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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洪宪皇帝的末日和护国运动的疑团

        袁世凯想做皇帝的动机盖始于辛亥革命。由一个当朝宰相,或统兵大将,乘乱篡位,在中华五千年历史上,是有其一定的套路的。那就是乘乱抓权、抓军,清除异己,培养死党,然后水到渠成,逼宫,受禅做下一朝的开国之君。我国传统戏剧里,就有一个剧目叫‘受禅台’,所演的便是可怜的汉献帝,被逼向宰相曹丕让位的故事。曹丕在受禅之后就变成为魏朝的开国之君魏文帝了。儿子做了皇帝,乃追封他那位皇帝未做成的爸爸曹操为魏武帝。但是天道好还,四十五年之后,公元二六五年,魏相司马炎又逼魏主曹奂退位。自己受禅为大晋帝国的晋武帝,追封他那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始终做不成皇帝的老爸司马昭为晋文帝,晋武帝于公元二八一年灭吴结束了八十年的三国分裂之局。统一了长江‘两岸’。但是这个新的‘打平天下’的统治者,却是个浑球。不好好治国为人民服务,却乱搞男女关系。他灭吴之后,竟将吴宫之内的江南佳丽五千人,据为己有,他的后宫美女竟增至万人以上。真是个长了两条腿的雄海狗。

        司马炎死后,他的儿子司马衷即位,便是那个有名的糊涂皇帝——晋惠帝。当大臣告诉他老百姓没饭吃,都要饿死了,他却反问说:‘百姓没饭吃,为什么不吃红烧狮子头(肉糜)?’总之,从三国的开国之君曹丕开个头,搞尧舜禅让的把戏以后,接着晋、宋、齐、梁、陈五朝,都是由大将军当权,入朝拜相,封公、封王、‘加九锡’,然后再逼宫、篡位的。一篡五朝,历时数百年。

        

志在传子



        武昌起义之后,袁世凯这位落第秀才,就按照上述传统套路做上了中华民国大总统。最初他显然认为大总统也就是皇帝嘛,有何轩轾?可是经过两年国会和政党政治的折磨,他才恍然大悟,总统究竟不是皇帝。再经过那位世界法学权威古德诺教授这一剖解,他益发相信‘共和’与‘帝制’,只是两个不同的政治制度,无所谓优劣,而帝制更‘适合’中国国情,和他自己的个性和虚荣心。所以他就存心化共和为帝制了。但是如笔者在上章所作的分析,他是既想着又怕着而举棋不定。这一下儿子和迷信就乘虚而入了。他毕竟是个‘转型期’中的落后政客嘛。

        袁世凯曾说过他大儿子是‘残废’,二儿子是‘假名士’,三儿子是‘土匪’。他如果做皇帝,实在传位无人云云。这话似乎颇具诚意,不但使冯国璋信以为真;连当时驻华的美国使领馆也信以为真。他们竟据之报向华府,说袁总统‘不会恢复帝制’。上章曾略有交代。我国古人说,知子莫若父。其实反之亦然。他那个‘残废’的大儿子袁克定,就不把老爸的话当真。他知道他老爸迟早还是会做皇帝的。另据他最宠爱的三女儿叔桢(自号静雪)晚年的回忆参阅本刊三三八期袁静雪‘袁世凯的家庭与妻妾子女’,袁氏早知冯之来谒,是向他唱衰的,所以说出上述语言,来把冯‘封嘴’的。冯刚辞去,袁即气冲冲地上楼向家属说,‘冯华甫岂有此理;冯华甫岂有此理。’云云。此事克定岂有不知之理?所以克定这时就雄心勃勃,千方百计,促使老头子跳火坑,改总统为皇帝,庶几十年八年之后,他也可以君临天下。

        袁克定在当时国人眼光里,虽是个大草包,可是袁世凯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啊。后来袁氏死了,继起当权的黎元洪和段祺瑞,曾把当年袁大总统所封存的金盒子(所谓‘金匮石室’)打开了,看看袁当年所内定三位接班人究竟是谁?启封一看,原来是:黎元洪、袁克定,和徐世昌。克定居然是第二名(其实是第一名,但是根据约法,黎毕竟是饶汉祥这个‘巴黎人’笔下的‘储贰’不得不暂列为第一也。有关黎元洪和他的秘书的故事,迨老黎当总统时再详叙之),足见袁皇帝对这位‘太子’的看重了。据说在他从‘皇帝’退位之后,还想回头当总统时,才把克定之名,改为段祺瑞的。故事见台湾版‘袁世凯窃国记’,页三四一

        袁克定当然深知乃父思想的底子。针对袁家无人活过六十岁的老传统,克定便直接或间接的,不断的向老头子明言和暗示,这一不祥的家族命运,只有做了‘真命天子’才能冲破。另外他更制造无数中国传统帝王,最善于欺人自欺的所谓‘祥瑞’,所谓‘显圣’等等以突破迷信老人的心防,使他深信‘天意’。例如此时湖北某地发现‘龙骨’,长数丈。上书者言之凿凿,事实上,或许就是一种恐龙遗骨,是实有其事,使当时中国的第一大阿Q,不得不信。还有更荒唐的真龙显圣的笑话,说某次袁氏午睡方醒,服务生小童以总统最心爱的玉杯进茶,竟失手把玉杯摔得粉碎,说是在床上看到一条‘五爪金龙’,惊恐之下,才摔掉玉杯的……,这些荒唐故事,都是徐世昌、段祺瑞等人得自‘内廷’的消息。据说袁在表面上斥为迷信,不许外传,而内心暗喜云云。这种事或是出自小服务生的创作天才,或许是出自‘东宫太子’的巧妙设计,但都是阿Q心防最弱之时,最能接受的莫大安慰。这些都是当时北京城内盛传,而有相当真实性的小道消息。朋友,不要小看这些封神鬼话,它在适当的关口,那些原在天堂地狱之间徘徊的政客,何择何从,往往就会因它而决定在一念之间,袁世凯和汪精卫二人,在历史上对天堂地狱的选择,都是最具体的例子。他二人不但无情的毁灭了自己,也几乎把我们全民族的命运带到毁灭的边缘,言之可叹。

        袁克定那时‘欺父误国’的行为,最不可恕的还是他伪造‘顺天时报’,来欺骗老头子和阖家上下,骗说日本人也赞成袁总统做皇帝。顺天时报是日本政府在八国联军(一九零一)之后,在天津所办的汉文报纸,一贯是代表日本政府讲话的。袁世凯因对日本的态度最敏感,所以每天都读顺天时报。袁在中国政坛上一直都被看成‘英美派’;日本政府一向也对他虎视眈眈。但是二十一条之后,袁自觉日本已暂餍所欲,不会反对他做皇帝了。这原是他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而克定在此关口,乃助其美梦成真;每天都印了一张假的顺天时报,来向他行骗。报内消息,不用说都是拥护袁大总统做皇帝的,这一伪报,对袁氏决心称帝,实在是有其关键性之影响的。后来这伪报被袁克文和其胞妹叔桢在无意中发现了,他们兄妹乃向老头子告密,才东窗事发,‘皇帝’为之大怒,竟至将‘太子’罚跪,用皮鞭抽打,并大骂其‘欺父误国’,然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夫复何言。

        

莫到琼楼最上层



        可是他那位‘假名士’的二儿子袁克文(字寒云),却自始至终都是个反对派,他曾赋诗暗讽老爹,千万不可做皇帝。易经之首卦不云乎,‘九五之尊’已到顶点,不即时煞车,而要继续上冲,冲到‘九六’,就要‘亢龙有悔’,甚或追悔莫及了。

        民国以来,写政治诗的诗人,而有诗可传世的,真不下几十百人。这也是有‘中国特色’的士大夫文学。陈寅恪教授晚年就写了十多首藏头不见尾的,在民国诗坛上有极高度文学价值的讽政诗。这种屈原式的灵感,是八十年来中国新诗界,至今还无法企及的高层文学。也是一般目前新诗人的文学涵养,所无法欣赏的‘文字游戏’。但它却是绝对没有死掉的传统文学里,一个极其重要的部门。不论新诗人们如何的诅咒和漠视,它还是老而未死的,中国文学里的一种极其崇高的表达形式,胡适所谓‘要下几十年的功夫’是也。

        陈寅恪的讽政诗,也曾使我的两位杰出的老乡——余英时和汪荣祖两教授,打了好几年的官司……。余说他怀念国府,汪说他只是厌烦老共,却并不怀念国民党……。吾人旁观者不清,究竟不知道陈公这位瞎和尚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不论怎样,这才是第一流的诗、第一流的文学。‘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它不是‘轻薄为文’者流所可了解和信口雌黄的。但是在这些政治诗当中,汪精卫的那首‘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只是喊喊革命口号,不够传统诗评中的所谓温柔敦厚也。至于毛泽东的‘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那就是转型文学中,地道的放屁了。

        在笔者的谬见中,我却十分看重袁寒云这首讽父诗。这位‘假名士’的作品,实在不是和他同时的‘南社’之中的数百个‘真名士’(像易实甫、樊樊山等人),无病呻吟、搔首弄姿的作品,可以望其项背的。这当然是读诗人各有所喜的偏见,但是我想读者贤达中,或不无偏见同调也。为与海内外同好共品之,谨就个人记忆所及,将青少年期就能背诵的‘假名士’的讽父诗,七律一首,抄录如下: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

        南回寒雁掩孤月,西落骄阳黯九城。

        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警夜欲三更。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寒云这首讽父诗的重点是最后两句,劝老头子,千万‘莫到琼楼最上层’。其他六句都是搭配的,所以上六句,他嫌配角不好时,就换来换去。笔者在青少年期所读的寒云讽父诗,至少就有两种。上录为个人可以背诵,而比较喜欢的一首。下面一首则是在上引袁静雪忆父文中发现的。二者略有不同。并录如下:

        乍着微绵强自胜,荒台古槛一凭陵。

        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苍崖梦欲腾。

        几向远林闻怨笛,独临虚室转明镫。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其最后两句都是相同的,只是其他五句有别。是所谓‘推敲’。推敲出新的灵感和音韵来,对旧作又不肯‘割爱’,就多首并存了。这也是一般‘下几十年功夫’的,旧律诗作者的通病。也是他们彼此在诗坛见高下的标竿。‘南社’当年解体的原因,便是宗黄(仲则)和宗郑(孝胥)两派争执不休的结果。胡适对旧诗的欣赏,显然便是倾向于‘宗郑’的。

        毛泽东那首‘占领南京’的七律中的‘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一联,他底老师胡适就说他‘不通’。不通的原因就是他的文学‘境界’太低,作律诗的汉学底子也不够。作律诗重在‘推敲’,而毛公的推敲本领,也只能到此为止,所谓‘黔驴技穷’也。下棋的人有句话叫做‘棋高一着,逼手逼脚’,其实做旧诗词,也是如此的,所以毛的旧诗词,尤其是那有限的几首‘七律’,在宗黄、宗郑的两派诗人的眼光里,就诗论诗,就只能算是‘登堂矣未入室也’。所以柳亚子说,‘[诗]儿子毛泽东’,就诗论诗,并不是什么吹牛也。但是在‘诗歌转型’期中,毛公诗以人传,写旧诗能写到‘平仄无讹’的程度,也就算是难能可贵了……。笔者原只是评那位青帮老头子、‘假名士’袁寒云的讽父诗,为何又把毛主席请出来糟蹋一番呢?无他,毛主席太有名嘛。所谓毛主席的诗词,全国同胞至少有上千万的人可以背诵吧,讨论袁世凯儿子的诗,把毛主席家喻户晓的诗也找出来,比较比较,就容易说明了,不是笔者故意要和毛主席过不去也。

        

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



        以上所说是当时反帝制文学中的‘反帝诗’,可圈可点的一首高级作品,竟出于‘皇二子’之手‘皇二子’也是寒云楼主自嘲的笔名之一,故访录之,以与有文学兴趣的读者,共赏之也。在文学转型的过程中,‘汉学底子’是江河日下了。今日吾人发政治牢骚,就只能搞搞‘顺口溜’了。当然今天的新诗人,也还有以新诗形式来代替顺口溜的,但是新诗界以外的读者,就很有限了,虽然翻成外文却可以引起国际属目。

        袁氏帝制时,反帝论文,也是雪片横飞的。其中最主要的一篇,当然就是梁启超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那一篇掷地有声,脍炙人口,而有深远影响的佳作了;为保存史实,不能不简略述之。梁氏在此万言长文上,他第一要把‘国体’和‘政体’的界说弄清楚。他说‘共和’与‘君主’国体也。而‘立宪’与‘非立宪’,则政体也。如今君宪救国论者,认为只有‘君主’才能‘立宪’,而‘共和’就不能‘立宪’,是何种逻辑呢?

        第二,若说国情,继承式的君主立宪,比非继承式的共和立宪,更为适合于中国,则现行的大总统选举法,不是既能传子,亦能传贤,岂不更优于帝制乎哉?何必改变国体?

        第三,帝制派人士如今把美国古德诺顾问之言,奉为圭臬,要据之以恢复帝制,废弃共和,而梁氏在辛亥前,当他为维护‘君主立宪制’与共和人士论战时,所阐发君主立宪之精义,实十倍百倍于古德诺之所言。笔者附注:梁氏此言,不是吹牛。那时康、梁之言遍天下。所论确较古德诺之短文精辟多矣。历史家可为佐证也。而当时诸公(包括筹安会的‘六君子’),一味醉心共和,对我梁氏之言,充耳不闻;梁氏之书,过目不读,岂因‘吾睛不蓝,吾髯不赤’哉?

        第四,天下事之滑稽者,当年为坚持君主立宪制,曾为共和人士所诟病,今日要推翻中华民国,翻为当年的共和革命志士;而今日为维护共和国体者,翻为当年的君主立宪派,亦可怪矣。

        最后,梁说他原是君主立宪派的元老,并无理由要为共和制度做辩护人,他只是认为国体一经确定便不可变动。辛亥前他反革命的原因,就是认为国体不可轻变。革命得不偿失。可是当时革命人士把他的善意良言,当成耳边风。而民国成立四年以来之所以糟乱若此,便是当年共和人士不听他底话的报应。如今共和的国体已定,而当年的翻云覆雨之士,又要再来覆雨翻云,乱来一泡,民不聊生,国亡无日,不难预测也。今日之动乱,已充分证明他十年前,所言之不虚。‘十年以后真知我’,梁氏以‘常带感情’之笔痛诋筹安会中之众莽夫说,尔等今日不听老子之言,硬要把今大总统拖下粪坑,与尔偕亡,十年后将再知吾言之不虚,而追悔莫及。尔曹其毋河汉余言。

        篇末,梁更加一‘附言’,曰:

        吾作此文既成,后得所谓筹安会者,寄余杨度氏所著‘君宪救国论’,偶一翻阅,见其中有数语云:‘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贤者不能逾法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而为恶。’深叹其于立宪精义,能一语道破。惟吾欲问杨氏所长之筹安会,为法律内之行动耶?抑法律外之行动耶?杨氏贤者也,或能自信非逾法律以为恶,然得毋己逾法律以为善耶?呜呼。以昌言君宪之人,而行动若此,其所谓君宪者,从可想耳;而君宪之前途,亦从可想耳。

        梁启超原是我国文学转型期中,文起八代的大文豪,笔端常带感情。他的鸿文钜着,一经京报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九月三日在北京的京报汉文版刊出之后,北京国民公报随即全文转载;全国各报闻风响应。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下子就烧遍全国。国人嬉笑怒骂,随之而来。不特杨度(皙子)一下便被摔入谷底,皇帝候选人老袁也被打得灰溜溜,无面目见人。

        ‘杨氏贤者也’,也是当时一位‘旷世逸才’,最大的刀笔吏之一也。不意强中更有强中手。他梁、杨二人之对决,不谈政治,也是当时文坛一场好戏,当年中国总统为着做皇帝,和今日美国总统为着玩女人,而带动全国第一流的刀笔吏之对决,而好戏连台。两地虽远隔重洋;时间相差亦近一世纪,而两方面之精采镜头,却相互辉映,真是两幕难得的今古奇观。

        

梁启超与文学转型的序幕



        梁启超既然以一篇文章闹垮了一个洪宪王朝,我们倒不妨顺便也谈谈,他在近代中国文学转型中所发生的作用。中国近代文学之从文言转入白话,胡适当然是个关键人物,但是胡适不是忽然间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之前还有个酝酿时期,梁启超便是这个酝酿时期酝酿出来的英雄。因为靠科举考试保镳而生存的文言文,在科举考试于一九零六年被废之后,他就失去了生存的保障。但是就在文言文逐渐被白话文完全取代之前,读者和作者的口味可不能变于旦夕,所以它要有个适合二者口味的一个文白混杂的转移阶段(transitional Period)。再加以文言文在造句和运用成语方面之简洁有力,往往亦非语体所能完全代替,尤其是在大众媒体,所谓新式报刊兴起之后,这就注定了这个转移阶段之存在,甚或长期的存在。梁启超便是这个转移阶段前期的头号大师。他这篇‘异哉’的大文,在今日报刊的读者读来,难免还是别别扭扭的诘屈聱牙,但是这别别扭扭的文体,正是他那个转型前期的报刊读者,每个人都看得懂,每个人都欣赏的时髦文体。明乎此,你就会体会到梁某的文章在那时何以有那样的煽动性了。

        笔者这辈的老知识份子,幼年时还去古未远。我记得我还在念方块字的时候,便在祖父的书房里听到一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用手指点点我们在一旁旁听的小脑壳,说将来要我们学习写‘报纸文’。当时根本不知啥叫‘报纸文’。等到我在重庆读大学了,读到大公报上‘看重庆念中原’一类的社论,才对当年老头子们的话,恍然有悟,原来‘以浅近的文言加生动的白话’这种文体,最有说服力。当然从梁启超的‘新民丛报’到王芸生的‘大公报’,这两种‘报纸文’之间,文言白话的比重,已经有霄壤之别了。胡适之先生以前曾向我说,毛泽东的诗词,很糟很糟。但是他却说,‘毛泽东的白话文写得好’。我想毛泽东白话文写得好的道理,就是毛是个不守章法的人。写起文章来,文言白话,随心所欲的结果,而开这一文风的始作俑者,实在是梁启超他那篇‘异哉’的文章,当时便风靡全国,洪宪王朝后来的彻底毁灭,‘异哉’就要负一半的责任。文人的笔是可怕的啊。

        林肯向那个写‘汤姆大叔的小木屋’(又译作‘黑奴吁天录’)(Uom''s )女作家史托夫人( Beecowe)说,美国的内战就是你惹起来的啊。当然她夫人的小说可以惹起内战,但是真要解放黑奴,还是要靠林肯的枪杆啊……。梁启超固然能把候补皇帝骂得灰溜溜,但是要强迫洪宪皇帝退位,那还有赖于他底得意门生蔡锷将军的枪杆也。

        

北洋系是诸系之祖



        前已言之,袁世凯的洪宪皇帝一共只做了八十三天。他那‘大典筹备处’替他在北京荣孚祥订制的两套、价值二十万袁大头一袭的龙袍(亦说四十万),还未试穿,那精雕细刻的九龙戏珠(加个活龙坐在上面就成十龙)的宝座,还未试坐,那大太子因为东宫难保,还在幻想要搞个‘玄武门之变’,把他的政敌皇弟,老二、老六干掉这是根据他皇妹叔桢晚年的回忆,历史家断不敢无中生有也;新华后宫里六位活的大小美人,还在为着封‘妃’’封‘嫔’,吵闹不休之时,袁‘皇帝’已经从宝座之侧昏倒下来。想复位做‘大总统’而未能,一口气不继,就龙驭上宾了。

        一般说来,袁世凯帝制的失败,是出于蔡锷所领导的云南起义,来他个当头一棒之所致。这个历史单元论(single causation),在比较深入的史家看来,只能唯唯、否否、是是、非非,前章已略言之,袁氏对民国如无二心,他的统治是笃笃定定,不会有太多的问题;他如背叛民国,来恢复帝制,那他这洪宪王朝,便是个泡沫王朝,一戳即破。殊不知,蔡锷在云南领导起义,其情况亦复如是。云南起义假如没个北洋系的窝里反,作为内应,单凭云南一省,甚至西南五省联合造反,也是枉然。再缩小,用个毛记红朝的术语来说,那西南起义将领之间,所蕴藏的‘人民内部的矛盾’,也会把反帝制运动搞垮。请先说说,袁氏北洋系,这个袁家班的班底和班底内部的窝里里反。

        北洋系是什么个东西呢?粗浅的说来,在近代中国政治转型期中,国家制度无定型、政府运作无法制的情况之下,一切靠的是人、系、或称党、称派、称团……。总之,它是一群人在一个头头之下的有形或无形的组织,君不见民国时期的大政客,动辄‘我系’、‘我党’如何,如何。(例如:北洋系、安福系、直系、奉系、政学系、交通系、研究系、老桂系,以及后来国民党的汪系、胡系、西山系、太子系、黄埔系、CC系、公馆系、桂系,乃至江浙财团等等;中共的国际派、毛派、托派、四人帮、四野系、二野系,甚至当年国军的黄埔系中的十一师、十八军也可形成个以陈诚为头头的‘土木系’,真是举之不尽。细说之,只有去编一部中国军政派系名词大辞典才可略窥全豹。)

        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孔老夫子说得更好,君子不党,‘结党’就必然‘营私’。小政客、孤鬼游魂们,称不了系,则结个‘小团体’,一以自保福禄,一以把持若干小衙门,以排除异己,共享所得。大陆上的顺口溜说,‘不吃白不吃’、‘有权不用,过时不候’,就说出小团体或个人把持衙门的经纬所在。这不只在政界军界为然,青帮、洪帮的黑社会,乃至满口德先生、赛先生的学术界、文艺界,作诗、著书、画画、唱曲子,都不能免。更可怜的则是,早年被贱视的所谓倡优,不结帮,也不能自保。做妓女的也有什么扬帮、苏帮,长三么二,来歧视土娼黑户。最奇怪的,连断肢瞎眼的乞丐,也各有其帮,不在其帮,也要被棒棍交加,打出街头巷尾,绝不容情……。换言之,在近代转型期的中国,个人单干,几乎是不存在的。不论为善或作恶,你都得有个帮。没有帮,就没有你。为着你的个人利益,为着帮的利益,乃至社区的利益、国家民族的利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都得‘识大体’,以帮的利益为首。这样,有时为着帮的事,你就不能奢言是非;相反的,你得在是非之间,睁只眼,闭只眼,‘识大体’,由它过去。这本是我民族搞中庸政治的特性,也是我们的劣根性吧。子夏说:‘大德无亏,小节出入可也。’这也就是我们圣贤之教,替我们当代小节不拘的贤者开了个后门。让他们为着各自帮派的利益,作了违心之事以后,暗室三省吾身而仍自觉无愧也。这种由一群死党组织,拥护一个帮主的帮派,在民国史上就是从袁世凯的北洋系开始的。在政治运作上,它底高级的死党,便叫做‘班底’。这个名词是向在舞台上唱戏的戏班子借用的。像当时很红的梅兰芳那个班子里,萧长华、姜妙香等配角,便是梅氏的班底;梅则是他们的班主。双方相依为命,共存共荣。

        政治舞台和戏剧舞台,原是一样的。大家都要有个班底。记得有一次我曾问过李宗仁先生,在国共内战最紧要的关头,为何突然飞离重庆?李说:‘在重庆全是蒋先生的班底,我怎能留在那里?’后来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台湾?你是那里的总统嘛。不回去,任人家弹劾你失职。’李说:‘我在台湾没有班底嘛。’没有班底,就不能登台唱戏。只好待在美国做寓公了。

        袁世凯那台滑稽戏的演出,也是全靠个班底的。他老人家晚年,班底里的主要配角,一个个各唱其戏,他这个袁兰芳只好唱个独脚戏,就卖不了票了。

        

袁家班班底溯往



        朋友,上述这些现象,一般官史家都不愿着墨太多,因为那实在有损于庙堂形象,著书者往往也是‘身在此山中’,不免为尊者讳。多写了,也难免与党史、国史体例有违。但是这一现象却是近代中国史上,任何人所不能否认的绝对事实啊。

        所谓北洋系便是袁家班的班底。那是他做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时代所慢慢铸造出来的。但那为时尚早,现代化的独裁政党(包括孙中山的中华革命党),这时都还没有出现。大清帝国的政治制度虽已日趋崩溃,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地方政治上的回避制还是继续有效。所以后来蒋、毛二公所搞的‘党政军’一把抓的个人独裁制,还非袁之所能及。老袁只能以曾国藩、李鸿章的老办法,抓抓军。军,事实上他也不能全抓。西太后在死前,为夺其兵权,把他从北洋大臣调入军机,他也只有乖乖地交出兵权,迨西后、光绪同时死亡,以一个糊涂蛋的醇王载沣,拥一对寡妇孤儿入承大统,对老袁要报一箭之仇,袁世凯也只有抱头鼠窜而逃,不死者几希。迨朝命以足疾开缺,回籍养痾,老袁也只有磕头谢恩,跌跌爬爬而去,不敢说半个不字?这是中华帝国的制度使然。以后国共两朝,都是绝对做不到的。

        可是满清大帝国的衰亡的周期已届,老袁虽按‘祖制’百分之百的交出兵权,那个腐烂的王朝却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照单接收。迨武昌变起,还要优诏袁某出山平乱。这个班底便又在袁氏掌握之中了。等到他养寇逼宫,取得政权,当了总统以后,这个总统如何运作,他虽然在五千年政治传统里,找不到蓝本,对新制又茫无所知,幸好他还掌握了一个如臂使指的老班底,在新的舞台上,还是可以旧调新腔随机乱弹。(‘乱弹’也是旧剧目之一种,它杂糅众家不拘一格,随机应变,然终不出传统老套也。)迨帝制骤起,袁要恢复旧戏,而班底诸配角,乱弹已久,如今已分别弹出各自的名堂来,班主要旧调重弹,就很难号召全班了。

        

北洋系的窝里反



        北洋系的班底的主要配角是那些人呢?简言之,从小站时期开始,文场最高领导大致以所谓‘嵩山四友’:徐世昌、李经羲、张謇、赵尔巽四人为首。此四友者,经‘朝议’虽比照汉初的‘商山四皓’,而位隆于四皓也。他们一免跪拜称臣,二赐朝服肩舆,三为入朝赐座,四锡优厚年金(二万银元)。然此四人皆不领情。最重要的是号称相国的徐太保,时任袁政府的国务卿,筹安会出现未几,徐即称病离职。其他三人亦挂冠求去,其时袁的参政院与政事堂中,原网罗有共和复辟两派,政见相反,而一致拥袁排孙的人士甚众。赵尔巽便是复辟派的领袖,总检察长罗文干则共和派之中坚也。如今两派领导者皆纷纷求去,给袁之难堪虽多,然究无直接致命之伤害。袁也就淡然处之了。但是他们在袁氏帝制中所发生的破坏力,则无法估计了。

        可是武班底的窝里反,情况就更严重了。袁之真正的实力,还是他那老北洋六镇(六师)的枪杆。这个枪杆除老袁自己紧握在手,绝不放松之外,下面能代他掌握的便是所谓‘北洋三杰龙虎狗’的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了。王士珍这条‘龙’,由于诸种公私原因,在军中虽声望弥高,然一直未掌握实权。迨袁有意帝制时,王事实上已告老还乡,享其儿孙之乐了。参见上引陶菊隐著‘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二册,页七零~七二。比较晚出的一手史料,如大陆上出版的文史资料,所记亦多,不备载,详史料篇。

        段祺瑞(一八六五~一九三六)、冯国璋(一八五九~一九一九),这两个一‘虎’一‘狗’,可不一样了。袁的看家之宝的六镇之兵,都掌握在他二人手里。袁为防制他们建立私人势力,乃把他们在六镇之中,不时调动,因此段一人在六镇之中,曾历任四镇的‘统制’(师长)。袁的本意只是对其部属搞‘将不专兵’的把戏,等到他们水涨船高,段变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袁的六镇班底,也都做了段的部属,使段氏在后来所谓‘北洋军阀’系统中,威望足以号令全军的第一号大军阀。

        段氏,合肥人,幼年也是老淮军眷村里的产品。李鸿章的北洋武备学堂第一届毕业后,留德,并在克鲁伯兵工厂做实习生。后来为袁罗致,成为位仅次于袁的小站元老。辛亥革命时接替冯国璋为清军前敌总指挥,兼湖广总督。终于率前敌清军将领四十余人,电迫清帝退位,成为中华民国民国的开国元勋之一,闻名国际。在袁氏替孙之后,段为袁政府中最具实力的陆军总长。袁氏戡平二次革命时,段氏摄阁。帝制之初,主将军府,兼统率处,号令三军,权倾朝野,为当时中国之第一军人。但是功高震主在袁氏看来,就成为尾大不掉,乃稍削其权而引起段的反感。加以段亦以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自许,接袁氏之班,实为顺理成章之事;做袁氏之臣,那就是降志辱身了,非大丈夫所能堪也。但段显然无反袁之心,迨工杯葛而已矣。段原与袁府的‘大爷’(克定)不相容,这时克定乃乘虚而入,竟向皇父建议以王代段。袁氏误听儿言,乃命克定苦劝卧‘龙’,出山代段,并于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八月底正式交接。这一来,火上加油,袁、段的关系乃发展到决裂的边缘。据松坡遗墨所示,蔡锷在潜离北京之前夕,曾与段有密谈。再据上引袁静雪的回忆,袁氏死后,遗族曾一夕数惊,因为有密报说段祺瑞要派兵来包围中南海,尽诛袁氏家人。段为此表明心迹,曾特地把老婆送来参与袁家守灵,以安袁族之心,云云。袁、段的关系发展到这种恶劣地步,袁氏帝制之失败,还需历史家多唇舌乎哉?

        

曹丕不好伺候



        冯国璋和段祺瑞的故事,也大同小异。冯国璋,直隶(今河北)河间人。幼年家贫,曾在农村戏台上拉二胡伴唱为生。后从军,由于聪明而苦学,竟被保送军校,与段祺瑞同学。半途请假考科举,竟考中秀才。再考举人落第,乃回军校完成学业。后得机去日本,对日本兵制观察入微,乃被袁氏选拔,终成小站三杰中之‘狗’。辛亥武汉之役,总统清军第二军,攻下汉口、汉阳、后被调返北京,统率禁卫军。禁卫军者,袁氏控制北京之八三四一部队也。有此,则袁党在北京之统治基础乃大奠。二次革命时,冯又奉调南下,与张勋攻略南京。后张军因军纪不佳他调,冯乃代张为江苏将军,驻节南京。从此地灵人杰,冯遂成为威震东南的封疆大吏。民国四年初夏,冯自梁启超口中获悉袁有改变国体、实行帝制的阴谋,乃亲往北京一探究竟,袁氏乃对他有上述‘封口’之说。国璋信以为真,并为广事传播,后知被骗,乃气愤不已。因此对袁氏之背叛民国,竟不惜公开批评。弄得朝野皆知。其实冯之反对帝制的公私动机,大致与段的立场,亦不相上下。他二人除爱惜共和之外,都不无将来对袁氏接班为主的情结。而他二人对‘太子’袁克定的憎恶,冯可能有甚于段。冯竟直呼克定为曹丕,并对朋友们公开诉苦说,袁大总统如果做了皇帝,‘像这样的曹丕将来如何伺候得了’。见恽宝惠‘谈袁克定’,载‘文史资料’总第二十六辑,页一四一。

        总之,冯、段二人,袁世凯的两大肱股也。折其一,袁氏的皇帝肯定就做不成了。两个同时罢工,袁就瘫痪了,云南起义也就是多余的了。至于黎元洪之拒绝‘武义亲王’之册封,黎虽非北洋系中人,作用不大,然黎氏究系副总统,反袁形象,也是有其一定影响的。但是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坏东西不打不倒。没个云南起义这么轰轰烈烈的来一下,袁世凯可能还不会立刻倒毙,有袁在,帝制的闹剧伊于胡底,就谁也不能胡说了。

        下面再谈谈蔡锷、唐继尧和他们的云南起义。

        

头角峥嵘的蔡锷



        蔡锷(一八八二~一九一六),湖南宝庆人,其家庭背景,说者异辞。云南文史资料说他家贫,‘父为打铁工人’,不太可信,因为他在十三岁就考中了秀才,简直和他的老师梁启超差不多(梁成秀才时十二岁),但他和他老师康有为一样,乡试落第,未能‘中举’,因而跑到长沙去进当时最时髦的‘时务学堂’,做了梁启超和谭嗣同的学生,时为戊戌前一年,蔡十五岁,梁二十四岁。名师高徒,是民国史上少有的佳话。打铁工之子,似不能有此造化也。哥大所编的民国名人传,说他是富农之子,我则说他和毛泽东、刘少奇一样,是中小地主之子,大致差不多。戊戌后,蔡锷曾在上海进南洋公学,又东渡日本,一九零零年曾回国参加唐才常起义,再回日本进入日本士官学校第三期,与蒋百里同班,一九零四年毕业于士官学校骑兵科。蔡留日期间与梁启超往返甚密,并为新民丛报撰稿,可说是头角峥嵘、文武兼资。那时中国留日学生数万人,十九都在东京一带鬼混。像蔡锷这样的货真价实的留学生,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一旦回国便为新政各界争取的对象。

        蔡锷于一九零四年在日本学成返乡,在端方之下做了一阵高级教官和参谋之后,便被广西巡抚李经羲所罗致,去广西一住六年。他在广西最值得一提的工作,便是当李宗仁将军的母校的广西陆军小学的总办了。善于说故事的李公真把他早年所最崇拜的校长,说成高不可攀的‘飞将军’。他说,蔡总办的骑马,可不是翻鞍上马啊。他是从马后起跑,以跳木马的方式,纵身飞跃,骑上马背啊(李宗仁那时还不知道蔡锷是日本士官学校骑兵科毕业的)。李宗仁纵使最崇拜蔡锷,最后他还是要参加个‘驱蔡’的学潮,把蔡锷赶出广西。因为,据他说,当时湖南人搞‘以邻为壑’,把广西当成了湖南的殖民地,所以非驱蔡不可。

        广西人驱蔡,蔡却因祸得福。因为这时李经羲升任云贵总督,乃顺便把蔡锷带到云南去了。在云南,他不只是在‘云南讲武堂’做兼任教官,教了个伟大的学生——中国红军之父的朱德,并写了一部后来蒋介石也为之手不释卷的‘曾胡治兵语录’,更重要的是当上了一位实际带兵官——中国陆军第十九镇第三十七协的协统(旅长)。在他底三十七协里,他并且引进了大批留日士官毕业的晚期学弟,作为自己的班底。参见哥大和刘绍唐所编的各种中西文蔡锷传记。

        

蔡唐之间的微妙关系



        笔者前章已交代过,袁世凯在他的班底六镇之中,是不用日本留学生的,因为留日的陆军学生,泰半都是同盟会的会员的缘故。蔡锷是梁启超的学生,未尝加入过同盟会,但是他和黄兴却因同乡的关系,而有莫逆的私交;也由于黄的关系,蔡和同盟会也拉得很紧。如今在他的三十七协里,竟然有一个标统(团长),和六个管带(营长),是比他晚期的士官学校学弟,其中六管带之一便是云南东川出生、日本士官学校炮科六期毕业的学弟唐继尧(一八八一~一九二七)。唐比蔡大一岁,但是在学历上,蔡却是比唐高三届的学长;在官阶上,蔡(旅长)更是比唐(营长)高三级的顶头上司。在他们那个时代,不论是在日本或是在中国,官场都是阶级森严的,所以蔡对唐是可以颐指气使的,而唐对蔡则是必恭必敬的。这就是他们在辛亥前后的个人关系。

        当武昌起义的消息传至昆明,蔡是当时云南最大的实力派,召集全体干部密议之后,蔡被公推为革命政权的云南都督,云南就在一九一一年十月三十日(阴历九月九日),向清廷宣布独立了。既独立矣,蔡都督坐镇昆明,一支由唐继尧率领,以同盟会员为骨干的北伐革命军,就从云南攻入贵州。贵阳既克,云南蔡都督乃向南京的革命政府力荐唐继尧出任贵州都督。半年之前,唐某还只是滇军里小小的管带(营长),一夕之间,连升四级,如今竟能与名重四海的蔡都督平起平坐,非松坡何以致此?唐对他的老长官、老学长的感激之情岂待细说?

        

松坡进京,蓂赓返滇



        可是蔡对唐之恩高德厚,犹不止于此也。蔡锷之志不在云南一隅也。蔡原是个光芒四射的全国性人物,再加个名重四海的老师,狂为吹嘘,进步党人群抬轿,革命党人拼命拉拢,松坡也早已名扬海内。清光绪三十二年(一九零六),北洋军举行有名的‘彰德会操’时,袁为阅兵大臣,蔡锷亦被指派为审判员,就颇为袁氏看重,而隐有选拔之意。迨袁氏企图称帝之时,袁嫌北洋诸将,尤其是自己的老班底——一虎一狗,‘暮气太重’。段祺瑞身为陆军总长,对部内政务,一问三不知。冯国璋方面大员,公书鞅掌,每晨高卧至十二时,犹在床上,成何体统?所以他要毁军练军,成立‘模范团’,训练新军,一反老北洋系不用留日陆军学生之往例,来重用士官生,以消除暮气。他心目中所看重的就是蔡锷。蔡锷师徒为此亦颇感袁氏这个老伯乐的知遇,而颇有投效之心。因此梁、蔡师徒都认为蔡某非池中物,不应久困边囤,而急于离开云南。但是云南黑金(当时所谓‘云土’)遍地,富庶侪于江浙,地接异国,可进可退,此一绝佳地盘,岂可轻弃,因此他们认为蔡氏这个飞天之龙一去,云南就应由唐某这个地之头蛇接长,才属万全。如此经梁氏之党,在袁的面前一再说项的结果,终于得到袁的默契,将蔡氏调回其母省湖南,蔡之原缺,由唐继尧返滇接长。消息一出,蔡、唐两方固然皆大欢喜,而云南省内却引起了小小的茶壶之内的风波,盖省内固不乏野心家也。因此拒唐、迎唐两派在昆明街头难免就剑拔弩张了。所幸离职将军犹在省内,余威未减,经过蔡将军一阵吆喝,反对派销声匿迹,唐继尧回滇,也就和平接班了。大陆出版的‘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十辑,就收集有两派遗老各说各话的回忆凡四十一篇之多,可读性甚高。至于可信度如何,那就看读者本人的火候了。

        

由唐领衔发动的云南起义



        可是当蔡锷于民二(一九一三)夏季,二次革命刚落幕时回到北京,却发现袁氏并无意要他还湘出长方面,相反的却饵以高位(陆军总长或参谋总长以替段),以待机。为此袁亦未始不具诚心。盖从袁的角度看来,若践前诺,调蔡锷长湖南,只是于心腹地区另添一‘藩镇’。二次革命后,袁好不容易去掉个谭延闿,怎能再换上一个更厉害的跋扈将军蔡锷?但蔡毕竟是个人才。在没有枪杆、没有地盘的条件之下,量材而器使之,未始不是有功国族的槃槃大才也。不幸当时北洋系的确暮气已深,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早成绝物,忽然飞下来的‘空降部队’(国民党部队中的巧言,意思是由中央忽然派下的光杆儿指挥官),就着陆无所了。蔡君留京三年,干了个他一窍不通的经界局督办,怨声叹气,最后还要找个妓女小凤仙来打掩护才潜出藩篱。谁知这个美的掩护,对个英俊多情的青年将军,也不是好玩的。他后来丧命的喉疾,竟被误诊为花柳,而患者亦自信不疑,是否即因为庸医所误,而使一代英豪,不永其年?读史者悲之也。此是后话。

        总之,当蔡锷溜出北京,经日本、安南,于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转返昆明时,他师徒的原计画,是由蔡锷从唐继尧手中拿回云南都督一职,然后统率当年旧部,网罗各界反袁分子,重建云南为根据地,以与袁姓皇帝作长期之决斗的。可是蔡氏行装甫卸,便已看出今日云南的主客形势,以非复当年。今日之唐将军已非三四年前之唐管带(营长)。他今日只身来滇,只是洪宪王朝通缉待捕的捕逃犯,而非当年西南一人之蔡都督矣。他若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现将军首义讨袁,或有可行;若不知轻重,以老长官自居,发号施令,那就自贻伊威,寸步难行了。为此蔡在给梁的电报中,即隐约言之。梁氏聪明人毋待明言,亦不能明言也。自此蔡在昆明即以拥唐为务,因此旧友共事,建军讨袁,也颇为融洽。

        此时海内外反袁人士如民党之李烈钧(唐之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同学等),都麕集昆明,在唐继尧领衔之下乃于十二月二十二日电袁世凯,要求其取消帝制,并以死刑惩罚帝制派祸首杨度等十三人。限袁氏于二十四小时之内公开答覆。限时答覆未到,原领衔人唐、蔡、李等乃于二十五日召集群众大会,通电全国,宣布云南独立。群众闻讯,立时欢声雷动,列队街头,游行示威,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全国性的反袁大起义,便在昆明街头正式的展开了。

        

云南的三路护国军



        接着在云南的原班领导人,发动组织讨袁护国军,共有三个军,分路出师北伐。他们议定,由蔡锷统率第一军,分三个梯团,六个支队,号称九千人见李新、李宗一合著之中华民国史,其它史书有说实数不过三千上下,总数约五六千人,或较近史实也,首先出发,直上四川,分向叙州、泸州、重庆三个目标前进,今且将第一军的统兵将领,列表如下:总司令蔡锷(参谋长罗佩金)

        第一梯团长:刘云峰

        第一支队长:邓泰中

        第二支队长:杨蓁

        第二梯团长:赵又新

        第三支队长:董鸿勋

        第四支队长:何海清

        第三梯团长:顾品珍

        第五支队长:禄国藩

        第六支队长:朱德

        蔡锷的第一军,基本上是步兵,加一个骑奇连,和若干重武器和轻重机枪,少量弹药,裹二月粮饷,于民四年底,民五月初,分批出发北上,人数虽少,倒也十分悲壮。

        护国第二军由李烈钧统率,李之下有两个梯团,四个支队。两个梯团长分别是张开儒和方声涛。二军作战路线是东出两广,北上湘赣与一军会师长江。二军东出之时,曾沿途招兵买马,扩充实力,散兵游勇被裹胁一空。下级军官之中,后来扶摇直上,成为国民党军之中坚者,指不胜屈。李宗仁当时本已弃武从文,在一所中学之内,当个待遇优厚的体操教员,颇为满足。不意护国战起,他再度投笔从戎,在张开儒梯团中‘炒起排骨’(当排长)来了。

        我曾问过李德公,待遇优厚的中学教师,那里不如一个稍息立正的小排长呢?‘啊,’他说,‘我是个职业军人,自当在军中求出路嘛。’我又问他为何一定要反对袁世凯做皇帝?李公说,他们那批‘小排骨’,还管什么‘皇帝不皇帝?共和不共和?’,反正当军人就要打仗就是了。这是护国军中的‘小排骨’当时对内战的观念。我想当时在袁军之中的‘小排骨们’,思想也不会是两样的。‘排骨’的思想尚且如此,则他们之下的‘两脚规’(画圆圈用的小仪器通称圆规,或两脚规,因其造型颇像出操的小士兵。故被排骨们当作小兵的代名词)对内战的认识如何,就不需多加解释了。语云一将成功万骨枯,枯的都是这些‘小排骨’、‘小两脚规’;啥共和?啥帝制?他们死掉做鬼也不关心啊。当年我替李公写‘口述自传’,我劝他对护国战争这段经历,团长以上的大战略,少谈不为过。‘炒排骨的故事’则多多益善,因为那才是一般历史家所不知道的,也不屑知道的护国战争中真正的历史啊!读者可参阅李宗仁回忆录的六、七两章。

        护国第三军也有四至六个支队,由唐继尧指挥,留守云南基地。

        

三军无主的护国战争



        护国风气一出,兵来将挡,袁政府也立拨曹锟、张敬尧两军和冯玉祥一旅入川抵御。其实蔡锷这区区数千之众,间关千里,翻山越岭而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对付蔡锷,袁军毋须作战,只要据险防守数月,蔡军里无粮饷,外无救兵,饿也饿死了,会不战自溃也。

        原来蔡锷犯蜀这个计画,是他们梁蔡师徒远在天津便已拟定了的。他们原意本是在控制云南之后,用云南全部军力民力,倾巢而出,一举占领四川全省。然后再发动四川全部军民力量,北出祈山,东下三峡,直入中原,北上幽燕,把老袁小袁一举打垮。他师徒这项战略,原甚周详,谁知它第一步(占领云南的计画),就未能实现。这计画只是一个湖南佬和一个广东佬,一厢情愿所拟订的。在这区域主义已迅速抬头的中华民国里,其难于执行,是不待蓍龟的(且看今日台湾)。如今蔡锷以数千羸卒,裹二月之粮,北犯巴蜀万重之山,意欲何为?蜀人纵开门揖盗,你数千烂兵,又能盗得几许?所以蔡锷伐蜀的关键便是唐继尧的大力后援,谁知唐氏把蔡送上征途之后,便再无一弹之增,一斗之济。他二人的关系何以一寒至此?卫唐卫蔡之士,一百年来就各为其主了。

        吾人治史,笔则笔之,削则削之,不为两方师爷作注也。但我们大致可以说,两方皆在闹情绪;皆为情绪所累。也不会太错。君不见他们护国三军之中,竟然没个主帅。三军函电来往,悉用‘咨文’。咨者,彼此不分上下,绝对平等之谓也。这在自号‘东大陆主人’的唐氏看来,云南是吾土吾民,尔等远来就食,自当客随主便,反帝抗袁,总应以我为尊。衣我之衣,食我之食,还要骑我头上,未免太不自量力矣。要我接济,磕头来请。可是从蔡锷立场来看,哼,尔唐蓂赓之有今日,不知饮水思源,还要恩将仇报哉?嗟来之食,丈夫不屑;反主为奴,焉有此理?何况反帝抗袁是为全民伸张正义,为此反要丧志辱身,服侍小人,情何以堪?朋友,读者,你说他二人都对?都不对?总之,他二人这样一闹情绪就三军无主了。在近现代中国的军事史上,哪一支军队,没个上级呢?有之,就是这三支护国大军了。虽然他们后来于民五五月初旬也在肇庆组了一个‘两广都师令部’,选岑春煊为都师令司梁启超为都参谋,企图先把两广的护国军统一起来。接着又设立了一个‘护国军军务院’,选唐继尧为抚军长,这显然又是梁启超这个聪明人,亡羊补牢的办法,然为时已晚;这个新建制,徒徒把中华民国政府,一分为二,搞出个史无前例的‘一国两府’来,它本身未发生任何作用,中国近代史就进入‘后袁世凯时代’军阀乱政的阶段了。

        以上所述,只是举一个当国者的情绪影响行为,行为又影响政治的小例子。更大的问题还多着呢。本篇限于篇幅,就不能继续追根了。

        

泡沫战争的顺利收场



        所以蔡锷的伐蜀实在是个泡沫战争,脆弱之极,所好的他底对方也是如此。曹锟、张敬尧、冯玉祥,乃至其他的袁党中人,如湖南的汤芗铭、四川的阵宦、陜西的陈树藩也是如此。他们何厚于帝制?又何薄于共和呢?对他们来说,生存(survival)才是真理。例如汤芗铭这个湖北人做了湖南将军,为着报效袁公,他在湖南乱杀民党,如今湖南人要向他收复失地,讨回公道,袁党又无法保护他,那么汤氏的自全之道,就只有加入民军,宣布湖南独立,美国人所谓搞不过他就加入他(Ifyou ot lick him,join him),此之谓也。陈宦在四川亦复如此。蔡锷之兵近在咫尺,相互砍杀,两败俱伤,而一无是处,加以袁在此时,民心全失,蔡锷与陈个人亦无宿怨,罢兵言好,生民同庆,何乐不为。最重要的还是袁氏鞭长莫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袁对他私谊虽恩重如山,他在此时放下屠刀,又何负于袁呢?所以陈蔡双方在川南搞拉锯战,不二回合,两方就私通款曲,言归于好了。云南后方唐某拒发补给,蔡索性把两个支队拨归陈氏指挥以就食,血浓于水,有何不好呢?

        三十多年过去了,国共内战,旧戏重演。傅作义在北平与林彪搞和平解放,至少保存了个文化古都不受糜烂。你说傅氏是里通外国,晚节不保?据说蒋老总统败退台湾之后,检讨战局,发现四百万大军,兵败如山倒,而军人战败‘殉节者’却寥寥无几,因曾痛恨‘武德’不修,人心败坏,而痛心疾首,这就是孔夫子所说的‘不患不知人,患不己知也’。袁世凯当年正是如此。

        

从非袁不可到非段不可



        可是在袁生命最后的月日里,他似乎对自己热中帝制,误信小人,也有深度的忏悔,第一他显然认识到他对日本的估计是个绝大的错误,当此欧战正烈之时,他这个‘欧美派’,纵使内无反侧,一个日本的外在反对,也足够使他的皇帝之梦化为乌有的。克定伪造的顺天时报,欺父误国的影响,是无法挽回了。唯一的补救之道,就只有人死病根断,撤销帝制。

        云南起义的爆发,和它所引起的骨牌效应,在偌大的中国,顾此失彼,他也是无法应付的。因此当袁军与蔡军在川南拉锯,各有胜负之时,他就决心把帝制叫停了。三月二十二日袁氏正式撤销帝制之后,在各方要求连总统一道退位的叫嚣声中,烂摊子如何收拾?袁氏此时已是个绝对的孤家寡人和独夫。积劳成疾,已重病在身。有关军国大事,那些帝制派的喽啰,什么六君子杨度等人,和十三太保的段芝贵等,都上不得台盘。内安反侧,外和强邻,军事政治一把抓,就非老段不可了。所幸段祺瑞颇识大体,三月二十二日,出任参谋总长;经过一个月的周旋,四月二十二日乃拜相组阁。但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各方叫嚣,正此起彼落,省县独立,也接二连三。南方独立诸省,在护国军军务院成立之后,对袁氏下野之要求,更趋激烈。五月十七日在冯国璋与张勋联合邀请之下,尚未独立的十七省各派代表会议于南京,各省虽仍效忠枢府,尊重元戎,但奉劝息肩荣休,则是多数之决议。纵是有举足轻重,一言九鼎的‘义婿四哥’袁家幼年子女多呼冯国璋夫人为四姐,国璋为四哥,见袁静雪忆父文,也不避嫌疑,迭电劝退,其他来自全国各地的劝退、迫退、乞退,乃至斥退的函电,则日夜不绝,衰病残年,何堪对此。袁氏自知不起,在六月六日,昏厥复苏之后,微息微叹之间,向榻畔侍疾的徐世昌说,‘他害了我。’此‘他’是谁?就永无定论了,袁氏一死,全局皆松,中国就是另一个面貌了。

        袁公我民国史上之开卷英雄也。然自民国有史以来,吾尚未见一本;一篇甚或一页对袁有正面评价之书。有之,或自不才始也。细评之,关系篇幅,有待专论。三言两语带过,则袁世凯,我国近代社会政治转型期中,不幸的当国者之一也。我国近代从极高度,甚或是已入化境的帝国制度,要转入一个超英越美的,国家社会两得其平的,后西方民主制度(Post estern Democracy)。则此项转变,非有两百年以上之慢慢磨炼不为功。袁世凯之当国则正值此一转型的开辟时期,而他又天生是个‘治世能臣,乱世奸雄’底曹操型的人物,主观的个性,和客观历史发展的轨迹,两者凿柄不投,怎能不粉身碎骨呢?凿柄不投是普遍现象,袁氏则较甚于他例而已,无足怪也。今只略言其抽象部门,具体例证,当另作别论。

        今且把护国战争期间的大事,排列个时间表如下,以便读者一目了然也。

        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十二月十三日:袁世凯接受‘推戴’,决心做皇帝

        十五日: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不受

        二十日:申令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为嵩山四友

        二十一日:册封冯国璋、段芝贵、唐继尧、阎锡山、曹锟、靳云鹏、朱庆澜、刘显世、许世英、卢永祥等四十余人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二十五日:云南宣布独立;唐继尧、蔡锷等领衔;组护国军讨袁

        民国五年(一九一六)

        一月十九日:日本警告;延缓帝制二十七日:贵州独立;刘显世领衔

        二月 十七日:外国公使团访外交部关心中国内战

        三月 十三日:广西独立;陆荣廷领衔

        二十二日:袁撤销帝制;起用段祺瑞为参谋总长

        三十一日:四川将军有意倒袁,与蔡锷军停战

        四月六日:广东被迫独立;龙济光领衔

        十二日:浙江被迫独立;都督屈映光

        十七日:冯国璋、张勋提‘调停办法八件’

        二十二日:段祺瑞出任国务卿,组新内阁

        二十六日:冯国璋电劝袁下野

        五月一日:‘两广都司令部’成立于肇庆;都司令岑春煊,都参谋梁启超

        八日:‘护国军军务院’成立于肇庆;抚军长唐继尧,岑春煊代;是为近现代中国‘一国两府’之始

        九日:陜西独立;陈树藩领衔

        十七日:‘南京会议’,冯国璋、张勋策画,十七省代表参加

        十八日:国民党领袖陈其美被刺于上海

        二十二日:四川独立;都督陈宦

        二十九日:湖南独立;都督汤芗铭

        六月 六日:袁世凯病死,虚龄五十八岁

        七日:黎元洪继任大总统

        原载於台北《传记文学》第七十三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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