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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南方和勃艮第

        

阿维尼翁



        在秋天美丽的斜阳映照下到达阿维尼翁,真是一大乐事,秋天、斜阳、阿维尼翁,是三和谐。

        教皇宫消失了,城市也已消逝。今年是皮埃尔年,该是一个周期,正是它的秋季。从前天主教的太阳曾经在阿维尼翁升起,就像在罗马一样,而今则日已西沉。

        从远处望去,这令人赞赏的城市有点类似罗马的命运,有点像雅典。它的城墙,那染成金黄色的石头仿佛伯罗奔尼撒庄严的断垣残壁,映照出一片希腊美的光辉。阿维尼翁像雅典一样也有它的卫城,教皇宫是它的万神殿。

        小山丘是石灰岩的,房屋是意大利式的,这一切使整个城市充满了一种暖色调和无数直线。远处,地平线上耸立着成群的巨大的浑圆形塔楼,你愈往前走,航行着的汽船的移动使得这些炮楼在阳光中变了样,重行组合,但却分毫无损于它们那生动而朴实的整体协调,仿佛是普桑本人先弄乱了它们,然后又重新整整齐齐布置了一番。

        当我们走近看时发现,阿维尼翁那份古代希腊的面貌确实变了样,但并未完全消失,而天主教的意象却变得鲜明,完全显露出来。钟楼增多了,哥特式的尖顶刺穿了这群雄伟的柱顶盘。教皇宫在视线中成了一种无限壮丽的罗马风格的大教堂,它的正面有七八个大钟楼,而教堂后殿是一座山,在上面建有碉堡的大厅里到处都是尖形穹窿。一些阿拉伯式的倒卷涡形扶垛攀附在主塔支柱的台基两侧。墙垣高处,有许多形状特殊的枪垛:教皇宫的枪垛是一个十字形。

        这一切,真是伟大上再加伟大。我在前面说过,这是罗马在雅典的涌现,枪垛本身并不刺眼,往昔教皇戴的三重冕一侧就是盔。儒勒二世在成为教皇以前曾做过阿维尼翁的主教,他时常把这一侧指给欧洲的国王们看,天主教的十字架不仅是一个十字架,有时是一柄锤子,有时又是一把剑。

        现在海潮退去了,阿维尼翁只是一个小城,却是一个拥有伟大外观的小城。

        我到达时已近傍晚,日头刚刚没入火红色的雾霭,一片苍茫明净的深蓝色天空,使得金星更显得明亮,光芒四射。有些晒得发黑的人的身影出现在高耸的墙垣上,高墙俨若土耳其的城堡。钟响了,船夫们在罗讷河上唱着歌儿,几个妇女赤着脚朝港口奔跑,透过狭长的门我看见有个教士手执临终圣体走上小街,在他前面有个教堂执事人员扛着一个十字架,身后跟着一个背着棺材的掘墓人。有些孩子在码头下面河滩的石块上玩。我真说不出此时这掺和着崇高景色的忧郁在我心里产生了什么感觉。

        阿维尼翁像罗马一样消逝了,它与罗马同病,也跟罗马一样庄严气派。

        可是,如果你想保持整个印象,如果你想将淳朴而令人崇敬的阿维尼翁镌入你的脑海,也许还有你的心灵,如果你希望任何细微的情感都不会扰乱你心里由于静观这座城市而兴起的崇高思想,那么请不要靠近,也不要进入阿维尼翁,赶快避开,顺罗讷河而下,去波盖尔或马赛,去随便哪个商业城市,然后从那儿再回到阿维尼翁来瞻仰它。

        如果你坚持,如果你忘记了这个重大的真实:旅行者根本就不了解某个城市的风俗人情,他们只知道它丑陋的一面,比如虚假的殷勤好客,临时而欺诈的服务,总之是客栈这一套玩意儿。旅客从来就不曾亲身体验过热忱的、不求报偿、友善而亲切的店家。如果你想不顾一切地在阿维尼翁这座幽灵城市里睡觉、吃、喝,如果你在这方面对它缺乏敬意,那么你就会发生下面这样的事情。以下是我本人的经历:

        你到了,船靠码头,人们放下跳板,你拎好旅行袋(我设想你懂得如何外出旅行,除了旅行袋之外,你不会多带什么东西),你验过票,然后你就登岸。你一身轻松,愉快,心花怒放,你凝神眺望那些塔尖,但是你也许没有看到码头周围那些可怕的人物,他们可正等着你下船呢。这时你一下子就置身他们之中了,他们包围了你,把你拉来拉去,吵得你几乎耳聋,这一下你才发现你已陷身在阿维尼翁的脚夫中间,好吧,你就要尝到他们的“味道”了。

        这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丑陋,壮实,宽肩膀,浑身是毛,看起来就叫人讨厌。他们攫住了你,乱哄哄地用臂肘撞你,扬起难看的殷勤笑脸,用满口难听的土话跟你叫嚷:“先生您有行李吗?”——你指指自己的行李包,茫然答道“有”。——“就这些!”这些大汉操着简直叫你听不懂的话说:“不管是老头子还是小孩,都扛得动。”他们打量着你,你和你的行李,摆出一副轻蔑的样子。

        你觉得肩膀上扛着行李走过一个陌生城市,茫然不知所向,总是一桩不愉快的事,于是你等待,等待在这些古怪家伙中有个人出来扛你的行李。可谁也不碰。你抬起头,用目光搜寻,看有没有一个孩子或者一个老头子过来。还是没人出来。你打定主意,准备自己勇敢地夹起箱笼,走进城去找个住处,还没走上三步,一条大汉奔过来,抓住你的行李,迈开大步就走,你跟着他。两分钟就到了一家旅馆门口。

        如果这是皇宫旅社,店老板先把你浑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到你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脚上穿着一双沾满灰土的靴子,除了个旅行包之外,身无长物,他眼睛一扫,看得出这是个瘦小可怜的猎物。于是他对你宣布:已经没有房间。请注意他旅馆里实际上并无客人。如果这是欧洲旅社,就在街对面,那老板接受了你,悄悄地把你领到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

        给你扛东西的脚夫还在,当然得给他钱。他索要一天的这笔小费就可能搞得你分文不剩,最后大概让你钱袋里只剩下几个金币。你转身走到这位阿维尼翁旅馆老板面前,指指那个脚夫,说:“给这人十五个苏。”这一下情况马上变了。店老板惊愕地望着你,从短短的这句话里他断定你没有钱,老板脸上突然像云彩那样发生了奇异变化,他眼珠子惶惑不安地直转,一会儿从你的行李袋看到你身上,一会儿又从你身上看到你的行李袋,那个该死的脚夫把这些都串在了一起。你肚子又饿,一心只想找个地方睡下,你也没法气恼,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拿破仑”来,对店老板说道:“请替我换一下。”过了一会儿,店老板拿着零钱回来,满脸安心而可怜的模样。于是你从这堆钱里取出十五个苏递给脚夫,因为他替你拎了三件衬衫,走了三步路。

        可是波折又来了。那大汉不收。“这点钱不够。”他说。你略微感到有点惊讶。嘿!你想,这粗汉不知价码高低,这样吧,你给他二十苏——“我要三十苏。”脚夫说。

        三十苏,我倒也不在乎,像个百万富翁那样不在乎,像个诗人那样不在乎,虽然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百万富翁。当时我心想一枚三十苏的铜子儿有时会让我怄一辈子气。一直到死我都记得在阿维尼翁给脚夫的这三十个苏。

        你责怪他几句——“什么!你说我才跑了三步路!才拎了三古斤重的小包包!我一个搬运工给你扛着背着穿过了整个巴黎才十五苏!”“哈,我的老伙计,你一天挣五十法郎?”汉子沉着脸。“我们都参加了阿维尼翁行会的,”他说,“没三十苏不行。”你反驳他:“我这是大箱子吗?”他回你:“要那样,得付三法郎。”

        怎么办?你跟这人纠缠下去?向店老板求去叫警察?可旅馆老板跟他一伙,他们是串通了的,那警察也会让你在这桩够不上司法条条框框的傻事儿上白费时间,那么跟这家伙斗下去实在划不来,而且打开窗子到处是一片阿维尼翁脚夫闹闹嚷嚷的声音。无论如何这总是小题大做,不值!

        那人嘴里老重复着:“三十苏!我们有行会的。”

        于是你对他说:“所以你们是一帮。”你给了他三十苏。

        可是你又激动又气愤。脚夫的这副凶狠霸道的嘴脸老是在你记忆里出现。你记得阿维尼翁部族血染的英雄业绩,而因为一包行李和一块三十苏的铜子儿,你看到在这皇宫旅社残破的天花板底下显现出布吕纳元帅的阴影,你听见特雷斯塔维在冷笑。

        你瞧,最好还是不要来阿维尼翁。

        一个无赖硬要勒索超过定价两三倍的脚钱,这种事到处都有。不过我只有在阿维尼翁才碰上这么个讨厌的土脚夫,他那副蛮横无理的神气,狐狸眼睛,老虎嘴。我感到这个普罗旺斯流氓不肯为了三个法郎扛箱子,也许倒会为了两个苏杀人呢。

        对于这座名城,我该说句公道话。无疑,阿维尼翁有着许多名门望族,清廉正派,殷勤好客人家。但是,一个来去匆匆的旅客,其所见所闻只能限于市容外貌,他所看到的只有两个十分独特的景象:上面是教皇宫,下面是强盗窝。

        现在,当然我应承认一切的例外和保留。我刚才在月光下再看了这个城市,比黄昏日落时更加美丽,更加令人惊叹。而且空气和暖,惠风和畅,天色澄碧。

        昨天我在里昂,大雨如注。今天清晨五时,我离开里昂时云层厚重,冷得人瑟瑟发抖。下午五点钟,我到了这里,这次旅行甚迅速,十二个小时中,我不是从里昂到了阿维尼翁,而是从十一月到了七月。

        明月正圆,几颗亮晶晶的星疏疏落落,嵌在湛蓝色的天空,轻风送暖。阿维尼翁的夜晚已经带有一点希腊和意大利气候的味儿,人们在这美妙的气流中感觉到东方那边的门微微敞开,非常靠近。

        我沿着罗讷河堤,从天真六世灰暗的城堡下走过,在我面前是少女们欢欣地跳着圆舞歌唱的阿维尼翁桥,这座古老的贝奈塞特桥,尽管系圣徒所建,而今已经折断,颓圮,倒坍,但桥上的小教堂依然还在。

        四根巨大的桥拱挺立在月光下,拱顶点缀着荒榛野草,仿佛围着一圈黑花边。紧靠岸边的四根桥拱,那侧影延伸到大路上,以其宽阔的拱门饰护住道路。

        在这拱穹底下我凝望着它那些深陷的裂痕,1815年当布吕纳元帅出阿维尼翁的时候,他的马车被堵,几个歹徒抓住了马笼头,勒逼他折回。他被这伙凶恶的无赖扭住马头,在拱穹外面走了几步,他看到码头上的一座房屋正面的圣母像下面写着这样的题词:守护圣母,请为我们祈祷,1812年9月7日。这题词至今还在。

        他们逼迫元帅从木桥对面的要塞老门返回城内。

        当时在右边小广场上有个名叫皇宫旅社的小客栈,这小客栈现在也在,元帅入内暂避,他就是在这里被刺死的。他坚决不从这儿逃走,在这儿蒲安杜、法热和马赖纳割断了他的咽喉。就是从这家客栈里他们拖出他的尸身,绑在马尾巴上,然后扔进了罗讷河。

        我在这阴森可怖的广场上一直散步到午夜。皇宫旅社就在广场一侧,曾经目睹过这桩罪行的五棵朴树,枝叶繁茂,浓荫匝地,两棵居左,三棵居右。

        在客栈附近,那三棵树外面,可以看到那黢黑的房屋正面,这是一幢矫揉造作的十八世纪建筑。为这所房屋正面所围绕的小港湾而今已经堵塞,变了样。在门上方的那些门楣花饰中,我发现了一些几近湮没的题词痕迹。我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剧院。下面,墙角上,外面有条凹进去的街,钉着块牌子,上书:剧院广场。

        再说,1815年不过是1793年的重演罢了。1815年。蒲安杜把布吕纳元帅的尸体投进了罗讷河;1793年茹尔当则把另一个更加有名的人的尸体投进了罗讷河。这就是称为教皇约翰二十二世的德·卡沃尔·雅克·多萨的尸体,他在东姆圣母院的拜占庭风格的拱穹下面长眠了四百五十九年之后,蓦然在墓里醒来。几个拆船工人,乘着酒兴,嘻嘻哈哈地把这位曾令人恐怖的教皇扔入江中,就是这位教皇生前曾经给圣托马达干封过圣号,赦免过僭称教皇的尼古拉五世,并曾将路易·德·巴维埃尔皇帝开除出教。

        对此请不要误会,在像尼姆和阿维尼翁这样一些城市里既没有雅各宾党、保王党,也没有天主教徒或是胡格诺教徒;就像发寒热一样,过上一段时间就有几次杀戮。在巴黎人们争争闹闹,在阿维尼翁人们就斩尽杀绝。蒲安杜和茹尔当,这不是两个人,这是活在两个不同年代的同一个人。这是革命时期阿维尼翁的下层平民。

        要对这些可怜的平民百姓进行教育和道德感化,这可是一件浩大工程,这里亦复如此,也许更需要的是同情而不是指责,自然条件和气候是这些人干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的同谋。当正午的太阳猛烈地照射在一些简单粗笨的脑袋里包藏的暴乱念头时,这里面就会产生罪行。

        

马赛



        现在,我在马赛。登岸后,我立即奔到圣阿那夏西街邮局,邮局要两个钟头以后才开门。两个钟头,好长啊,我的阿黛尔,我已经三十天不曾收到你的信了,还要等两个小时!怎么办?我打算用这时间为你阅读,给你写信。在我思想里我已经决定把这段时间给你了,我不会收回的。

        看过许多山之后,我想看看海,什么海都可以,若是没有大洋,地中海也行。而且,我并不抱怨,地中海的美虽与大洋不同,但是她也很美丽,海洋有她的层云、浓雾,海蓝色玻璃般的波澜。在佛兰德勒有沙丘,在诺曼底有巉崖,在布列塔尼有花岗岩、漫无际涯的风、雄伟壮观的潮汐。整个地中海都笼罩着日光,人们感到她的真正的美实在是由于她那种无可名状的完满。她那淡黄棕色的海岸质朴无华,山丘和岩石看上去形若浑圆,像是被费蒂亚琢磨过似的。海岸的严整与波澜的优美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凡是有树的地方,树木都濯足于碧波之中。天空是一片亮蓝色,大海是一片暗蓝色,海天都沉入深邃的湛蓝中间。

        我从卢塞恩到丽芒湖,又从丽芒湖来到地中海。这是个渐强音。现在我需要大洋,或是巴黎。

        我是从罗讷河来到地中海的,我看见了罗讷河进入地中海处,宽达两法里,黄黄的,混浊,饱含泥沙,又大又脏。六天前我曾看见这条河从丽芒湖穿过日内瓦磨坊老桥下流出,清冽,透明,澄澈,蓝得像蓝宝石。

        在丽芒湖时,罗讷河宛若少年;到地中海,成了老人。在那边,它只见群山起伏,在这里它已走过了许多城市。上帝给了它冰雪,而人给了它污泥。

        我的孩子们,这就是生活和奔波。在诞生之后,漫起泡沫,呼号,吸进多少急湍河川,击碎山崖,曳引舟船,供应城市,映照出天空和云霞,这条河啊,从丽芒湖出发时多么狭窄而迅急,等到达地中海,却变得这样宽广而静谧,然后归于大海,在大海上那炫目的太阳照射下,它又恢复了往昔日内瓦湖的深沉、安详而璀璨的清波,坟墓和摇篮相像,只是更大。

        今天上午十时我从阿尔勒搭乘汽船到达这里,自阿尔勒开始,许多海船都出现在河上,河岸后退并渐渐低下去;随后,左岸都是卡马尔格的大片荒芜的平原;再接下去南边地平线变得一望无际,天空高高升起俨若苍穹展开。突然一条蓝线,是地中海。

        风从陆地吹来,水手们早已解开帆篷,船飞快地前进。罗讷河出口的低岸在船后面蜿蜒合拢,左边和右边都像大贝壳口那样不断扩大。随后我们见到的陆地上有弗凯亚地方高耸的丘陵和塞尔东峰,山峰在马赛原野里望过去像一个宏丽的宝瓶,跟旺都峰在阿维尼翁原野里一样风光。空气如此透明,尽管距离它有十二或十五法里,我清清楚楚地眺见它那隆起的山脊、牧场碧绿的斜坡和急湍的裂谷。

        波涛涌起,水仍然混浊,但是我们看得见面前的那道浪花飞溅的蓝线在不断壮大,迤逦,靠近。我们不时地碰上远处海浪里倾斜着有点儿像十字架之类的东西,这是一些沉船上的桅杆,因为桅楼已从高处折断,看上去仿佛十字架的横木。

        这时我们还在罗讷河口,船驶入地中海的那一时刻真是令人叫绝,海水与江水截然划开,界限如此清晰、分明,一瞬间船头已经进入蓝色的水,而船尾仍然还留在黄色的水中,我真不明白罗讷河是怎样混合到这清纯的大海之中的。

        一旦进入湛蓝的波澜之后,罗讷河就成了一道明黄色的线,渐渐隐没,终于在惊涛中消失,眼下一片令人迷醉的景象。海,正如我刚才所说,宛如蓝宝石,而天空,则像一块绿松石。

        今晨风殊猛烈,地中海欢欣腾跃,就像水手们所说的,有海的味儿,不是大西洋的那种滔滔巨浪,飞沫扬波,浮天无岸,地中海是长浪乍进,冲激迸溅。大西洋是行止容与,遍历世界,地中海如一水盂,劲风摇晃。因此,这波涛起伏疾速、短促,而且比较低。浪花搏击。它跟海浪一样澎湃奋起,但规模较小,地中海可怕的风暴即由此而来。

        没有暴风雨,但情绪激动,天边一些低低的云层,这是秋分的风,冬至的日头。海面,隔上一段,就是一层深紫色,而别处,海是一片翠绿。波浪为风所吹起的一阵阵细雨不时地蓦然打在我们的船上,这捉摸不定的蒙蒙雨丝像网似的,猛烈地被风荡漾着,在船头下面掠过,它碰上阳光,将船尾在暗蓝色的海面映出一道迷人的彩虹。

        一艘美丽的斜桅小帆船,隔着一定距离,跟在我们后面,比我们这艘船摇晃得还要厉害。风和太阳使得那艘船上的两块拉丁斜帆形成两样新奇玩意儿,帆篷饱满,染作一片金黄。有时船身跌入浪谷不见,有时又潇洒地出现在浪尖上,那船周围涨起一大堆耀眼的浪花沫儿,从船头看去,仿佛一顶倒置的头盔,盔下,装饰的白翎毛瑟瑟地颤动不已。

        这艘斜帆小船,凭着帆篷行驶得比我们这艘机轮还好,有时像是在水面漂,一下子就超到我们前面,它离我们很近,我看见它船尾上的字:相信上帝。它在汹涌的波涛上跳动疾驶,走远了。

        四点半钟,我们在海上航行了十海里之后,终于在马赛登岸——我且在这里打住,有人对我说邮局开门了,我得赶快跑过去。

        我很愁闷,我亲爱的阿黛尔,没收到你和蒂蒂娜的信。我的蒂蒂娜,快给我写信,你也快给我来信,我亲爱的孩子们,夏洛,多多,代代。我明天将去土伦,然后我立即再回马赛,那时我希望能收到你的信,我亲爱的朋友。我确实需要看到你们的信!现在就写,立即,可寄索恩河畔夏隆,留局待领,写上姓,不必写我的名字,我已写信到科隆,让他们把信转过来,我等着。我的下一信会把关于里矶的部分谈完。我让人问茉丽,目前她不在马赛。再见,我的阿黛尔,叫我们的好女婿瓦盖里给我写信,再见,我千万遍拥抱你们。

        除了爱克斯门上大卫制作的美丽的浅浮雕和另外两块浅浮雕(前者是罗马风格,后者是拜占庭风格),总的说来,马赛没有一点儿宏伟的古建筑。马赛只是晴空下一堆房屋,就这些了。

        古老的炮台门上有为路易十四所删去的这行神气十足的铭文:Sub quocumque imperio summa libertas。夫人林荫大道表示了对马赛勇敢的妇女的敬意。圣保罗塔,那里有古代的轻型长炮,长八十尺,曾经开过著名的一炮,打死了正在祭坛上为波旁王室总管做弥撒的神甫,这使得德·佩斯凯尔侯爵捧腹大笑,而今这一切均已消逝。

        往昔的希腊城没了;罗马城,没了;哥特式的城市建筑物,片瓦无存。

        这里,你可以看到法国的市议会是怎样对待这些名城的,不管是一个什么阿猫阿狗商人,需要石头去建造一爿肥皂厂,马上就把圣保罗塔拆掉给他。就是这样,到处如此,在我写这些的时候,几乎在法国所有的城市里,一打愚蠢的五金工厂或制造小摆饰工厂的老板们,竟致公然在法律准许下,恣意在历史上抹黑。

        

奥利乌尔山口



        从马赛到土伦的大道是由罗马门出去的,这条路从一根不起眼的尖顶柱附近经过,有点儿像去巴黎的那些大道,紧贴着城墙延伸,一路上直到居热。田野间散布着许多农舍,有井,还有少不了的桑树,园圃里植有油橄榄树,并栽着侧柏作为屏障,以避北风,高大的芦苇看上去好像竹丛,处处都是意大利松,那些顶端颇多皱褶的小山冈上遍布胭脂虫栎,矮小的如欧石楠,刺多得像枸骨叶冬青。窄狭的奥巴涅河,很泥泞,河上一片朴树浓荫,葡萄地——没有支架——路边,一丛丛人们称作白黄杨的一类灌木。

        我走下这块迷人的草地,草地上满是黄的、白的星星点点,这时正是九月,就像我们家乡四月间一样。我原以为在此只能找到金黄色花蕾和雏菊,现在却看到了二十多种不同的草花。在普罗旺斯,太阳照得原野闪闪发光。

        天边是戈特—阿尔卑斯山的最后一段山岭,简直美极了。

        居热是一个相当秀丽的小镇,坐落在毫无断口的高丘形成的一处绿色谷底,人们到居热去时都是下坡,出来都是上坡,水往低处流,无法上去,冬季积在谷底就大致成了一泓小湖。

        在居热吃午饭,菜很丰盛,这餐饭没有牡蛎,但有乌蛤,不用奶油而用山羊酪,没有梅李只有枣子。桌上堆满了禾花雀和红颈雀,还有烤金枪鱼片、鲷鱼、绯鲤、紫无花果、水红葡萄,所有菜肴都适量配了些大蒜和色拉油。

        昨天,我进午餐时,市集开市,就在我住的那家旅馆窗子底下的一个小广场上,围着棵大树,设了一圈石头靠背椅子。男人、女人高声交谈,打着普罗旺斯这一带的手势,分外嘈杂。到处都是无花果、西瓜。又肥又大的鱼,堆得尖尖的,装满了芦苇篮子,泛出一片虹彩。在我身旁,有几个孩子欢快地逗弄着墙上笼子里一个钳松子的小夹子。广场一角,古老的圆盘喷泉汩汩流着,闪闪发光的水珠从顶部一簇河滨常见的刚毛藻的绿色长须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整个这一切令人感到愉快而温馨。亲爱的朋友,我真愿你也在这里,同我一起,还有我们可爱的孩子们。

        过居热后,路径爬上了相当崎岖的高地。这里真像阿平宁山一带的山路,起伏不平,荒凉,两旁悬崖壁立。四十年前,过往驿车常在这里遭到拦劫。现在人们不时地会遇到一个农家妇女,头上戴着黑宽边帽,或是一个骑警,或是有驮鞍的骡子,颈项下面挂着铃铛和一簇红毛流苏,头上那个草编的大嘴套一直罩到眼睛。登上居热的峰顶,远远可以望见圣特-博姆光秃秃的山脊。

        在我们右边出现一块干燥高丘,那上面有一松树亭亭独立,挺秀于冈峦之外。不一会儿我们就到达四面包围着居热的天然峭壁的最高点,平野开阔,巨大的涧谷更增加了风景的壮丽。远方,地中海淼淼漫漫,于群山之间隐隐可见。

        再走两法里,就望不见海了。我们走过两处古老的建有碉楼的村庄,两村都在岗子上,迎面对峙,看上去像两个鹰巢。穿过博萨小镇,我注意到有些门上饰有雕刻于亨利四世时的大拱顶石。道路突然进入一种奇特的地形。

        左边,由于风的侵蚀,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磨得尖尖的石灰岩,高耸着像教堂钟上的指针;右边,砂岩呈现出千奇百怪的各种姿态。有的像下半截埋在地下的巨人,人们可以仔细辨认出肩膀、肩胛、腰身和脊椎骨。这儿是偌大的颅骨,眼睛仿佛早已被秃鹫啄去,那儿是一些巨鼋,好像车辆的频繁经过使得它们不得不驮着八十法尺厚的厚壳遁入乱草中间。

        接着路转了个弯,一座已经倾圮的哥特式古堡屹立在山顶,整个天边都被光滑破碎的硕大巉岩占了,道路逼仄,沿途有一条已经干涸了的山泉沟沟。现在到达奥利乌尔山口了。——我下车步行。

        这个奥利乌尔山口就差发生历史上的巨大事件,否则真可与著名的卡夫丁峡谷或温泉关峡谷媲美了。

        这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举目但见山岩蜡黄,陡峭,崩裂,矗立,左、右、前、后,山道阻塞,遮断归程,千嶂蔽空而起。我们在山峦深处,那山像斧斤劈开似的,当顶骄阳炙人。越往前进,什么树木都没有了。这儿那儿,山石之间,我们只看到一些茴香和巫婆调春药用的沙地柏。在巨石后面我还是采撷了一种山地特产的香味薄荷,气味芬芳,花甚妍丽,不少瘦弱的常春藤,矮小的无花果树,野黄连木,几株阿莱卜松树被热风刮得叶子都掉光了,无力地垂在悬崖裂缝处。

        岩穴洞口大部分都无法进入,上下左右倒是敞开的,有许多很像打开的坑道,我们可以看出柱顶盘、托座、拱墩,一整个超自然而神秘的建筑结构。山脊上到处都是弯曲作拱形的岩石,宛若空中飞桥,但险巇处人尚可以通过。

        没有鸟儿,没有走兽,连树叶吹动的响声都没有。冬季,只有湍流由此冲过,迸发出可怕的巨响。

        从前在奥利乌尔山峡中只有一条小径可通骡马和行人,现在多亏拿破仑,这里也像辛普隆那边一样,有了一条罗马式砖石结构的大道,可以走马车了。我的旅伴们对开辟这条道路的那个人赞叹不已,而我想起缔造这些山的那一位。

        多雄壮的作品,多浩大的工程啊!多少工人,他们非人力所能支配,不停地长年在这里干活才做成了这些啊!大雨侵蚀了山岩,湍流侵蚀,疾风磨削,瀑布冲刷出无数水槽,树根钻开了许多通气口,阳光把这一切都染成金黄色。

        拐弯处大道,从一座石头尚未风化的半拱门山头下面经过时,我们看见沟对面,在伸手即可及的高度上,有一个深深的洞口。这是一个尖顶形门廊,左右两侧塞满了岩石,上面的峭壁上有一个雕琢得颇为整齐的巨大拱形石龛。向里探望,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不少粗大的石柱。这隐蔽的洞穴贯通整个山峦,宛若回肠,于其最野犷处,有许多牧人熟悉的幽径。

        四十年前,加斯帕尔·拜斯曾据此筑成碉堡。

        当时这位加斯帕尔·拜斯是本地雇佣军中的一员(在中世纪雇佣军很盛行,至本世纪已属荒谬),他想在大国中建立小邦,自立为王,沿路设卡征通行税,招纳盗贼为兵士,并以走私者为收税人员。他利用大革命的时机当上了山大王。他奋力与关吏和宪兵斗争,将势力范围扩张到安提卜、巴塞隆内特,占据了四十古法里海岸线,他建立了自己的海盗船队和大批贼军。总之,他像芒德兰那样连年好运,像让·斯博加那样慷慨好施,居热这时是他的首都,而奥利乌尔岩洞就成了他的罗浮宫。从路易十六被处死到波拿巴即位他一直统治着这块土地。

        第一执政派兵征讨并将他擒获。加斯帕尔·拜斯在居热被处决,许多妇女为他哭泣,据说,其中有一位意大利公主,拜斯曾经颇为风雅地打劫过她,抢走了她的指环,还吻了吻她的纤手。

        居热至今还没有忘记加斯帕尔·拜斯,人们在民谣里歌唱他。时间模糊了这些强人的面目,给予了他某种英雄形象。多少王侯之家都是从加斯帕尔·拜斯时代开始的。一千年前在岩洞里的这样一个人,有如一粒种子,他正是从这儿诞出城堡的贵族,如哈布斯堡或波旁-拉尔尚博的先辈啊。

        在加斯帕尔·拜斯的地下墓穴之后,大道又转了个弯。这里,植被已完全消失。我们走进裂口的腹地,这第二个峡谷,比头一个小,但更可怕,笔直地悬在头号峡谷上面,目光所及,可见其中有深涧横卧,十分寂静,但亦非常凌乱险巇,仿佛用眼睛,就像用耳朵一样,也能看出无数嘈杂的声音。到处,深沟的脊柱都从急湍的河床下出现,弯曲地爬向山峦高处。如果我们往这第二道峡谷再进一点点,看来这已不是岩石,而是一片片鳞片、壳、骨骼,简直像是一大堆死鳄鱼,有些偃伏,埋着脑袋,有些仰卧,丑陋的爪子和牙床骨朝天伸出。阿尔卑斯山区没有比这更丑更可怕的了。

        往昔,还是十年前,当起解囚徒的队伍从巴黎出发,经过二十五天在暴雨烈日下跋涉之后,马上就要到土伦了,拖着的八辆大车上发出难听可憎的铁器响声,三百个精疲力竭、脸色青灰怕人的囚犯就在这里歇息。现在这些苦役犯正停留在地狱门口啊。

        越过这两道峡谷的交会点之后,景色为之一变。像但丁,像莎士比亚,像一切大诗人一样,上帝作出了很多对比,并使得这些对比令人惊叹不已。不出二十岁,没有色晕渐变,没有中间过渡,犹如一道墙蓦地爆开似的,人们从恐怖之域突然进入明媚仙境,重隘洞开,岗峦竞放,土伦泊场涌现在无限壮丽的景色之中,愈显得光彩夺目。峡谷渐渐消失,留下一片目眩。这里整个在太阳照耀下万物繁茂,泛出金黄的绿茵,晶莹的水流、房屋、园林,孕满的风帆、歌声、絮语、生命和欢乐。

        这时我才注意到峡谷南口有一座颓圮的建于12世纪的古堡,活像个花岗石的门卫,站在峡谷南口。那建筑物上耸立着三座塔楼。右边田野中尽是橙子树,枣树,果实张开了口的石榴树,在那些柠檬树之间还夹杂着不少花枝纷繁的丁香,葡萄藤在树木中伸展。在我左边,两棵棕榈树荫下面有座白房子。槟榔喜悦地从墙角下冒了出来,大股大股的泉水汩汩地从山岩中涌出,在日光映照下宛若飞琼漱玉。

        原野最远处是一抹光秃的、淡淡的山冈,在土伦背后像一堆灰烬,与大海那神奇的美糅合在一起,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和妩媚。城市周围桅杆如林,在这万绿丛中十分突出。

        过了奥利乌尔峡谷,就是土伦景色,这可以说是大自然的一个补偿。

        土伦附近有十到十二个炮台,1794年该城被围时,这些要塞都被围困,只有一个靠近港口的小炮台人们弃置不顾,认为无足轻重。一位年轻的炮兵军官,当时在军中还默默无闻,奉人民代表之命攻击这个要塞。他攻下了。这里正是土伦锁钥,要塞既下,英国人只好溃退,土伦于是收复。

        今天这个要塞叫皇帝炮台,从奥利乌尔峡谷一出来就能看到它,就好像闪烁在海湾中岬角顶端的星星,上帝就是在这里安排了波拿巴的创业。马队迅疾地奔向土伦,而我,凝望着这个辉煌的小点点,就是从这里开始,拿破仑挥动了他那一大批鹰旗,腾飞起来。

        

土伦



        土伦——普杰塑造的女像。——福昂广场的喷泉,三只海豚,值得赞美。

        傍晚,兵工厂门口。轻佻的洛可可风格的凯旋门。

        囚车:大马车窗上用的是黄色遮光帘子,这并不好。——刑罚应当具有严肃气氛。内部勿过于严酷,但外观应比较暗淡。

        离缆绳工场不远处,三辆王家马车在等待奥尔良公爵从阿尔及尔归来。——白发苍苍的老苦役犯,系着粗大的脚镣,坐在界石上。状若思索,疲惫。

        兵工厂博物馆。所有的战舰模型。——普杰的金色浅浮雕。——路易十四为马耳他骑士们特造的双桅战船,船首有三尊大炮,双桅,大三角帆,两百个划桨手,每道四人一排。各舱均有盖板,计六层。就像麦利所说的,这是碉堡式战船。大梁,架着一根横桁,这种又长又大的木柱横置地上,桅杆高三百六十法尺,基部直径三法尺。许多船缆和铁链。一艘配有一百尊炮的战舰的铁链,高四法尺,宽二十法尺,阔八法尺。——我们采用的是英国款式,而英国人采用了我们的款式。我们的船舷向前突出,他们的缩进去;我们的船千方百计向他们靠拢,他们逃遁了,海员说。

        

土伦苦役船



        上苦役船。——波船。——彬彬有礼的苦役犯送来凳子和坐垫。——由苦役犯划桨的小艇。快速。——斜阳。——在苦役船码头停泊不动的大船。——无数批苦役犯返回浮码头,疲惫,拖着脚镣。走上窄狭的舷梯,钻进巨舶下面的小门。——浮动的苦役船。这是两艘卸了桅杆的三桅战舰,戴密斯号和纳雷伊德号。纳雷伊德号船尾漆成黄色的粗雕的两个爱神。——参观港口时船上的苦役犯。

        苦役犯回船住处情景。——他们经过一个铁栏,所有的铁链末端大环都用锁固定在这个铁栏上。——行军床。好人,是一个箱子,一只床垫,一条被子。苦修士的那种床算是给苦役犯的宽待。——门的上方,有十幅画,画着犯人到达苦役船,宪警,脸色阴沉的犯人,跪着的清白无辜者,等等。在另一室还有一幅画,是一幅罪行图,沙漠里,地上是被害者,凶手惊慌地望着他,图中背景深处,有两个天使看到这一切。(普吕东绘)——不戴镣铐。有时他们可以进城。可以得到一点儿肉和酒。

        参观浮动苦役船戴密斯号。——巨大铁钉固定的铁舷梯,像苦役犯的鞋子。——浮码头情景。——一大间空空荡荡的统舱,舱口加了三道栅栏。——新到的七个犯人,其中三个是阿拉伯人。脸色沉滞,目光尖利。头天就都刮了胡子,一副忍耐顺从的样子。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个儿相当高,瘦削,是个伊斯兰教修士。他手上攥着一串念珠。

        顶里头的一个角落里,在老虎窗底下有盖着羊毛破衣服的三堆怪模怪样的东西,这些堆堆,每一堆里都露出一根粗铁链子,系在离它六法尺远的横铁杠上,铁杠牢牢地浇铸在地上。——原来是三个人,三个苦役犯,两个无可救药的人和一个疯子。——一个疯苦役犯!——三个堆堆纹丝不动。人们看不见他们,看不见脑袋、手臂和脚。

        出去时一个苦役犯拿出一条木头雕刻的狗,用铁链子锁在窝里,还涂上了颜色。

        宿舍尽头,是加重镣铐囚室。小门加了铁栅。一阵呛人的臭气。长方形房间。中央,头靠头对放着两排行军床。——在每张床床脚都有一个人,用铁链子系着,那粗铁链子比别的镣铐重两倍,犯人能在六法尺之内活动。——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这些囚徒样子顺从,但隐含威胁,阴沉。我叫人给他们几个钱。没有人道一句谢。这都是至死不悔改的人。有几个在这儿已经三年了。就像麦利对我说的:苦役中的苦役。

        我们走出去时,在加重镣铐囚室门口,一个满脸虚伪的苦役犯对我说:混蛋。

        炉房。苦役犯们自己铸造他们自己的锁链。

        空荡荡的阴森森的小教堂,正在修理。忏悔室在右边靠门的地方。——有人来吗?有的时候。

        医院,跟所有的医院一样,沿着长长的屋子里放着不少铁床。病床上有镣铐链子的响声。——很干净。

        一个人,因故意使用六里亚尔伪币,被判十年苦役。

        一个人,因拐卖罪被判苦役。贩卖奴隶的罪行终于导致他自身入狱。

        苦役犯,夏季,每天早上五时起床,在棍棒管束下干苦活,从来没有娱乐,中午吃饭时才停止劳动,饭后立即继续劳动直到夜晚,回监时已精疲力竭,吃、睡都在地板上,第二天这种生活又周而复始。有时一直到死。——从来没有星期天。——吃的只有黑面包、蚕豆汤,只有水喝。——没有酒和肉。——生活到老,要身体好。——目前在监两千两百五十人中有三十七个病号。

        现在土伦有不少戴绿帽子的犯人。刑期长的戴黄绦子便帽。穿黄袖子上衣的是累犯。——衣服上印着字母以表示劳动场所:A表示兵工厂,P表示港口,C表示缆绳工场,等等。

        有以下罪行的加判重刑:叛乱或叛乱未遂,谋杀或伤害同伴、他人,殴打官长(从小狱吏到海军上将,从乞丐到法兰西世卿)者:死刑。——逃跑或企图逃跑,殴打同伴,伤害官长,偷盗五法郎以上者:三年重镣。——咒骂,吸烟,唱歌,不服管教,抗拒劳动,遇官长不脱帽致敬者(指在任何官长经过时),等等:单人监禁或笞刑。

        粗暴压迫这里面的人,是好呢,还是坏呢?对于有些人行,但对于另一些人不行。对有些人,这样做可以使他们,甚至最调皮捣蛋的人,养成一种守纪律的习惯,习惯成自然。但在另一些人中,这样就造成狂怒和伪善。

        任何刑罚均须经过调查、核实,然后宣判。所有刑罚的宣判和服刑都要记录在案,填写犯人姓名、犯罪动机以及情节。此项判决中有许多等级。监狱给苦役犯每人专门设一信箱,凡有控诉、检举揭发均可将诉状秘密地投入箱内,然后由监狱首长亲自检阅,决定,严厉,但是公正。

        参观牢房。——起初略有周折。经过我的坚持,开了门。长方形的屋子。两行,一边四室。每个囚室长六法尺,高七法尺,阔四法尺,有一铁包门,一个八平方法寸的小窗口。囚室内摆着一张行军床、一个罐子和一个小木桶。这是单人囚室。人在里面可以关七八天。没有光线,空气不好。

        我参观两间里面有人的囚室时,转身瞥见在头顶上方,那窗口有个挺难看的光头,是个关在里面的苦役犯。冷漠,无一点表情。那脑袋就像断头机孔里死囚的脑袋一样。真可怕。

        死囚室。大约有十平方法尺,带拱顶的小屋;很脏。此室在监狱巡查房上,有水渗入。

        布雷斯特的死囚牢房,更加可怕。——一张行军床,有一带栅栏的老虎窗,岗哨可以望见。

        这里两年来没有执行死刑,八个月来没有发生过犯人越狱事件。这牢房里放了一张旧梯子,几个旧箱子,等等,像个阁楼。总之,与布雷斯特的监狱相比,这里的苦役船干净,冲洗过,管理得好。

        这儿就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单人囚禁好呢,还是露天劳动好呢?

        新的精神已经深入苦役船,并有所改进。

        道德感化。劳其体肤可以使他们不致闲空时间胡思乱想。苦役船,如再经过改进,可能好些。比监狱要好。——在布雷斯特,让苦役犯外出劳动。我曾亲眼看见过这些犯人。

        

德拉吉尼昂



        德拉吉尼昂市议会足以与巴黎市议会媲美。在艺术的历史方面,它不行。它遥远而且默默无闻,于是人们借此拆毁这里古老的城墙。这是德拉吉尼昂从古代保留下来的唯一著名的宏伟建筑。虽然夜里很黑,雨又很大,我进入爱克斯大路时仍能分辨得出那座极其美妙的要塞堡门。然不久此门即将毁去。

        一夜暴风雨。大路穿过一片树林,我想这是艾斯达莱尔森林的一小部分。不时地在半醒半睡中睁开眼睛,透过雨帘,我在树影中瞥见远方微光朦胧。随后我又睡着了,梦中仍时见光芒闪烁。

        有一回——这时我正醒着——原来一直被层层黝黑的树丛所包围的马车忽然到了一块林中隙地。一道强烈的红光在杂树叶荫之间闪过,我不禁回头探望。

        一座树枝搭成的茅屋棚在林中空地中央燃烧着。茅屋内部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屋顶上,就像一大杯潘趣酒似的,颤动着巨大的蓝色光焰。有四个头戴宽边帽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前面,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给火光染红了。这些人都是烧木炭的。

        即使对于那些曾经见识过瑞士和萨瓦的人来说,弗莱茹斯山也不失为一景色绝佳去处。清晨六时我到达斜坡顶峰。旭日初升,宿雨既歇。我坐在栏杆的一块脱开的石头上。

        面前是深深的悬崖,其间云封雾绕,使我只能看到靠近边缘的几株松树。在这些松树之外一片低沉的灰白烟气,就好像大地刚刚突然崩坍在这个涧谷中似的,这使我看到下面整个被冬季的天空包裹住的光景。

        风不时地摇荡着这片烟云,对面的山峦,苍林幽壑,在雾气中模糊难辨,颤动不已。

        在我身后,又是一番景色。

        无边无际的乌云,处处分隔开来,宛如屋宇,使我望不见天,也望不见地平线。在那下边,平原、海、山岳、树林、村落、帆樯,被晨曦染成一抹白色,景色奇妙,看上去仿佛帷幕半开时露出的舞台布景。

        渐渐地,层云裂开,一缕阳光,从缝隙袭入,就像一金色手臂,将雾气全扫尽了,于是我可以观赏到无数喧腾的山丘所形成的涧谷深处。

        这些山丘大部分外貌怪异。山上蒙披着被火烧过的发黑的松树干,远远望去像一簇簇野猪鬃毛。有时,这地方偶尔有牧人为了几只山羊吃草方便竟把十二法里森林全部烧光。

        有些铁锈色泽的花岗岩,有些被秋天染黄了的蕨类植物覆盖在我坐着的这块石头上,一直连接到幽壑间。

        庄严的阿尔卑斯山至此逐渐消失。松树群换成杉树,绿橡树代替了落叶松,不过那美丽的花岗石带尽管略略稀少了些,仍旧保留了下来,这些岗峦仍属于大山余脉。

        从我站立的地方,望见从戛纳到迪涅的从属山脉的一切峰顶,当年拿破仑从爱尔巴岛返回时曾越过这里。

        拿破仑曾两度跨过阿尔卑斯山。命运仿佛在这些山峦和这个人之间置入某种神秘的和谐。第一次,他从圣贝尔纳越过阿尔卑斯山,那正是他大展雄才之际,过山也是在最高处;第二次,他从戛纳和迪涅之间经过,山是即将消尽处,他本人也已是日暮途穷。

        越过圣贝尔纳,他是从法国去意大利;经戛纳,他是从意大利到法国。在圣贝尔纳,他率领的是一支年轻的军队,赤脚,衣衫褴褛,但意气昂扬,几乎毫无纪律,却充满了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在戛纳,这时他只剩一小撮老兵,沮丧而忠诚,都已经被他们所干下的无限壮举所压垮了。在圣贝尔纳,这时波拿巴就要长成拿破仑。在戛纳,拿破仑又变作波拿巴。他的命运整个转了个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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