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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州

        西方有一个奇人。

        此人就是黑田孝高官兵卫,也就是后来的如水。这位稀代的策士,这时年仅三十出头,不但没见过信长,也没见过藤吉郎。

        但他却常暗想:

        “如此以往,日本国不久将为织田家天下。”

        他喜欢预言,经常预言各种事情,但周围却没有人相信他的预言。

        官兵卫自祖父一代开始,就在播州御着地方土豪小寺家当家老。家老是他家的祖传家业。

        但官兵卫却并不被主君小寺政职重视,也不被同僚们所看重。官兵卫在这小城,只被当作一个有病的怪人、奇人看待。

        “不会舞枪弄剑,有何用处?”

        人们背后都这样议论。事实确实如此,官兵卫不会舞枪弄剑冲锋陷阵。官兵卫擅长的是运筹于帷幄之内,决战于千里之外。但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与区区小寺家,几乎毫不沾边。

        “无聊!”

        官兵卫颇觉怀才不遇。他觉得人间世界本为自己施展才华之处,若不能得志施展才华,那自己的大志将会像魂魄般脱离人身,变成鬼神,夜访他人枕边,梦魇他人。

        官兵卫很郁闷。但他并不表现出自己的郁闷,他不愿与别人发生无聊的冲突。

        官兵卫始祖无人知晓。

        其先祖当是无名之辈。后来官兵卫之子黑田长政身为筑前福冈五十二万三千石黑田家初代藩主时,自称其祖先是近江佐佐木源一族,但无从考证。

        官兵卫祖父从备前漂泊到播州姬路一带,是一个卖眼药的郎官。

        所卖眼药据传疗效极佳,而且推销方法特别。姬路北广峰山上有座广峰神社,据传有神灵能祛病驱邪。每年初夏疫病流行前神社给播磨国内所有人家都发放驱邪神符。官兵卫祖父就把自己的眼药委托给发放神符的组织一起推销,这一方法大为成功,创了巨额财富。他发财后便用这些钱财组织武装。因此官兵卫家属于从商人转化为武家的稀有家系。

        官兵卫的谋略之才,当为其祖父遗传。当时姬路一带海岸平原属御着城城主小寺家领地。官兵卫祖父黑田重隆用卖眼药积累的财富组织私兵,后投入小寺门下,成为小寺家家老。

        官兵卫为第三代。其家祖辈住小寺家支城姬路城。虽叫姬路城,但并不是日后德川家康修建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姬路城,当时只不过是由几间草顶房、房子周围的护城沟、挖沟土堆成的土墙构成的一座小城塞。

        官兵卫年已三十余岁。

        “如此小寺家,怎能容俺?”

        官兵卫每日郁闷。恰在此时,天下出现了能使他施展才华、叱咤风云的形势。

        西有毛利、东有织田开始扩张。

        毛利家势力圈不断膨胀,占领山阳、山阴后,越过海峡,势力延伸至北九州一带,并利用所拥有的日本最大水军,掌握了濑户内海制海权。相对的,已控制京都的织田军,其版图东至东海道中间,北至北陆一半,再加上近畿地区,其领域超过四百万石。被这两股势力夹在中间的便是播州。

        一时间,双方几乎同时把手伸向群居播州的大小豪族,双方均欲把这些豪族拉到自己一边。

        “归顺毛利。”

        这种可能性最大。织田家根据地远,相比之下,与播州位于同一海岸线的西方毛利家似乎更为强大。他们这样想不是没有道理。

        况且织田家树敌过多。不仅毛利,大坂有本愿寺,甲斐有武田,越后有上杉等,海内列强皆为信长敌人。这些敌人互相联合,企图封杀信长。因此不论谁看,信长都是前途未卜。

        “毛利有利。”

        连小寺政职都开始这样说。毛利战略比较迟缓,换句话也可说比较坚实稳重,容易取得众小领主们信赖。而且毛利从不背叛同盟者,家风非常诚实正直。相反,世上再无比信长更无诚信的大将。昨日之盟友,为今日之利益也可毫不留情地予以处决。近江浅井就是一个绝好的事例。

        但小寺政职并未最后决定是否归顺毛利家。他还在犹豫。

        其间毛利不断派使者来游说,周围小豪族也几乎都倒向毛利一边:明石的明石家、高砂的梶原家、志方的栉桥家、佐用的富原家、上月的上月家等。御着小寺家也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

        最后的军事会议终于召开。此时为天正三年(1575)夏。为出席这次军事会议,官兵卫从姬路城出发,渡过市川河,前往御着。他决心已定:

        “若决定归顺毛利家,便立刻抛开主家,逃离播州,单身投靠织田家。”

        这并非官兵卫出于对主家归顺织田家是否有利的判断,而是官兵卫自身觉得:

        “有才如我,唯有织田家方可开花结果。”

        他更认为,万事只有自己,主家无关紧要。在元龟天正年当时,主家并非忠义之处,而是展现自己才华之地。

        毛利确实坚实正直,但家风缺乏气势,昏暗无华。

        “此为致命之处。”

        官兵卫觉得。官兵卫认为,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家,其家风不能无活力和辉煌。如果没有此等引人之处,就不可能有人气。

        官兵卫想,且看人家织田家,主将信长确属充满权诈、不可掉以轻心的大将。但其活力却是空前绝后。天下人才被织田家活力所吸引,尽皆集中在信长麾下。信长也不断从卒伍中提拔有能者为大将,麾下不论大将或士卒,皆全力奋斗。看织田家,活像看群聚的才能之花各显其能,尽情怒放。

        这一天,藤吉郎从前线撤回琵琶湖畔的长滨城休息。湖畔夏日炎热漫长,山野还未染上秋色。

        “热到何时方可休啊!”

        藤吉郎登上城内最凉快的追手门门楼,脱掉衣服,裸露上半身,让侍从给自己摇扇纳凉,他自己自管剥毛豆吃。藤吉郎这种恶俗举止,不知是因出身低贱之故,还是体现他天衣无缝的性格,或者干脆是受信长的影响?反正无人能知个中原由。

        眼下望去尽是町民街坊,能看到商人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对新领主来说,这确是一片惬意的风景。

        “本人领民人人都在拼命干活。”

        如果会喝酒,这美妙风景足可作为美味酒肴大喝特喝。为促进城下街坊繁荣,藤吉郎没有从商人们那里征税。这是信长在岐阜城实行的政策,藤吉郎模仿信长在长滨城照样推行,结果非常成功。但过于成功,近郊百姓多有弃田进城经商的倾向。眼下藤吉郎最为头疼的事已成如何防止弃田经商。

        “都吃都吃!再拿来!”

        藤吉郎拿起吃完毛豆的空盘子,回头对侍从说。侍从石田佐吉站起来接过盘子。毛豆是石田佐吉出身地长滨东郊石田村百姓进献之物。

        “哦?”

        藤吉郎突然对远处一个路人产生兴趣。眼下路上有一个身份不明的武士走来,打眼一看便觉非同一般。

        “那人与众不同!”

        藤吉郎说。但侍从们无人理解。该人个子不高,长相也无任何特殊之处,服装朴素,褐色内衣,土黄色无袖外衣,只有一个随从。

        “何处与众不同?”

        “看腰!”

        啊,确实,这小个男人腰上没佩长短刀。长短刀用稻草包裹,背在随从身上。若发生万一,他做何举动呢?

        “胆大包天!”

        或者说干脆不会用刀?总之乱世如今日,不佩刀剑周游各地,确实非同寻常。说他有异彩,不仅因为他身不佩刀,还因为他行走的样子,脚像踩着春风般飘飘然,好似早已完全忘记自己身无刀剑。

        “把那人叫上来!”

        藤吉郎命令。他想收下此人。这种行动就是织田家独特的活气。像茶人喜爱茶具那般,织田家最喜爱人才,看到有用之人,便千方百计要收为己用。

        “被发现了?”

        官兵卫站住。羽柴家侍童走来,估计只有十五六岁,眉目清秀,聪明伶俐。可面虽童稚,态度却严肃,面对年长的官兵卫未露出一丝笑容,只是冷冰冰地说道:

        “本人羽柴家家臣,名叫石田佐吉。请多关照!”

        自报家门后,他说有事相告。

        “噢!”

        官兵卫一直微笑。眼前这个少年虽然态度高傲,却殷勤地自报家门。

        “刚才,”少年说,“俺家老爷在城门上看到足下。欲与足下共饮同乐,敬请赏光!”

        “哦,从那门楼上?”

        官兵卫故意显得吃惊,然后向门楼上点一下头。他虽像吃惊,其实却早在预料之中。万事周全的官兵卫在来长滨前,已把藤吉郎的日常行动等事无巨细全部打听过。他知道藤吉郎平时喜在城门楼上纳凉,看街坊忙碌。因此他正是抱着被藤吉郎发现的希望,才特意不佩刀来到长滨城下。

        官兵卫道:

        “承蒙邀请,诚惶诚恐。敝人正欲拜望羽柴大人。”

        藤吉郎是织田家中国地区申次。

        信长早已任命。信长命藤吉郎对早晚要征服的中国地区进行研究。“申次”意即总负责长官。因此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等要拜谒织田信长时,事前都得先拜见藤吉郎。与毛利家对抗的山阴尼子家遗臣山中鹿之介等,为得到织田家庇护,也都先拜见藤吉郎。

        播州今属近畿地区,但当时却被看作中国地区。官兵卫当然应该先拜见藤吉郎。

        “噢,果真?贵主小寺大人愿归服俺织田家?”

        石田佐吉虽为小侍从,却多嘴问。他这一毛病,直到后来改名三成后都没有改变。

        “详情拜见大人后再说。”

        官兵卫微笑着没有正面回答。其实是他自己准备归服织田家。

        前边提到的御着城军事会议,开始时希望归服毛利家的意见占多数,小寺政职多少也有点儿动摇。但官兵卫挺身而出,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力战群雄。会议拖长,就在众人都累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小寺决定归服织田家。

        “也许稍嫌勉强。”

        官兵卫多少有些不安。但无论如何,众人已被自己三寸之舌说服,所以他也心安理得。然而官兵卫到底还太年轻,他不知道人是一种复杂动物。明知自己口舌之争不能取胜的人,反会因为受辱闭口不言,暗藏自己的观点,不把真意传给议论的胜者。

        官兵卫借用城门内一间小房掸去身上的行尘,收拾装束,刚到玄关,却惊讶地发现藤吉郎特意过来迎他:

        “哟,官兵卫大人吧?久仰久仰!”

        藤吉郎拉起官兵卫的手一起上楼。甚至可以说,正是藤吉郎此时的坦诚欢迎,才使官兵卫决定终生臣服此人。

        藤吉郎早已把中国地区稍有名气之人全都调查清楚,对黑田官兵卫,估计比小寺家朋辈们都了解。藤吉郎高度评价官兵卫。

        “不知大人竟如此了解在下!”

        官兵卫早知藤吉郎为稀世人精。但当他知道藤吉郎对自己了如指掌评价极高后,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正因为他平日在乡下小城内没有知己,患有强烈的知己饥饿感,所以能被藤吉郎如此高度评价,便激动得胸闷目眩,不由热泪盈眶。官兵卫看来还有一种诗人般细腻的感情。

        “此人有一颗爽快纯粹的武士之心。”

        藤吉郎觉得,此人值得推举给信长大人。他知道信长看臣下的美意识,最重这种爽快之处。

        当晚,藤吉郎拿出琵琶湖鲜鱼、虎姬大酱、石田毛豆等招待官兵卫。他们以这些当地特产为佳肴,喝酒谈笑,像百年知己一样,纵论天下大事人间琐碎。官兵卫当然把播州情况给藤吉郎细说了一番。

        自己若是织田家将领,当如此这般——他还详述了自己的战略。

        有道理。若实行官兵卫所述的战略,获取播州,将如同囊中取物,易如反掌。

        “此人绝无仅有。”

        藤吉郎听得双眼发直。眼前此人的天资,与自己多么相似?如此有才,智谋丰富,但却温文尔雅,机锋暗藏,始终抓住对方不放。与他交谈,有一种倾听美妙乐曲的快感。真正的谋士,应该就是如此之人。

        “竹中半兵卫不如他。”

        藤吉郎这样想,是因为他对官兵卫的爽朗以及积极意义上的冒险心高度评价。竹中半兵卫确实看起来似乎深藏有神灵的明智,但其个性像流水,有一种隐君子风姿,从不显山露水。藤吉郎对半兵卫仅有一种敬畏,而从无嫉妒和警戒其才能的必要。但对官兵卫却不同。官兵卫有着与藤吉郎同样的冒险心,显露出某种天生我才必有用(当然深藏在其宽厚的容貌之后)的自信。

        当然,藤吉郎并未看低自己的才能,他还未到要嫉妒官兵卫的地步。

        “我之才能,远在其之上。”

        藤吉郎坚定地这样想。但他虽然这样想,却多少感到有些不舒服,自己正在暗自得意“世上无有与自己相同天资之人”之时,却出现这么一个官兵卫。

        藤吉郎对官兵卫说:

        “请容本官介绍足下给岐阜大人。”

        信长此后第二年移居安土城,当时还在岐阜。

        次日清早,藤吉郎从内宅出来,穿过廊下,进入装束房。他要在这里洗脸换装。服侍他的是侍童石田佐吉。藤吉郎在廊下边洗脸边问:

        “昨晚播州客人休息可好?”

        这些地方石田佐吉像侦探一样全知全明。他回答说:好,奴才看客人休息甚好。然后他又多说一句。这是这个少年的坏毛病。

        “奴才见客人就寝时,多次叩拜。”

        “天主教?”

        藤吉郎甩掉脸上的水珠问。如此说来,似乎看到他佩刀的刀柄上刻有金色十字架。

        “因此要归顺织田家?”

        或者可做如此解释。信长喜欢南蛮。他虽有无神论的信念,未曾入教,但他积极保护南蛮僧,做他们的监护人。因此织田家将领中有不少人入教受洗,其中有名的有摄津高槻城城主高山右近和摄津伊丹城城主荒木村重等。

        石田佐吉又道:

        “洗礼名似叫西蒙。”

        “这都问过?”

        “奴才不敢。无意听到而已。”

        藤吉郎觉得石田佐吉有些多管闲事,但他并未训斥。自己当年就因多管闲事经常被信长斥责,而且至今还常多管闲事。

        “但不能再让佐吉接待客人了。”

        若惹怒官兵卫那将坏大事。作为“中国地方申次”,对藤吉郎来说,眼下再无比官兵卫更重要的客人。

        “叫小一郎!”

        藤吉郎命令。

        小一郎就是藤吉郎异父胞弟羽柴小一郎。藤吉郎对继父竹阿弥怀有无数嫉恨,但他唯一感谢那人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弟弟。小一郎性格温厚,这种时候唯有他能周到地照顾客人,不会出差错。

        不久,小一郎进来。

        “啊,小一郎,有大事相托。”

        藤吉郎给小一郎说了官兵卫一事,要他负责接待。小一郎善解人事,马上理解了事情的重要性。

        “听好了,不仅要彬彬有礼,还要把光兵卫(藤吉郎如此发音)当自家人看待。光兵卫从此便算是咱们血亲,把关系搞好!”

        藤吉郎的真意是无论如何想把官兵卫收为自己囊中之物。织田家对播州战略能否成功,要看小寺家向背,而小寺家向背,则全靠此官兵卫。再说,不把播州搞到手,就不可能开始攻打中国的毛利。由此可见,将来对毛利战略成功与否,全看这小男人了。

        收拾停当后,藤吉郎带着官兵卫,从长滨出发,前往岐阜。

        途中,藤吉郎跟官兵卫谈到天主教。藤吉郎说:

        “听说宗旨颇为高尚?”

        官兵卫马上问他:意下如何?意思是问他要不要入教。

        “俺?”

        藤吉郎被这么一问吓了一跳。对神灵的信仰心,说老实话,他藤吉郎不但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过。

        灵魂神佛皆不存,人死皆成黄土,无有一物留存——信长如是说。藤吉郎虽还达不到信长那种好战的无神论境界,但在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者这点上,他与信长属于同类。回头想想,自己自打少年时期以来,便从未拜过神佛,也从未求过神佛。

        “俺另有神在。”

        “噢,何方神灵?有何宗旨?”

        官兵卫笑问。藤吉郎没有回答。挥鞭驱马走一程后,官兵卫又问。藤吉郎只好答道:

        “并非何方神灵,织田信长是也!”

        藤吉郎此话,半玩笑半认真。实话说,信长对藤吉郎来说就是神灵。信长启发了他的智慧,信长给了他幸运,信长赐予他今日之身份。不光灵验,若稍有差错,则电闪雷鸣惩罚报应。从这点上看,也像是神灵。

        行至岐阜城。

        但信长却恰巧外出鹰猎。

        藤吉郎问:

        “何处鹰猎?”

        侧近回答说正在岐阜城背后的权现野一带。藤吉郎安排官兵卫先在自己的府邸休息,然后自己飞身上马,绕过岐阜城南麓,单骑奔往权现野,去找信长。

        “一定要晋见大人。”

        藤吉郎想。介绍官兵卫,请信长接见,让信长知道官兵卫战略价值只是目的之一。他还有一重要企图,那就是:

        “再次叮问大人。”

        藤吉郎虽已被任命为织田家中国地区“申次”这一外交职位,但并不意味着将来征伐毛利家时,他必然会被任命为总司令。

        信长并未明言。

        “不定会命别人?”

        藤吉郎一直心存疑问。织田家军团长,比如柴田胜家负责北陆、明智光秀负责丹波、泷川一益负责伊势等,都是一个大将负责一个地区。但他们负责的那些地区都没有攻打中国地区这般困难,都没有毛利家那般强大的敌人。如果藤吉郎将来被任命负责进攻中国地区,那藤吉郎便成为织田家名副其实的第一家老,作为一员武士,也将立下空前的战功。

        正因此,信长才犹豫不决亦未可知。因为此事业过于巨大,若让藤吉郎一人将如此巨大事业完成,那其所立功劳未免过大,其在织田家的地位也将随之膨胀。绝世聪颖的信长当然知道,不能让一个家臣膨胀到不能控制的地步,这是领主的思维原理。即便信长存世时没有问题,但信长殁后,其子孙将如何是好?古今被权力过大的重臣篡夺家业的事例不胜枚举。要防止此类弊害出现,还有一法就是信长命自己子嗣担任总司令,而仅让藤吉郎当监军。

        “这种可能性极大。”

        藤吉郎觉得。

        织田信长长子信忠虽凡庸少才,但年已十九。还有次子信雄、三子信孝等,织田家不缺男儿。几位公子中,不定谁将会被任命为总大将。

        “若果将如此,则食之无味。”

        藤吉郎虽然这样想,但如果由此便认为这个从下仆起家的小个男人已开始对权势显出野心,似乎有些冤枉。藤吉郎把这种野心的腥味,或者说这种脏腑之味,拼命扼杀在腹部深处。不拼命扼杀,不定便会从表情或言行中显露出来。信长味觉非常敏捷,如果被他察觉,将被惩罚无疑。所以藤吉郎必须首先相信自己从未长有那种脂肪腥味的脏腑。在这点上他问心无愧,因此他的言行总是那么爽朗磊落,而信长最喜的便是他这种超过其他任何人的爽朗磊落。

        话虽如此,还是要表现好。就像赌博师喜欢赌博行为超过喜欢对利益的追求那样,藤吉郎这一干将最喜做事。他自当信长仆从以来,就一直专心干自己应做之事。在做事过程中,他只追求实现自己的才能和获得名誉,从未追求过利益。

        “到底如何是好?”

        还是有关自己能否当上中国地区总司令官一事。虽说还是将来之事,但织田家目前的军事活动告一段落后,下一步就是攻打毛利家,不尽早下手不行。

        藤吉郎挥鞭疾驰。

        秋草像波浪一般,一浪接一浪从马蹄下向后飞逝。这一带没有水流,田野无人耕种,长满野草。奔着草籽,飞来大量野鸟。

        野地那边能看到信长他们的身影。藤吉郎跳下马,把马拴到细叶冬青树上。细叶冬青果实还未熟,但树梢已有鸟在叽叽喳喳。

        藤吉郎把长刀扔到草上,手提裤腿跑向信长。虽说年纪已大,但如果跑不利索,信长看后会不高兴。信长是一个很难伺候的大将。他一鼓作气跑了三丁多路。

        “噢,藤吉郎?”

        信长从草丛中站起,一脸不高兴,看样子是没有收获。藤吉郎不假思索便说:

        “那边细叶冬青树上鸟多。”

        藤吉郎下意识地露出当年身背大葫芦跟在信长身后漫山遍野奔跑的习惯。

        “是吗?猴子,给俺当探鸟人!”

        信长挥鞭赶马跑来,藤吉郎大叫一声“好”,追上信长,提起裤腿跟在马后,便在草上飞起来。虽说年龄不饶人,很快便上气不接下气,但藤吉郎还是跟在马后拼命跑。这景象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织田家将领们,都像眼前这般景象,从一个战场驰骋到另一个战场,随时随地都在拼命。藤吉郎终于跑不动了,他左手拄在膝盖上,右手指着背后,大口喘气道:

        “那棵树。”

        信长悄声点头,下马悄悄从藤吉郎前边走过。信长的手臂上立着猎鹰。信长蹑手蹑脚往前走的样子,完全是一副顽童表情,藤吉郎觉得特别滑稽。

        “嗖”一声,猎鹰从信长手臂上飞起,眨眼工夫便抓回一只斑鸫。

        “好!”

        信长兴奋地说。他坐到石头地藏台座上,摆出一副有话便说的姿势。藤吉郎从草丛中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信长面前:

        “臣承蒙大人洪恩,念念不敢忘记。今有一事禀报……”

        “何事?”

        “臣不知大人愿不愿听?”

        “不说怎知愿不愿听?”

        “臣无有子嗣。”

        连藤吉郎自己都没想到此时为何突然说出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信长也知道,藤吉郎确实没有子嗣。不仅正妻宁宁,连藤吉郎到处明食暗吃的女人,都从未听说谁给他生下一男半女。

        “啊哈,原来汝无种啊!”

        信长仰头哈哈大笑。那笑声,便像是说你这丑猴如何能有留后的种子?

        藤吉郎也低首偷笑。这对主从,连笑都是相通的。

        “那又如何?”

        “有事相求。请容臣说完,大人听后,若觉臣所求无礼,则即刻枭首可也。但万请听臣一言。”

        “快说!”

        信长生气了。藤吉郎趁势喊叫:

        “臣知失礼,诚惶诚恐,请把于次丸让与臣做养子。臣诚惶诚恐……”

        藤吉郎趴在地上,恐慌得捣蒜般直磕头。

        “胡言乱语!”

        信长瞠目结舌。于次丸年方七岁,是织田家第四子。这丑猴竟想要自己的公子为养子?

        信长仰面朝天,长嘘一口。猴子不时会说出奇想使信长感到意外,但从未如今日这般出人意料。猴子身世之卑贱,非常人所见,对此,捡到猴子的信长自己,比谁都清楚。

        “厚颜无耻竟到如此地步……”

        信长虽心里不快,同时又觉果如果真能那样,没准也痛快。信长本不信神不信佛,也不信其他灵魂之类,同样,他也从不相信诸如门阀和血统之类。反过来说,藤吉郎的血统,在他的感觉上丝毫没有何处不洁。不仅如此,信长此时反倒对藤吉郎的狂妄大胆和厚颜无耻感到痛快淋漓。综观织田家上下,还能找出另一个如此大胆与厚颜之人吗?

        “猴子!”信长叫,“不可任性胡闹!”

        信长虽然骂藤吉郎,但他内心却觉得这也许有些意思。猴子,虽叫他猴子,但这厮已不是从前那猴子,他已是一个名扬天下的奇人、名士,而且是织田家屈指可数的名将。把织田家公子过继给他,并无任何奇怪之处。

        “毋宁说,应过继给他。”

        信长想。为让猴子这稀世家臣高兴,鼓舞他今后更为自己卖命,过继一个公子之类区区小事,不足为贵。不仅不足为贵,仔细想想,反倒是一次将会给织田家带来不可估量利益的交易。信长想问题出发点总是交易(猴子亦如此)。——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若把于次丸过继给猴子,今后不论给藤吉郎多大领地,最后都将是信长之子于次丸继承。等于说信长自己赐予藤吉郎的恩赏,终究归信长自己受领,而对藤吉郎来说,却只不过是玩赏一番后,每每完璧归还信长。

        “竟想出如此蠢点子。”

        他一方面觉得藤吉郎的寡欲无心实在可笑,另一方面又觉得藤吉郎如此归顺织田家的心情实在令人心疼。但信长有意未当场答应:

        “回头再说。”

        脚边有野菊花随风摇摆含苞待放,仅有一支淡蓝色的菊花绽放着。信长摘下递给藤吉郎说:

        “插到领口上。”

        信长这一动作,像禅家师父授予弟子印可那般。藤吉郎觉得这表示信长已经默许,他“嗨嗨”两声,连声表示感谢。

        “不得胡思乱想!”

        藤吉郎吓出冷汗,以为惹得信长生气了。信长却突然仰天大笑两声,转而一脸认真问道:到底有何贵干?藤吉郎不会仅为于次丸一事专程从长滨急来岐阜。

        “正是有事禀报。臣处……”

        藤吉郎把官兵卫一事和播州形势等,一一给信长汇报一遍。

        “见!”

        信长马上理解了官兵卫来岐阜的重大意义,立刻停住鹰猎,迅即打道回城。

        天色已晚,但信长不顾天黑夜晚,在山麓馆二楼,接见官兵卫。

        “余即信长!”

        官兵卫头顶一声炸裂。信长话音如雷轰鸣,一般初次见面的人都会被吓破肝胆,缩头缩肩。但官兵卫却无动于衷。藤吉郎催促他,他才抬起头,斯斯文文地把播州攻略战略详说一遍。

        官兵卫滔滔不绝,说了足有一个小时。

        与人交谈时信长常截断对方话头,问对方二三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以封住对方之口。但这次官兵卫说话,他却一言不发一直听完。仅这一事,便是奇景。这足以说明官兵卫说话能抓住要点,能说信长所思,而且言辞简洁明了,引人入胜。

        更令信长高兴的是,他直觉到这个播州人是织田派。对目前在诸侯中四面楚歌的信长来说,哪怕对方是花言巧语,他心里也高兴。

        信长听完,笑曰:

        “汝为好汉一条!”

        然后他又叮嘱:

        “官兵卫,今后多帮藤吉郎!”

        说完转身走回里间。不一会儿又出来,拔出腰上短刀,放到托盘上,让儿小姓送给官兵卫。看来信长确实看中官兵卫了。

        随后他叫过藤吉郎叮嘱道:

        “中国方面,全由汝料理。”

        虽是口头允诺,也算是明言将来要命他当攻打中国地区的总司令。藤吉郎高兴地“啊”了一声。不知是求于次丸过继一事起了作用,还是引见官兵卫这一俊才令信长产生了好印象。

        但这次口头允诺并非正式任命。

        毛利家虽是假想之敌,但目前毛利家外交僧安国寺惠琼还来往于两家之间,两家之间还保持着和平状态。

        如此状态持续一年有余。此间藤吉郎转战各地,并未能专心于自己的本职。

        话虽如此,但藤吉郎却从未放松对中国地区特别是对其大门播州国的活动和工作。他私派自己的幕僚前往该地活动。派去的幕僚就是谋臣竹中半兵卫。当时官兵卫回播州时,藤吉郎派竹中半兵卫率五百士兵乘兵船一直送到姬路,命半兵卫就地驻扎于姬路城内,研究播州形势,拉拢播州人才。

        此后第二年,亦即天正四年(1576)五月,毛利家与织田家断交。但双方并未马上开战,而是围绕两国之间的播州展开了激烈的拉拢工作。

        毛利家制定出雄心勃勃的歼灭信长战略方案。到底是统占十国的一方霸王,其战略之雄大周密,旷世无比。

        毛利首先收容了被信长驱逐的亡命将军足利义昭,迎其入住备后国鞆城,并以此作为讨伐织田信长的大义名分。毛利兵分三路进攻,其战略目标是夺还京都。第一路是毛利家最擅长的水路。水军从濑户内海东进,击破织田家水军,直入大坂湾,与大坂石山本愿寺军合流。

        第二路为日本海沿线。大军从出云出发,经但马、丹后,沿途收拾地方武士,最后出丹波,从京都背后直接进攻京都市街。第三路为山阳道。从安艺出发,经备后、备中、备前,席卷播州,出摄津西宫,穿过西国大道,从正面直接攻入京都。毛利军兵分三路怒涛式袭击,中国地区总司令藤吉郎却只能单独抵抗。这次战役对藤吉郎来说,甚至对织田家来说,都将是一场空前大战。

        毛利这一进攻方案,为毛利家的最高军事机密,但却被住在播州的竹中半兵卫探得。天正四年夏,半兵卫火速返回长滨,向藤吉郎汇报。

        “嘻……”

        藤吉郎击掌赞叹。

        “何事?”

        “惊诧啊!”

        藤吉郎嘴上虽说吃惊,可那双目却像自己是毛利家大将似的放光。他目不斜视,直愣愣地听半兵卫介绍情况。

        “怪人。”

        每当此时半兵卫都无言以对。藤吉郎万事喜欢壮大,连听到敌人壮大的作战计划都兴奋异常。

        “可是,不可能啊!”

        藤吉郎另一半冷静的头脑又这样告诉他。作战不仅要计划,关键还要有人,可毛利家无人啊。如今的毛利家,只有已故毛利元就之子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做两翼,协助着毛利元就之孙毛利家宗家毛利辉元而已。估计吉川元春将被任命为日本海一路进攻司令官,小早川隆景将被任命为山阳道司令官。此二人虽都称得上名将,但指挥如此大规模的作战,必须要有超级器量,而此二人却嫌器量不足。不仅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两人不行,找遍日本国内,恐怕也难有能担此重任的武将。即使死去的武田信玄或者越后的上杉谦信,指挥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也稍觉器量太小。

        想着想着,藤吉郎满脸皱纹慢慢绽开笑容。

        “能指挥如此战役的,遍寻古今,恐只有织田大人或俺藤吉郎了。元春、隆景之流若担此任,更像河船老大在大海划船。”

        想到此,藤吉郎志气大涨。最后终于忍不住喉头震动:“嘿嘿嘿……”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笑声。

        “怪人!”

        半兵卫面对这莫名其妙的笑声,不知如何是好。

        总之藤吉郎马上挥鞭赶马奔往安土城,拜谒信长,向信长报告了毛利的作战计划。信长始终一言不发,听到最后问:

        “作何感想?”

        他问猴子有何想法。藤吉郎平伏在地,简洁说出自己感想。他说的大意是:此作战计划看似雄心勃勃,其实不过是画饼充饥。吉川元春与小早川隆景充其量只能在他们自己视线所及范围内作战,他们根本不具备指挥如此雄大战役的器量。

        “当真元春、隆景才能有限?”

        “当真!”

        “何以见得?”

        “若问为何……”

        藤吉郎往前挪一下,开始细说:这一战略方案,只有三路并进方能发挥威力。三路互相协调,齐头并进,同时攻入京都市内,方可最大限度发挥战略优势。若不能做到齐头并进,各自为战,则会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而且其危险程度不可估量。再说,要做到齐头并进,毛利家中军里一定要有人统管,不断协调,而这需要有相当才能和胆略的大将。可毛利家宗家毛利辉元却根本不具备此等协调能力。但吉川元春和小早川隆景却策划出如此战略方案,所以只能是画饼充饥。然而他们却对自己所画的这张饼自我欣赏,兴奋不已,由此可见其器量之小……

        “仅能策划作战计划而已,其器量之小,一目了然。”

        “猴子,不可掉以轻心。”

        信长利剑般的声音刺向藤吉郎。藤吉郎平伏地上,磕头称是:

        “臣明白!”

        信长把毛利家进攻方案熟虑三日三夜,最后终于想好对策,给各方下达命令。首先必须强化海军。信长命最近刚归服的志摩半岛九鬼水军建造大船,组建水军,在大坂湾迎击毛利水军;为迎击来自日本海方面的进攻,命负责经略但马、丹后、丹波的明智光秀怀柔当地武士;命藤吉郎抢先攻占毛利主力兵团必经之路山阳道。

        但信长方与毛利方互相牵制,暂时都无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不过此期间还是发生过小规模战斗。为攻占黑田官兵卫守卫的姬路城,毛利方前卫部队登陆英贺浦。

        就在毛利前卫部队登陆急报传到安土与长滨翌日,又传来毛利登陆部队被官兵卫轻而易举击溃的捷报。

        “官兵卫果然了不起!”

        藤吉郎啧啧称赞。捷报云,官兵卫为迎击毛利家登陆部队,采用了诈兵之计。他发动包括妇女儿童在内三千町民,命每人举旗,伪装成士兵,隐约遍布海岸一带的丘陵地带。

        官兵卫只有很少的家臣。他率领自己所有家臣,守卫海岸,把刚登陆还未及整顿阵势的毛利军各个击破。敌军见官兵卫身后漫山遍野旌旗林立,产生“莫非织田军大军增援而来”的错觉,只好放弃登陆,仓皇退回海上而去。

        实际上当时织田军并未有一兵一卒进入播州。

        此事总算了结。

        然而虽击退敌军进攻,但万一毛利军再次攻来,官兵卫和小寺要独守孤城,谈何容易。

        应该尽快派织田将兵驻扎播州——身在姬路城的官兵卫焦急地恳请信长出兵。织田军若不来,那播州的中立势力势必会倒向毛利家。最主要的还是官兵卫自己若无织田家的援兵,单独几乎不可能守住姬路这一小城。

        但形势并非那么简单。

        织田家当时四面楚歌,八方有敌。在这种形势下,信长不可能派大军增援播州。实际上当时上杉谦信正在准备上京。关于这一威胁,前边已述及。北陆统管柴田胜家——用藤吉郎话来说就是惊慌失措,向安土求援,使得本应进入中国地区的藤吉郎军团,反被派往北陆。在北陆藤吉郎与柴田胜家大吵,擅自率军返回近江,被罚幽闭长滨城。幸好幽闭时间不长。当时新归顺的松永久秀突然反水,盘踞大和信贵山城,从而使围攻石山本愿寺的战略出现漏洞,藤吉郎被急派去补漏。后又被派去参加攻打信贵山城。东奔西走,战南战北,及至终于解决这些问题,回到长滨城时,已是天正五年的晚秋时节了。

        “藤吉郎,休整五日可也!”

        信长对明智光秀也是如此。对有能将领的休养,他极端吝啬。因为围绕织田家的形势总是非常紧迫。播州不能丢下不管,所以可给你五日休整,然后便应立刻出发,进军播州。而且即使休整,也是士兵们休整,他藤吉郎自身当然不可能休养。

        回到长滨城翌日,太阳刚出山,藤吉郎便骑马飞往安土城,拜谒信长。他得接受信长关于进驻播州的各种指示。

        这一天,信长话很多。

        信长如果闭口不言,常可整日一言不发,但当对手为藤吉郎时,却常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能言善辩。此二人一唱一和,为一对世上最臭味相投之人。对平常寡言少语的信长来说,与藤吉郎天长地短神聊乱侃,甚至能产生一种生理性快感。而藤吉郎则事无巨细,都向信长请教,有些可独断之事,他也一一请示。

        “鸡毛蒜皮,别都来问!”

        信长有时虽会怒骂两句,但并未觉不快。正因此,信长才对藤吉郎有一种自己手足般的安心感。

        有关军略事情说完后,信长松一口气,让侍童拿来酒菜,给藤吉郎也下赐饭食,两人一起吃喝,情绪高涨。这一时期确实是这样。前年长篠之战织田家胜利之后,甲斐武田家已元气大伤;威胁北方的上杉谦信也失去西上野心,专心经营东方(关东一带);大坂的本愿寺一派,也因二月信长把其背后势力纪州杂贺党消灭过半,失去气势。去年因反织田同盟活动猖獗,织田家陷入最大的危机状态,但从这一年晚秋开始,信长稍能松口气了。把直辖领地和归属领地粗略计算一下,从前年姬路官兵卫来访以后,确实大为增加。尾张、美浓、飞驒一部、近江、伊势、志摩、山城、大和、河内、和泉、若狭、丹后、越前、加贺一部、纪伊一部、播磨一部、摄津一部……扳指头数数,共有十七国,五百三十八万石。总兵力已达十三万五千人左右。

        “于次丸那事……”信长情绪很高,他话题一转,突然说,“过继于汝可也。此后汝二人即为养父养子。”

        “嗷……!”藤吉郎全身发出无声的欢呼。他赶紧叩头道谢:臣诚惶诚恐!啊呀,臣太高兴了!从今往后无后顾之忧,唯有拼死报答大人!

        藤吉郎回到往常能言善辩的状态说:于次丸虽还年幼,但臣想明年即找时间举行元服仪式,后年便把家业转让给于次丸。之后臣便可单枪匹马专心效命大人了。

        “怪物。”

        信长取笑他。当然可笑,若把领地等都给予于次丸,那藤吉郎不就成一个光杆司令了?

        “之后汝将何为?”

        “何为?”

        藤吉郎吸了一口气,挺胸而言:

        (下述有说为此时所说,有说为日后所说。)

        “臣若攻克中国地区,则将该地诸国,分赐给大人近侍野野村三十郎、福富平左卫门、矢部善七郎、森兰丸等。”

        这些人都是信长贴身幕僚。作为信长侧近,他们战时在战场上是收集情报、传达命令的参谋将校,平时则是为来客安排谒见的近臣。他们虽然非常有才能,可却难于建树野战攻城武功,因此俸禄极低。可因有权在手,藤吉郎之类时常身在战场的武将,一旦被他们怀恨,还不知会向信长作何谗言。藤吉郎这时虽只表现在口头上,但其实藤吉郎对他们因职务原因而不遇的处境很是理解,他也想取悦他们。当然领地分封之类,权在信长,与他藤吉郎本无干系。

        “然后呢?汝又何为?”

        “臣将引率福富们远征九州。若能顺利平定九州,臣恳请大人允许臣仅统治一年即可。”

        “仅一年即可?”

        “正是。一年足矣。臣用一年所收稻米,作为兵粮,打造军船,攻打朝鲜。”

        “汝……!”

        信长愕然。但藤吉郎却抬手抹一把脸道:

        “请允臣统治朝鲜。”

        “不要日本领地?”

        信长张口大笑。其笑声之大,能把天井掀掉。想要朝鲜,无异于想要月亮或星星上的领地一般,毫无现实意义。说这话等于说不要领地。

        藤吉郎还要说。

        “还有话说?”

        “还有。自接到统治朝鲜命令之日起,臣藤吉郎便准备下一战役。”

        “何处?”

        “臣拥戴大人一公子为大将,率军攻打大明。大明平定后,献给公子。若此大功告成,则日本、朝鲜、大明全为大人之天下。”

        “胡言乱语!”

        信长拍手笑翻在地。信长边笑边在心底暗思:此并非玩笑。眼前这大气者——信长给藤吉郎的美称——没准真会做到。

        “胡说八道。别忘了祸从口出啊!”

        信长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越发喜悦。此人不论分给他多大任务,不论封他多少领地,对织田家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害处。不仅如此,甚至可说此人其实是一个具有大公无私奉献精神,仅为辅助织田家而出生于世之人。

        “藤吉郎!”

        信长大叫一声,突然显出一脸严肃。不过明显能看出他强忍着笑意。

        “大话少言,先把播磨攻下。汝之任务,目前唯此。”

        “臣知!”

        藤吉郎也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另外,”信长觉得应该让眼前这令人心悦有加的人高兴,他想起一事,“此次出征,可用朱伞。”

        朱伞就是今日举行葬仪等时,杂役打在和尚后边的那种伞。伞面油纸大红色染色,没有图案,宽约八尺。当时只有相当高位的公卿们参加朝廷举行即位大典等场合才被允许使用。信长如今准许藤吉郎出征时使用。被准许使用朱伞,便等于向世人公开宣告,藤吉郎已是织田家首席大将。

        “此话当真?”

        如此恩典,连藤吉郎都感到意外,他不由颤声再问。

        “当真!”

        信长点了点头。

        数日后,亦即天正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藤吉郎率军整齐排列于安土城门外,请信长阅兵,并告辞出征。

        这是藤吉郎主力,共七千五百人,旌旗猎猎,刀剑闪闪,军容威烈,声势浩大。这阵势,连在天守台上的信长都看得入迷。

        “当年尾州中村的一只猴子,竟有今日!”

        正因为是自己亲自把这猴子从烂泥中捡拾出来,亲手栽培,所以信长此时更是感慨万千。

        “看!”

        信长举起扇子指向下边。

        军阵开始行进。身在中军的藤吉郎,骑在马上随军阵行进,头盔在阳光中闪耀,神采奕奕。但信长让左右看的并非藤吉郎的威风,信长让大家看的是杂役迅即跑到藤吉郎身边,打开一顶鲜红朱伞,高高撑在藤吉郎的头上。

        “已打上了?”

        不知何故,信长仅因此一事,就兴奋得双手连拍窗台,尖声大笑。

        “猴崽子,打上了!”

        信长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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