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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秘阁

        李世民最后采纳了魏徵的谏言,打消了废黜太子的念头,随后针对该事件颁发了一道诏令:一、将称心斩首弃市;二、太子禁足三个月,在东宫闭门思过,其间不得观赏任何歌舞伎乐;三、将每月发放给东宫的钱帛、物料扣除三成,为期一年。

        这样的处理结果显然是程度最轻的惩戒了。李承乾接诏时,居然有点不太相信,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赵德全催他赶紧领旨谢恩,他才回过神来。

        尽管自己在这起事件中毫发无伤,可一想到从此便要与称心阴阳永隔,李承乾的心里不禁痛如刀割。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

        最后,李承乾把这笔账记在了魏王和刘洎头上。

        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吴王李恪脱掉铠甲换上朝服匆匆赶到甘露殿的时候,鬓发凌乱不堪,发丝还在淌水。李世民看到他狼狈的样子,皱了皱眉,问他为何不避雨。李恪便将自己在白鹿原遭遇的事情一五一十做了禀报。李世民顿时一惊,道:“萧君默现在如何?”

        “应该没有性命之忧。”李恪道,“虽然受了些伤,不过都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目前还在昏迷,儿臣已经把他送入太医署了。”说完又想到什么,赶紧道,“父皇,此事有点不合规矩,儿臣未及向父皇请旨便自作主张,还请父皇恕罪。”

        “人命关天,你这么做是对的。”李世民道,“更何况,萧君默是辩才一案的有功之臣,朕更不能让他出事。就让他留在太医署养病吧,这段时间,你替朕多照料一下。”

        李恪大喜,赶紧谢恩。辩才一案,他在安州也有耳闻,只是没料到父皇对此案如此看重,连带着还对萧君默如此重视。

        “这回朕免了你的都督一职,你可有怨言?”李世民看着他。

        李恪洒脱一笑:“父皇多虑了。儿臣就当是一次回京向父皇尽孝的机会,感激还来不及,岂会有怨言?”

        李世民又看了他一会儿,知道他没有说谎。

        事实上,除了三个嫡子,李恪是余下八个庶子中最让李世民看重的,因为李恪兼有文韬武略,为人英武果敢,最似青年时代的李世民。所以,假如李承乾被废黜,那么李恪便是李世民心目中最有条件继任太子的人选之一。此次李世民以免职为由把他召回朝中,真正目的其实是想把他留在身边备选。职是之故,尽管目前李世民暂时打消了废黜李承乾的想法,可还是决定把李恪留在京城住一阵子。

        “朕在亲仁坊给你安排了一处宅子,你先住进去。”李世民道,“需要什么东西,可随时禀告,朕让德全给你安排。”

        “谢父皇!”

        李世民忽然想起什么:“方才你说,在白鹿原有命手下去追那帮刺客,结果如何?”

        李恪摇摇头:“没追上,那帮亡命徒看来都训练有素,既凶残又狡猾,不好对付。”

        李世民想了想:“这样吧,朕交个差事给你去办。”

        李恪一喜:“父皇请讲。”

        “查一查这帮刺客,看看是什么样的亡命徒,敢在天子脚下刺杀朝臣。”

        “儿臣遵旨!”

        萧君默万万没料到,自己营救辩才父女的计划,竟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搁浅了。

        而他更没料到,自己居然被安置在了宫中的太医署养伤。

        其实他的伤势不重,经太医调理数日,喝了一些补血补气的药后,便大为好转了,只是几处较大的伤口还未愈合,身体还有些虚弱。萧君默惦记着营救的事,执意要出宫,李恪却死活不让,还派了两名亲兵守着他。萧君默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被软禁了。原本住在宫外,他还可以利用禁苑的漏洞,化装成宦官潜入后宫,可现在住在宫内,反而寸步难行,跟楚离桑仿若咫尺天涯,连给米满仓递个话的机会都没有,着实让他郁闷难当。

        李恪一天来太医署看他两三回,没少损他。萧君默闲得无聊,就跟他打嘴仗解闷。这天,萧君默在太医署的院子里练拳,李恪又来了,一看到他便笑道:“现在有劲了?那天躺在我怀里,软得跟个女人似的。”

        萧君默叹了口气:“你一个堂堂亲王,除了天天来损我就没正事干了吗?”

        “现在照料你是本王第一正事,父皇旨意。”李恪正色道。

        “其实我已经好了。”萧君默舒展了一下筋骨,挥了挥拳头,“能请你别再照料我了吗?放我回家。”

        “真的好了?”

        “当然!”

        李恪看着他,突然出手,当胸一拳打了过去。萧君默慌忙格挡,大叫道:“有你这么偷袭的吗?太卑鄙了!”李恪不理他,连连出击,拳掌交替。萧君默拼尽全力抵挡,无奈脚底虚浮,两只手也使不上劲,不过四五个回合,一个不慎便又向后倒去。

        李恪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他的腰,笑道:“你现在除了嘴巴硬,全身上下都是软的,还敢吵着回家?”

        萧君默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怒道:“方才是你偷袭,不算,再来!”

        李恪摇头笑笑:“就你现在这样,恐怕连女人都打不过。”

        萧君默更怒,挥拳冲了上去。李恪一边闪避,一边大声道:“桓姑娘,我帮你试过了,这家伙现在就这两下子,你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萧君默一怔,赶紧收起架势。桓蝶衣就在这时走了过来,笑道:“师兄,方才吴王说了,只要你过了我这一关,就可以回家。”

        萧君默无奈苦笑,举手做投降状:“行了,我斗不过你们,我现在就睡觉去。”说着便朝屋里走去。

        桓蝶衣和李恪相视一笑。

        “你现在就该在这儿乖乖养伤,哪儿都别想去!”桓蝶衣跟他进了屋里,还在一个劲地训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给我和舅舅传个话,害我们都急死了,以为你也失踪了!要不是吴王奉旨和舅舅一起追查刺客,我们都不知道你出事了!”

        “到底是多大的事?”萧君默笑,“我又不是第一回受伤。”

        “你还嘴硬?吴王说你那天流了好多血,再晚一步兴许就没救了!”

        “吴王就是个大嘴巴,他说的话你也信?”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养伤,别七想八想!”桓蝶衣瞥了他一眼,“更别想着要去找那个楚离桑。”

        萧君默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岔开话题:“杨秉均查得怎么样了?”

        “吴王和舅舅正联手全力搜捕。”桓蝶衣道,“对了,吴王说你一直认定杨秉均就躲在城里,为什么?”

        “杨秉均这回不像是私自行动。”萧君默思忖着,“那天围攻我的那些刺客,身手都不弱,所以我猜,杨秉均应该是奉了冥藏的命令。我估计,这回不光是杨秉均到了京城,恐怕冥藏本人也来了。”

        桓蝶衣微微一惊:“照你这么说,那他们此次来京一定不光是为了报复你,还会有更大的行动?”

        “聪明。”萧君默竖了竖大拇指,“杀我只是顺带干的事情,绝不是他们此次来京的主要目的。”

        “那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萧君默无奈一笑。

        事实上,萧君默心里很清楚,不管冥藏此次来京究竟意欲何为,至少其目的之一是跟自己一样的,那就是——劫走辩才。

        就萧君默之前已经查到的线索来看,冥藏虽然是天刑盟主舵的首领,但一直以来,他能有效掌控的好像只有本舵和玄泉、无涯这两个所谓的“暗舵”,至于其他分舵,他似乎都鞭长莫及。比如魏徵的临川舵,这么多年冥藏似乎一直不知道它的存在,更别说那些散落在江湖中的分舵了。由此可见,冥藏一心想抓辩才,目的很可能是通过他获取《兰亭序》的核心秘密,进而找到并号令那些隐藏在江湖中的分舵。

        想到这里,萧君默忽然灵光一闪:根据之前围绕“无涯之觞”所做的推论,王羲之在《兰亭序》真迹中很可能写了二十个不同的“之”,以此铸刻各分舵“羽觞”的阴阳双印;由此来看,会不会是因为冥藏手中没有各分舵的阴印,所以他必须千方百计找到《兰亭序》真迹,以便准确复制各分舵阴印,从而号令它们呢?

        至此,萧君默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兰亭序》真迹中那二十个不同的“之”字,肯定便是它的核心秘密了,至少也是核心秘密之一!

        看见萧君默忽然呆了,桓蝶衣不悦道:“想什么呢?你肯定又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你放心。”萧君默一笑,“反正我不是在想楚离桑。”

        桓蝶衣气急,猛地往他肩膀捶了一拳。萧君默被打到伤口,其实不是很痛,却故意夸张地叫了起来。桓蝶衣这才想起他受了伤,大为不忍,赶紧问他怎么样了。

        萧君默一屁股坐在榻上,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愁眉苦脸道:“我真命苦啊,成天被你和吴王两个欺负,想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桓蝶衣连声道歉。

        萧君默看她着急担忧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反正我现在无亲无故,就你一个师妹,就不跟你计较了。”

        桓蝶衣一听,心里蓦然一动,眼中不由升起了一股柔情。

        萧君默慌忙把目光挪开,心里暗骂自己该死,明明没事你干吗又惹她呢?

        想起自己刚才那句话,萧君默便真的不由自主地想起楚离桑来了。自己那天明明说了要救她,而且承诺很快便会想出办法,但现在被伤势耽搁,一晃就好几天过去了,她又不知自己的音讯,心里肯定又在骂他是骗子了。

        真是造化弄人!

        萧君默在心里苦笑,不明白自己和楚离桑之间为什么总是会磕磕碰碰、误会不断。

        凝云阁上,楚离桑斜倚着栏杆,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水面发呆。

        阳光下的海池,碧波荡漾,一对鸳鸯正在水中自在徜徉。只见羽毛鲜艳的雄鸳频频向雌鸯曲颈点头,把嘴浸入水中,然后又竖直头部艳丽的冠羽,不时地左右摆动头部……

        楚离桑看着看着,不禁羞涩而笑。她记得从前听母亲说过,这是雄鸳在向雌鸯表达爱意,之后它们便要在一起洞房花烛、生儿育女了。

        由于不好意思看那“洞房花烛”的场景,楚离桑把头转了回来。就在这时,米满仓提着一只鸟笼走了进来,笼子里立着一只五彩缤纷的鹦鹉。

        “楚,楚姑娘,你要的,鸟,鸟来了。”米满仓故意说得很大声,给了楚离桑一个眼色。

        房里依旧站着那四名宫女。楚离桑瞥了她们一眼,对米满仓道:“提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米满仓依言走了过来。

        楚离桑假装逗弄笼中的鹦鹉,低声问:“打听到了吗?”

        “有,有了,萧郎他,他,他……”

        “直接说结果!”楚离桑急道。

        “遇刺了!”米满仓终于把话憋了出来。

        楚离桑大惊失色,睁圆了眼睛:“你说什么?!”声音不自觉便提高了,米满仓赶紧冲她眨眼。楚离桑既惊恐又焦急,强自镇定下来,又问:“那他……出事了吗?”

        “还好,没,没死。”

        楚离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抚住心口,那里还在怦怦乱跳。

        “就是受,受伤了。”

        “伤得怎么样?严重吗?”

        “应无大,大碍。”

        楚离桑的心跳这才缓缓平复下去。这几天她一直在心里骂萧君默,觉得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没想到他竟然是出了这么大的事,看来自己又错怪他了。

        “萧郎他,早,早计划,好了,你放,放心。”

        米满仓话音刚落,笼中鹦鹉忽然叫了起来:“你放,放心,你放,放心……”米满仓吓了一跳,狠狠拍打了几下鸟笼,那鹦鹉才闭了嘴。

        楚离桑忍不住一笑,心里不觉便轻松了一些。

        只是一想到经此变故,不知会不会夜长梦多,楚离桑心头复又沉重。还有,父亲那头该怎么应付皇帝,也让人心焦。前几天,她曾让米满仓去打听了一下,米满仓说法师一切正常,该吃吃,该睡睡,让她别担心。可楚离桑总觉得事情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倘若父亲执意不开口,皇帝迟早有一天会失去耐心。

        “朕就快失去耐心了!”

        佛光寺的禅房里,李世民一脸不悦地对辩才道。

        辩才端坐蒲团,脸色红润,神情安详。

        “法师最近好吃好睡、养尊处优,却依旧只字不吐,这合适吗?”李世民提高了声音。

        辩才淡淡一笑:“陛下别急,容贫僧再休养几日。”

        “再休养几日?”李世民冷笑,“冥藏已经杀到京城了!你知道吗?”

        就在刚才,桓蝶衣回玄甲卫衙署向李世勣说了萧君默的判断,李世勣当即入宫向皇帝进行了奏报。

        辩才闻言,微微一震。

        “冥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玄甲卫郎将,还差一点就得手了!天知道接下去还会掀起什么风浪!”李世民怒视着辩才,“法师如此气定神闲,却置社稷苍生之安危于不顾,是不是太自私了?!”

        辩才沉吟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我大唐怕是逃不过这一场劫难了。”

        “劫难?!”李世民眉头一皱,“既然你也知道会有一场劫难,那就把《兰亭序》的秘密全都说出来!把一切都告诉朕,让朕来挽回这场劫难!”

        辩才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法师,请你别忘了,你的养女还在宫中,如果你还是这样执意不说,那朕便不敢保证她的平安了。”

        辩才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陛下,贫僧可以说,但请恕贫僧直言,就算陛下知道了《兰亭序》的秘密,恐怕也挽回不了什么。”

        “你只管说你该说的。”李世民道,“其他的,朕自有决断,无须你来操心!”

        “好吧。”辩才从容地看着李世民,“不过贫僧在开口之前,想跟陛下做一个约定。”

        李世民一怔:“什么约定?”

        “贫僧每三日,只回答陛下三个问题。”辩才道,“多了,请恕贫僧无可奉告。”

        李世民有些诧异,旋即冷然一笑:“你是怕朕知道了一切之后,会卸磨杀驴?”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辩才淡淡笑道,“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是这么干的?倘若贫僧一口气说光了,那陛下还养着贫僧和小女做什么,岂不是白白增加宫里的开支用度?”

        “难道朕就不可以放你们回家吗?”

        辩才摇头苦笑:“事关《兰亭序》,都是一些惊天秘密,陛下自然会担心,一旦放了我们,这些可怕的秘密就有可能泄露到民间,乃至散播天下。所以,为了杜绝万一,陛下肯定要将贫僧和小女灭口,这才能一劳永逸,根除后患!对吗陛下?”

        李世民哑然失笑,片刻后才道:“也罢,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咱们也不必绕圈子了,朕现在就问你第一个问题,‘天刑’二字究竟何意?”

        “东晋永和九年,王羲之与众友人在兰亭会上,秘密成立了一个组织,名字便是‘天刑盟’。‘天刑’二字,意为上天的法则,或者天降的刑罚。简言之,天刑盟的宗旨,便是替天行道。依此宗旨,王羲之给组织定下的第一条规矩便是: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

        李世民恍然大悟。

        至此,困扰李世民多年的吕世衡留下的血字之谜,终于真相大白。“天刑”二字,原来便是这个神秘组织的名称,吕世衡当年极力想告诉自己的,原来便是这个!

        但是,辩才所说的“邦无道则现”,却深深刺激了李世民。他盯着辩才,愤然道:“自从朕登基之后,我大唐天下便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在法师看来,难道是‘邦无道’吗?”

        “陛下功绩,天下人有目共睹,贫僧自然是认为‘邦有道’。”

        “既然如此,冥藏为何还要出来祸乱天下?他是天刑盟的首领吗?”

        “最近的一任天刑盟盟主,是王羲之七世孙,也是贫僧先师——上智下永老和尚,冥藏是他的侄孙,本名王弘义,乃天刑盟主舵冥藏舵的舵主,并非盟主。当年陛下追随高祖澄清四海、鼎定天下,先师便看出我大唐必能给天下苍生带来一个太平盛世,故而遵循‘邦有道则隐’的原则,下令各分舵进入沉睡状态,而后主动切断了与各分舵的联络。遗憾的是,王弘义的看法和主张均与先师不同,此人野心勃勃,一意要复兴家族,让琅玡王氏重现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荣光,故而与先师分道扬镳。此后,先师圆寂,临终前嘱咐贫僧,一定要恪守‘邦有道则隐’的原则,让天刑盟从此消失于江湖。这也是贫僧这么多年一直保守秘密的原因所在。也正因此,贫僧才会一再劝陛下‘以无事治天下’,不要为了追查《兰亭序》的秘密而无意中唤醒整个天刑盟,因为这恰恰遂了王弘义的心愿。此人唯恐天下不乱,一心要重启并掌控整个组织,进而在乱局之下火中取栗,以实现他的个人野心。所以,冥藏的所作所为,并不能代表天刑盟,请陛下不要误解。”

        听完这一番话,李世民默然良久。

        倘若真如辩才所说,整个天刑盟都被唤醒且落入冥藏手中的话,那势必会有一场劫难。但是,以李世民的性格,他是不可能“以无事治天下”的,更不可能坐等冥藏出招再后发制人,他必须掌握先机,把一切危险因素都扼杀在萌芽状态,就像当年征战天下、驰骋沙场时,他也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并且总能旗开得胜、一举制敌一样!

        “天刑盟的势力到底有多大?重启并掌控天刑盟的关键,是不是就藏在《兰亭序》真迹之中?”李世民紧盯着辩才,“还有,《兰亭序》真迹现在到底在哪里?”

        辩才笑了笑:“陛下,这是另外三个问题了,您忘了方才的约定了吗?”

        李世民又盯着辩才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站起身来:“三天之后,请法师准备好答案。”

        桓蝶衣走后,萧君默便又闲得发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太极宫中有一座著名的藏书楼,被称为“秘阁”,其中收藏着古往今来数十万卷著作典籍,主收诸子百家、官修正史,旁涉稗官野史、志怪异闻,可谓应有尽有。萧君默对秘阁向往已久,但平时是绝对没有权力进入的,只能望洋兴叹。可现在不同了,萧君默想,一来自己正闲得难受,二来可以找吴王帮忙,趁机进入秘阁一观,以遂平生之愿,岂非乐事一桩?

        这么一想,萧君默立刻兴奋了起来,马上让守在门口的亲兵去找吴王,说有要事相商。约莫半个时辰后,李恪匆匆赶来,可一看到他百无聊赖的样子,马上意识到被骗了,遂一脸讥嘲道:“怎么,才一会儿没见,立马又想我了?”

        萧君默笑:“是啊,这才叫兄弟嘛!”

        李恪瞪了他一眼:“让你养个病都不安分!本王忙得很,你可别耍我!”

        “不耍你,真的是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快闷死了!带我去秘阁,看看书。”

        “这就是你说的‘要事’?”李恪一脸不悦,“就为了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你就急急忙忙让人把我叫来?”

        萧君默嘿嘿一笑:“对你这种堂堂亲王,这当然是小事,可对我这种芝麻绿豆大的官,进秘阁就是比登天还难的大事!我不找你找谁?”

        李恪得意:“好吧,看在你如此低三下四求我的分上,本王就勉为其难了。”

        萧君默心中大喜,却不想被他踩得太狠,便道:“我低三下四了吗?没有吧?”

        “没有吗?没有就算了,本王还有事呢。”李恪转身就要走。

        萧君默慌忙拉住他,赔笑道:“有有有,真的有好吧?你爱怎么说都成!”

        李恪这才笑了:“能让你这么嘴硬的人服软,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好好好,你高兴就好,赶紧走吧!”萧君默拉起他就走。李恪脸上乐开了花。

        秘阁果然名不虚传,萧君默一走进去,便觉一股庄重肃穆的文翰之气扑面而来。

        整座藏书楼共有三层,每一层都陈列着一排排高大的楠木书架,装帧精美的书卷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书架上,可谓浩如烟海、汗牛充栋!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萧君默穿梭在书架之间,不觉在心中发出了庄周之叹。方才吴王领他进来时,交代书监说:“萧将军在帮本王查案子,需要调阅秘阁的书籍史料,你务必全力配合!”书监频频点头,诺诺连声。然后吴王冲他眨了眨眼,便先走了。萧君默不禁在心里感叹: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世人都那么渴望,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

        书监陪着萧君默转了几圈,萧君默嫌不自在,把他打发走了,随后信步走到陈列史籍的区域,心中蓦然闪过一念:何不趁此机会查查有关《兰亭序》的事?

        主意已定,萧君默便从头开始整理相关思路,看看有什么问题和疑点是可以借助这里丰富的藏书进行追查的。

        东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是传统的“上巳节”。依照民间习俗,人们通常会在这一天到水边洗濯污垢、消灾祈福,同时游春踏青、饮酒赋诗,称之为“修禊”。王羲之就是在这一天,与六个儿子、三十五个属官及友人,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溪畔,举行了兰亭会。

        由于王羲之及其与会者都是当时名士,兰亭会上又有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风雅之事,所以后世向来把此次集会看成是一次“文人雅集”。但萧君默现在已经知道,王羲之事实上就是在这次集会上成立了庞大的秘密组织天刑盟,可见,所谓的“文人雅集”完全是王羲之为了掩人耳目而设计的幌子,纯粹是一个伪装。

        那么,这里首先要查证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王羲之是在一种怎样的历史背景之下,出于什么动机才召集这次会议成立天刑盟的?

        尽管萧君默对东晋一朝的大体史实并不算太陌生,但要弄清这个问题,势必要在大量史料中做一番爬梳剔抉的功夫,绝非凭借笼统疏阔的记忆便可办到。很快,他便从书架上取下了六七百卷书,堆在一旁的书案上和地上,俨然堆成了一座书山。书监远远偷看了一眼,当即露出惊诧的表情。萧君默冲他笑了笑。书监赶紧满脸堆笑,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然后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萧君默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开始翻检文献。他刚搬下来的六七百卷书,主要是南朝臧荣绪的《晋书》等二十余种晋代专史,另外还有东晋时期大量的诏令、仪注、起居注,以及个人文集、笔记史等,已足够他理出一个全面且清晰的历史脉络了。

        随着书卷的翻动,一幅波澜壮阔、金戈铁马的历史画卷,便透过三百多年的岁月烟尘,在萧君默面前徐徐展开……

        晋穆帝永和九年,天下又是一个风云激荡的“三国鼎立”之局:东晋据有淮河、长江以南;前秦氐族苻氏占据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前燕鲜卑族慕容氏占据黄河下游地区。秦、燕之间互相攻伐,一直想吞并对手,统一北方,同时又觊觎东晋,频频纵兵南侵;东晋则自建立之后,便不断出师北伐,试图恢复中原,却又屡屡失败。

        当时在位的晋穆帝司马聃,是个典型的幼主。他两岁即位,由其母褚太后掌政,即使到了永和九年,他也才年仅十一岁。值此兵戈横行的乱世,晋朝竟然是一对孤儿寡母主政,尽管下面不乏辅政大臣和文武百官,但时局之艰危亦可想而知。

        王羲之召开兰亭会的前一年,即永和八年,东晋再度北伐却大败而归。与此同时,东晋朝廷内部又产生了严重分裂——大将桓温与宰相殷浩水火不容,二人的斗争日趋白热化。当时,王羲之是殷浩提拔且重用之人,曾力劝殷浩与桓温和衷共济,但殷浩不从。

        由此可见,当时的东晋可谓内忧外患、形势险恶,王羲之面对如此危局,又置身于将相的矛盾之中,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史载,王羲之被时人誉为“有裁鉴”,即明辨是非;性格“以骨鲠称”,即正直磊落。在萧君默看来,这样的人,必然是注重实务、反对清谈的。

        为了证实上述判断,萧君默又翻看了许多史料,终于在中找到了一则记载。在永和五、六年间,王羲之与谢安同游冶城,当时的谢安正避世隐居,崇尚清谈,一再拒绝朝廷征召,执意不入仕途,于是王羲之便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谢安:

        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

        所谓“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意指当时的东晋战事不断、边患频仍,自该人人效力于国家。于此可见,王羲之一直是心系天下的。而到了永和八年,殷浩北伐惨败,王羲之更是痛心疾首。萧君默找到了他当时写给殷浩的一封信,其中有这么几段话:

        自寇乱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一事可记,忠言嘉谋弃而莫用,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

        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任国钧者,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与朝贤思布平政,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悬之急。

        在此,王羲之的一腔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萧君默记得,曾见过王羲之的一幅字帖《增运帖》,其中也有这样一句话:为居时任,岂可坐视危难?

        永和九年,主幼国危,内忧外患,“军破于外,资竭于内”,王羲之若不愿“坐视危难”,他又能怎么做呢?

        答案就在兰亭会。

        既然时任宰辅的殷浩志大才疏,无力挽回时局,那王羲之便只能另辟蹊径、独树一帜了。也许,谋求在朝廷之外秘密建立一支武装力量,以济时艰,力挽狂澜,便是当时王羲之的势在必行之举!

        弄清了兰亭会的历史背景和王羲之当时的心态,萧君默又列出了当年四十二名与会者的名单,准备进一步查证他们的确切身份和时任官职:

        王羲之、谢安、谢万、孙绰、徐丰之、孙统、王彬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袁峤之、郗昙、王丰之、华茂、庾友、虞说、魏滂、谢绎、庾蕴、孙嗣、曹茂之、华平、桓伟、王玄之、王蕴之、王涣之、谢瑰、卞迪、王献之、丘髦、羊模、孔炽、刘密、虞谷、劳夷、后绵、华耆、谢藤、任儗、吕系、吕本、曹礼。

        不查不知道,这一查竟然把萧君默吓了一跳。

        考诸史料,东晋政权先后由琅玡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等掌控,而在这场兰亭会上,这五大士族居然都有代表出席:王羲之及六个儿子是琅玡王氏家族;庾友、庾蕴兄弟是颍川庾氏家族;桓伟是桓温之子,谯国桓氏家族;谢安、谢万兄弟是陈郡谢氏家族;王蕴之是太原王氏家族。除此五大家族外,郗昙是高平郗氏家族,孙统、孙绰、孙嗣是太原孙氏家族,袁峤之是陈郡袁氏家族。这些士族精英在当时或此后的东晋政坛上都是叱咤风云、炙手可热的人物,值此南北紧张对峙之际,国家危急存亡之秋,他们竟然全都会聚一处,要说是出于闲情逸致来此“雅集”,恐怕没人会信。

        此外,这些人的时任官职也非常耐人寻味,如王羲之本人是会稽内史兼右军将军,谢瑰是朝中侍郎,郗昙是散骑常侍,王蕴之是吏部郎,桓伟是冠军将军,袁峤之是龙骧将军,孙统是右将军司马,虞说是镇军司马,卞迪是镇军大将军掾,等等。其中军政大员有五六人,在军中任职者多达二十余人,且大部分来自都城建康或北伐前线,绝非后世所说的热衷清谈的“文人名士”。不难推想,这些身系家国安危的士族精英、军政要员,愿意搁下手中急务,千里迢迢来到会稽,自然不是参加什么“修禊”活动,而是来决定他们是否加入以王羲之为首的秘密组织天刑盟……

        显而易见,即使抛开天刑盟暂且不论,兰亭会的本质,也绝不会是一般的名士集会,而是一场重大而秘密的士族精英聚会,是一次事关东晋兴衰存亡的政治和军事会议。

        萧君默专注地翻检着史料,随着点点滴滴的发现而心潮起伏,不觉已过了几个时辰,窗外日影西斜,天色渐暗。秘阁书监很殷勤地端来了点心和茶水,并替他点燃了一旁的几盏灯烛。萧君默道了声谢,书监客气了几句,马上又走开了。

        难得有机会进入秘阁、见到这么多史料,萧君默自然不急着离开。他决定就着已知的线索继续查下去,看看还能弄清多少谜团。

        根据萧君默此前的推测,假如王羲之真的在《兰亭序》中写了二十个不同的“之”,那么会后他肯定是用这些“之”铸刻了二十枚羽觞;如果其中一枚是作为盟印,即“天刑之觞”的话,那么剩下的十九枚羽觞肯定就是十九个舵的令牌。

        可问题在于,那天与会者总共有四十二人,为何只成立了十九个舵?

        萧君默想,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有一部分人与王羲之的主张不同,拒绝参与。想到这里,一个灵感忽然跃入他的脑海:那天的兰亭会上,不是有很多人作诗不成而被罚酒吗?难道这些饱读诗书之人真的连一首诗都作不出来?不太可能。最有可能的解释,应该是这些人通过“作诗不成”的举动,来表示他们不支持、不参与王羲之的秘密组织。这可能也是王羲之在会前就与众人约定好的:若赞成,便以诗明志;若不赞成,便不作诗以表弃权。

        为了确认这一点,萧君默立刻又翻开相关史料,发现那天包括王羲之在内,共有十一人,各成四言、五言诗一首;还有十五人,分别成诗一首;另有十六人,诗不成,罚酒三巨觥。

        写诗几首就不必管了,只要写了肯定就表示赞同并愿意加入,但问题是,总共有二十六人写了诗,这又与自己推测的“一盟十九舵”不符,难道自己的推测错了?

        困惑了片刻,萧君默蓦然想到:当天的与会者中,有很多是父子、兄弟联袂出席的,比如王羲之父子多人,还有谢安、谢万兄弟,孙绰、孙统兄弟等,那么,即使他们都写了诗,也不大可能在同一家族中成立好几个分舵,而应该只会成立一个分舵。

        思虑及此,萧君默立刻针对刚刚写下的名单,对二十六个作诗的人进行归类:

        王羲之、长子王玄之、次子王凝之、三子王涣之、四子王肃之、五子王徽之。

        孙统、孙绰、孙嗣:孙统是孙绰之兄,孙绰是孙嗣之父。

        另有十三人为单独出席:

        徐丰之、王彬之、袁峤之、郗昙、王丰之、华茂、虞说、魏滂、谢绎、曹茂之、华平、桓伟、王蕴之。

        四组父子兄弟,加上十三人,为数十七,又与自己推测的“十九舵”不符,这是怎么回事?

        萧君默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无意中把目光移到未写诗的名单上,蓦然看到“吕系”“吕本”这两个人名,顿时灵光一现,豁然开朗!

        吕系、吕本两兄弟,很可能就是吕世衡的先祖,即无涯舵的首任舵主。孟怀让说过,“无涯”和“玄泉”均属暗舵,既然是“暗”舵,就说明他们在兰亭会当天故意没有作诗,表面上反对,实则暗中加入。而这两个舵的名号,则取自王羲之本人在兰亭会上所作的那首最长的五言诗,其中几句便是:

        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设立暗舵,无疑是王羲之的高明之处。

        据孟怀让所说,两个暗舵都直属于主舵冥藏,可见王羲之如此安排,目的便是要保护主舵,以防万一。换言之,另外那十七个明舵即使明知组织里有两个暗舵存在,也无从得知他们的确切身份,假如这些明舵企图反对主舵,那两个暗舵便可以暗中出手,保护主舵。

        现在看来,王羲之本人肯定是天刑盟的首任盟主,而主舵冥藏的首任舵主,无疑就是王羲之五子王徽之,因为“冥藏”二字,正出自他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诗。虽然据萧君默所知,王徽之当时还很年轻,才十六岁,但他猜测,冥藏舵作为主舵,一开始肯定是由王羲之本人直接领导的,很可能是在王羲之晚年或去世后,冥藏舵才正式交到王徽之手中。

        至此,“一盟十九舵”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萧君默目前已知其中四个舵:冥藏、临川、无涯、玄泉。至于另外十五个舵,眼下是否还存在于世,以及隐藏在什么地方,只能留待日后进一步追查了。

        此时,窗外已然夜色深沉,萧君默伸了个懒腰,正想把一片凌乱的书卷装回帙袋,脑中忽然又冒出一个貌似与兰亭会无关的念头:为何王羲之七个儿子的名字都跟他一样有一个“之”字,而丝毫不避家严之讳呢?

        出于好奇,萧君默便又坐下,再度拿起书卷翻查起来。很快,他便在相关史料中找到了答案——王羲之家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而该道信众取名时,通常都不避家讳。

        据萧君默所知,五斗米道其实便是道教最早的一个教派。对于老子和庄子的道家思想,萧君默颇为熟稔,但是作为民间宗教的道教,他就有些陌生了。

        萧君默随即又走到书架前,找出了几十卷相关书籍,迅速翻看了起来。

        原来,五斗米道又称天师道,由道教创始人张道陵于东汉顺帝年间在蜀地创立。张道陵自称太上老君降命为“天师”,造作道书以教百姓,从其道者出米五斗,故世称五斗米道。张道陵死后,其子张衡继之;张衡死,其子张鲁继之,世称“三张”。

        汉献帝初平年间,张鲁率众攻占汉中、巴郡等地,开始实施政教合一的统治。他号称“师君”,为天师道最高首领,又是最高行政长官;初入道者称“道民”;入道已久、信道精深者任“祭酒”,各领部众;领众多者称“治头大祭酒”。张鲁以“治”为单位,在其统治区域内,设有二十四治;各治不置长吏,以祭酒管理军政,同时为一治道民之本师。

        这个意外发现让萧君默不禁有些兴奋,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张鲁时期的天师道,就是一个庞大、严密且带有神秘色彩的组织,既然王羲之家族及其本人都信奉天师道,具有这样的历史渊源,那么继天师道之后创立秘密组织天刑盟,于他而言便是驾轻就熟、顺理成章之事了……

        正沉思间,李恪不知何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他身边。萧君默乍一抬头,猛然吓了一跳。

        “喂,人吓人吓死人你知道吗?怎么走路都不出声呢!”萧君默叫了起来,以此掩饰内心隐隐的慌乱——虽然他知道李恪不见得能窥破什么,但还是感到了不安。

        李恪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书卷案牍,又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君默,却一言不发。

        萧君默忽然觉得此时的李恪有些陌生,而此时李恪的想法正与他如出一辙。

        李恪把萧君默送回了太医署的小院里,却一直定定地看着他,就是不走。萧君默故意哈欠连天,李恪却视而不见。萧君默实在忍不住,便道:“你不会是懒得回亲仁坊,今晚想跟我挤一张床吧?”

        “告诉我,关于王羲之和《兰亭序》,你都知道些什么?”李恪正色道。

        “王羲之还用问?千古书圣啊!《兰亭序》也不用说呀,天下第一行书嘛!”萧君默只能装傻。

        “别跟我装傻充愣!我知道,你已经查出了不少东西。”李恪一屁股在床榻上坐下,“你要是不说,我今晚就不走了。”

        “不走就不走呗!”萧君默满不在乎,索性往床榻上横着一躺,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还闭上了眼睛,“不过,我睡觉可会打呼噜,据说声如闷雷、连绵不绝,你要是不在意,那就一起睡吧。”

        “谁想跟你一起睡?”李恪一把扯掉他的被子,沉声道,“本王跟你说话呢,给我起来!”

        萧君默睁开眼看着他,无奈一笑,坐了起来:“你到底想干吗?你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了?”

        “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休想睡觉!”

        “就算你是皇子,是堂堂亲王,可你也没权力不让人睡觉吧?”

        “不信我有这权力,你就试试!”

        萧君默瞪了他一眼,索性又躺了回去,翻身背对着他。

        “来人!”李恪突然高声一喊,门外两名亲兵立刻应声跑了进来。李恪道:“你们俩听好了,给我齐声高唱军歌,现在就唱,越大声越好!”

        两名亲兵一愣,面面相觑。

        萧君默暗暗苦笑。

        “唱啊!愣着干什么?”李恪提高了声音。

        两名亲兵迟疑了一下,小声唱了起来:“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大声点!”李恪厉声一喝。

        两名亲兵慌忙振作起来,开始渐渐放开声音:“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这就是《秦王破阵乐》,大唐第一军歌,曲风威武雄壮。两名亲兵刚开始还找不准调门和拍子,李恪便帮他们打起了节拍,还轻声领唱。这两个家伙瞬间找到了感觉,从第二句开始便放声高歌,歌声居然高亢嘹亮,把萧君默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

        萧君默索性扯过被子,把头包了起来。

        李恪斜着眼看他,一脸得意。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两名亲兵扯着嗓子唱到了最后的高潮部分,声音大得简直要把屋顶都掀了。

        李恪在一旁悠然自得:“第二遍,接着唱!”

        萧君默忍无可忍,翻身坐起,哭丧着脸道:“行了行了,我服你了,让他们走行吗?”

        李恪呵呵一笑,这才把两名亲兵打发了出去。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萧君默没好气。

        李恪看着他,缓缓道:“父皇自登基之后便开始苦心搜求《兰亭序》真迹,此后千方百计找到了王羲之后人智永和尚的弟子辩才,接着便发生了震惊朝野的甘棠驿血案;现在你这个办案人、玄甲卫高手,竟然遭到那个叫冥藏的所谓江湖势力刺杀,差点丢了小命;这几天,我几乎把长安城翻了个个儿,可就是找不到那个杨秉均;今日,你又在秘阁待了大半天,几乎把东晋一朝的史料都翻烂了。你难道想告诉我,所有这些事情都是偶然发生的,背后什么关联、什么秘密都没有吗?”

        萧君默看着李恪,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把自己查到的事情都告诉他。

        论交情,两人早已亲如兄弟,自己没有理由向他隐瞒;但论身份,他是堂堂皇子、魏王李泰的兄长,自己却是身负杀父之仇的人,迟早要找李泰报仇,而且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营救辩才父女,转眼就会变成朝廷钦犯,又怎么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

        权衡再三,萧君默最后只好隐瞒了一部分,说出了另外一部分。

        他隐瞒的部分是:父亲盗取辩才情报被魏王所害一事;父亲与魏徵在天刑盟中的真实身份;无涯舵、羽觞、孟怀让的事。除此之外,他把自己对冥藏、玄泉现有的了解,天刑盟的接头方式和暗号,以及今天查到的有关王羲之和兰亭会的秘密、“一盟十九舵”的推断,还有《兰亭序》真迹可能藏有关键秘密等,都一一告诉了李恪。

        李恪听得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回你该满意了吧?”萧君默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听见外面已经敲响了四更梆子。

        由于萧君默隐瞒了一半事实,所以另外一半他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难免令人生疑。李恪便产生了类似疑惑,于是一口气提了好几个问题。

        “你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够了。”萧君默道,“至于我是怎么查出来的,你就不必多问了。”

        李恪想了想,点头笑笑:“好吧,反正你们玄甲卫向来喜欢故弄玄虚。”

        萧君默忽然想到什么:“这些事你可以告诉圣上,但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为何?”李恪不解。

        “我们玄甲卫向来喜欢故弄玄虚,所以这个你也不必问了。”

        李恪笑:“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还有,我劝你,若你想把这些事告诉圣上,最好也以匿名密奏的方式,别由你自己去说。”

        “这又是为何?”李恪越发不解。

        “据我所知,圣上对有关《兰亭序》的事都很敏感,尤其当这些事跟夺嫡之争搅在一起的时候,就更敏感。”萧君默看着李恪,“你又是皇子,倘若圣上发现你知道得太多,就会对你产生猜忌和防范,这对你没好处。”

        萧君默起初并不知道皇帝对此事是何态度,但李世勣偶尔会对他透露一些消息,加之辩才和楚离桑被抓入宫后,萧君默自己也有了些判断,所以对李世民眼下的心态了如指掌。

        李恪有些佩服地看着他:“想不到你这人还深谙权谋啊!”

        “我对吴王殿下您如此忠心,还把这么多秘密都告诉了您,是否可以跟您讨一些赏呢?”萧君默打着哈欠道。

        “没问题,你说!”李恪很爽快,“看是要钱帛还是要美女,随你挑!”

        萧君默皱眉:“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俗?”

        李恪笑:“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哪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这些我当然喜欢。”萧君默道,“但眼下并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

        “第一,我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请殿下开恩。”

        李恪又笑:“准了!还有呢?”

        “第二,明天就放我回家。”

        李恪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住笑,板起脸道:“这我可得跟太医商量一下,他们说放才能放。”

        萧君默苦笑:“这不就是吴王殿下您一句话的事吗?”

        “就算放你回家,你也得好好给我待着养伤,别又东跑西颠,再碰上刺客可没人救你了!”

        萧君默心头暗喜,脸上却懒洋洋的:“是,遵命。”接着又小声嘀咕,“跟个老太婆似的,啰里啰唆……”

        “你说什么?”

        “我说多谢殿下关怀,萧某感激涕零。”

        “这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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