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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〇〇四年十月

        我们获准进行休整,以躲避炎热和沙尘。接着,我们遭受了在塔法的第一场风暴。风暴过后,秋天紧随而至。连日来,天空阴沉,暴雨如瀑,微微缓解了难忍的炎热,也稍稍冲涤了飞扬的沙尘。但我们仍然精神紧绷,而且还变得浑身湿透。

        果园之战几天后的清晨,即将破晓的那一刻,一位少校来到我们排所在的基地。果园之战中,我们排表现出色,以自身仅伤亡寥寥数人的代价消灭了大量武装分子,并把平民的伤亡降到了最低限度。这为我们赢得了一项相对轻松的好差事:巡逻四十八小时、休息二十四小时的定时巡逻。少校到来前,我们在塔法南郊那片鲜有人住的房屋之间穿梭、巡逻。他到达时,我们刚结束巡逻,回到基地。我们把装备往地上随便一扔,然后摆出各种姿势,倚靠在低矮的混凝土掩体和树上。

        少校及其副官穿过伪装网,步履悠闲地来到我们排所在的区域。“所有人,立——正!”那名副官厉声喝道。

        中尉摊着四肢,躺在混凝土掩体上呼呼大睡。我军用迫击炮向敌人轰炸时,我们经常躲进那个掩体,借打扑克或进行贴身摔跤比赛消磨时间,直到最后一批炮弹呼啸着飞过头顶。那名副官喝令之后,中尉并没有反应。少校和他的副官彼此对视一眼,然后看着我们。我们也看着他们。直到这时,我们都没怎么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就连斯特林也没有动。他还背着全副装备,而且一如既往,佩戴得整齐而严实。黎明前,我们曾挤在一条污水渠里,边小心翼翼地拔出一个男孩脸和脖子上细小的弹片,边等待救护直升机到来。由于风暴的关系,天上层云密布,直升机无法飞行,迟迟不来,所以我们一连等了三个小时。我们实在累死了。

        那名副官清了清嗓子,更大声地喝道:“立——正!”但我们全都沉醉在凉爽的雨幕和清晨的寂静中,几乎没有听见。

        这时,斯特林自己醒了。他望着正在酣睡的中尉,打起仅存的一丝精神,有气无力地说:“稍息。”

        少校开始讲话,我们则开始走来走去。只有斯特林还保持军人的样子,专心听着。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也就剩下军人的样子了。自始至终,少校在一旁大声宣读嘉奖令,我们则自顾自地忙着各种事情:有些人在伪装网和防水布下的干地上擦拭武器;有些人不顾下雨,在红色塑料桶里清洗衣服上的沙尘和盐渍,把满桶的水洗得又黄又脏。虽然,也有些人拿从家乡寄来的食品跟人换取香烟,然后点上一根,加入少校的听众当中,但大多数人对这个不期而至的嘉奖仪式并不上心。少校一条条地宣读授予我们勇气勋章和各种嘉奖的命令。给人的感觉,好像那些命令是什么东西,逐渐被水泡软,分裂成湿漉漉的一块块,然后由他分发给点到名字的人。至于对方接受与否,就看那人当时的感兴趣程度了。

        只有斯特林的晋升引起了一些议论,而这主要是因为,他同时获得了一枚表彰作战英勇的青铜星章。不过,我们轮流拍了拍他的肩膀,并说“你真行,中士”、“这是你应得的,中士”。斯特林向少校行了个干脆利落的军礼,然后来了个标准的“向后转”,坐回原来的地方,像刚才那样靠在树上。系有丝带的勋章攥在他的手心里,没有露出丝毫。

        少校及其副官的身影消失后,我才注意到整个嘉奖仪式中,默夫始终没有出现。接下去的几周,我开始隐约感到他在故意躲着我。最初,我没有在意,因为并未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一块巡逻时,他对我爱理不理的,但平常,他偶尔也会这样。在基地看到他时,他会表现出有什么急事的样子。要是我打算上前打招呼,他就会背过身去——如果避无可避,就立刻低下头。但默夫的这些表现全都情有可原。因为他妈的,他离开埋葬了他大好青春的矿井才一年左右。默夫经常说起那家该死的矿产公司。“西普山矿,”他会说,“现在回想起来,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们要在凌晨三四点,躺在矿车里下矿井。我躺在矿车里,望着上面,心想世界就在离自己几英尺远的上方,还想上面的人巴不得矿层突然坍塌,好把我砸得粉身碎骨。”“妈的,巴特,”他会说,“每次,我会一连几个星期都见不到太阳。”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默夫会这么回答。

        塔法的天气又开始热了,但我们还是得出去没完没了地巡逻。真的太热了,就算太阳下山后,沙子似乎还在发光。我们热得他妈的实在受不了,于是就拿斯特林开玩笑,故意激他。“中士,现在的温度都达到一百二十度了。我们干脆投降,回家算了。”有人会这样开玩笑。

        “闭上你的臭嘴。”要是心情不好,斯特林会这样回应。难得有几天,他似乎心情不错,那样的话,他会回过头,看着正在费力翻墙或踩着坡岸的碎石、爬出污水渠的我们,笑着说:“活着就得受罪。”每当这时,我会对默夫说:“要是有人能早点让我们明白这个狗屁道理就好了。”说这话时,我和他都感觉自己已经瞎了,因为阳光实在太强烈了——偶尔,整个天空看着就像个巨大的太阳。

        我花了大量时间,努力想弄清,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默夫的变化的。因为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口钟,如果能弄清默夫是从钟的哪个位置滑下钟面的,我就可以采取相应的补救措施。但默夫身上发生的变化非常隐微,要分辨这些变化就跟测量暮色的灰暗程度一样困难。任何事情的起因都是不可能发现的,我开始觉得战争就是天大的笑话,因为它残酷无比,因为我极度渴望测出默夫奇怪的新行为相对于旧行为的细微偏差;渴望弄清他的行为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出现那些偏差的;渴望消除自己心中的愧疚。有天下午,茫然地对着一个水桶丢石子时,我猛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才是笑话。因为要是不知道什么是偏差,又怎么能测出偏差呢?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中心。我们所有人的“钟”都碎裂了。

        日复一日,我坐在沙尘里,对着一个水桶丢石子——丢偏了也没关系。我满脑子都是默夫的事,老是想起曾对他母亲许过一个荒唐的诺言,但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或他母亲想让我做什么。把他带回家?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回家?不管是否缺胳膊断腿,只要把他带回家就行?我想不起自己到底许了什么诺言。要是他感到不开心,要是他精神失常了,算我食言吗?我他妈的连自身都难保,还怎么保护他啊?去你妈的,疯婆子,我会在心里这样骂道,然后又开始从头想起。

        最后,我找斯特林说了自己的担忧。他大笑着说:“有些人就是他妈的适应不了,二等兵。默夫已经是死人了,你最好接受这一点。”

        我不以为然地反驳:“绝对不可能,中士。默夫已经适应了。”我试图对斯特林的话一笑置之,所以重新转向他,补充道:“默夫肯定会没事的,他很坚强。”

        斯特林坐在稀疏的树枝下,对着一截折断的斧头柄雕刻动物。“二等兵,你忘了自己正走在危险的边缘,因为现在处处都是危险的边缘。”斯特林停下来,点了根烟,然后叼着烟,继续雕刻。烟灰变得越来越长。“要是你的心在你的屁股之前回到了美国,那你他妈的就是死人了。告诉你,你不知道默夫到底会怎么样,但是我知道。”

        “他会怎么样,中士?”我问。

        “默夫的心已经在家里了,巴特尔。过不了多久,他的屁股也要盖着国旗回去了。”

        我转身离开,打算去找默夫。斯特林在我身后喊道:“真正的回家之路只有一条,二等兵。那就是在这个狗日的鬼地方,你绝对不能把自己当成正常人。”

        我知道,斯特林的话不无道理。接下去的几天,默夫变得令人捉摸不透。为了猜透他的心思,休息的日子里,我开始胡思乱想。我会在很少有人走动的基地边缘找个黑乎乎的掩体,躲在里面,边灌着约旦产的劣质威士忌,边抽泣着自言自语。后来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自己也开始变得像个幽灵。我开始想象自己死在了阴冷的混凝土排水管里——无数个夜晚,我曾在那些别无用处的混凝土排水管之间穿梭、徘徊。要是有人能够看见我,他们可能会看见我蜷缩在城市的地下——就在地面以下——逐渐死去。我的喃喃自语并不奇怪,而是必然会发生的,所以,路过的男男女女不会怎么注意我。他们可能会说:“真遗憾,他无法振作起来。”有人可能会回应:“是啊,太惨了。”但我不会接受他们的同情。我可能会冻得浑身麻木,但不会要求别人的理解。不,我只会坐着自言自语,羡慕他们撑着大伞,不用淋雨,羡慕他们能过平淡却美满的生活。但这并没有什么作用,也不可能产生什么作用,因为雨滴会继续落到我歇息的胡同里、排水管上。雨滴会继续落到停车场的边上——你在那些停车场待一两个晚上后,可能才会被人发现。雨滴会落到城市的公园里——在那些公园,我可以用举着硬纸板,在树叶或光秃秃的树枝下躲雨,但我写在硬纸板上的那几句哀辞会被雨水冲得根本认不出来。雨滴会一如既往,落在塔法的土地上,淅淅沥沥,断断续续,持续整个战争期间——每场雨的开始和结束都只是无奈的哀叹。

        那天晚上,我坐在基地东部边缘的一个掩体里,小口喝着一瓶“皇马”白兰地,出神地盯着掩体入口。时间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流逝,夜幕不断降临,圆形小口外面的房屋和宣礼塔逐渐被染成了紫色、黑色。我想象自己各种可能的死法,想象死亡的全过程。过不了多久,在秋天或即将入冬的某个时候,我会第一次受伤。那时,天气会非常寒冷。我肯定会流血,说不定还会遭受脑震荡、听觉受损、气浪冲击。我会流血。我要流血了——我有点口齿不清地大声说了出来。模糊的声音在混凝土排水管里不断回荡。默夫会发现我的尸体,但前提是,我得先变成一具中枪而死的尸体。不过,我死于爆炸的可能性更大——边缘呈锯齿状而且翻卷的弹片会划破我的皮肤,嵌进我的身体。人在遭受爆炸后,似乎总会一片茫然。我也一样,会茫然地倒在地上,流血不止,直到脸色变得死灰,直到浑身上下的皮肤变得死灰,最后变成一具尸体。我又把“死灰”和“尸体”轻声说出了口。声音回荡着,逐渐传出短短的混凝土排水管的两端。我就要死了。回声好像一股细流,流进了排水管外面的黑夜里,流进了绵绵细雨中。我看见了默夫。我喝醉了。醉眼惺忪中,我看见他轻轻地抱着我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脑袋,看见他拽着我的两条胳膊,拖动我的身子。我的双腿僵硬而无力,在地上噼里啪啦地移动,遇到凹凸不平的地方,就弹跳几下。但我只顾看着默夫和自己的身子,并未注意到自己的双腿。我大笑起来。我看见了水,看见自己正在漂浮,血液染红了水面。我似乎闻到了自己的血腥味,一股刺鼻的金属的气味。我醉得不省人事。我看见一口口黑乎乎的劣质锡制棺材,看见弗吉尼亚,看见坟头活像一排排牙齿的墓地,看见鲜花盛开的梾树林,看见飘落的花瓣和正在为我哭泣的母亲。我看见泥土被压实,看见蠕虫和国旗,看见一口锡制棺材逐渐腐烂,最后化为褐色的泥土。我想起了默夫和水,并用怀疑的口气,轻声说出了“水”字。然后,我睡着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说了个“水”字,以及这个“水”字在混凝土排水管里产生的回声:“唰,唰,唰……”

        雨停了。天气凉爽了些。又轮到我们进行连续四十八小时的巡逻。我们对巡逻的事早已感到麻木,甚至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残酷:打人、踢狗、搜查,活像一群凶神恶煞。我们就是一群没有意识的机器人,但我不在乎。

        我和其他人已经几天没跟默夫说过话了。在一个洗衣桶里,我发现了默夫的伤亡人员信息卡、他前女友的来信和他跟前女友的合影。那些东西已变成了碎片,泡在肥皂水里。我捞起那些碎片,装进自己的衣袋。为弄清默夫到底在干什么,我开始跟踪他。我不愿相信自己正在关注一个已死的人,所以努力寻找他还活着的证据,寻找生命的迹象。

        我发现,基地里到处都有“默夫到此一游”的小标记:一条细线上方画着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一个人正在墙头专心窥探的样子,看着非常滑稽。细线上方有时会有两只手,有时没有,但总会有两只眼睛和一个鼻子,以及“默夫到此一游”几个字。我怀疑在塔法服役期间,默夫可能到处画这样的涂鸦。所有的涂鸦都没有标明日期,至少,我发现的那六七处没有,但我怀疑那几处涂鸦存在的时间都不超过一星期。我努力根据那些涂鸦,推断默夫的行踪——通过逐一排除,逐渐缩小范围,从而确定他可能会去的地方。接下去的几周,我特别留意了食堂、运输连、远处的那几座警戒塔,甚至还去了基地的穆斯林市场。那个穆斯林市场,是旅部的上校批准建立的,以便我们参与当地人的黑市经济活动,从而更深入地帮助他们。但哪里都见不着默夫的踪影。

        我无计可施,只得四处打听:“有人知道默夫最近都去哪了吗?”

        “不知道,哥们儿。”有些人回答。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啊?”另外一些人反问。

        我看见斯特林正在晒太阳:脚跷在一小堆沙袋上,眼睛上搭着本色情杂志,以遮挡无力的阳光。“嘿,中士,你最近见过默夫吗?”

        “见过,”斯特林回答,“他最近一直去医疗站看一个小妞。”

        “总部医疗站?”我问。

        “不是,你这个笨蛋,”斯特林回答,“他看的是我们的医务兵,胖妞斯密娣。”

        “噢,对。我打算去那里,看看他到底在干吗。”

        “随你的便,二等兵。”斯特林说。于是,我猫着腰,穿过掩体之间和营房之间拉着的伪装网,走出我们排所在的区域。我边走边用手抬着松垂的伪装网,免得伪装网像裹尸布似的落到自己身上。昏暗的光线从伪装网的空隙透射下来,宛如起伏的涟漪,落到我的双手和身体上,落到脚下的土路上。我沿着土路,向医疗站所在的小山坡走去。

        我边走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来到山坡脚下。满眼沙尘上矗立着一座用护墙板搭建的小教堂。因为饱受狂风吹刮,护墙板的许多地方已经碎裂,上面的白漆也剥落了不少。小教堂周围稀稀疏疏地种着一些树,但那些树尚未扎根,在炎炎夏日里自顾不暇,更不要说为人提供树阴了。坡顶的沙尘被略微冲刷了一些,开辟出一块直升机停机坪。停机坪后面是一片帐篷和裸露的混凝土排水管,排列得有如一座迷宫。那片小小的营地周围垒着一圈低矮的石头围墙。抬眼望去,那堵石墙好像一根带状的、失去了钙质的骨头,随时可能轰然倒塌。

        山坡并不陡。我登上坡顶,然后回过身,俯瞰下面的基地。基地周围分布着一些警戒塔和炮台。基地外面有一条公路和一条铁路,两条路并行数百码的距离。因为最近的雨水和凉爽的天气,那两条路路旁的常绿阔叶树垂下了枝条。低垂的枝叶那边,是杂乱无章、四处蔓延的城市,远远望去,活像一个瘫倒路边的醉汉。

        “嘿,巴特。”默夫招呼道。

        他背靠裸露的石头,瘫坐在石墙投下的阴影中。

        “你最近都去哪了,哥们儿?”我问。

        “我来这里了,这里。”

        “你没事吧?”

        默夫双手插在衣袋里,伸着腿,双脚交叠。他似乎正在看着医疗站,等待什么东西出现。就在这时,天边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一架逐渐逼近的直升机摇摆着不断下降,最后脱离阳光的照射,进入阴影里。医疗站扬起无数沙尘,在高速转动的螺旋桨下方打转、狂舞,好像一股股小龙卷风。我挨着默夫,坐到石墙下。我们用手紧紧捂着身子,免得身上的衣服被刮到弥漫的沙尘中。

        一等直升机悬停在停机坪上方,医疗站里的人就忙碌了起来。一名医务兵引导直升机降落,另两名医务兵则在准备担架。即使从我和默夫在围墙边的位置望过去,都能看见那张担架上粘满了锈褐色的斑斑血迹。还有一名医务兵蹲在担架旁的沙尘里,是个金发女孩。她身穿棕色的短袖t恤,手上的橡皮手套长至白皙的胳膊肘——t恤的短袖卷得高高的,露出同样白皙的肩膀头;手套是天蓝色的,衬着满眼土黄色,显得格外醒目。我和默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手套,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得呆住了。

        “你在看那个女孩?”我问。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直升机降落后,机工长和那几名医务兵从机舱的钢板底板上拖下来一个男孩。那男孩痛苦地号叫着,但叫声完全淹没在了螺旋桨刺耳的轰鸣中。直升机的机舱底板、机工长和医务兵的胳膊以及担架上,到处都染上了男孩的血。剪开的裤子底下,男孩那条血肉模糊的左腿已完全没有了腿的形状,像是一摊泥灰色的、粗糙的玉米糊。女医务兵给那条腿扎上止血带后,另外那几名医务兵抬着担架,朝临时医院跑去。女医务兵则跟在担架旁边,一只手抓着伤员的手,另一只手抚摸伤员的脸、头发、嘴唇和眼睛。不一会儿,他们就消失在了帐篷里。与此同时,直升机起飞了,倾斜着机身,向着地平线逐渐远去。城市上空的轰鸣声慢慢消失了,帐篷里传出的伤员的号叫声变得越来越重,由不得人不听。附近闲逛的几个人停下脚步,驻足凝听。我和默夫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言未发。渐渐地,响彻在大家耳畔的号叫声变得越来越弱,最后听不见了。我们真希望那名伤员不再号叫,是因为他的嗓子喊哑了,或者医务兵对他施了麻醉,他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沉沉地睡着了。但我们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想回家,巴特。”默夫说。他弄了一撮湿鼻烟,塞到下嘴唇后面,然后朝沙尘里吐了口唾沫。

        “快了,哥们儿,快了。”我说。

        那几个过路的继续溜达起来,慢慢地下了山坡。

        “回去后,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他说。

        “有些人还是会知道的,默夫。”

        那名女医务兵慢吞吞地从帐篷里出来了,并摘下满是黑色血迹的手套,丢进一个桶里。她的胳膊很白皙,两只手却黑乎乎的,看起来很小。我看着默夫,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来这里。不是因为那女孩漂亮——尽管她确实漂亮,而是因为别的。我们看着女孩从肥皂盒拿出肥皂,在用螺栓固定在柱子上的简易洗手池里洗手。她整个人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连颈上柔软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天空飘过几朵闲云。女孩坐在地上,点了根烟,然后盘起腿,开始低声抽泣。

        我终于明白了,默夫之所以日复一日地来这里,正是因为那女孩的哭泣,而不是因为她的美貌。那座山坡,坡顶的那些帐篷,女孩所坐的小小的地方,仿佛一片净土,保存了我们生命中的最后一丝温柔和善良。因此,默夫跑到这里来看那女孩坐在沙尘里低声抽泣,也就不足为怪了。我终于明白,默夫为什么会来这里,而我又为什么会舍不得离开——至少是在当时。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看到的东西,过后是否会再也见不着了。毫无疑问,默夫想看善良的东西,想看漂亮的女孩,想找个仍存在同情心的地方,但这些并非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想要选择;想要用不管什么东西,来替换内心不断增加的苦闷;想要自己决定让哪些东西在身边聚集,想要拒绝碰巧或意外地落到他身边,像吸积盘那样绕着他转的东西;想要一个自愿选择的记忆,以抵消强加给他的一切东西的残骸碎片。

        女孩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靴子尖踩灭,然后经过杂乱无章的杨树和朴树——那些朴树已经枯萎了,朝教堂走去。教堂座落于一处满是沙尘的凹地里,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教堂过去,平坦的坡顶另一头,有片伪装网,底下是一门门火炮。搭建教堂的护墙板已经弯曲、变形,木板之间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容阳光从教堂的一边透射到另一边。教堂尖顶及尖顶上简陋的十字架,远在城边都看得到。远远望去,整座教堂好像破败、斑驳的白色框架,把女孩的身影框于其中。教堂没有门,墙上的那些窗户,既没有窗框,也没有玻璃,只是几个洞而已。随着女孩的走动,她身后的地面扬起一小股纤细的沙尘。

        我把一只手搭到默夫肩上。“我们会没事的,”我说,“我们是朋友。我们知道怎么回事。”

        “我不想跟任何人因为这事成为朋友。来到这里,不能成为我们是朋友的原因。绝对不能。”

        “对,哥们儿,”我说,“我和你,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不管在哪都是朋友。我们并不是因为这事才成为朋友的。”我不记得说这些话时,自己是不是认真的。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的我根本不会思考,只觉得一切都是突然的、从未遇到过的,只知道留心接下来可能会杀死自己的各种威胁。现在想想,我甚至不知道,我跟默夫当时是否真是朋友。直到他死后,我才开始想要弄清,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愧疚。

        我抓着默夫的手,拽他站起来,开始和他走回我们排所在的区域。我感到非常担心,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不愿跟任何事或任何人,哪怕是我,因为这个地方而扯上关系。我担心的是,他要怎样才能做到那一点。

        没走几步,我们就听到了迫击炮弹来袭的声音。一时间,尖锐的呼啸声大作,整个天空仿佛突然之间变成了沸腾的水壶。我和默夫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呆若木鸡。那个瞬间,我们没有任何感觉,说不上是害怕还是不怕;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我们就像受过枪声训练的马匹那样,大眼瞪着小眼。我分辨不出第一发炮弹的落点,但听得出离我们很近。炮弹挟着逼人的气浪,有如一只铁拳,重重地砸中大地的胸口。我的脚下,整块大地都在颤抖;我的眼前,只看见刺眼的火光一闪,接着就腾起了灰色的浓烟,有如泼向泛黄的画布的暗色颜料。巨大的爆炸下,所有的一切不是变成碎屑,就是化为灰烬。

        我下意识地仆倒在地,双手抱头,张开嘴巴,双脚交叠,然后数了数心跳——还有。身下不断传来猛烈的震荡,头顶上,弹片呼啸着四处飞溅。深呼吸。再次深呼吸。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了。集中精神。

        我放弃了,投降了,死定了。我的身体没有任何知觉,全凭记忆做出各种反应。“默夫!”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在沙尘和烟雾里回荡不止。“默夫!”没人回答。这时,教官的喝令声出现了,响彻在我尚未被炸碎的脑袋中:缩小身子,二等兵;你这个笨蛋,要是想活下去的话,就他妈的把身子缩进头盔里去。

        我没有数到底落下来多少炮弹——根本数不清楚。嘭,嘭,嘭……我不顾一切地把周围干燥的泥土拢到自己面前,浑然不觉双手已磨得鲜血淋漓。大地的震荡通过掌根,一直传到我的胳膊肘。像铆钉那样嵌入地面的军服纽扣,也被震得颤抖不已。缩小身子,二等兵。你他妈的给我缩小身子。

        炮声停顿了片刻,但停顿的时间极其短暂,就像一缕从云层透射下来的无力的阳光那样,令人几乎觉察不到。我感到胸部一阵发紧,仿佛一根根肋骨变成了患有关节炎的手指,紧紧地攥起了拳头。我仍然趴在地上,脸和身体在所趴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印子。沙土灌了我一嘴,磨着我的牙,还给我的舌头裹上一层表面带有颗粒的“薄膜”。鼻孔里也全是土。每一下呼吸都变得沉重而困难。我感觉自己正在坠落。那种感觉就像你晚上做梦,梦到自己的手从最后一个攀附点滑脱,整个人开始不断坠落,坠落,接着你就醒了。

        我想听听有没有警报解除的信号,但什么也没听到。我还活着,我想,妈的,用血淋淋的双手给自己挖了个坟,却又不死了。紧接着,还没等我跪起来,炮弹又开始下落了,尽管不像刚才那么密集。原来只是火力调整。没人提醒方向或距离,所以我开始狂跑。我吓得眼泪汪汪,小便失禁。虽然毫无必要,但我还是大喊了一声“我没事”,然后撒腿就跑。我的两条腿软得如同没有凝结的果冻。“我在动!”我尖叫着,跑一步抽泣一下。“我卧倒了。”我说着,气喘吁吁地扑进山洼里一条又脏又臭的污水渠——若能大难不死的话,估计得几个星期,才能洗去身上的异味。我把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远处,一群画眉四散而飞。过了一会儿,炮弹飞掠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远,爆炸声逐渐消失了。我再次听到碎片撕裂空气的声音,但已不像刚才那么密集了。我在污水渠里又待了一会儿,直到确定所有的碎片都已落地。肮脏的水面升起一股股灰色的烟雾。妈的,我轻声说,总算逃过一劫。

        为弄清自己的位置,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污水渠横贯了整个基地;污水渠的一边是教堂和医疗站所在的山坡,另一边紧挨着另一座小山坡,上面有一排战前就遭遗弃的房子。那里便是上校批准穆斯林建立的、被大家称为穆斯林商场的集市。敌人轰炸的目标肯定是那个集市,因为看起来,那些简陋的店铺遭受了大部分炮火。我上方的小丘上,那些穆斯林排着队,抓着一串串木制念珠,开始齐声哀号着祈祷,听上去非常凄惨。集市几乎被炸成了废墟,到处都在熊熊燃烧。店铺之间的空地上,散落着廉价的仿造手表的各种残骸。扭曲、破碎的钟面显示着错乱的时间。线圈、弹簧以及金色和银色的金属部件,七零八落,散得到处都是,使千疮百孔的地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最后几发炮弹爆炸后产生的沙尘和浓烟逐渐消散了。浅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抹淡淡的云。最后的几缕轻烟,向着那几抹云越飘越高,越飘越远。迟到的警报声刺耳地尖叫起来。我爬出污水渠,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烧毁的集市走去。靴子灌进了臭烘烘的污水,走起路来,扑哧扑哧直响。

        集市院子里,几名医务兵正在救治伤者。一名店主躺在沙尘里,略带黑色的血液从他的颈静脉汩汩涌出。那双黑色的眼睛瞪了一下,接着紧紧地闭上了。那双脚一直在乱踢乱蹬。破旧的棕色凉鞋好像两支画笔,来来回回,在沙尘里画下两根极具抽象派风格的线条,看着有如一面大钟的两根指针。医务兵抬着那人的脖子,紧紧捂住伤口,但无济于事。没过多久,那人流干了身上的血液,最后猛地抽搐一下,不动了。围在他身边的商贩们,赶走医务兵,抬起他的尸体,扛到肩上。血液浸湿了他们的白色长袍和头巾下摆。有个商贩拿了块胶合板过来,放到院子中间枯竭的喷泉上。他们把那人的尸体放到胶合板上,念起超度亡魂的经文。教堂附近的火炮开始震动、弹跳。拉火索的每一下拉动,都会让无数炮弹呼啸着射向天空。那人躺过的地方变成了锈褐色。他四肢的最后一次抽搐,在沙尘里留下了怪异的印痕。我单腿跪下,想看得清楚些,但立刻别过了头,同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没把胆汁呕出来。有如风雨侵蚀大地后留下的痕迹,地上的印痕深深地烙进了我的脑里。直到转身离开,我仍能看见那个栩栩如生的印痕:一个沙做的血淋淋的天使。

        我不安地朝教堂走去。教堂的尖顶已经倒塌。小小的木十字架断裂了,斜插在一丛柽柳旁的泥土里。那个女孩——女医务兵,躺在教堂旁边的地上,离我预料的位置不远。一绺绺头发在她身后的沙尘里随风飞舞,似幻似真。她的双眸半闭半睁。两个穿军服的男孩伏在她身上,笨手笨脚地对她进行救治。在此过程中,他们好像表演古代哑剧似的,一言不发。

        我走到那两个男孩身边时,其中一个抬起头,看着我说:“我觉得她死了。”另一个跟着转过身来——是默夫。他张着嘴跪坐着,双手搭在大腿上。“我昨天才刚刚来到这里。”抬头的那个说。默夫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抬头的那个哭了起来,接着喊道,“医务兵他妈的都死哪去了啊?!”我俯下身,隔着女孩的身体,抓住那个男孩的肩膀,把他拽起来。

        “振作点,哥们儿,”我说,“我们得把她抬到医疗站去。”

        教堂的两块变形而破旧的护墙板压在女孩身上。我们伸手,把那两块木板挪开,发现:爆炸的冲击撕裂了女孩的t恤;她体侧有个深深的伤口,这时已停止流血;她的皮肤已变成惨白的死灰色。我们理了理女孩的t恤,盖住她的身体,然后把三块木板并排铺在一起,把女孩抬到上面。

        我找了根绳子,把三块木板绑在一起,然后和那名新兵抬起女孩的尸体——新兵抬着脚那头。“默夫,”我说,“过来给我们搭把手。”教堂被炸成了废墟,四处冒着烟。默夫无助地蜷缩在原地,反复念叨:“出什么事了。”我和那名新兵抬着女孩的尸体,往坡顶的医疗站走去。默夫的喃喃自语离得越来越远,最后听不见了。

        我们抬着女孩的尸体,经过一片桤树和柳树。附近燃着许多小火堆,火焰的灼热使桤树和柳树垂下了枝条。苍老的枝条拂过担架上的女孩,似乎也在为她哀悼。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我们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木板的边缘。细小的碎片扎进手心,一阵阵绞痛。撕裂的衣服下,女孩的尸体随着我们的脚步微微晃荡。她身下的木板嘎吱作响。一小群正在查点人数的男孩停下来,转向我们。有如庄严的阅兵仪式,我和那名新兵抬着女孩的尸体,经过一身身褪色的、满是污渍的军服,逐渐登上平缓的山坡。到达坡顶后,我们把女孩连同她身下的木板放到一棵树下。这时,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半透明,呈浅蓝色。有名士兵跑去通知医务兵。我们看着那些医务兵来到女孩身边,抓着她、拥抱她、吻她。女孩的身体在朋友们的怀里毫无生气地翻来翻去。夕阳下,那些医务兵围着女孩痛哭流涕。我双手抱着后脑勺,开始离开。阿訇的歌声又响了起来。地平线上,残阳如血。火焰从正在倒塌的教堂蔓延开来,点燃了那丛柽柳。到处散落着余火未尽的木块,好像一盏盏路灯,照亮我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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