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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罪书

        那织田常真入道,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连夜遁逃。当晚,片桐且元派使者前往入道居所,并从使者口中获悉一个秘密。

        “秀赖殿下的近臣团正打算除掉市正大人。”

        这个叫且元的男人出身卑贱,却爬上大名之位,因此总有些过分自信之处。而这种自信也让他很少恶意揣测人心。

        “不可能,他们岂会对我狠下毒手?”

        且元半信半疑。眼下从骏府回来复命,他也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本丸近臣团对自己的看法。

        ——老夫大概是多虑了,到头来他们还不是得听老夫的。

        不过另一方面,他也如此自负地推断。他认为这么多年来,是自己把这丰臣家拉扯至今,这份功劳,秀赖与淀殿也应了然于心。而且他也有种自负之情,若非自己,谁还有能耐为如此庞大的家族主持大局?

        “老夫一直把修理当做弟弟看待。”

        他也曾向人如此提及大野修理。修理本应是且元的政敌。可他却一本正经地(对秀赖的近卫肥田庄五郎)说“老夫一直把他当弟弟看”。这无疑是这个叫且元的老政客显示自己善良大度的伎俩。

        ——因为修理是少有的能臣。

        且元说道。所以他进言江户与骏府加封修理。江户指的是德川秀忠,骏府是家康。总之,且元的意思是自己曾向关东美言,替修理讨得关东欢心,对他有恩。这便是“当弟弟看”的意思。可惜且元看走了眼,未能读懂修理的真意。大野修理视家康为宿敌,一心想为丰臣家夺回天下。在现实主义者且元的眼里,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然而修理却任凭自己的心囚禁在这“痴心妄想”的紧张状态之中。而且元却对此浑然不知。

        正因浑然不知,且元此前才认为修理是个可以拉拢的男人。御殿之上,氛围的确很是诡异。不过,且元还是暗自猜测在骏府一事上,自己大概能获得修理支持,通过大藏卿局说服淀殿与秀赖。

        不料那修理却说“除掉且元”。

        (修理那个混账。)

        且元愤怒不已,久久不能平静。

        根据织田常真入道告密的内容,御殿密议首先想出了一个方案。

        ——按预定计划,将且元遣去骏府回复家康。趁其不在,斩杀其妻儿。

        当然,此话出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常真入道之口,是以孰真孰假还未可知。据入道说此后又改为另一方案。

        ——与其大费周折,不如索性将且元诱骗至殿中,趁其不备,奋起而杀之,以绝后患。

        无论是何方案,总之有一事是肯定的:丰臣家已明确地将家老片桐且元划归家康阵营,并有意除掉他。

        “事态愈发荒唐了。”

        二十三日天明之后,且元对弟弟贞隆发起牢骚。

        贞隆此时已然穿上直垂,外套甲胄。他已安排妥当,下令院内武士高度戒备。他还遣人快马加鞭赶回兄长的居城摄津茨木城,将情况悉数通告守将。在这点上,贞隆算得上是反应迅速、手脚麻利的男人。

        “兄长,只做平常打扮恐怕不妥。”

        他催促说本丸不知何时会发兵来袭,还请兄长速速换上甲胄才是。且元心里乱成一团,浑身无力,只是颓然地坐着,他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加兵卫,加兵卫。”

        他只是一味地唤着眼前的贞隆的名字。贞隆在秀吉时代曾获封从五位下主膳正,是个大名级别的官位。不过且元仍然直呼其名,称他加兵卫。

        “兄长,究竟何以如此狼狈?”

        贞隆如此规劝兄长,此时他语气中略带腻烦之意。

        (不想兄长竟是这样的人!)

        同时,他内心也不由得大为吃惊。年少时,贞隆曾将这位兄长视若神灵。长大成人之后,他意外地发现自家兄长竟不擅处世,于是便对症下药,一直辅佐兄长至今。此外,兄长战场上的军事才能也略显不足。贞隆每次都会为他提议献策。只是战场上己方其他阵营开始阵脚大乱时,唯有此时且元的态度与众不同,他如石像一般岿然不动,在乱军中冷静准确地发号施令,因此只有且元的部队战旗不倒,军心也无一丝动摇。不愧是兄长,贞隆每每想起此事,都会在心中大赞,即使如今二人双双步入暮年,他对且元的尊敬之心也无丝毫改变。

        (可眼下何以如此狼狈?)

        贞隆不住心想。现在的兄长,与昔日战场上的且元完全判若两人。

        “兄长,眼下事态,应该高兴才是。丰臣家的肿瘤破了,脓血终于流出来了。”

        贞隆以医师作比,将片桐兄弟看作是与丰臣家家运息息相关的医师。二人作为医师,千方百计施针下药,努力为丰臣家延命。然而,他们竟在如此紧要关头将医师逐出家门。不对,何止是逐出家门?根本就是斩尽杀绝。事到如今,唯有投奔骏府殿下,交出一切以求周全。

        “咱们反而得以进退自由,岂不妙哉?”

        “的确如此。”

        且元无力地点点头。贞隆所说的道理,且元其实早已想过,哪有不知的道理?可到了紧要关头,对秀吉的恩义,对这种麻烦的感情,且元始终无法狠心舍弃,只能任凭颓然的心情将力气从身体里一丝丝抽走。且元自少年时起,便是秀吉的近侍。贱岳之战中,他的表现并不出彩。

        但秀吉依然用军扇指着且元头上,将他归入最高殊勋的七人当中。

        ——助作(且元的通称)干得漂亮。

        世人将这七人合称为“贱岳七本枪”。这七本枪中,加藤清正与福岛正则远超其余五人,成为大国国主。且元虽食禄不高,却也从秀吉那里获得其他殊荣。

        ——能得此封赏的,只有助作与加兵卫你二人。

        秀吉对他说,并将丰臣的姓赐予兄弟二人。大国之主的清正与正则虽为秀吉血亲,却也未受秀吉赏赐丰臣一姓。一想起此事,此时此刻的且元便莫名茫然,不知所措。

        “此事为兄还能不知?”

        且元对弟弟说。他深知弟弟这种功利主义的决断才是唯一的救命之道。但是让他即刻换上甲胄,离本丸楼上的秀赖而去,他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不过,或许已有大军从本丸飞赴而来,断不能因过往的感伤之情而如此萎靡不振,意志消沉下去。

        必须撤离。

        而且还得让手下全副武装,弹药填满火枪,点上火绳,备齐人马整齐撤离。倘若本丸派兵攻来,便来个回马枪,杀他个落花流水,然后趁乱撤离。

        “此时关键在于必须杀他个落花流水。”

        贞隆说道。的确如此。从城里撤出,倘若跟病狗败犬似的夹着尾巴出门,那在世人眼中,片桐兄弟便成了不忠不义的奸臣贼子,而世人必会群起而攻之吧。但是,若奋勇一战,堂堂正正走出城门呢?世人便不会以正义与否来进行判断,反而会从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角度来判断行为的美丑。所以应当备齐人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出城才是。可兄长一屁股摔下去就倒地不起,如此狼狈却又为哪般?贞隆毫不客气地劝谏且元。

        “加兵卫,为兄明白。”

        且元说。这场骚动让且元连早饭都没吃上。这难以名状的倦怠感,也许是腹中无粮,饥饿所致吧。

        “来吃点泡饭吧。”

        且元对贞隆悻悻地说。

        大坂城内的片桐宅邸在玉造门附近。且元的人马俱都驻守其内。

        ——市正殿下要打仗了。

        自然,这种传言在城内杂役与厨娘洗衣妇当中传得沸沸扬扬。

        本丸派人前来质问。

        ——宣且元即刻上殿。

        使者带来了主公的命令,但且元却并未露面。

        “家主昨夜剃月代头时,不慎染上风寒,如今正卧床静养。”

        他吩咐家臣代为传达抱恙在身的托辞。

        其间,本丸也为防止且元叛乱,命七手组各组头在城内各处部署人马。由大野修理巡视各处部署情况。小幡勘兵卫也随他四处巡视。

        (这群人看来起不了什么作用。)

        勘兵卫之所以如此作想,是因为火枪组的足轻中,居然有人不知如何使枪,弓箭组的足轻中,竟然还有人连弓都拉不满。再看看那些武士身份的人,只有寥寥数人长着一张对得起武士称号的脸。这就是那威震天下的大坂城七手组?一想到这里,勘兵卫不禁哑然。七手组是丰臣家的亲卫队,听起来确实很威风,但实际上可能是日本最弱的武士团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途中在箭楼的阴影里避风歇息时,勘兵卫腹中涌起一股愤怒。

        “过去应该不是这样的。”

        修理说。那是当然,昔日秀吉是从麾下选出最精锐的人马,组建了亲兵七手组。然而,秀吉夺取天下后,七手组与世界各国的王室近卫队一样,只供典礼仪仗之用,唯武装服饰越发华美,却逐渐丧失战士应有的品性。不仅如此,眼下秀吉亲选的第一代成员已然老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子嗣。也都染上了大坂城下町浮华的习气。

        再者,这七手组与其他诸大名手下人马的不同之处是——这点实在让人惊叹——几乎无人有过实战经验。因为他们是丰臣家的亲卫队。朝鲜之阵时,他们也仅跟随秀吉到了北九州的名护屋,并未渡海。关原之战时,七手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跟随石田三成出战,结果还吃了败仗,其中不少人只得就此成为浪人。武人的传统自是日渐淡薄。

        ——不如轮番驻守骏府如何?

        近年,就连家康也实在目不忍睹,对片桐且元如此说道。

        就是这样一批人,正守在城内的各要处待命。

        (怎可能是且元的对手?)

        勘兵卫心说。

        “——如此看来,大事不可成呀。”

        勘兵卫说。勘兵卫想出一计可挽救事态。那就是招募浪人。关原之战,战败大名的家臣几乎都沦为浪人,流落民间。估其人数,大概有二十万。首先要招募其中将领级别的浪人。若得名将投靠,必会有一帮强悍之士慕名而来。修理自是从以前起便一直招揽浪人(这也是关东问罪大坂的理由之一),但他却未把目光放在将领级别的人身上。勘兵卫说,若不积极招揽这些英雄豪杰,借他们的手改变城内的士风,我等如何能与关东精兵决一死战?勘兵卫边说,边为自己的构想热血沸腾起来。

        (日本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精彩大战可看了!)

        他暗暗兴奋,连语气都藏针带刺似的苛刻起来。间谍原本就是构想家,就是梦想家。

        修理连连点头,说他全盘接受勘兵卫的意见。

        “话说回来……”

        修理回到现实的课题上:是否该打且元?城内有几座小城。若一打起来,就会变成小城之间的合战,恐怕到时局面会极端混乱吧。

        “市正殿下手下有五百人。”

        勘兵卫说。

        己方若动用所有能用之人,则可达五千。以五千敌五百,看似小菜一碟,可若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却又如何?只要发生合战,就必有人会放火。当片桐方放火焚楼,城楼火光冲天时,世人看着那熊熊烈火,又将作何感想?

        “他们绝不会认为是守城一方打了漂亮一仗。”

        勘兵卫说。而且玉造门在片桐军手中。他们随时都能逃出城去。倘若他们在逃离前先放把火,再从玉造门出城,奔回茨木,那世人自然会认为是片桐一方的胜利。

        “此时老老实实放他们逃走,才是上上之策。”

        待勘兵卫说罢,修理点了点头。

        “我也早这么想了。”

        他生怕露怯,顺着勘兵卫的想法附和说。这是修理的坏毛病。无论勘兵卫献上多妙的计谋,他总会说,是啊,此事我也早注意到了。勘虽然很感谢他采纳自己的意见,但他每次回答必会加上这么一句话。有些爱摆架子。在勘兵卫看来,古往今来但凡好的大将,都能让部下为自己积极献计献策,且即使部下意见与自己不谋而合,也会大赞:“某兵卫,想得不错!”只有如此,部下才会绞尽脑汁,积极献策。修理这样是得不到好幕僚的。勘兵卫虽在心里如此暗想,但他却对亲自构想战事有一股艺术家般的冲动与喜悦,为此无论修理怎么做,今后他都打算将所思所想全都告诉修理。

        话说回来——

        淀殿这边发生了动摇。为的是片桐且元控制玉造门并屯兵宅内一事。她实在太不愿见到战火,于是这一日正午,也没跟修理商量,便直接派人去向且元妥协。

        “市正似乎有所不满,无论何事,但说无妨,我绝不会加害于你。”

        她让使者带去这样的口信。还有一事连且元也大吃一惊。淀殿以自己与秀赖之名,在熊野大权现的熊野誓纸上写道:以神灵之名起誓,绝不会加害于你。并让使者将之带给且元。主人为家臣写下誓纸,昔日乱世之时,虽有少量先例,不过因这种程度的事情而给家臣誓纸,还真是前所未闻。这件事做得太过轻率。

        且元换上正装,接过誓纸一读,却摇头拒绝了。他的回答是:殿下身边有人欲杀臣而后快,臣已从可靠来源获悉此事,是以拼上武士名誉,做了这般部署。不过若能将城内各要处的布军撤下,此事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淀殿随后传来回信,表示即刻撤下布军,并当真将人撤了下去。且元见状,也解除了家里的戒备。

        不料这天晚上,仅一夜之间淀殿就变卦了。

        易怒的宿疾改变了她的方针。她发怒了。自己竟为安抚区区丰臣家一个下人而写下誓纸,而且且元的回答傲慢无礼,他甚至对主君毫不忌惮,竟要在这城内与主君兵戎相见——这便是她怒火的来源。愤怒让这个妇人暂时忘掉了战争的恐怖。就连修理也不知道,淀殿竟对且元亲笔写下断罪书,遣人送到且元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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