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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〇〇四年十月

        张着嘴哭泣的默夫,消失了。迫击炮弹把破旧的教堂屋顶砸出了个窟窿。女医务兵摊着四肢,躺在从那个窟窿透射下来的一束阳光里。周围茂盛的杂草沾染了她的斑斑血迹。默夫是在看到这一幕之后离开的。他没有参加女医务兵的葬礼。女医务兵的葬礼上,旅部的军士长把女医务兵的步枪插在她的两只靴子中间,并把她那顶完好无损的小头盔套在步枪顶端。此时,默夫已通过铁丝网的一个窟窿,离开了基地。沙尘里散落着他的衣服和拆卸开来的武器部件。

        默夫消失了,但我们尚不知情。大家懒洋洋地待在我们排所在的区域,半睡半醒。月光下,胶合板搭建的警戒塔和蛇腹形铁丝网上分布着片片阴影。谁也没想到这天晚上会有什么不同,直到几小时后,斯特林中士平静地走到我们中间,说:“有人今天吃错药了。都他妈的给我打起精神。”他显得非常恼怒,因为我们“千姿百态”,毫无纪律: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有的聚在一块,有的独自坐在稍微远离大家的地方。不过,很难分辨下面三件事,到底哪件最令他恼怒:他手下乱糟糟的,东一个,西一个,好像从小孩玩具盒倒出来的玩具兵;查点人数时,手下的表现糟糕透顶;有个手下失踪了。警报声大作,响彻整个基地——一如往常,事情已经发生了,警报才响。“我们去找到他。”斯特林说。

        我们迅速集合,抓起步枪,准备向塔法市区进发。一队队士兵从基地各个大门倾泻而出,涌上一条条胡同和街道。一百支步枪装填弹药的声音,在闷热的黑夜久久回荡。随着我们到达城边,进入市区,那些亮着灯的房屋匆忙拉上了窗帘。我们端着步枪,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吓得街上的狗纷纷躲进阴影里。此时已过宵禁时间,市区空荡荡的,有如一片地下墓穴。黑乎乎的胡同纵横交错,整个城市又像一座巨大的迷宫。谁也不知道,我们会一小时之后回来,还是一星期之后回来;会毫发无损地回来,还是会在湿冷的水渠或干燥的沙地留下身体的一部分。世事难料,计划和努力都是徒劳的。筋疲力尽的我们,似乎终于知道了自己到底有多么疲劳。我们排的人有如从拖把布拧下的一股细流,朝横跨一号公路的那座桥前进。走了约一千米后,终于,有个人高举着双手,出现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只听见哗啦一声,二十支步枪同时对准了他。

        “先生,先生,别开枪,先生。”那人带着浓重的喉音,结结巴巴地求饶。他站在门口昏暗的灯光里,浑身哆嗦,显然非常害怕。“我见过那个男孩。”他说。

        我们把那人的双手捆起来,让他背靠他家的砖墙,坐到地上,然后找来一名翻译。来的翻译,戴着露出双眼和嘴巴的黑色面罩。他和那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交谈。我们则密切注意街上的情况,目光在窗户和路灯、路边弯曲的树木和漆黑的阴影之间来回扫视。翻译跪在那人大腿上,双手揪着那人肮脏的长袍。通过翻译的肢体语言,我们知道他是在问:他在哪?你知道些什么?

        那人来到他家附近的商店,打算给妻子买点杏子哈尔瓦。他和店主是朋友。他们在聊天气热、家庭和打仗的事。聊着,聊着,背对着街的他发现,店主突然脸变得僵硬而苍白,眼睛大睁并放出光来。于是,那人把钱放到柜台上,慢吞吞地转过身。

        从基地旁的铁轨上走过来一个赤身裸体的外国男孩——除了晒成古铜色的手和脸,身上其他部位没有任何颜色。那男孩像幽灵似的,在瓦砾和铁丝网之间穿梭,双腿和双脚淌着血。

        那人边说,边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们,好像我们能为他解开什么谜团似的。说话过程中,他不停地挥舞被捆绑的双手。最后,他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把双手放到头顶,用磕磕巴巴的英语问:“先生,那个男孩为什么裸着身子走路啊?”他这么问,好像我们知道原因,但为了折磨他,故意不告诉他似的。

        有人用胳膊肘推了推翻译。后者喝令那人继续往下讲。于是,那人又说默夫穿过街,径直朝他们走来。默夫走过的地方,沙尘里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走到他们身边时,默夫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天空,并停下脚步。

        我们想象当时,默夫浅蓝色的眼睛哭得通红;闷热的夜晚,整座城市都好像蔫了;干燥的微风中混杂着臭水沟的臭味、熏羔羊肉的香味以及附近那条河清凉的水汽。

        默夫拖着脚,摇摇晃晃地朝那两人走去,身上大汗淋漓。他仿佛漫步于一座静谧的巨大博物馆里,边走边欣赏画中城市的基本结构和暮色的浓淡深浅,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两人的存在。

        斯特林中士说出了大家心中的不耐烦:“他妈的,他到底在哪?”

        “嗯——”那人鬼鬼祟祟地回答,“我不知道。”他们曾试图唤醒发呆的默夫,并喊着求他返回基地。但就在他们大喊大叫时,默夫看见了一个老乞丐的身影,于是转过身,隔着他们望了很久,然后走开了。

        那两人看着默夫越走越远。他赤裸的身体似在不停地闪烁,一会儿隐没在黑暗里,一会儿出现在昏暗的、一闪一闪的路灯下。那个乞丐佝偻着身子,在环形路口边上的垃圾堆里翻找东西。穿越路口的默夫,横冲直撞地走过一束束车前灯,逼得过往车辆纷纷急刹车。一时间,刺耳的刹车声此起彼伏。没等默夫到达对面,路口的所有车辆都停了下来。车上的人打开车门,探着身子站在车子底板边缘,震惊地看着他。那一会儿,除了劣质发动机气缸的噪音,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那两人最后看到默夫时,他淌着血,走到了穿粗布衣的乞丐身边。那乞丐仍蹲在垃圾堆旁,仔细收集瓜皮和面包皮,顾不上赶一赶头顶盘旋的苍蝇。黄色的路灯下,那群苍蝇闪闪发亮。那人说一如其他所有人,他和店主对眼前的情形感到十分震惊。灯光里,一所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墙边,老乞丐抓住默夫的手,拉着他走进了黑暗中。

        那人看了看翻译,然后看着我们,说:“他们走进胡同……消失了。”我们割断那人手上的绳子,然后朝西北方的环形路口走去。靴子踢起的沙尘,落到我们的裤腿上,看着好像一层石灰。一群飞鸟及其影子掠过我们眼前。周围传来几个沉闷的声音:远处有辆车子在响;一个老头在某所房子门口喘着粗气,他妻子的睡袍下摆在泥土地上窸窸窣窣地拖动。我们翻过一个小坡,看到眼前到处都是灯光。

        我们走到路口,然后沿路口边缘散开。路口上的那些人一脸茫然,在车子之间来回穿梭,低声交谈。他们的手拼命地指来指去,仿佛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人生的方向。

        进入灯光前,我们检查了自己的武器,并预测了可能遭遇的威胁。有人耸了耸肩。于是,我们起身,走出黑暗的边缘。跟站在路口的那些人相比,我们的行动整齐划一,我们的样子与众不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四散而逃。我们知道他们是因为害怕才跑的,所以并未追赶。剩下的人坐进老爷车,开车离去。破旧的发动机发出刺耳的轰鸣。橡胶的气味跟弥漫的腐臭混杂在一起。

        我们顺着路口的边缘搜查。路边的几盏路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遭到遗弃的车子尚未完全冷却,不时发出轻轻的滴答声。我们在阴影里搜寻默夫留下的蛛丝马迹,以弄清他的去向。一名二等兵在一条胡同里喊了起来。那条胡同的口子被一块破旧的绿色雨篷遮挡,显得非常隐蔽。

        那名二等兵正跪在地上,仔细检查一堆腐烂的柑橘。柑橘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苍蝇。我们朝那名二等兵走去,同时看着他用双手在湿漉漉、黏糊糊的果肉堆里扒来扒去。成群的苍蝇在他身边盘旋,不时围上去叮咬他。腐烂的柑橘堆里渐渐露出一滩黑乎乎的水迹。铜的气味越来越浓,跟乞丐捡的烂柑橘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那是血!”有人说。一束光线顺着胡同,照向远处。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串微微发亮的脚印,通向一座黑乎乎的迷宫。那座迷宫里分布着一段段台阶和一个个未知的拐角。我们再次检查了自己的武器,并在轻微的拉动枪栓的噪音中,默默地鼓起勇气,然后走进胡同。

        黑暗中,我们循着一只燕子的叫声,七弯八拐,来到一处岔路口。岔路口中间趴着个老头,身穿薄薄的、满是沙尘的粗布衣,散发出阵阵烂柑橘的臭味。有人轻轻地踢了踢老头。毫无反应。月光下,尚未凝固的血液从那人的靴子不断滴落。我们把乞丐翻了个身。烂疮化脓的臭味扑鼻而来,令人难以忍受——他受过毒打,身上本已结痂的烂疮全都爆裂了。我们脚下,灰白色的尸斑迅速布满乞丐皱巴巴的皮肤,并且变得越来越苍白。

        斯特林中士咬着下唇,站在蜷缩的尸体旁。他的双手随意地插在衣袋里,步枪松松地挎在肩上。

        “现在怎么办?”我们问。

        斯特林回过头,耸耸肩,说:“妈的,我也不知道。”

        我们脚下的死人似乎动了一会儿,但那只是因为尸体正在变得僵硬,死去的肌肉在那老头脆弱的骨头上微微收缩。谁也不知道到底该走哪条路。我们在铺着石板的地面上仔细搜寻脚印,但一无所获。大家开始担心,默夫可能因为失血过多,无力抵抗,像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那样,被人一把抱起,掳走了。我们的脑中不禁浮现了以下这个画面:一些人发现了昏睡在胡同里的默夫,于是把他劫持到一处地下室,用火烧他,打他,割掉他的睾丸,划破他的喉咙,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名士兵朝西边陡峭的河岸走去。大家跟了上去。反正没有更好的选择,碰碰运气吧。我们经过了一处清真寺。两座宣礼塔高高地耸立着,望去好像是弯的。

        太阳开始冉冉升起。整座城市逐渐染上各种颜色:灰色、金色和其他许多泛白的色彩。但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快到河边时,天已热得让我们脑袋发胀。其他小队也在寻找默夫。哒哒哒的枪声不绝于耳,不时还能听到简易炸弹的爆炸声——嘭的一声,响彻空中。不过,我们并未遭遇任何抵抗。一看见我们,人们就立刻四散离去。我们分成两队,顺着一条大街的两边前进。路边尽是烧毁没多久的车辆残骸。

        我们来到城郊一处空旷的广场。不远处站着个人,腿边跟着两条难辨品种的黑色杂种狗。衬着一片光秃秃的休耕地,那人身上的白袍和腿边的黑狗显得格外扎眼。他正在把拖车套到一头三条腿的骡子上。骡子的右前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木头义肢。那人漠不关心地瞥了眼我们——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接着回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派了翻译过去打听后,我们东倒西歪地散坐在广场上,枪口对着几扇打开的窗户和附近几条空无一人的小路。

        翻译和赶车的交谈了几句。后者转向一条小路,指了指我们刚才经过的清真寺的其中一座宣礼塔。那座宣礼塔是石头砌成的,塔身斑驳,斜着倾向河岸,望去好像随时都可能倒塌似的。我们跟那座宣礼塔只隔着一条小路和几块光秃秃的荒地。

        斯特林中士边考虑下一步行动,边不停地拨弄枪上的瞄准镜——一会儿调成夜间模式,一会儿调成日间模式。最后,他对着满是沙尘的地面吐了口唾沫,说:“他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种吗?”顿了一会儿,他问翻译:“他怎么说的?”

        “昨天晚上,他看见几个不认识的人走进了那座宣礼塔。”

        “多少人?”

        “五六个。”

        “他们的样子奇怪吗?”

        翻译露出困惑的神情,问:“跟谁比?”

        斯特林蹲下身子。“听着,你们在这儿警戒。”他对排里其他的人说,“我和巴特尔去那里查看一下。估计不会有什么发现。”

        赶车的主动提出给我们带路。他在前面走,身后的骡车载着他在人间的全部财物。木棍轻轻的抽打下,那头骡子露出温顺的目光,驯服地往前走着,脚下发出一串三连奏的蹄声——那条义肢的顶端包着皮革,所以没有发出声音。骡车上,一张破旧的拜毯盖着几罐粘土和石头。除此以外,骡车上还有铸铁用的材料,混杂在一堆稻草编成的小玩意中间。那些小玩意饰有青绿色、暗红色和绿色的珠子——珠子的色彩都是天然的。随着骡车的颠簸,车上的铸铁材料和小玩意不停地晃来晃去。

        路边贫瘠的土地上,立着一棵孤零零的树,枝叶低垂,在浑浊的微风中摇曳不止。随着越来越接近宣礼塔,河水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那种清凉、湿润的味道,我们已很久没有闻到了。经过那棵树和那一片河水的气息,一座斑驳、泛白的粉红色宣礼塔,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赫然耸现在我们眼前。那座塔的塔身好像一条粗线,横贯了我的整个视野。赶车的举起一根长长的、烧焦的雪松木曲柄棍,轻轻地打了一下骡子的屁股,意思是让骡子停下。骡子立刻停下脚步,接着,在后面的拖车继续往前移动了几英尺后,它又用那条义肢单腿跳了一下。骡子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安详。

        赶车的脱下凉鞋,搁到骡车上,接着动了动脚趾,似在给双脚解乏。然后,他朝骡车前面走去,边走边左右张望几次,大概是为了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瘸腿的骡子在平静地呼吸。赶车的给骡子喂了个梨,并缓缓地抚摸骡子的口鼻。骡子边嚼着口中的梨,边用黑色的眼睛向他致意。接着,赶车的经过满是沙尘的荒地,走到那棵孤树边,找到一处角度合适的大树根,躺倒在低垂的枝叶下。

        我看着斯特林,耸了耸肩。他也对着我耸耸肩,然后冲赶车的喊了一句。他的声音在路边和那棵孤树之间久久回荡。将近中午,烈日炎炎。我们耷拉着肩膀,等着赶车的回话。

        赶车的喊着回了一句。隔了同样长的时间后,翻译复述了赶车的话。这更增加了我们的困惑。他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令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说他已经来过这个地方了,不想再走一遍同样的路。”站在不远处的翻译用蹩脚的英语说。没等最后几个字传到我们耳边,他的声音就消失了。我们诧异地望着翻译,后者指向宣礼塔下的一片植物,补充道:“检查那里。”

        斯特林冲翻译示意了一下,说:“好了,你滚吧。回其他人那里去。”

        “我不明白,中士。有点不对劲。怪怪的,”我说,“感觉像是陷阱。”

        斯特林极其平静地看着我,说:“拜托,二等兵,我还以为你已经明白了呢。我们要找的就是‘不对劲’。”

        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妈的,”他说,“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找到。”

        这个男孩,名单上的这个名字和号码,让我们找得好苦。随着翻译的一指,我们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我们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我们认输了,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但到底是向什么认输的,我们并不知道。远处还在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城里将会到处散满弹壳。本来就千疮百孔的房屋将会增添新的孔洞。我们回到城里以前,人们将会把血液扫到街上,冲进阴沟。

        我们望向赶车的老人。荒地里,他平静地躺在树阴下。我们第一次注意到他老迈的年纪和那双神秘的黑眼睛。老人笑着,挥手赶走几只蜜蜂。他身上的白袍随风飘动。我们转过身,朝宣礼塔周围的灌木丛走去。

        宣礼塔底部的灌木和花草细小而干枯,看着一点即燃。高耸的宣礼塔向着河面倾斜,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我和斯特林顶着正午的太阳,绕着宣礼塔底部走了一圈。宣礼塔塔身拔地而起,矗立在沙尘和枯死的植物之上,有如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终于,我们在一小片枯萎的风信子中找到了默夫。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枝叶形成的阴影下。

        那片风信子就是默夫到达的尽头。他那僵硬的、浑身骨折的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躺在闪闪发亮的粉红色宣礼塔下。不知是风还是路过的人,给他盖上了一层灌木。我和斯特林先拨开默夫脚上的灌木。那双血淋淋的脚很小。看到那双脚,负责后勤保障的中士可能会说是七号,但默夫再也不需要靴子了。抬头望向塔顶,上面有扇窗,窗上安着两个给阿訇扩音的喇叭。显然,默夫是从那扇窗户掉下来的。

        丹尼尔·墨菲死了。

        “仔细想想的话,还没高到那种地步。”斯特林说。

        “什么?”

        “我认为,他很可能掉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了。那扇窗还没高到能摔死人的地步。”

        的确,默夫不是因为从那扇窗户掉下来而摔死的:碎裂的骨头本已碎裂,而且没有任何落地前挣扎的迹象。但他已经掉下来了,已经死了,再纠缠是不是因为掉下来摔死的,毫无意义。

        我们把默夫从乱糟糟的枝叶间拖出来,让他摆出稍微有点尊严的姿势,在地上躺好。然后,我们站在旁边,仔细打量他:浑身骨折,到处布满瘀青和刀割的口子;除了脸和手,身上的皮肤仍然苍白;双眼被挖掉了,深陷而红肿的眼窝就像连着大脑的、血淋淋的窟窿;脖子几乎完全被割断,耷拉的、左右摇晃的脑袋仅靠颈椎跟身体连在一起。我们把默夫像被猎杀的死鹿那样,拖到灌木丛外面的干草地上。拖的过程中,我们竭力不让他赤裸的身体跟坚硬的地面发生碰撞,但没有成功。他身体上下跳动的样子永远烙进了我们的脑里。他的耳朵和鼻子被割掉了,睾丸也被胡乱割掉了。

        跟我们一块待了十个月后,十八岁的默夫成了无名死尸。报上将会刊登他在新兵训练期间的照片——身穿军服,下巴长着几颗痘。但在现实中,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那副模样了。

        我从背包拿出防潮被,盖到默夫身上。实在不忍看下去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见过许多种死法:粉身碎骨的人体炸弹——化为无数黏糊糊、滑溜溜的血肉;堆在水渠里的无头死尸——活像堆在小孩玩具架上坏了的玩偶;有时甚至是我们的人——在离临时医疗站只剩三十秒路程的地方,哭喊着流血而死。但谁也没见过默夫的这种死法。

        “我们该怎么处理他的尸体呢?”我问。这句话的意思似乎很不好理解。我琢磨来琢磨去,终于意识到,这事得我们自己决定。一个男孩在世界某个鲜为人知的角落惨遭杀害,为国牺牲了。另外两个男孩,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一岁,将决定该怎么处理这个男孩的尸体。我们知道,要是把他的尸体弄回去,我们将会受到各种盘问。谁发现他的?发现时,他是什么样子?现场是什么样子?

        “妈的,小鬼,你用不着非得这样啊。”斯特林对脚边的尸体说着,一屁股坐到干草地上,摘下头盔。

        我挨着默夫的尸体坐下来,开始浑身颤抖,摇摇晃晃。

        “你知道我们得怎么做。”

        “像这种情况,我不知道,中士。”

        “我们必须那么做。不管什么情况。你知道这点的,巴特。”

        “可能会变得更糟的。”

        “这不是我们决定的。我们根本无权决定。”

        “中士,你得相信我。我们不能让那事发生。”

        我们都知道那事指的是什么。世上没有多少真正神秘的事。默夫的尸体会用飞机运往科威特。遗体处理部门会尽最大的努力,对他的尸体进行修补和防腐处理。接着,他的尸体会运往德国,并在飞机补充燃料过程中,塞进一口普通的金属棺材里。然后,运送他尸体的飞机会在多佛降落。有人会带着全国人民的感激,用一面国旗迎接他的尸体。他那痛不欲生的母亲会揭开棺材盖,看到自己的儿子——丹尼尔·墨菲遭受的残害。最后,他会被埋葬,被所有人遗忘,除了他母亲。此后的日子里,在阿帕拉契亚某个山区,他母亲每天都会在摇椅上孤零零地枯坐到深夜,忘了自己,忘了洗澡,忘了睡觉;他母亲会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任嘴角的烟灰变得越来越长,随时都可能掉到自己脚上。除了他母亲,我们也会记得他,因为我们本来有机会改变整件事情。

        斯特林站起来,开始踱步。“我们好好想想,”他说,“我得抽根烟。”

        我给了他一根烟,又给自己点了一根。我双手直哆嗦,加上又有风,费了好大劲才打着火机。风掀起防潮被,默夫那张不成形的脸露了出来。斯特林盯着那对窟窿似的眼窝。我把防潮被重新盖好。时间一分一分地流逝。几只鸟唧唧喳喳地叫着,从灌木丛飞进飞出。哗哗的流水声清晰了许多。

        “这事,你最好别弄错。”

        我没有把握。我想收回所有的话。“这事真他妈的难办,中士。”

        “冷静,哥们儿,冷静。好吧,”斯特林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就这么办。你用无线电告诉翻译,叫他让那个穆斯林赶骡车过来。告诉其他人,我们没有发现默夫。”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斯特林继续说:“我们得把这事掩饰过去,让它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对吧?”

        “嗯,我知道。”

        “确定?”

        “确定。”

        奇怪的是,等待过程中,我们慢慢平静了下来。强烈的阳光下,周围的事物逐渐失去具体形状,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与影。除了直视的东西,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我们看着赶车的顶着太阳,轻轻抽打着骡子的屁股,慢悠悠地走过来。视野里,水汽腾腾,除了他和那头瘸腿的骡子,其他的一切不是模糊的,就是颠倒的,再不就是完全一样的。在赶车的指引下,骡子拖着那条义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等赶车的走近了一些,我们发现他身后还跟着之前见过的那两条黑狗。过了一会儿,赶车的走到了我们面前,并像长官视察似的,依次直视我和斯特林的眼睛。最后,他说:“给我一根烟,先生。”我给了他一根。他自己点上,深吸一口,笑了。

        斯特林抓住默夫的双腿,准备把他抬起来。事已至此,我们没机会反悔了。我们从来没有反悔的机会。感觉好像在另一个依稀记得的世界,我们已经这么做了。无法反悔了。我走到斯特林对面,抓住默夫的两条胳膊,与此同时,不由地浑身一阵哆嗦,心脏怦怦直跳。我们把默夫抬到骡车上,让他躺在粘土、石头和稻草编成的小玩意之间,并赶走他身上飞舞的苍蝇。整个过程中,我们尽量避免直视那对窟窿似的眼窝。

        “我们把他载到河那边去,”斯特林说,“然后把他扔进河里。把你的火机给我,巴特。”

        我照做了。斯特林打燃“芝宝”火机,丢进宣礼塔底部干枯的灌木丛。

        “走吧。”他说。

        河离得并不远。我们在后面走,赶车的赶得骡子似走非走,似跑非跑。跟着这一人一骡两狗的奇怪组合走了约半公里,我们看到了那条河。河水轻轻拍打着河岸,岸边浅水处的灯芯草随风摇曳。

        斯特林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我身后。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熊熊大火从塔底灌木丛蔓延到塔身。烧吧,烧掉那座宣礼塔。太阳开始西移,熊熊燃烧的宣礼塔好像一芯摇曳的烛火。我心里掠过一个想法,那座塔可能会引燃整座城市,让整座城市化为灰烬。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愧疚,但马上就忘了愧疚的原因。

        斯特林看着我,几乎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操他们,妈的,操全世界的人。”

        阿门。我们跟着骡车,顺着大街,慢吞吞地朝河边走去。街边杨树成行,街上尸体横陈。这些棕色皮肤的人,形形色色,各种年纪都有,是我们在搜查过程中打死的。所经之处,很多地方都在熊熊燃烧。夕阳下,街边燃烧着的、纤细而多节的树木和花草,活像一个个古代的路标,驱散暮色,并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投下一圈圈火光。

        我们路过了许多老无所依、住破房子的居民。他们用颤音高唱着几支东方的挽歌,听着像是特意唱给我们听,以折磨我们的。骡车上,丹尼尔·墨菲的尸体映着橘黄色的火光,这是他羊皮纸似的皮肤的唯一色彩。摇曳的火焰还在他苍白的身体上投下片片阴影。要不是随着骡车的颠簸而摇晃,他的身体真成了一块描绘火景的画布。

        我们把骡车推下河岸,推到水边。赶车的绕到骡车后部,摸了摸骡子的口鼻,然后从平坦的骡车上抱起默夫。我和斯特林每人抓着默夫的一条腿,跟赶车的一块走了几步,把默夫扔进河里。默夫的尸体立刻顺着平缓的水流漂过岸边的灯芯草,漂走了。他的眼窝变成了两个小漩涡。

        “让它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巴特。这是唯一的办法。”斯特林说。

        “嗯,我知道。”我看着地面说。踢起的沙尘在我的靴子周围飞扬、打转。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斯特林对着赶车的脸开了一枪。后者应声倒地,甚至没来得及为此感到吃惊。骡子像出于习惯似的,自动拉着车走了起来,两条狗跟在后面。一骡两狗逐渐走进暮色中。我们回过头,望向河面。默夫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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