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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州九度山

        前面已经提到过,真田父子度过蛰居岁月的纪州九度山位于能够俯视纪川河滩的高地之上。

        在上方语言中“kudo”指“灶、炉灶”。从纪川河滩上抬头往上看,这个山丘确实很像炉灶。

        位于这个山丘上的九度山村,自古就是高野山上寺院的领地,是高野山的入口。过去这里曾有高野山(金刚峰寺)的政所。因此这里人口密集,人文历史悠久,比起称之为村庄,称之为城镇更合适。或许因为中世时期曾有高野的僧兵在此居住,与很多城下町一样,城镇里的道路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让人不禁联想到这是为了防御外敌来袭而做的准备。

        九度山中最大的寺院是一座名为“慈尊院”的古刹。作为一座有名的寺院,它有一个极具韵味的寺号“善名称院”。昌幸、幸村父子住在九度山时,还没有这座寺庙。实际上,这座寺庙本是真田家的宅邸,真田家离开九度山后,当地人把它改成寺院,以纪念他们在此居住的时代。看来真田一家深受当地人的喜爱。

        住在九度山的那些年,他们的经济生活如何?

        他们似乎并未为生计所苦。上文提到的宅邸也是他们自己修建起来的。不管怎么说,跟随德川方的长男信幸在信州是食禄十一万五千石的大名。信州的真田家和重臣们多少会给他们寄些钱物过来。

        比如,昌幸在世之时向本家的一位重臣——真田藏人毫不客气地索要钱物的书信留传了下来。信的主旨如下:

        “我托尔暂捐四十两于我,其中二十两已收到。然,各项开支颇大,令人头疼。余下二十两,也请尽快送来。”

        除此之外,接到幕府指示、负责监视二人的纪州国主浅野家(后被改封到广岛)也给予他们每人五十石的捐助。

        浅野家的重臣们亦时常送来一些物品。身为战国人的昌幸,丝毫不卑躬屈膝,想要什么便光明正大地索要。他写信给浅野家的某人,开头只一句冷淡的“自那以来,久疏问候”,便唐突地写道“希望你给我送壶烧酒”。同时还对运送方法提出了要求:

        “封紧壶口,细心贴上油纸给我送来。”

        如此光明正大地向人索物,很是符合昌幸大名的身份。且从他提出的要求也可以看出昌幸的细心。

        真田家人丁兴旺。

        昌幸的夫人——在真田家被称为“山之手大人”,也住在九度山。夫人生于京都,乃偏袒丰臣家的公卿菊亭大纳言晴季之女。因此九度山真田家的内务,万事均是京都做派。幸村的夫人也是如此。她是关原之战时的败将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之女,这点在上文已经提过。侍奉两位夫人的侍女有四五人。

        幸村夫妇跟随父亲来到九度山是在庆长五年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天气寒冷,幸村刚年过三十。夫妇二人没有孩子,但到九度山后,很快生下了长男大助。接着在蛰居的日子里,又生下了二女一男。真田家变成了一个大家族。

        此外,重臣、近身侍卫及医师等也与真田父子一同来到了九度山。与主公一同成为浪人的家臣仆人共有十六人。虽然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但还是顺便写一下吧。以下按身份排序:

        池田长门、原出羽、高利内记、小山田治左卫门、田口久左卫门、窪田角左卫门、关口源左卫门、河野清右卫门、关口忠右卫门、青木半左卫门、饭岛市之丞、石井舍人、前岛作左卫门、三井仁左卫门、大濑义八、医师青柳清庵

        这些家臣仆人大多不住在真田家的宅邸里。他们在真田宅邸隔壁或附近建起了小房子,自耕自足。

        说起耕作,昌幸和幸村都在自家宅邸里开垦了田地,亲自耕地种菜。表面上是为了补贴家用,实际却是担心缺乏运动。顾虑到幕府,他们不敢进行身为武士的日常锻炼,如马术等。为了不使肌肉萎缩,只好干些农活。幸村偶尔还进山砍柴。

        闲暇之余则读书。

        表面上幸村也“默诵佛经”,过着僧侣一般的生活。

        高野信奉真言宗,这对父子因为自家信仰禅宗,所以欲成为禅僧。父亲昌幸取了个煞有介事的法名“一翁闲雪”。儿子幸村则自命为“传心月叟”。

        这对父子的有趣之处在于,取了法号,也派人通知了幕府和浅野家,实际上却既没剃发也不诵经,没做一点出家人该做的事。这是他们仍十分留恋尘世生活的证据,也是他们目前的隐居不过是种伪装的证据。说到底这对父子还是希望作为武将生存下去。

        九度山上真田主仆的生活中有一项很有特色的工作——制作“真田绳”。

        关于“绳”,有必要多说几句。

        自古以来,绳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不论是日本人的各种服装、仪式所用的道具还是工具、甲胄和刀的捆柄,都要用到绳。绳不仅要结实、好用还要美观,人们下工夫制造了各种绳,却没有哪一种能够超越真田绳,尤其是在绦绳中。

        “绦绳”是把丝线和棉线交织起来编出来的一种绳。真田绳也分为丝线制与棉线制两种。

        真田绳的发明者乃真田昌幸。昌幸是个生于乱世的战术家,他不可小觑的才能甚至表现在这一方面。发明时间据说是在天正年间。或许不是昌幸本人发明的,有可能是其辖下之人发明的。相传是因为“刀的捆柄容易折断”,昌幸下工夫钻研绳的连缀、编制方法,把费心做出来的绳用在自己所用的贞宗大刀的刀柄上,由此发明了真田绳。信州自古以来盛产绦绳,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个基础昌幸才能想出新的办法来。

        真田主从隐居在这纪州九度山中,家臣们必须设法自谋生路,故而有人提出“编制真田绳来卖如何?”的建议。于是十六个家臣及其随从、家眷开始编制真田绳。真田绳在上方地区大受欢迎。无论官家、武家还是商家都视真田绳为必需品。不仅甲胄的绳和刀的捆柄需要用到真田绳,甚至到了连杂物箱的系带都非用真田绳不可的地步。真田绳有很多种颜色,主要是黄绿色(介乎青色和黄色之间的一种颜色)的。

        如此想来,九度山的真田家似乎不是一个简单的家族。虽身为武士家族,却带有工匠、商人的生活和性格色彩。他们通过生产和贩卖真田绳,得以观察到普通大名和武士所无法窥视的世间的动态和微妙之处。

        同时,他们通过贩卖真田绳建立起了一个情报网。

        十六个家臣带着各自的家族、徒士和年轻随从来到了九度山。其中聪明伶俐的人组成团队,前往大坂、京都或上方周边的城下町售卖真田绳。这些人担负起了密探的工作。

        “如今关东是这样的形势”、“大坂城内的氛围是这样的”,九度山真田家熟知诸如此类的消息。毫无疑问,这些消息是通过贩卖真田绳得到的。这种极为巧妙的信息收集方式甚至在后世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说。“真田十勇士”等华丽传说中的人物恐怕也是在贩卖真田绳的活动中产生的。想来其中应该既有与猿飞佐助旗鼓相当的人物,也有与三好清海入道、海野等相似的人物。

        大坂是一个商业都市。从纪州九度山出来的真田家的陪臣们(不是直参,是直参的随从。与直参不同,身份低微但行动自由)打扮成商人。他们一进入批发店或杂货店,人们就会亲切地说:

        “啊!真田家的人来了!”

        不知不觉,人们记住了他们的长相,对他们产生了亲切感与敬意。当他们挑着货物走在街头时,人们就会说:

        “那些卖绳子的是真田家的人。”

        镇守大坂城时,那些售卖真田绳的人穿上盔甲,以威严的武士形象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世人不禁感慨“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群人啊”。这种惊讶之情流传到后世,后来与大坂从德川末期至明治、大正时期产生的厌恶家康的情绪相结合,最终形成了真田勇士们神出鬼没的传奇故事。

        不管怎么说,在十四年的浪人岁月中,九度山上的真田父子虽然对外以僧名示人,假装潜心修佛,可暗地里却过着比那些拥有领地的俗世大名们更为忙碌的生活。

        如前所述,真田昌幸于庆长十六年六月四日病殁于九度山。对时势敏感的人,肯定意识到了昌幸之死象征着战国乱世逐渐走入历史。昌幸先是效命于武田信玄,与家康在三方原交战。后来又作为武田军的将领与织田信长军在长筱大战一番。在他壮年之时,北方有上杉谦信,小田原有北条氏政。昌幸身处战国群雄争霸的宏大历史之中。四十岁时,昌幸转投秀吉麾下,备受秀吉青睐。他与石田三成往来密切,与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结为了姻亲。这些人——除了家康、伊达政宗与藤堂高虎,都已逝世。昌幸之死可以说象征着一个英雄时代的终结。

        然而,还活着的真田幸村并不这么想。幸村本来是个沉稳的读书人,却在父亲昌幸轰轰烈烈的生活方式与战国风气的影响下长大成人,无论在哪个战场上都跟在昌幸身旁。埋葬昌幸后,幸村想的是“让真田家的大旗再度在天下飘扬!”

        幸村的幸与不幸都在于身为昌幸这个绝世战略家的次男。而且,比起他的兄长信幸,父亲更欣赏幸村的才干。每上战场,父亲必定带着他,实地教他合战时如何进退、如何指挥军队。蛰居九度山十几年的岁月里,幸村不断接受着一对一的教学,如同进入了父亲的研究室。

        在父亲一生的战斗生涯中,他的对手一直是德川家康。不知到底怎样的命运使然,昌幸的对手总是家康。深信自己是天才的父亲常说“家康之流竟能君临天下!”。为此,他常慨叹上天不公,以致变得郁郁寡欢。事实上,从昌幸担任武田信玄的步兵队长——也就是从三方原会战时算起,他与家康交手不仅未尝败绩,还常常大获全胜。

        “就连太阁殿下与家康在小牧、长久手交战时都吃了败仗,和那个男人交锋且获胜的人只有信玄公和我。况且不止一次两次。”

        昌幸说这话时,并不是带着骄傲或话当年勇的情绪,而是沉浸在悲痛之中,宛如下棋时已经连胜几个回合,却在最后决胜负时发生了意外,不得不草草终止。换句话说,只差最后一招就能把对手将死了,棋局却被迫就此冻结。幸村与父亲昌幸一样,特别注重战术,昌幸的想法自然而然地影响了幸村。

        父亲昌幸时常分析家康的战术、性格以及三河军团,告诉幸村“打赢家康的办法有好几个”。

        这样的昌幸去世了。

        他死后,关东与大坂日渐交恶,终于到了大战一触即发的地步。

        “出发吧!”

        幸村暗自下定决心。从上述经过来看,他这么想很自然。幸村并不是一个天生权力欲很强的野心家。要说起来,在九度山遵守清规戒律、静心读书可能更符合他的个性。与其说他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不如说因为对手是家康他才想有所行动。如果他与家康之间没有上述那些纠葛,幸村或许会像中国古语所描述的那样,“与闲云野鹤为友”度过一生。

        父亲昌幸死前告诉幸村的对付家康的战略,或许多少对幸村逃离九度山起到了促进作用。

        “我死之后,不出三年,关东大坂必定交战。”昌幸如此说道,“若老夫那时尚在人世,大坂必会邀请老夫坐上军师之位。”

        昌幸说届时要从城兵中抽调两万兵力,首先进军美浓平原。美浓平原为开阔之地,道路四通八达。把两万城兵孤零零扔在广阔的平原上,必能吸引关东大军前来。

        听到这些,幸村感到难以置信。靠两万人驻守美浓平原这一天下大道,真能抵挡得住关东大军吗?在没有城池可据守,没有要害可依赖的广阔的平原上,究竟如何阻挡关东大军?幸村问昌幸。昌幸眯起他那长满皱纹的大眼睛,说道:

        “老夫也无计可施。”

        没有防御之法。但家康和他手下的将领都清楚老夫的实力。他们势必会担心,在这样的平原上安排两万兵马,由昌幸来指挥,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阴谋。从而针对老夫奇妙的阵形做出各种解,并为此花四五天时间召开军事会议。在这期间,老夫会派出众多探子打探敌军动静,一旦对方有风吹草动,我就派出小部队作战。然后撤退,撤到近江,烧毁京都的入口濑田唐桥,以此处为支撑。总之,要争取时间。不仅如此,因为在美浓和濑田已经获得了小规模的胜利,很快“大坂方挡住关东大军进攻”的谣言就会四起。犹豫该支持大坂方还是德川方的大名们也会逐渐倾向于站在大坂一方。接着,烧毁京都二条城(德川家的城池)。两万游击军欣赏着这场熊熊大火,撤回大坂城内。

        随后,据守大坂城。

        不能光是守城,要在城下围上栅栏(野战筑城),安排足够的弓箭手、铁炮手加强防守。决不能放松夜间巡视。在那期间,即使敌人发起进攻也不要应战,表现出坚决打持久战的态度。

        当然,两军对峙的时间会延长。趁关东大军逐渐倦怠、士气低落之际,伺机发动夜袭、晨袭,打乱敌军阵营。稍有成效便立即撤兵,继续坚持打持久战。如此便可积蓄我方之勇,扰乱敌方军心。对方人多,野外战斗时间一长,军粮必将匮乏,将士身心亦将疲惫。假如敌方怒而发起进攻,再怎么说大坂城也是日本第一名城,不可能被攻陷,敌军死伤将更加惨重。瞅准敌军士气低落、损失惨重之机,派人去邀请各位大名。这样一来,就算再忠心于关东的大名也会改变心意,转而投向大坂。即便不借助诸大名之力,只要城内之人齐心协力,两三年内情势必定发生变化,朝着有利于丰臣家的方向发展。昌幸如此说道。

        “但,”昌幸接着说,“这种作战策略,只有由老夫这种在俗世有威望的人来实施才会成功。作战策略与围棋、象棋不同,敌人和世间的形势将随实施者的名声而发生微妙的变化。”

        “左卫门佐(幸村),”昌幸又接着说,“你终究无法实施这个策略。最重要的是,大坂城中之人不相信你的才能,不会照你说的去做。人能否成事,还得看他从过去到现在在世间的经历。”

        说到这点,幸村在社会上近乎无名小卒。就算他有凌驾于昌幸之上的才能,可世间之人并不知道他的战绩。况且他的战功都被笼罩在父亲的盛名之下,不为世人所知。

        “靠你是不行的。”

        昌幸这么说是希望幸村即使将来丰臣家相邀也不要应邀前往,还是希望他届时参考上述作战方案呢?他的心思真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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