此商人说男子不能以任何借口带一件女袍通过边境,因为他无法辩解说这是他个人用品,要不海关就会没收。这样,我就没能给你买你想要的袍子。

        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在布鲁舍尔用三十个苏买了一本盗版的《心声集》好奇地想看看这种盗版书是否畅销。在布鲁舍尔和安特卫普,我看到到处张贴着此书广告,大小版本一应俱全。

        当我写完这一页时,我听见大钟楼的排钟响起,它告诉我该结束这封信了。除了这声音外,此时又传来一阵美妙的音乐。钟楼那看上去表面脆弱的尖顶肯定特别坚固,这大钟日夜轰鸣,一个钟头八次,至今已经三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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