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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松城

        总之,藤吉郎攻克了有天下第一坚城之誉的鸟取城,平定了因幡全国。天正八年至九年这一时期,是丰臣秀吉作为织田家家臣最为得意的时代。

        “如何?”

        在姬路城吃夜宵时,藤吉郎经常对小姓等自夸自赞。他忍不住要自夸。试想,从古至今,有谁能取得如此大成功呢?

        “唯我而已。”

        藤吉郎高声自夸,也不管对方是否腻烦。丰臣秀吉不是一个阴湿的谦虚家,要假惺惺遮掩自己的丰功伟绩。

        “当年的赖朝和义经,皆为贵族出身,天生即为武门栋梁。再看本人,本为尾张中村割草顽童。一朝成为当朝大人草履小生,由此发家。如此人物,就算大唐、天竺亦少见。”

        他自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此时其领地包括:近江北部二十万石;播磨、但马五十余万石,共计七十余万石。除此之外,他还管理着织田家新领地因幡四十万石。所以其军事和经济实力,早已超过一百万石。能从一介草履小生,发展到如今掌管百万石以上领地大名,只能说是人间奇迹。

        “全凭这双手白手起家。汝等可知?”

        藤吉郎给福岛市松、加藤孙六、加藤虎之助等小姓夸口。

        “然余并不认为此百万石为余之财产。”

        秀吉突然转变论点。这是他的基本思想,也是他的信条,更是他自己坚信不疑之处。

        “余将以此百万石为资本,让大人更赚十倍。”

        这是一种尾张人式的商业感觉。说是尾张人式的,还不如说是藤吉郎少年时代在行商等活动中形成的思考方式,已成为他坚牢的思想骨架。他在织田家当下人时——比如负责薪炭等杂务时,就曾一门心思要使“信长赚钱”。他这种想法,信长比谁都清楚。

        “百万石仅为资本。”

        实际上如果无这种觉悟在织田家便也不能长久,便也不能取得对道理和利益非常敏感的信长的信任。领有广大土地的织田家祖传家老林通胜与佐久间信盛,一年前被信长驱逐出织田家。其理由并非犯了其他罪过。林通胜仅因“敛财过剩”;佐久间信盛仅因“行动迟缓”而已。因为征服天下大业已几近成功,只拿高额俸禄的将领对信长来说已成累赘,应该分封给重臣们的领地他也觉得可惜。秀吉此时就是这么看信长。

        “征服天下之日,亦即自己被驱逐之时,或者被杀之时。”

        他一直心存这种不安。但藤吉郎万事阳光爽快,他甚至把这种令人心凉的不安也利用起来,变成自己积极向上的动力。其思想仅此而已:“百万石并非自己私财,仅为供织田家增加利益的资本。”

        “余为大人捣蒜槌。”

        他给小姓们这样说。自己只不过是信长把天下捣成蒜泥,调拌成凉菜的一个工具而已。除此思想以外,绝无能在信长手下阳气生存之法。

        年末将至。

        秀吉想:

        “该向安土献上年货了。”

        送年货习惯相当古老,何时起源不明。估计当为唐土传来,先在公卿贵族之间开始流行。室町平安时期,不论公家还是武家、町家(市民),互相交换年货都是岁末一个重要的仪式。直至战国乱世当今,这种习惯还保留下来。人们向上司、亲戚、师父、医生等送礼,感谢对自己一年以来的关怀。

        秀吉也应该给信长献上年货。他想:

        “既然要献,一定要献上天下第一豪华年货。”

        他计划倾百万石国力,献上财物,以感谢信长栽培之恩。万事喜欢巨大是此人最大特点。既要献上,那就要献上空前绝后、匪夷所思的年货,铺陈在安土城外供人参观。秀吉用尽姬路城库银,购买了能买到的所有物品。

        另一方面,备战情况也很繁忙势。

        过年后,很快要与中国毛利军决战。所以开春后应先夺取备中,然后把部队向前推进。

        目前是重要的备战期间。但身在安土的信长并未让正用年末仅有时间备战的秀吉休息,他命令秀吉:

        即刻渡海平定淡路!

        给秀吉下了平定管辖战区以外地区之命。为了今后织田军讨伐四国,必须先占领淡路岛这一前线基地。

        秀吉令黑田官兵卫率军从明石渡海登陆淡路岛。官兵卫行动神速,不出十日,攻克淡路主城志智城、由良城,平定并占领淡路一国。

        总之,岁暮已至。

        秀吉在天正九年(1581)临近岁暮才带数名轻骑从姬路出发,经山阳道前往安土城。要献上的年货用驮马队送出,秀吉到达安土城下时,年货已经送达。

        秀吉在安土城山麓有自己的更衣居所。进到自己更衣居所后,他马上命人告诉信长侧近自己前来拜谒。

        如今织田家已不同从前。从前在织田家若希望拜谒信长,只要直接登城,马上便能拜谒。但如今由多人组成的侧近集团,形成一个简单行政府。在这个行政府内,有一种叫做“执次”的秘书官,不经过这种秘书官联络,便不可能见到信长。秘书官人数很多,其中有一个名叫森兰丸的“执次”最得信长宠爱,身兼加判奉行一职,具有超常权势。以前由信长一人前后奔波操持的织田家,如今终于有了行政组织,出现辅佐信长的文官。对这些文官,不仅秀吉,柴田胜家、明智光秀等野战军司令官们都得讨其欢心,看他们脸色行事。

        秀吉小心翼翼对信长侧近说:

        “仅为给大人拜年,敬献年货,贸然赶回安土……”

        他恭敬地说:自己并非专门前来拜谒,并不一定要大人来接见自己。只要转告大人,筑前守一切皆好即可。与从前相比,如今太不方便!

        执次菅屋九右卫门报告信长秀吉前来拜年。他原话转达了秀吉的问安:

        “筑前守问安大人。此番回来,仅为给大人献年礼,并无一定要拜谒大人之意。”

        信长听完后,接口说:

        “随意便来拜谒?”

        但他并不觉得失礼。证据是他嘴唇微裂,苦笑出声:

        “如此则不见不行。”

        信长突然高兴起来:

        “筑前已非从前之藤吉郎。已身为领有数国之大名。况且最近一直未见,余亦多有西念。”

        “西念”当为“思念”之意。信长即刻转身回到后房,换上一身正装。说道:“即可举行非正式会谈。”以前从未区别正式非正式,但信长如今已身为右大臣,织田家也发生不少变化。

        秀吉在未生火的房间坐等。森兰丸进来,领秀吉到书院。秀吉便在这里拜谒。

        “汝可回来了!”

        看到秀吉,信长在房间深处上座热情地说,并招手让秀吉到自己身边去。两人近距离交谈。信长慰劳秀吉,多年在山阳、山阴辛苦了。

        “余以为战阵辛苦,汝体伤身衰。余不知汝竟脸色泛光,貌若青年。”

        信长兴高采烈地指着秀吉脸说。信长此举,充满感情。

        “俺照旧还受大人宠爱。”

        秀吉放下心来。先辈林通胜、佐久间信盛早已失宠;同辈的荒木村重被信长所疑,在绝望中反叛,转眼间便败亡;同是同辈的明智光秀虽说还保持其地位不动,但听说已不受信长宠爱。一个织田家的军团长一旦失去信长宠爱,就意味着放逐或处死,危险至极。幸运的是自己似乎与从前一样,照旧还受到大人宠爱。

        “但决不可掉以轻心。”

        秀吉心想。他知道若今后还要被信长一直宠爱下去,绝非易事。

        信长回后房去了。

        秀吉慢慢走下安土城长长石阶,回到自己更衣居所。

        回到居所,秀吉全身冰冷。听说已烧好洗澡热水,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下衣服便跳进热水。就在他正享受热水澡时,儿小姓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

        “上使驾到!”

        在安土,连儿小姓们都紧张。

        “别乱喊!上使?何许人也?”

        “菅屋九右卫门大人和堀久太郎大人。”

        “糟糕!”

        秀吉赶紧跳出汤盆,也不管水滴冻在身上,马上发出一连串指示。他像在战场发布军令般指示道:先领客人到书院,招待客人茶点,上播州龙野产柿饼,炉火烧旺……

        秀吉边指示边手忙脚乱穿上衣服。菅屋和堀,都是信长最侧近的官僚。若惹恼他们,谁知他们会向信长进何谗言。可是还是想不明白,刚出城回来,随后就有上使来访,到底发生何事呢?

        忐忑不安。

        “这种担心,有伤身体。”

        心里忐忑不安,不如赶紧会见,这才是秀吉的作风。秀吉故意急匆匆把地板踩得沓沓响,进到书院来。

        菅屋说:

        “谨传大人之意!”

        菅屋长赖九右卫门是织田家远亲之子,织田家祖传家臣。很早便作为信长侧近备受信赖,后在本能寺之变中被杀。堀久太郎即为著名的久太郎秀政。他并非织田家祖传家臣,而是美浓人,当初为美浓斋藤家家臣。与美浓出身的众多武将同样,堀久太郎也兼备武勇与指挥能力和行政能力,所以备受喜欢人才的信长宠爱。秀吉也一直关注着这位堀久太郎,与其关系一直不错,织田家中各种消息,秀吉大都通过堀久太郎之口得知。堀久太郎后来转而效命秀吉,最终成为丰臣家大名,受封越前北庄十八万石。

        “可喜可庆之事!”

        菅屋所说不是坏消息。右大臣大人传言,明日在城内大广间设宴招待筑前守。意思是说信长要正式宴请秀吉。

        “宴请鄙人?”

        “正是!”

        “果真?”

        秀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知做何回答。他随后马上回过神,双手拍打榻榻米,高兴地跳起来。此事绝不可能有。那位信长大人,竟亲自设宴,招待俺秀吉?织田家中上下人等,有谁受过如此殊荣?

        “非梦乎?”

        秀吉本来就是一个喜怒哀乐极为外露之人。稍有乐事,不分场合便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这也正是秀吉魅力所在。此时他更是高兴得空前绝后。菅屋和堀也被秀吉的兴奋传染,高声尖叫:

        “恭喜恭喜!大人如此欢喜,作为使者,不胜荣幸!”

        秀吉拿出酒肴,热情款待他们。

        使者回去后,秀吉还有一件大事要指挥家臣们做。献给信长的年礼,今晚必须整理好。

        因为这次年礼不论数还是量都多得令人头晕。这些都要在明晨城内大鼓敲响,城门打开时一并送进去。

        “今晚可要通宵夜战!”

        走廊脚步声东来西往,居所中吵吵嚷嚷。秀吉检查一遍摆满大广间、走廊、守候室、厨房、玄关的所有献礼,然后叫来负责献上的三个奉行,仔细嘱咐道:

        “做好记号,不得搞错。即刻装上台车,以备天亮出发。”

        天亮后,大量的献上品全都从居所门运出来。

        献上品中,仅献给织田家女人们的丝绸棉袄就有二百件。献给信长的有大刀一把、银子千枚、丝绸棉袄一百件、马鞍十具、播州产杉原纸三百刀、牛革二百张、明石干鲷鱼一千条、星野产各种铸造物、章鱼三千匹等。

        城门还未开。

        在等城门开时,羽柴家家臣们借火把光亮做准备。他们把献礼全部摆在从山脚到山腹城门路两边。台上铺着白布,献给信长的摆在道路左侧,献给女人们的摆在道路右侧。所有人都像战斗开始前那般屏息等待,单等城门一开,便一口气全部运进城内。

        大鼓轰鸣。

        信长听到山脚下动静,起来登上安土城最有特征的天守阁上往下看。

        “快瞧!”

        信长大叫。

        他喊出口的可能是:“瞧呀,伙计们!”

        “那白布铺台队列为大气之人筑前守献物台车。尔等瞧啊,先头已进城门,后尾还未出其居所。”

        侧近武士和医师等都吵吵嚷嚷说:

        “如此壮观的献上队伍,我等从未见过。”

        信长也很兴奋:

        “余亦从未见过。”

        他大声说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献上队伍。信长还说:

        “所谓天下无双,肚能撑船,即为那厮。即使命令那厮去平定天竺,他亦绝不说不。筑前守者,天下无双也。”

        秀吉自己终于登上山来,织田家侍从们招呼他。

        秀吉被领到茶室。

        信长已就座主座。秀吉从小门钻进,看到信长,赶紧跪拜行礼。

        信长挥手挡住:

        “仅行茶礼即可。”

        信长自己也只对秀吉微微点头,行茶会主人之礼。今日秀吉为主宾,并非家臣。

        “诚惶诚恐!”

        秀吉紧张得满脸通红。今日作陪的,有织田家祖传家老丹羽长秀及信长侧近,后为丰臣家大名,尾张出身的长谷川秀一。

        长谷川秀一虽被信长还用他儿小姓时小名“阿竹”称呼,但其实他如今已二十有余了。

        还有一位是信长主治医师曲直濑道三,天下闻名。今日“客人”,包括秀吉仅他们四个人。

        膳食端上。

        吃完后信长亲自给众人点茶。动作娴熟潇洒,做法一丝不苟。

        喝完茶后,众人一起移步到书院。这里分主从入座,算是正式会见。秀吉背后和两侧,陪坐有织田家三四十高官。秀吉把献上品目录呈给信长,再次表达自己对信长感谢之意。

        信长坐在里间上座,起先还侧耳倾听,一一点头,后来干脆招手叫道:

        “过来过来!”

        招呼秀吉到自己跟前。秀吉稍微挪动双膝,表示已作移动。但信长摇头,用手指身边榻榻米道:

        “到这里来。”

        他让秀吉到自己上座去。室町时代任何武家礼法中,从未有过家臣坐上座的礼法。

        “快!”

        信长有些发急。秀吉急忙抱膝匍匐到上座,平伏在榻榻米边上。信长又说:

        “再近些!”

        秀吉只好挪到信长跟前。信长突然举起手,搭在秀吉头顶上。信长掌心的温暖传到秀吉脑门。

        “筑前守之功名,空前绝后。”

        秀吉在自己头顶听到信长声音。秀吉因为平伏在地,所以他不知道,其实信长是环视群臣而言的。信长手掌再落到秀吉肩上,使劲抓住他肩膀,大声说:

        “希望汝等,效仿筑前。”

        对自己受到信长如此彩虹般破格夸奖和礼遇,秀吉感动得快要窒息。自己二十多岁进入织田家以来,为织田家鞠躬尽瘁、不惜身命的种种辛苦,在这一瞬间,似乎全部得到回报。

        “筑前,说两句!”

        信长要他说两句话时,秀吉已趴在榻榻米上,双肩颤动,泣不成声。

        秀吉对这次感动,多年后还铭记于心。本能寺事变后,他在给信长三子织田信孝家老写的长文书信中,还详细描写了此事:

        安土请安,拜谒大人之时,余被招上座,大人手抚筑前额头,并广言:为武士者,皆应习筑前也。(后省略)

        翌日早朝,信长派堀久太郎到秀吉更衣居所传命说:

        “仅以此物,馈赠于汝。”

        堀久太郎拿出的是国次短刀。这把国次短刀是信长亡父织田信秀佩刀,算是织田家家宝。

        “不胜荣幸!”

        秀吉大叫三声,再次登城表示感谢。不过此次登城信长并未接见他。信长只是通过执次森兰丸传言给等候在守候室的秀吉说:

        “继续奋斗!”

        秀吉毕恭毕敬下城。他在城门口骑上马,没有回更衣居所,直接掉转马头,离开安土,向南奔去。回到播州,还有平定中国地区的艰巨任务等着他。

        过年后,便是天正十年(1582)。

        三月十五日,秀吉大军从播州姬路城出发。

        大军上山阳道,向西征进,当日就翻越了国境船坂岭。山顶上晚开的山樱落英缤纷。翻过山岭,就是备前国。从山上俯瞰,霭霭春霞中,肥沃的田园一望无际。

        “看这块土地!”

        秀吉在马背上喊。备前为天下最为肥沃土地之一,气候温和,物产丰富,水田土色乌黑发亮。

        这一带备前、备中、美作之地,都是宇喜多家领地。

        宇喜多直家是一个稀世阴谋家,一生用尽魔术般阴谋,把这三国收到自己手中,去年二月病死。死前,宇喜多直家背叛一直臣属的毛利家,转而投靠了秀吉。如今其幼子宇喜多秀家继位家主。秀吉遵从宇喜多直家遗嘱,当其子秀家监护人。因此,这一带都是友军领地。

        行军第一日晚,在三石村野营。翌日晚在以锻冶有名的备前福冈村,第四日晚在沼村野营。大军进到宇喜多家主城冈山城,已是四月四日。这座冈山城,就是与广岛毛利军对峙的最前线。

        冈山城往西不足二里半,就是备中国境。国境线南北延伸,在这条线延长线上,有毛利军七座城堡。

        开春后羽柴秀吉将发动进攻——毛利方早已预料到这一事态。早在正月,他们就把国境线上这七座城堡城主集中到备后三原城,商量对策,准备防战。

        毛利家家主虽是毛利辉元,但实权却在家祖毛利元就之子吉川元春及小早川隆景手中。小早川隆景不仅长于军事,也长于外交,深受内外信赖。

        小早川隆景面对七位城主说:

        “各位做何打算?”

        这七位城主不是毛利家直属家臣,他们属于臣服毛利家的领主,相当于加盟者,具有半独立性质。所以小早川特意把他们集中起来,问他们的决心。

        中国地方有一特有风尚。本书在前边已稍有提及,那就是:

        中国人守信。

        这句话已成为这一乱世的流行语。中国地方人重信誉,守誓约,不轻易背叛。或许这是山阳道风土使然。

        但并不尽然。

        似乎更是因为这一地方的征服者毛利元就的政治手腕使然。

        “元就为第一骁勇大将。”

        元就在世时被世人如此称赞。毛利元就本来长于阴谋,也多用阴谋,其性格本来并非勇猛无畏。但他重信守誉,一旦订立誓约,不论时间长久事态多变,永不失信。因此中国各地大小豪族都知道:

        要想无事,依靠毛利。

        所以他们争先恐后归入毛利麾下,成为毛利家地方命官。毛利家兴隆昌盛之由,就在于家祖毛利元就这种政治特征。这种政治手腕和特征,元就死后,被后嗣继承,以至于“中国人守信”成为天下流行之语。

        其家风亦波及臣下。毛利方的播州三木城别所以及因幡鸟取城吉川等,能长期坚持抗战,直到弹尽粮绝,最终都未背叛盟主毛利,就说明其守信的家风早已浸透到臣下一级。

        “各位决心如何?”

        小早川隆景问。并说:

        “织田方当用尽计谋,游说和拉拢各位。若有意转而臣服织田方,我方并不勉强。敬请好自为之。”

        这七位城主都是重信守誉之人,而且他们都憎恶信长。信长外交手法与毛利家完全相反,其外交原理充满欺瞒,从不守信,策反对方,多用欺诈。这些手法在中国地区大小豪族看来,当然绝不可能把自己家族和城堡之命运托付给织田家。所以他们当场表示,即使最后失败陷落,也要与长年以来情深意长的毛利家共命运。

        “所言太过无情,”他们异口同声道,“毋庸多言。若羽柴筑前守亲率织田军攻来,吾等虽是小城,也不惜粉身碎骨,坚决防战到底,献身毛利家。”

        听到他们的决心,小早川隆景放下心来。他重新设筵,宴请七位城主。随后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如何防战。会后,小早川隆景赠给每人一把短刀。拜领后,有位年长者前进一步说道:

        “今次防战胜利之日,吾等当再次聚集三原城,共庆胜利,共饮胜利之酒。”

        此时另有一个声音却说:

        “鄙人并不做如此非分之想。”

        此人身高体大,容貌秀丽,声音低沉。他是距秀吉驻扎的冈山城最近的备中高松城城主,名叫清水宗治。

        “秀吉军兵力高达三万或四万,挤满山阳道,一拥而上。鄙人小城防战能力有限,若防战失败,当剖腹自杀,一报多年庇护之恩。此番各走他方,只能永别,他日重饮胜利之酒,鄙人绝不敢想。”

        小早川隆景听到此,非常感动,回答说:若果真失败,一定守护足下公子,传至百世。事实上毛利家坚守这一誓约,直到幕府末期为止三百数十年间,一直给清水家家臣待遇。顺便提一下,这一家系后来还出现一个人叫清水清太郎,被推举成长州藩第二骑兵队总裁,明治维新后,因这些功绩,经毛利本家推荐,被授男爵爵位。由此可见,中国人这种守信传统,直到遥远的今日还延绵不断,永被继承。

        清水宗治与其他城主一同返回备中各自城堡,清水宗治着手加强高松城防卫。不久毛利家增援部队也赶到高松城。其将领是林三郎左卫门、鸟越左兵卫、松田左卫门、末近左卫门、中岛大炊助、片山助兵卫、长滨元之丞等。与城内原有守军合计达五千以上,为毛利方前线要塞最大规模守军。

        “此番围攻,当为少有棘手作战亦未可知。”

        在冈山的秀吉早有觉悟。从清水宗治的性格和守军士气及其备战状态来看,若无计划,只是强攻作战,至少得拿出损失一万士兵的决心。

        还是先做策反工作。

        就是用外交手段迫使清水宗治降伏。这方面的强手是黑田官兵卫。他以黑田官兵卫为正使,蜂须贺正胜为副使,派往敌城。

        有一座名叫吉备津宫的古神社。

        上古时代,备前、备中、备后并称吉备国,是出云族系民族居住国。作为一个先进地区,与出云国、大和国齐名,历史悠久。这一古代藩国国主吉备津彦的陵墓,就在这吉备津宫里。神社所在村庄叫做宫内村,为神社所有,属于“各色人等非请莫入”,相当于享有“治外法权”的中立地带。黑田官兵卫与蜂须贺正胜先到宫内村,然后派出使者去游说清水宗治。

        这次游说的宗旨是:

        “若臣属织田家,备中与备后两国将封于足下。”

        为取得清水信任,他们特送上信长亲笔信作为凭信。这封亲笔信是秀吉派飞马特意从安土请来的。

        清水宗治郑重回绝。

        秀吉又亲笔写信一封,再次劝他回心转意,但清水宗治还是没有答应。策反失败。

        别无他法,秀吉只好开始军事行动。四月十四日,大军进入备中,布阵龙王山,准备围攻国境线附近七座敌城中的两个,即宫路城和冠山城。秀吉军切断宫路城水源,宫路城随即陷落。冠山城强攻攻克。攻克这两座城堡,共花十八日。对其他四城(加茂、日田、松岛、庭濑),秀吉却采取了围而不攻的态势。

        秀吉中军龙王山距高松城很近,唇齿相依。从中军山顶往下看,处于田园地带的高松城城郭,近在眼前,几乎能看到房内一举一动。高松城所在的城山郁郁葱葱。

        城内旌旗林立。从远处都能看出,每个望楼上都布满士兵,每个士兵都精神饱满,士气高扬。

        城山稍高一些。

        城周围是田园地带,而且是能陷没马脚的深水田。还有水池和沼泽。这些深水田和水池以及沼泽形成城山的天然屏障。在深水田中间,有一条细长道路,直通城山大手门。通往高松城之路,仅此一条。而且这条道路极窄,仅能通过单骑。

        “如此怪城,没有两年不行啊。”

        连黑田官兵卫都摇头叹息。自古城堡易守难攻。本愿寺势力盘踞的摄津大坂石山城,被织田军包围五年之久,竟然岿然不动。信长最后无法,只能说服京都朝廷,让朝廷出面调停,才终于媾和终结。织田大军围攻本愿寺势力都要五年,且不能攻克。由此可见,要攻克高松城,至少也得拿出两年持久战的觉悟。

        “本愿寺一战便是借鉴。”

        “嗯,本愿寺为本愿寺。”

        秀吉故意轻松微笑一声。那场战斗不归秀吉指挥,那场围攻战是织田家祖传家老佐久间信盛指挥。战斗终结后,佐久间信盛因这场战斗指挥无能,受到信长严厉谴责,被信长赶出织田家门,孤身一人流落高野山。驱逐佐久间时,信长亲笔写信痛斥他。信长信中写道:

        “汝无能至极。封汝领地,却不能容有能之士,只知敛财聚物。既无武勇,亦不知计谋。既无计谋之智慧,亦不知前来求教。五年之久,竟无一次来访!麻痹邪曲,可见一斑……”

        “岂可与佐久间同等相看?”

        秀吉心中很不以为然。不过他也知道,如果这场攻打高松城之战失败,他无疑也将与佐久间信盛同样,孤身被驱逐出织田家。

        “本人已攻克播州三木城、因幡鸟取城。若与本愿寺相提并论,本人岂不可怜?”

        “所言亦是。”

        官兵卫觉得秀吉可能有些小瞧这座备中高松城。高松城与三木城和鸟取城不同,这座城堡离广岛毛利家最近,是毛利家最后防线。高松城如果陷落,广岛城当下便陷入危机。甚至有说法认为如果高松城陷落,毛利家就只有投降。所以对毛利家来说,高松城是生死攸关的战略要塞,其防备和抵抗当非同一般。

        秀吉一直在思考。

        他思考的是如何才能攻克这座城堡。不论和洋东西,攻城手段并无多少。不可能有多少。不是强攻,就是策反,促使其内部崩坏。别无他法。

        但这两种方法秀吉都不想采用。实际上他在围攻三木城和鸟取城时,已大大改变了自古以来的攻城概念。只有改变概念,才是天才之所能,才可获得无上荣光。秀吉暗自觉得自己才是真天才。攻城作战,说是为信长,不如说是为自己的自负。这次同样必须想出一个对得起自己自负心理的,恰如其分的战法。

        攻打鸟取城时他实行的概念变革,就是表面看起来根本不像攻城大战。

        他在敌城外围修建更大的外城,把敌城完全包围到里边。敌城像被围困在巨大牢狱中一般。或说像鲨鱼吞噬小鱼,被吞噬的小鱼在鲨鱼肚里,被强烈的胃液侵蚀,最后连骨头都被溶化无存。这根本不是围攻城堡的既有概念。

        “光兵卫呀,这回水攻如何?”

        听到秀吉如是说,官兵卫起初以为是要对水井或河川动手,切断城堡水源。如果只是切断水源,那是现有兵法的既成概念,唐土书上就有记载,而且今日战国武人们也在使用。所以官兵卫一瞬觉得此案毫无新意。从现有地形来看,敌城周围皆为湿地,城内只要挖井,要多少水有多少水。

        “嗯,水攻啊?嗯……”

        官兵卫含糊其辞。

        “非也。”

        秀吉看出官兵卫心思,笑说:

        “造湖淹城!”

        官兵卫惊诧得无言以对。这一想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要在这平原上,围出一个大湖,淹掉敌城,改变地形,改变风景。如此做法,除官兵卫相信的造物主以外,谁都不曾想过。改变地形和风景,这只能是神灵之为,而非人间之所能。

        “可能吗?”

        官兵卫更害怕神灵惩罚。这不是人所能做的啊。

        “来,且瞧瞧!”

        秀吉站起,把官兵卫领到龙王山南侧。这里能把高松城及其周围地形一览无余。

        “如何?”

        原来高松城地势确实很低,很容易被水淹掉。城两边稍高,距山较近,中间有河流过。截断河水,即可成湖。

        “可是如何才能贮水?”

        “筑堤啊!”

        秀吉毫不经意地说。筑一座大堤,把城完全包围,中间贮满水,自然就成湖了。道理再简单不过。

        “孩童亦懂此理。”

        “然……”

        然而在敌人眼皮底下,修筑如此巨大堤防工程能顺利进行吗?建筑过程中,若毛利军从广岛发军救援,那我方势将溃败。总之,能行吗?

        “果真可行吗?实际……”

        “装糊涂!”

        秀吉往前走。既然最有道理,那下一步便是考虑如何实现。官兵卫,难道不是吗?

        “言之有理!”

        官兵卫心里一片苍白,只能点头称是。他内心产生恐惧,他一直认为秀吉是与自己具有相同思维机能,同质同性之人。因此他内心总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竞争意识。但如今那些思想突然全部崩溃。虽与自己同质同性,但秀吉是远远走在自己前边的巨人、狂人,非常人所能理解。

        秀吉开始活动。他与其他大将不同的是,随军一直带着工匠集团。工匠头目是辻大八、多门林右卫门。他叫来他们两人命令道:

        “即刻测量!”

        他命令他们马上测量,并比较敌城附近足手川及乳吸川水位高度和高松城附近地形高度。两人立刻动手测量。测量结果是,高松城周围地势极低。

        秀吉终于下定决心。

        下一步就是如何筑堤了。

        敌城北方和东方是丘陵地带,丘陵与城堡之间仅隔少许水田。这里可作为自然堤防。敌城南方和西方是平原地带,只要把这一带筑堤封闭即可。

        需要构筑长约四公里堤坝。构筑如此长堤一般人不敢想象,但在秀吉看来,这不过是棍棒般长度。

        秀吉首先决定堤坝规模——宽度和高度。底宽四十米,高十米,堤顶部为道路。路宽(秀吉时代土木工程用语称作“马踏”)约二十米。

        “如此巨大工程,短期内能建成吗?”

        官兵卫很怀疑。他不经意地问秀吉如此巨大工程计划多少时日。秀吉的回答更令他惊诧:

        “勿用担心。十日,至多十五日足矣。”

        果真能在如此短时间内完工,那毛利援军确实来不及救援和袭击。但如此巨大工程,如此短期,恐怕只有神工才能做到。

        但秀吉就是一个天生的土木神工。

        筑堤用土他计划采用土囊方式。用装满土的土囊堆积起来筑堤。那么到底需要多少土囊呢?

        他让长于算术的小西弥九郎(行长)计算。弥九郎当即计算出来。结论是:

        “共需七百五十九万三千七百五十袋。”

        听到这一数字,幕僚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唯有秀吉沉着冷静。这只需要考虑如何短期内集中动员大量人力物力即可,并非难事。在集中动员大量人力物力方面,信长都远不及秀吉。这几乎是他最大的特殊技能。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更不能相比。秀吉相当于把作战本身拖进自己的特技世界里。

        秀吉首先纠集了两千余劳力。这些劳力是在攻打备前和备中时抓到的俘虏。他把这些人分成二十三组,每组百人,设组长一人,监工四人。组长腰插纸旗。他们就是这次筑坝工程主力。

        当然两千余人远远不够。此外,他还动员了这一带近万百姓。但其作法并不是强征。秀吉采用的是刺激百姓欲望的作法。其作法是,只要运来土囊一个,便可获钱百文和米一升。条件之优惠,做梦都不能想象。

        “骗人!”

        当初无人相信。一区间堤坝长度三米多,需要土囊三千五百二十八个。羽柴军需要支付的是钱三百五十二贯八百文,米三十五石二斗八升。再计算一下全部堤坝筑成时所需支付的钱米,仅米就需支付二十八万八千余石。数字之巨大,即便胆大包天的人恐怕都会吓得浑身打战。同时也说明如此巨额金钱和大量粮食将惠及当地百姓。

        而且对即当地百姓来说,不需任何投资。只需用稻草编织草袋,装成土囊即可。毫无价值的泥土能变成金钱和大米,不是神话,就是童话。

        等到他们知道这并非骗人童话,而是事实后,备中、备前一带百姓全都发狂了。真像发狂一般,连孩童、老妇都发疯般装运土囊。八公里远的备前冈山都有百姓拉车运土囊来。运土囊的人和车在大路上延绵不断,连成长队。神话变成了现实。

        “瞧,人都在动。”

        秀吉像耍猴师般天真拍手,开怀大笑。指挥人动,是他的才能,也是他的欲望。他内心明白,只要尝到一次这种甜头,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这段时间,他从龙王山顶移居到中军营帐中,在距高松城更近的丘陵——俗称蛙鼻台——上发号施令。官兵卫一直伺候在他身边。他连声对官兵卫说:

        “瞧,快瞧!”

        官兵卫一脸迷茫说:

        “正在看!”

        但秀吉用力拍打着官兵卫的肩膀,要他睁大眼睛看,要他更夸张地表示惊讶。

        “唯此即可改变天下!”

        秀吉大声说。秀吉所说的“此”,指的是人的欲望。秀吉知道如何刺激人的欲望。欲望一旦被刺激,那么人们便像水往低处流那般,自然而然听从秀吉调动和安排。秀吉从小就感到改变天下的原理是人的欲望。但展现在眼前的如此巨大规模和如此壮观景象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他亢奋异常。

        “光兵卫,汝可曾言天神即爱?”

        “正是。”

        官兵卫点头。这个天主教徒认为天神为宇宙的唯一神,此唯一神的作用即是爱。唯一神用爱创造万物,给予万物生命。如此万能之力的存在,天竺人、唐人、日本人都未发现。东洋的神佛成千上万,但都只有很小功能。天神这个造物主,是绝对的,唯一的神,遮天蔽地,创造人类,君临人类之上,劝善惩恶,行善者送往天国,作恶者打入地狱。如此神力,空前绝后。这唯一神统管人类的,便是爱。所以若人间帝王能具有与唯一神同样的爱,那不是可以发挥与唯一神同样的作用,能给人间带来爱吗?也就是说,只要具有了爱这个唯一神的原理,那么就能统一地上的人间。官兵卫从一个教徒的立场上一直对秀吉这样说。以秀吉之精灵,很快便理解了这一道理。当然他的这种理解,只不过是一种秀吉式的,绝对不是宗教性的,也就是形而下的极端现实的理解。

        证据是秀吉对官兵卫提出异议:

        “改变天下者欲望也。”

        秀吉认为,欲望超过爱。

        “非也。”

        官兵卫说其实还是爱。出发点只能是爱。正因为筑前守大人有爱心,所以不论攻打播州三木城还是攻打因幡鸟取城,都不愿杀死敌方,也不愿自军死伤,像造物主一般,费尽心思,巧取城堡。自那以后,因幡与播州两国人们都心向筑前守大人。虽占领不久,但众人并未出现丝毫动摇。备前、备中百姓,也正是听到筑前守在那两国的所作所为,相信筑前守大人,所以才能放心装运土囊。爱是基本原理。有爱做基础,百姓才能听从筑前守大人的调动——总之,官兵卫认为秀吉刺激欲望的这种作法,只不过是从爱这个原理导出的一种手段,这种手段天神也有。所以不能视刺激人的欲望当作统一天下的基本原理。

        “明白!”

        秀吉爽朗地喊了一声,堵住官兵卫的长篇理论。理论似乎与直感敏锐的秀吉性格不合。明白了明白了,他拍打着官兵卫肩膀说。不用你说,这些道理俺都懂。

        秀吉完成了这项工程。

        起工是五月八日,完成是同月十九日,前后所用时间一共不过十二昼夜。太奇迹了。

        下边要做的,就是截断河川,引入河水。高松城东北有座山,山背面有一条向东流的河,叫做长野川。

        应该把东流的长野川河水,掉转向南,从山上向下波涛汹涌冲向高松城。为此,最好是在山中腰鸣谷激流地点筑坝改流。改变流向,引水入流经城堡旁的足守川。秀吉采用了这个方法。十九日,堰坝完工,河水当即改变了流向。

        滔滔河水,流向城堡方向。这条新水流,途经七条河川,大量河水流入足守川,与足守川合流,冲破足守川河堤,流向被新筑堤坝包围起来的高松城附近田园。

        河水渐渐淹没田园。

        “成功了!”

        秀吉从蛙鼻台看着眼下的浩渺水面兴奋地大叫。但很快他的兴奋就变成了悲鸣。出乎预料的事态发生了。

        他从未想到流入人工湖的大量河水冲力如此巨大。水的冲力超过早先预计,河水入口的堤坝转眼间被河水吞噬,附近河堤也开始溃决。河堤被水流冲刷,开口越来越大。若不尽快采取措施,那好不容易建成的堤坝便会完全溃决。如果溃决,不但作战要失败,还会成为敌方笑料。

        “光兵卫,快想办法!”

        秀吉站在正在溃决的堤坝上,看着激流喊道。

        官兵卫马上行动。秀吉信赖官兵卫的不是他的长篇大论,而是他务实的直感。他相信此时官兵卫一定会想出某种妙法来。

        官兵卫行动神速。

        这里距海很近。他命令人夫把停在入海口的三十艘小型军船全部搬上陆地,再搬运到引水口附近上游,要在这里把船全部沉入河底。

        他计划用沉船暂时截断河流。他把船与船连接,组成船筏,再把锚沉入河底,不让河水把船冲走。然后给船上装满石块,最后凿开船底,使船沉入河底,截断河流。随后在沉船上堆砌竹子、木材、土囊,筑成临时堤坝。临时堤坝截断河流后,抓紧时间重新修筑引水口。这次用石块修筑,防止河水冲刷。不出半日,官兵卫就解决了这个大问题。

        滔滔河水开始流入人工湖。但高松城周围平坦宽广。河水流入,虽逐渐淹没大地,但水位很浅,不成为湖。

        “如此将不成!”

        官兵卫心想。从道理上看,秀吉构想也许不错。但流入的河水大量渗入地下,不能成湖。如此浅水,要实现秀吉匪夷所思的水没敌城,谈何容易!不能水淹城堡,敌人当然不会投降。

        但官兵卫的担心,以杞人忧天而终。

        堤坝竣工七日后,一直无雨的梅雨季节天气,突然大变,下起倾盆大雨。倾盆大雨一直下了三日三夜。阴历五月是梅雨季节。但虽是梅雨季节,如此天翻般大雨,也实属少见。

        河流、湖水都大增。眼看着人工湖水位越来越高,降雨翌日城堡小丘陵便被水淹,第三日城堡底层全沉入水面底下,树梢也仅冒出水面。守城士卒全都上到二楼以上。他们只能在树梢之间搭上木板,木板上铺席起居。对他们来说,如今不是与敌交战,而是与水搏斗。官兵卫咋舌惊叹。

        官兵卫惊赞的不是水。

        他惊赞的是羽柴筑前守这位自己看好的大将的强运。在这点上官兵卫是个典型的战国人。官兵卫见过许多有才气有力量但无运气之人。对虽有力量门第,但无天助之人,官兵卫不觉得是巨人。官兵卫认为,干小事靠个人之才力,然而干大事不可或缺的却是天运。

        “此人似有天运。”

        官兵卫虽然这样想,但天运也并未使他能预想到距此时仅一个月后突然降临的本能寺事变这一巨大事态的发生。他只是觉得:

        “筑前大人行。”

        他为自己没看错人感到兴奋。他已无任何犹豫。辅佐筑前,舍命为筑前,筑前的成功将为自己带来鸿运。

        秀吉本人当然不知道官兵卫这些内心活动。秀吉只是专心指挥这次堤防作战。他设计修筑的这个堤坝,不仅是要水淹高松城,还具有双刃剑的功能。

        这道堤坝,能像长城般发挥作用,阻止将来增援的毛利军。因为秀吉在堤坝上密布绊马栅栏,各个重要地段都设有铁炮台。这些都不是对付湖心守城敌军,而是为了野战,对付增援的毛利军。

        三日后,雨小了,但并未停,乌云反而更低。水位慢慢上升,谁都能看出来,不出数日,城堡楼顶将被水面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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