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浓后,已过了七个月。
大永二年的春天,西村勘九郎、也就是庄九郎前往鹭山殿请安,向赖艺恳求道:
“请恩准在下回一趟京城,整理家产。”
“想回去了?”
赖艺拉长了脸。
“勘九郎,回去这个词可不妥,你的家在美浓。还不打算在美浓定下心来吗?”
“在下用词不妥,应该说进京才对。”
“何事?”
“在下刚才提到,要整理在京城的家产,请恩准。”
“整理家产,骗人的吧?”
“何出此言?”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京城有家室。”
(被揭穿了。)
庄九郎不由得瞟了一眼深芳野。他可不希望让她听见。
深芳野马上垂下了眼睛,但是从她肩膀的细微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很关心这个话题。
见此,庄九郎立刻从狼狈中恢复过来。看来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意自己嘛。
“此事不假。”
庄九郎点头应道,虽然并不情愿。
“内人叫万阿,是奈良屋家的闺女。”
“万阿想必生得很美吧。”
“是啊,京城的女子嘛。”
庄九郎点着头,却不见笑容。
“我就说嘛。”
赖艺嘲笑道。
深芳野抬起了头。
她努力装作若无其事,望向庄九郎。
“想老婆了吧。不会想变回油商吧。”
赖艺暗含讽刺。
“勘九郎,那就把万阿接过来吧。”
“还有山崎屋的铺子呢!”
“怎么,还想卖油?”
“呵呵,如果山崎屋关门了,京城里的寺庙、公卿、民家都没油点灯,京城到了晚上就黑成一片了。”
“这么厉害?”
“千真万确。”
“把店卖给别人呢?”
“卖店?”
那可不好卖。老铺子并不值钱,顶多只有大山崎油神人的专卖权可以换点钱。
“反正你要把店里的事放下,专心奉公才行。”
“在下惶恐。西村勘九郎的俸禄有限,在下虽低贱之身,却奢侈惯了。要断掉生财之道,万万不可啊。”
“勘九郎,你是否无心奉公?”
“怎么会呢。恕在下直言,堪九郎胸怀大志,绝不限于二三十贯的俸禄。”
确实是真心话。
“是吗?”赖艺同意地点着头,“不过,我可没有领地封给你,刚才好像话里有话。”
“殿下明察。”庄九郎会心地接话道,“绝对不存在无心奉公之事。”
“那这样吧。京都的家室维持原样,在本地再另娶妻安身下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给你安排也行。”
“啊?”
庄九郎微微皱眉,似乎没听清刚才的话。
“请殿下能否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当然可以。”
赖艺又重复了一遍。
庄九郎拍手赞成,说道:
“我会请求殿下安排的。殿下务必不能食言。”
“决不食言。”
庄九郎策马踏上了回京的路。
随行的有二名骑兵、十名步兵,扛着长枪和行李箱。
路过粟田山脚顺着蹴上坂而下时,京城正沐浴在春霞中,庄九郎不由得感慨起来。
到了山崎屋。
杉丸和赤兵卫都吓了一跳。
而最吃惊的,当然要数万阿了。
庄九郎坐在久违的家中门框上,一边让美浓跟来的下人洗着脚,一边回头喊着:
“万阿。”
万阿呆呆地跌坐在地板上。意外的惊喜让她无从思考。
“约好的一年还没到,我已经在美浓当上了小地主,还当上了土岐太守分家的管家,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好、好啊。”
万阿觉得此时的自己笨嘴拙舌。
说不出具体哪里,只觉得庄九郎有些陌生。
脖颈和肩膀似乎更粗壮了,举止中流露出一种威严。
庄九郎命令杉丸和赤兵卫召集了所有的店里人,再叫上从美浓带来的家丁们,说道:
“你们都同为我的手下。没有商家、武家之分,好好相处便是。”
之后便摆酒接风。于此,京都的山崎屋和美浓名族的“西村”,成为了一家人。
身后的万阿听见这番话,百喜交集。那自己岂不就身兼京都、美浓两家的夫人了?
眼前的世界似乎开阔无比。
庄九郎风尘仆仆,吩咐道:
“马上备水洗漱。”
大堂的婢女仆人们这才醒悟过,赶紧忙活起来。众人都沉浸在主人归来的喜悦中。其实,是万阿主子的欢喜感染了他们。一名婢女绊倒了,裙子翻起来,粗麻内裤下的风景一览无遗。
“嘻嘻。”
发出笑声的人并不是庄九郎,而是摔倒的婢女自己。自己笑自己总无妨吧。
平素不苟言笑的庄九郎不禁也“噗哧”一声笑了。
“到底是自家好啊。”
他穿过走廊。家里的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虽说只隔了短短的七个月,却觉得自己在这里当家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庄九郎离开人群,进了一间幽暗的厢房躺下来小憩。趁着下人们准备热水的空当驱除一下旅途的劳累。
很快就睡着了。
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庄九郎做了个梦。
美浓的梦。深芳野也在。坐在庄九郎身边,不停地为他斟酒。庄九郎的对面则坐着侍臣们,中央有个人挥着扇子跳着“小督”舞。
是个年轻的女子。
当然不是万阿。自然也不会是坐在自己身边的深芳野。
舞者的手很美。
“小督”舞起源于一个故事。据说平家早期,小督局因畏惧清盛的权势而躲避到嵯峨野后,仲国领了圣命骑马去寻找他的下落。在一个月明之夜,传来了“想夫恋”的笛声,于是仲国顺着声源寻找,果然吹笛之人就是小督,顺利地完成了君命。
只是,“小督”的舞者似乎未曾相识。
庄九郎醒了。
(奇怪,那个女子到底是谁呢?)
没有一点儿印象。但是梦中的庄九郎毫无疑问是宠爱着那名女子的。
庄九郎胸口似乎还留有一抹淡淡的残香。
(估计是幻影吧。)
庄九郎习惯性地下了结论。
但肯定不是神。
庄九郎向来不信神,更不可能会梦见。
庄九郎意犹未尽,又在脑中重温了一番女子的模样。这名女子——可以肯定地说,就是庄九郎未来的化身。庄九郎对“未来”怀有强烈的信仰。他一个劲地朝着光辉灿烂的“将来”前进,带着祈祷。如果说庄九郎相信哪个神,那么非此莫属。
(对了,当时万阿在不在啊。)
好像在。给自己斟酒的女子,既像是深芳野,又像是万阿。
“洗澡水准备好了。”
万阿的声音在镶着金粉的纸门外响起,随后门开了一条缝。
庄九郎眯缝起眼睛。
奇怪,从门缝中并未有光亮照进来。
(已经到晚上了吗?)
人生不也如此吗。庄九郎想着起了身,盘腿坐好后抚了抚脸。只小睡了一会儿太阳就下山了。人迟早要死。
但是,庄九郎又想道:只有勇敢壮烈地活着,才不枉到世上来了一遭。
(那些所谓的大彻大悟之人,总像生活在薄暮中。而我要随心所欲地生活在阳光之下)
“相公,又困了吗?”
万阿的声音再次响起。
“醒了。”
庄九郎站了起来。
万阿手中举着蜡烛领着庄九郎走过几块垫脚石,穿过中庭出了柴门,进了仓库旁边的澡堂。
在外间脱去衣服,仅剩股间的一条束带,庄九郎下了三级石阶,拉开了澡堂的门。
浴槽里热气腾腾。汗水涔涔而下。浴槽采用了伊势风格的蒸浴。
“万阿,给我搓搓泥吧。”
庄久郎要求道。
万阿穿着价值不菲的和服,甚至没挽起就进来了。
“我可没那么大的力气,美浓的泥油多厚啊。”
万阿愉快地笑着。
“京都的水加上京都的女人,一搓就掉下来了。”
庄九郎缓缓地转过背来。他的皮肤很白,肌肉却很结实。晶莹的汗水顺着鼓起的肌肉流淌下来,更显得背部魁梧健壮。
万阿拿毛巾浸了水,用力拧干后,并未摊开,就直接擦向庄九郎的身体。
一擦,果然擦出不少泥垢来。
万阿略带嫌弃地娇嗔道:
“这些都是美浓带来的泥吧。”
“也有路上的尘土积的。”
“一定在美浓干了不少坏事吧。”
“哈哈,你对这些泥垢有意见吗?”
“如果这些泥垢长了耳朵长了嘴,我倒想听听你在那边有没有其他女人。”
“怎么会呢?”
庄九郎抬脸笑了起来。
“那边自然有常在寺的杂役帮我搓泥。勘九郎在美浓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勘九郎?”
“呃,万阿,我改名叫勘九郎了。”
“松波勘九郎吗?”
“不是。”
“那姓什么?”
身为妻子,却连自己的丈夫什么时候改了名字都不知道,说来也怪可怜的。
“你猜猜。”
“猜不出。”
能猜出才怪呢。
“姓西村,”庄九郎说道,“京城里的武家都知道。西村这个姓在美浓可是有来头的。再说,西村家是土岐家的远亲,当然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万阿不明白。相公最早叫法莲房,后来叫松波庄九郎,随后是奈良屋庄九郎、山崎屋庄九郎,又回到松波庄九郎,这回又变成西村勘九郎,一共变了六次不是吗?”
“名字不过是符号而已。”
庄九郎虽然说得轻松,但他绝对没把名字看成单纯的符号。每改名一次,他的穿着、身份、职业、财产几乎都有变化。
“真让人眼花缭乱。”
“有那么乱吗?”
“呵呵。哪像我,从生下来到现在一直都叫万阿。”
“但是人不一样了。”
“一样。血还是红的,人也还是单纯的。”
“真能吹牛。”
“你在美浓肯定有别的女人了。”
“别忘了我以前可是和尚。”
“那才更可怕。”
“说不过你。”
“我还要说。每晚我有多怨恨,你们男人怎么会懂呢?”
“过一会儿我就给你解气。保准让你明天起不了床。”
“讨厌。”
万阿向后退了退。庄九郎的手不老实地伸过来了。
搓完了背。
万阿想给庄九郎冲冲背,走到澡堂角落的大缸旁。
有两个大缸。
一缸是滚烫的开水,另一缸是满满的凉水。
万阿装着用水桶舀开水,实际上舀满了凉水。
“把脸转过去。”
万阿命令庄九郎道。
“嗯。”
庄九郎顺从地转过身去。
万阿把满满的一桶凉水,“哗啦”一下倒了下去。
“哇!”
庄九郎打了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万阿你!”
“懂了吗?”
万阿吃吃地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干什么呢?”
“七个月的怨恨。”
万阿又拿着水桶伸向了凉水缸。
庄九郎赶紧逃开。逃跑时的姿势过于滑稽,万阿的笑声响彻了澡堂。她又拎着水桶出去了。
看来还要挨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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