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萧君默一行进入了蓝田县境。
秦岭山脉莽莽苍苍,群峰绵延,一条驿道在崇山峻岭间蜿蜒伸展。
由于失血过多,萧君默一直昏迷不醒,楚离桑三人不敢再前行,只好在一座名为韩公坂的山岭上,找了一间破败的土地庙暂时栖身。随后三人分头行动:由楚离桑在庙中照料萧君默;辩才懂些医术,负责到庙后的山上去采止血的草药,如三七、仙鹤草、白芨之类;米满仓则负责到附近村落去跟村民买食物、衣服等急需物品。
二人回来后,和楚离桑一起捣了草药,然后脱下萧君默的铠甲,把药敷在他的伤口上,再绑上绷带,忙活了半天,总算把血给止住了。米满仓跟村民买了些煮熟的小米粥,用瓦罐装着。趁着还有些温热,楚离桑也顾不上腹中饥饿,一勺一勺地给萧君默喂了小半罐。慢慢地,萧君默脸上有了一丝血色,楚离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随后,三人各自脱下血迹斑斑的铠甲,换上米满仓买回来的粗布衣服,然后把剩下的粥分着吃了。收拾停当,时辰已将近中午了,三人都觉睡意袭来,于是眼睛一闭,各自倒头大睡……
萧君默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夕阳的余晖正透过庙墙上的圆窗斜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扭头一看,辩才三人都还在沉睡,又环视这间神像坍塌、蛛网盘结的破庙,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艰难地坐起来,感觉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
旁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萧君默忍着疼痛,穿上了衣服,然后慢慢爬起来,走到庙门口,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在这种逃命的时候,所有人都呼呼大睡可不妙,总得有人站岗放哨。
萧君默举目四望,但见周遭群山逶迤,当是秦岭无疑。想来辩才他们定是为了给他止血疗伤,才不得不在此停留。此地离长安很近,非常危险,照理应该赶紧离开,可听着他们三人因极度疲惫而发出的鼾声,他又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们。
此时,一枚浑圆的落日正悬浮在黛蓝的远山之上,绚烂的晚霞把西边天际涂抹得一片猩红,天地寂静无声,景致凄美而苍凉。萧君默朝着西北方向的天空极目远眺,那里就是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却刚刚拼死逃离的长安。
昨天,他还是一个前程似锦的玄甲卫郎将、一个朝野瞩目的青年才俊;此刻,他却变成了一个朝不保夕的逃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一夜之间,一切已经恍如隔世。
昨日的三千繁华鲜衣怒马,当初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犹如骄阳下的冰雪刹那消融,亦似指缝间的流沙倏忽散尽,只剩这残阳夕照和荒山古庙,陪伴着他这个丧失了过去也看不清未来的一无所有的人。
这种感觉就像是从一场美妙的梦境中突然醒来,又像是从现实中突然跌入一个可怕的梦境。尽管萧君默是主动选择了这条路,可猝然发生的一切还是让他感到了一种庄周梦蝶般的恍惚和忧伤。
一只红顶白羽的鹭鸟从他的头顶低低掠过,丢下几声哀婉的鸣啭,惶惶然飞进了不远处的一片冷杉树林中。不知它是不是因为迷路而离开了同伴,但愿它能在夜色降临之前找到归巢。萧君默想,其实现在的自己比这只鹭鸟更加迷惘,因为前路茫茫,这场逃亡很可能没有归宿,但却随时随处都可能是终点。
当然,即便死亡随时可能出现,萧君默也并不会因此心生恐惧或顾影自怜,他只是希望在死神伸出冰冷的白爪攫住他之前,上苍能保佑他把该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破解《兰亭序》之谜,把辩才送到他想去的地方,然后为养父报仇,便是他接下来必须做的事,也是他无可推卸的责任。如果说在这些责任之外还有什么令他牵挂的,那便是楚离桑了……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淡下来,楚离桑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
萧君默察觉到动静,回头冲她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台阶,示意她过去坐。
见萧君默这么快就能自行活动,楚离桑既欣慰又有些意外。想来这玄甲卫也不是白当的,身体素质果然比一般人强得多。
方才他昏迷时,楚离桑抱着他喂粥,一点也不觉尴尬,此刻与他四目相对,却忽然有些羞涩。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了台阶的另一端。
“总算逃出来了,你和你爹有何打算?”萧君默问。
楚离桑茫然地摇了摇头。天下之大,她现在竟不知何处可以栖身,心中只觉一片怅惘。
“你爹既然选了这个方向,心里应该是有主意了。”
长安是大唐帝京,周边有四通八达的驿道通往天下各个州县。萧君默想,辩才既然选了东南方向,必是不打算回伊阙了,而是准备出武关、下荆楚,再沿长江往中下游行去。
其实从昨夜到现在,楚离桑一直有些迷糊。昨夜他们从长安东北面的龙首原逃出后,辩才便一马当先折往东南方向,并未跟她细讲要去哪里,然后便一路疾奔至此。楚离桑从未出过远门,也搞不清哪儿是哪儿,现在听萧君默这么一说,心想父亲肯定也不会毫无目的地乱走,定然已有明确去处,顿觉心安了一些。
“那你呢?你做何打算?”楚离桑问。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萧君默不假思索道,“既然把你们从宫里带了出来,自然要护送你们到目的地。”
“那……以后呢?”
昨夜这一番生死与共,早已拉近了楚离桑和萧君默的距离,所以她心里竟隐隐有一丝不希望他离开的感觉。
“以后?”萧君默一笑,“以后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吧。”
“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萧君默神色一黯:“原来还有我爹,可他不久前……亡故了。”
楚离桑有些意外,连忙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桓蝶衣,忍不住道:“其实你还是有亲人的。”
萧君默不解地看着她。
“你那个师妹,桓蝶衣,她好像……挺喜欢你的。”
萧君默一愣,赶紧道:“呃,她也可以算亲人吧,我和她从小一块长大,后来又一起在玄甲卫任职,所以,她就像是我亲妹妹一样。”
“是吗?”楚离桑表情怪怪的,“人家桓姑娘可是对你一往情深,你这么说,不是辜负人家了吗?”
萧君默咳了咳,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忙道:“咱们眼下还在关中,朝廷的人随时会追过来,待会儿恐怕得把你爹和满仓叫醒,咱们得连夜赶路。”
楚离桑不无担忧地看着他:“可你身上的伤……”
“我没事。”萧君默轻描淡写道,“干我们这行,受伤是家常便饭。要是受点伤就躺下,还怎么破案抓人?”
一说到这儿,萧君默马上想到自己眼下已非玄甲卫,而是玄甲卫追捕的对象,不觉苦笑了一下。楚离桑看出了他的心思,心中也觉歉然,便道:“都怪我们连累了你,毁了你的大好前程,还让你变成了逃犯。”
“这是我自愿的,怎么能怪你们呢?”萧君默道,“何况我之前不也害了你们吗?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咱们扯平了。”
“其实就算皇帝不派你来抓我爹,也会派别人来。我之前总是怪到你头上,这对你……有点不太公平。”
萧君默一笑:“你现在怎么如此通情达理了?”
楚离桑眉头微蹙:“听你这意思,好像我以前很不讲理似的?”
萧君默又笑了笑:“以前嘛,是有点。”
楚离桑柳眉一竖:“我哪儿不讲理了?”
“你自己回想一下,跟书生周禄贵打交道那会儿。”
楚离桑一听,这才想起跟那个“呆子”相处的一幕幕,顿时有些忍俊不禁:“那个呆子,迂腐木讷、傻头傻脑的,我不过是对他凶一点而已,哪有不讲理了?”
“你说得也是,那家伙确实有些呆傻,也难怪你凶他。”萧君默笑,“其实别说你了,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抽他两下。”
二人说笑着,仿佛把周禄贵当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边觉得好玩,一边又都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萧君默一声叹息:“现在想想,我倒宁可自己就是周禄贵。”
楚离桑虽然明知道那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但不时还是会想起他,现在听萧君默这么一说,发现两人居然都有同感,不禁也叹了口气:“那个呆子虽然有些迂,可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你是在夸我吗?”
“我是在夸周禄贵。”
二人相视一笑,但笑容中分明都有些无奈和伤感。
此时暮色已徐徐降临,山下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从几个方向朝山上围了过来。二人同时一惊,立刻起身。萧君默还有些虚弱,身子晃了晃。楚离桑要去扶他,萧君默摆摆手:“快把你爹和满仓叫起来,咱们得赶紧走。”
楚离桑跑进庙里叫醒了他们。米满仓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怎,怎么了?”
“追兵到了!”萧君默步履艰难地走进来。
米满仓一跃而起,满脸惊惶:“是,是玄,玄甲……”
“不是玄甲卫。”萧君默捡起地上的佩刀分别扔给三人,“应该是朝廷的海捕文书发到蓝田县了。你白天到村里买东西,肯定有人注意你了,所以县廨来人一问,马上就能猜到咱们躲在这里。”
“这,这么快?”米满仓双手紧紧抱着装满金锭的包裹,没接住萧君默扔过来的刀,佩刀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萧君默苦笑,只好帮他把刀捡起来:“已经比我预料的慢了。”
楚离桑一听,才知道萧君默方才忍着伤痛坐在外面,其实是在帮大伙放哨,心里不禁颇为感动,对萧君默又增添了几分敬佩。
“他们人好像很多,咱们要往哪里跑?”楚离桑焦急。
“法师,”萧君默问辩才,“白天你到后山采药,应该顺便探路了吧?”
辩才点点头:“没错,后山有一条小道,可以通往山里。我先去牵马。”说完率先从后门跑了出去。
“走!”萧君默一手抓着一把佩刀,肩上还背着包裹,行动颇为不便。楚离桑不由分说,把他身上的东西都抢了过来,然后又一把抓过米满仓怀里的包裹,没好气道:“东西给我,你去背萧郎!”
“不必,我自己能走。”萧君默道。
“你都瘸成这样了,还嘴硬!”楚离桑瞪他,“你想害死大伙吗?”
萧君默只好笑笑闭嘴。
米满仓一直盯着楚离桑手上的包裹:“你,可得,小,小心……”
“放心啦,丢不了你的!”楚离桑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叽叽,真是要钱不要命的主!”
米满仓嘿嘿一笑,这才背起萧君默。三人快步走出了破庙,辩才刚好把马牵了过来。四人各自骑上一匹,向后山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破庙前,一群举着火把的捕吏正带着百十个青壮村民从各个方向迅速逼近……
李世民一夜未眠,睁着血红的眼睛坐在两仪殿中,听着禁军侍卫进进出出奏报,却始终没有辩才父女的消息,气得掀翻了御案。等到禁军在太极宫中折腾了一夜,次日又在禁苑内外实施了地毯式搜索,最后仍旧一无所获,李世民才无奈地意识到:辩才父女跑了!
李世勣在四更时分得到了消息,慌忙起床,赶到宫中,与李安俨等禁军将领一起组织搜捕,同时细细询问了案情经过,随即向李世民奏报:劫走辩才的宦官米满仓及另两名被诛的宦官都只是从犯,主谋另有其人;且此人胆大心细、武功高强、计划周密,很可能是禁军的人。
李世民立刻命禁军清点人头,结果很快就报了上来:除当晚被杀的禁军士兵外,所有人员全部在岗。李世民沉吟半晌,忽然问李世勣:“你说主谋之人胆大心细、武功高强,难道不会是你玄甲卫的人吗?”
李世勣一惊,当即回衙署清查,发现除了外派执行任务的人员之外,唯一失踪的人竟然是萧君默!李世勣万万不敢相信萧君默会是这个劫走辩才父女的“主谋”,立刻把桓蝶衣找来,问她可知萧君默去向。
桓蝶衣一开始还强作镇定,不一会儿便眼眶泛红。李世勣心中大惊,连忙屏退左右,质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桓蝶衣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经过,不过隐瞒了萧君默等人最后的逃亡方向。
李世勣听完,如遭电击,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是日午后,李世勣硬着头皮入宫向李世民禀报,但只说萧君默失踪,不敢提及桓蝶衣。李世民闻言,也觉难以置信,马上命李世勣查抄萧宅。不料,玄甲卫的人赶到萧宅时,却见人去屋空,半个人影都没有。他们当然不知道,萧君默早在行动之前便给何崇九等下人仆佣全都发了遣散费,让他们各自回乡了。
如此一来,萧君默的嫌疑越发坐实。李世民雷霆大怒,立刻下令发布海捕文书,并命人画了辩才、楚离桑、萧君默、米满仓四人的画像,命驿马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发各道州县。
蓝田县距长安不过七八十里,当地县令日落前便接到了海捕文书。他不敢怠慢,立刻命所有捕吏全部出动,到下辖各村镇走访巡查,旋即在傍晚时分发现了可疑目标……
发布海捕文书的同时,李世民也给李世勣下了死令,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将萧君默等人捉拿归案。李世勣诚惶诚恐,连声请罪。李世民脸色铁青,冷冷道:“萧君默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儿,又是你最信任的属下,如今竟然背叛朝廷,你自然是难辞其咎!不过,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朕暂且不治你的罪,就看你能否戴罪立功,给朕一个交代了。”
李世勣汗流浃背,连连磕头谢恩,之后匆匆回到衙署,调集了十几路人马,沿长安通往四方的每一条驿道分头追捕。桓蝶衣虽然身为队正,却被摒弃在了这次任务之外。她知道,舅父一来是担心她的安全,二来也是怕她跟萧君默的关系会影响抓捕行动。
桓蝶衣没有去求李世勣,而是瞒着他偷偷出了城,来到了龙首原。
当她策马立于昨夜站过的那片高岗之上,泪水便再次模糊了双眼。她内心万分矛盾,既想赶快找到萧君默,又不知找到他以后该怎么办。最后,她只能告诉自己:先找到人再说。
从龙首原往东,分别有三条宽阔平坦的驿道:东北方向,出蒲津关,可前往河东、河北;正东方向,出潼关,可前往洛州及中原一带;东南方向,出武关,可下荆楚,前往长江中下游地区。
桓蝶衣极目四望,最终凭直觉选择了东南方向,拍马向原下驰去……
李世勣忙了一天,回到府中,不见桓蝶衣,忙问夫人。夫人说桓蝶衣傍晚候回来了一趟,匆匆打了一个包裹便又出门了,连晚饭都没吃,问她要去哪儿,只说是出任务。李世勣闻言,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孩子长大了,就只能由她去了。李世勣无奈地想,就像他万万没料到萧君默会去劫辩才一样,他同样无法阻止桓蝶衣去做她想做的事。恍惚间,他仿佛还能看到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缠在他膝下,吵着让他教他们武艺,可一转眼,这两个孩子便都已长大成人,有了他看不透、料不到的心思,也有了他们对自身命运的考虑和抉择。对此,李世勣又能怎么办呢?
除了在心里默默祈祷上苍,让它保佑这两个孩子平安无事之外,李世勣只能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发出苍凉一叹。
山间小道,崎岖难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萧君默四人摸黑行走了一个多时辰,确定身后没有追兵,才下马歇息,点了一堆篝火,然后围坐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行动。
“法师,”萧君默道,“您既然选了武关方向,应该是想好去处了吧?”
辩才想了想,模棱两可道:“贫僧是想到荆楚一带,去见几个老朋友。”
萧君默点点头:“既然如此,在下当陪同你们前往。”
辩才迟疑了一下:“萧郎,你舍命救出我们父女,贫僧万分感激,可眼下你伤势不轻,还是……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养伤吧。”
楚离桑看了父亲一眼,感觉他虽然话说得好听,其实却是想甩掉萧君默,心里老大不乐意,便道:“爹,你说得对,萧郎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咱们是该先陪他把伤养好,然后再上路。”
她故意在“陪他”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辩才一听,有些尴尬:“关键得看萧郎自己是什么想法。”
萧君默早已看出辩才的心思,便笑笑道:“既然法师急着要去找朋友,那在下跟着你们反而是个拖累。就照法师说的办吧,我找个地方养伤,你们抓紧上路。”
“不行!”楚离桑大声道,“你伤得这么重,我们谁也不能丢下你。”说完便冲米满仓眨了眨眼。米满仓会意,忙道:“对,不,不能丢,丢下你。”
“你还是去当你的富家翁吧。”萧君默笑,“有多远跑多远,别被我给拖累了。”
“你把满仓当什么人了?”楚离桑白了他一眼,然后看着米满仓,“满仓可是很讲义气的人,他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对不对满仓?”
米满仓被她一激,顿时挺了挺胸膛:“当,当然,我这人虽,虽说爱,爱钱,却也重,重义。”
萧君默听着他们一唱一和,又看看辩才愁眉不展的样子,知道自己没必要开口,便笑笑不语了。楚离桑不悦地看着父亲:“爹,你到底怎么想的?”
辩才回过神来,无奈一笑:“我的本意也是如此,万事都要等萧郎伤好了再说。只是,这荒山野岭、人地两生的,上哪儿找安全的地方养伤?”
楚离桑和米满仓闻言,也都有些茫然,不约而同地看向萧君默。
萧君默略一思忖,心中便有了主意。
桓蝶衣连夜赶到蓝田县城北门的时候,恰好遇见罗彪带着一队玄甲卫正要出城。
“蝶衣?你怎么来了?”罗彪诧异。
“大将军让我来给你和弟兄们搭把手。”桓蝶衣道,“怎么,不待见我?”
“哪能呢?”罗彪嘿嘿笑道,“有桓大美女做伴,这一路不就有趣多了吗?我罗彪求之不得!”
“你们怎么出城了?要去哪儿?”桓蝶衣没心思跟他瞎扯。
“蓝田县令查到他们的踪迹了,就在西北面的韩公坂。”
桓蝶衣一听,立刻掉转马头,鞭子一甩,朝西北方向疾驰而去。罗彪摇头笑笑,带着手下紧跟了上去。
约莫两刻之后,桓蝶衣和罗彪站在了韩公坂那间破败的土地庙内。一个蓝田县的捕头把情况大致介绍了一下,结论很简单:萧君默一行在这庙里待过,然后从后山的一条小道跑了。
“那你们干吗不追?”罗彪瞪眼。
捕头赔着笑:“那条山道崎岖难行,大白天都摔死过人,何况这黑灯瞎火的……”
“怕走夜路还干什么捕头?”罗彪骂道,“快走,给老子带路!”
罗彪硬逼着捕吏们打上了十几盏灯笼,快马加鞭地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山道旁发现了萧君默等人歇脚的地方,地上明显有烧过篝火的痕迹。
“从这条山道可以绕过蓝田县城吗?”桓蝶衣问捕头。
“已经绕过来了,咱们现在就在县城南边。”
“这条道通往什么地方?”
“那可就数不清了。前面那些山都有村子,到处都有岔道,山连着山,道连着道,卑职虽说是这儿土生土长的,也从没弄清楚过。”
桓蝶衣眉头微蹙,望着远方黑黢黢的群山,顿时有些茫然。罗彪在一旁嘀咕:“这么大一片山,得找到什么时候?”
“只要通知武关严防死守,别让他们出关,总能找到。”桓蝶衣说完,又一马当先地朝前驰去。捕头慌忙打着灯笼紧随其后。
“老大,”一个手下凑近罗彪,坏笑道,“瞧桓队正这急不可耐的架势,到底是抓逃犯呢还是追情郎呢?”
桓蝶衣喜欢萧君默,在玄甲卫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闭上你的鸟嘴!”罗彪大眼一瞪,“再乱放臭屁,老子就把你嘴巴缝上!”
深夜,长安青龙坊的石桥下。
王弘义负手立在渠水旁,身后的暗处站着玄泉。
“又是萧君默!”王弘义冷笑道,“看来这小子是跟咱们铆上了。”
“属下有负重托,还请先生责罚。”玄泉依旧用一种经过掩饰的声音说话。
王弘义沉默片刻,道:“责罚就免了,我知道,你已尽力。那两位牺牲的弟兄,要好生抚恤。”
“属下明白。”
“话说回来,萧君默弄这么一出,倒也不见得是坏事。”
“先生的意思是,他这么做,反而帮咱们守住了《兰亭序》的秘密?”
“正是。杀辩才是不得已的下策,他现在把辩才弄出来,其实是帮了咱们一个大忙。”王弘义转过身来,“知不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逃了?”
“据最新情报,应该是武关方向。”
“武关?”王弘义沉吟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很好!你要盯紧点,有任何进展随时奏报。”
“属下遵命。”
王弘义在长安的宅子,位于青龙坊东北隅的五柳巷,离石桥不远。宅子的位置很偏僻,青瓦灰墙,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占地面积很大,前后共有五进。这是王弘义十多年前买下的宅子,也是他在长安不为人知的主要据点之一。
将近子时,王弘义回到宅子,看见苏锦瑟已经做好了消夜在等他。
苏锦瑟这些日子都住在青龙坊,目的是照料王弘义的生活起居,尽些孝道。
她的亲生父母当年都是王弘义的得力手下,可她刚一出生,父母便在一次行动中双双身亡,王弘义遂收养了她,从此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自小就派专人教她琴棋书画、歌舞诗赋。几年前王弘义要派女子到长安平康坊潜伏,苏锦瑟便自告奋勇,执意要来。王弘义怕她被纨绔玷污,说什么也不同意,但苏锦瑟却一再坚持,说她只卖艺不卖身,吃不了亏。王弘义拗不过她,才勉强同意。
苏锦瑟拉着王弘义在食案前坐下,给他舀了一碗羹汤:“爹,您尝尝,这是我亲手做的冷蟾儿羹。”
王弘义笑着接过,舀起汤喝了一口,顿觉味道鲜美无比,不禁大赞:“锦瑟,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有女如此,为父夫复何求啊!”
苏锦瑟也开心地笑了:“爹要是喜欢,女儿天天给您做。”
“你要是天天在这儿给我做汤,魏王岂不是要吃醋?”
“爹,您怎么说话呢?”苏锦瑟娇嗔道,“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吃哪门子醋?”
王弘义微微一笑:“锦瑟,说到这儿,爹有一句话得提醒你,跟魏王在一起,只可逢场作戏,切勿动真情,知道吗?”
苏锦瑟一怔:“爹为何忽然说这种话?”
“因为,魏王只是咱们过河的一座桥,一旦到了对岸,桥也就没用了。既如此,你又岂可对他托付终身?”王弘义的口气有些冷。
苏锦瑟惊诧:“爹,您不是一直说魏王博学多识、聪明能干,是所有皇子中最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吗?”
“没错。”
“您不是还说过,要全力辅佐他夺嫡继位吗?”
“是的。”
“那您刚才……”
“锦瑟,看来爹有必要跟你交底了。爹的确看好魏王,也想扶持他继承皇位,但这些都只是手段,不是爹的最终目的。”
“那您的目的是什么?”
王弘义看着她,目光忽然变得森冷:“复仇。”
“复仇?”苏锦瑟悚然一惊,“您要对谁复仇?”
“你暂时没必要知道,只需记住,别对魏王动心即可。”
苏锦瑟神色一黯,低下了头。
王弘义眉头微蹙:“你不会是已经动了心吧?”
苏锦瑟抬起头来,勉强笑道:“看您说哪儿去了,女儿跟他交往,本来便是奉您之命,又不是出于儿女之情,哪有可能对他动心?”
王弘义又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道:“没有最好。对了,爹有一件事情,想交给你去办。”
苏锦瑟振作了一下:“您说。”
“二十多年前,平康坊有一座叫‘夜阑轩’的青楼,其中有一个叫徐婉娘的歌姬,你帮爹查查这个人,看她现在下落何处。”
“徐婉娘?”苏锦瑟不解,“您为什么突然要查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歌姬?”
王弘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爹当年在长安经历了一些变故,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未解。这个徐婉娘,便是唯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所以,爹希望你尽快找到她。”
“疑问?什么样的疑问?”
“你先别问这么多,等事情有了眉目,爹自然会告诉你。”
东宫,丽正殿书房。
李承乾与一名目光灼灼、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相谈甚欢。
男子五十多岁,文士装扮,但言谈举止间却有一种文士所没有的豪迈之气。他就是东晋著名宰相谢安的后人、天刑盟羲唐舵现任舵主谢绍宗。起初侯君集极力推荐此人,说他胸有丘壑、权谋过人,李承乾还不太相信,没想到几天前第一次晤面,两人便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
今晚是他们第三次会面,李承乾为了跟他深入交谈,甚至破天荒地不让李元昌在场,也没邀请侯君集。李元昌对此颇为不满,叫李承乾当心,别轻易相信江湖之人。李承乾一笑,说此人有卧龙凤雏之才,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什么叫“野有遗贤”。李元昌连翻白眼,大不以为然。
前两次,李承乾跟谢绍宗都是在丽正殿的大殿上会晤,今夜却特地安排在了私密的书房,也凸显了他对此人的重视。
“如今朝中形势复杂,魏王咄咄逼人,不知先生有何对策?”谈了这么多次,李承乾已经相信了谢绍宗的实力,便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切入了最核心的议题。
“承蒙殿下如此看重,谢某深感惶恐!”谢绍宗又客气了一下,才转入正题,“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殿下欲对付魏王,自然也得找准他的七寸。”
“魏王这人毛病是不少,虚伪,谄媚,自大,不过真要找他的七寸,怕是也不容易。”
“是人就有弱点,魏王自不例外。”谢绍宗笑了笑,“殿下,请恕谢某直言,前不久魏王利用称心一案对您下手,又何尝不是找准了您的弱点呢?”
李承乾有些尴尬,咳了咳。虽然谢绍宗这话非常直接,似乎不给人留面子,但恰恰就是这点对了李承乾的胃口。他向来讨厌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人,反而喜欢听这种难听的大实话。也许在这一点上,他算是继承了李世民的优点,所以像魏徵这种动不动就犯颜直谏的人,偏偏能够得到他们父子的倚重。
“先生所言不虚!”李承乾用爽快的口吻道,“那依先生看来,魏王的弱点到底是什么?”
“女人。”谢绍宗说得简明扼要。
李承乾不禁哑然失笑。
“殿下何故发笑?”
“喜欢女人也算得上是弱点吗?”
“喜欢一般的女人自然不是弱点,但如果身为皇子,却喜欢上了一个会触犯皇帝忌讳的女人,那便是弱点,并且是致命的弱点!”
李承乾顿时眼睛一亮,知道谢绍宗肯定是掌握魏王的什么机密了,忙问:“请先生说仔细一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此女名叫苏锦瑟,她的公开身份,是平康坊栖凰阁的一名头牌歌姬,但她的真正身份,却是冥藏先生王弘义的养女。”谢绍宗微笑道,“想必殿下也知道,冥藏几个月前在甘棠驿劫杀辩才,前几日又在白鹿原刺杀玄甲卫。试问,若是让圣上知道魏王在跟这样的女人交往,甚至有可能金屋藏娇,魏王是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承乾的眸子越发闪亮,惊讶地看着谢绍宗:“为何先生对苏锦瑟的身份和冥藏的内情如此了如指掌?”
谢绍宗拈须一笑:“不瞒殿下,那栖凰阁的老鸨,是谢某的眼线,尽管苏锦瑟伪装得很好,可谢某的眼线也不是瞎的;至于冥藏的内情嘛,既然同为天刑盟的人,谢某自然是略知一二。”
李承乾释然,得意一笑:“如此说来,我就算在东宫藏了十个称心,也不及他魏王在府里藏一个苏锦瑟啊!”
“殿下说得是。区区称心尚且让圣上那般雷霆大怒,更何况这个苏锦瑟!”
“好!”李承乾重重一拍书案,“那依先生之见,咱们该如何打这个七寸?”
“在下已经派人盯着魏王府了,苏锦瑟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谢绍宗道,“请殿下放心,谢某一定尽心竭力,想一个最周全的办法,帮殿下除掉魏王这颗绊脚石!”
正当李承乾在东宫与谢绍宗密谋的同时,李泰也正在魏王府书房里与杜楚客议事。
“你知道,你的侄子杜荷是什么人吗?”李泰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道。
杜楚客不屑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个眼高手低、外强中干的家伙,还能是什么人?”
李泰原本面色沉郁,听他这么一说,反倒忍不住笑了起来。
“怎么,我说错了吗?”
“没错,而且你还漏了一条。”
杜楚客不解:“哪一条?”
“他还是东宫派来的细作!”
“什么?”杜楚客睁大了眼睛,半晌才道,“我早知这小子不地道,却没料到他竟然如此险恶!”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这事不简单,殿下是怎么发现的?”
李泰沉默片刻,冷不防道:“你一直反对我把锦瑟接到府里来,殊不知我用心良苦啊。”
杜楚客眉头一皱:“这事跟苏锦瑟有什么关系?”
李泰笑了笑:“没有苏锦瑟,我也得不到这个消息。”
杜楚客大吃一惊:“殿下,这个苏锦瑟到底什么来头?”
李泰沉吟半晌,这才将苏锦瑟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杜楚客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您走的这是一步险棋啊,怎么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你肯定是一百个不答应,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杜楚客摇头叹气:“殿下,咱们现在跟东宫的较量正处在关键的时刻,半步都不能踏错啊!”
“正因为到了这种时刻,我才决定走这一步。”
“可是……”
李泰一抬手止住了他:“别说了,我今天不是要跟你商量这个的。”
杜楚客苦笑:“那殿下想商量什么?”
李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干掉杜荷。”
杜楚客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整个人腾地跳了起来:“殿下,您、您……”
“怎么,是不是我找你商量这事,算找错人了?”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急道:“殿下,既知他是细作,与他断绝来往便罢,何须做得这么绝呢?”
“看来我还真是找错人了,没顾念到你们叔侄情深。”李泰揶揄一笑,旋即拉下脸来,“也罢,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这件事,你就当从没听过。”
杜楚客黯然,良久后,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李泰看着他的背影,又淡淡说了一句:“月黑风高,路上小心。”
杜楚客闻言,冷不防打了个寒噤。
子夜时分,睡梦中的孟怀让被院子里那条大黄狗的狂吠声吵醒了。
他迅速下床,随手抄起终年放在床榻底下的一把陌刀,披衣来到了院子里。只见三个儿子分别拿着锄头、铁耙和钢叉,正如临大敌地站在院门后。
为防万一,孟怀让从小就告诉三个儿子:自己早年跟人结仇,仇家随时都可能找上门来,所以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警惕。
此时,被铁链拴着的那条大黄狗越吠越凶,拼命地上蹿下跳,说明现在门外来了陌生人,而且不止一个,否则它不会如此狂躁。
孟怀让示意儿子们靠边,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后,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突然,门上响起了不紧不慢的拍打声。
三个儿子越发惊恐,把手里的家伙高高举起。
“谁?”孟怀让沉声喝问。
门外沉寂了一小会儿,然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了进来:“寥朗无涯观。”
孟怀让一震,立刻示意三个儿子放下手里的家伙,旋即拉开门闩,打开了院门。
眼前是萧君默苍白如纸的脸,但脸上却是一个平静温和的笑容。
孟怀让咧嘴一笑:“寓目理自陈。”
数月前,孟怀让用萧君默给他的钱盖了前后两进的五六间大瓦房,外加一个大院落,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夹峪沟最富有的人。原本瞧不起他的村民们个个目瞪口呆,搞不懂孙阿大怎么平白无故就发了横财。很快,给他家三个儿子提亲的媒婆便踏破了门槛,连孟怀让本人都有好几个媒婆张罗着要帮他续弦。孟怀让哭笑不得,心中喜忧参半:既因扬眉吐气而感到快意,又因蓦然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中而深感不安。
萧君默方才摸进夹峪沟的时候,一直找寻记忆中那几间破茅屋,于是在大瓦房周围来回转了几圈,引得院里的大黄狗狂吠不已。他很纳闷,觉得自己的记忆应该无误,怎么就找不到呢?旋即想起给孟怀让留了二十锭金子让他盖房子,顿时哑然失笑。
对于萧君默等人的突然造访,孟怀让着实有些意外。尤其是这四个人的组合,怎么看都有些怪异:一个伤员,一个女子,一个老和尚,一个宦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能把这四个看上去如此不协调的人凑到一起,还迫使他们大半夜跑到这山沟里来?
当然,作为天刑盟无涯舵曾经的骨干成员,孟怀让深知这样的疑问是不便主动提的,只能等对方自己解释。因此,他便以道上的规矩行事,无言而热忱地接待了他们,并把三个儿子赶到了一间屋,连夜腾出四间瓦房要给他们住。萧君默看他那三个儿子都面露不悦,赶紧说不必这么多,两间就够。
双方推让了半天,萧君默一再坚持,孟怀让只好照他的意思办,安排了一间最大的给萧君默、辩才、米满仓三个人住,另外一间给楚离桑。
安排停当,孟怀让请萧君默尽快安歇,然后返身便要回房,萧君默叫住了他:“孟先生,您就不问问,我们为何深夜到此吗?”
孟怀让笑笑:“夜深了,有什么话,不妨明天再说。”
“有些话不说,难以安枕。”萧君默说着,径直走向堂屋。孟怀让只好跟了过去。
二人在堂屋坐定,萧君默开门见山道:“对不起孟先生,我们四个,现在都是朝廷全力追捕的要犯,走投无路,只好来投奔先生,可能会给先生惹来不小的麻烦。”
孟怀让没料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更没料到萧君默会如此直言不讳,愣怔了半晌,才道:“萧郎既如此坦诚,孟某亦复何言?你能把性命托付给我,那就是把我当兄弟,孟某深感荣幸!你们就安心在此住下吧,别的都不必多想。”
“多谢先生!”萧君默拱拱手,然后想着什么,微微迟疑了一下,“先生,还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向您坦白。”
“坦白?”孟怀让诧异,“萧郎所谓何事?”
“我不是无涯舵的人,也不是天刑盟的人。我上回对先生说的话,大部分都是假的。”萧君默平静地说完这句话,顿觉心中坦然许多——对于一个不顾自身安危也愿拿你当兄弟的人,你就不能再对他有任何欺骗和隐瞒,否则不但是侮辱了他,更是侮辱了自己。
这就是萧君默待人处世的信条。
孟怀让闻言,惊愕得站了起来:“你……”
“对不起先生,”萧君默苦笑了一下,“晚辈为了弄清家父被杀的原因,便追查到了《兰亭序》;而为了弄清《兰亭序》之谜,又不得已找到了先生,并且从先生手里取走了‘无涯之觞’。如果先生现在想讨回,我即刻奉还。”
孟怀让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回去,盯着他道:“羽觞之事暂且不提,我且问你,你们四人因何被朝廷追捕?”
“不瞒先生,晚辈原来的身份是玄甲卫郎将,数月前奉圣上之命,前往洛州伊阙追查一个隐姓埋名的和尚。此人法名辩才,是天刑盟盟主智永和尚的贴身侍从,也是天刑盟的左使……”萧君默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从押送辩才进京,遭遇甘棠驿劫杀,到父亲因盗取辩才情报被魏王杀害,自己被迫卷入其中,然后逐步破解《兰亭序》和天刑盟的种种谜团,最后冒死营救辩才父女等,都无所讳言、不折不扣地告诉了孟怀让。
孟怀让听得目瞪口呆,片刻后才道:“萧郎舍弃大好前程和荣华富贵,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之地,到底图什么?”
“心安。”萧君默淡淡道。
“心安?”孟怀让似乎不是很理解。
“就因为我抓了辩才,才导致他们家破人亡,倘若不救他们父女,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家父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而死,我除了报仇之外,更要弄清楚他拿命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否则,我这辈子同样也不会心安。”
孟怀让恍然,点点头道:“不错,如此看来,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比不得这‘心安’二字,萧郎做得对!”
“能得到先生的赞同,晚辈深感荣幸。”萧君默道,“对了,那枚羽觞……”
孟怀让一摆手:“不必提了。萧郎舍命保护左使,纵然不是天刑盟的人,却比本盟的弟兄更有情义,羽觞放在你那儿正合适,总好过被冥藏那种人夺去。”
萧君默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君默回到房间的时候,米满仓已经在土炕上睡死了,呼噜打得山响,辩才则没有躺下,而是在炕上打坐。萧君默知道,很多佛教出家人都有“不倒单”的习惯,即用坐禅入定代替卧床睡眠,只要修持得法,便会对身心大有裨益。萧君默上炕之后,索性也两腿一盘,开始打坐。
对于佛教的禅定,萧君默从小便有兴趣,平时若得闲暇,便会结跏趺坐、心专一境,渐渐也能获得身心调柔、寂静喜乐的受用。可是,今日一入坐,却一直未能进入安适之境。除了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外,脑中还不断回想这几个月来经历的种种,于是越发心潮起伏、万念纷飞。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辩才不知何时已经出定,而且仿佛看穿了他的心境,“萧郎,佛法的禅定,不是强求无念,而是觉知念头本无自性,故而任它起伏生灭,我自湛然寂静罢了。”
萧君默闻言,微微一笑:“法师倒是看得破,可也未必放得下吧?”
辩才也笑了笑,冷不防道:“萧郎不简单哪,才短短几个月,就查清了那么多天刑盟和《兰亭序》的秘密。”
“法师是不是怕我知道得太多?”
“这倒也不是,贫僧只是好奇,为何萧郎会对这些事情如此感兴趣?”
“法师真的想知道吗?”
“如果萧郎愿意说的话。”
“既然法师问起了,那晚辈也不相瞒。数月前,也就是晚辈和法师一起从洛州回京的时候,家父为了守护《兰亭序》的秘密,不幸亡故。晚辈救不了家父,但至少该查清他到底因何而死。”
辩才有些诧异:“敢问令尊是……”
“家父萧鹤年,公开身份是魏王府司马,真实身份是天刑盟临川舵成员,就是魏太师的手下。”
辩才恍然,忍不住叹息:“这么多人因《兰亭序》而牺牲了性命,萧郎何苦还要蹚这趟浑水呢?”
萧君默一笑:“很巧,魏太师也对晚辈说过这话。不过,晚辈没听他的。”
辩才闻言,不禁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即使为此牺牲性命,萧郎也在所不惜?”
“晚辈若是顾惜性命的人,现在会坐在这里吗?”
辩才点点头:“是啊,萧郎宁可抛弃大好前程,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救出贫僧和小女,此情此义,令人感佩,贫僧没齿难忘!”
“晚辈只是为了弥补良心上的亏欠,义之所在,为所当为,法师不必放在心上。”
辩才闻言,有些动容,旋即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犹豫多时才下定决心道:“萧郎,若蒙不弃,贫僧有一事相求。”
“法师请讲,只要晚辈力所能及。”
辩才笑了笑:“此事定然是你能力可及,只看你愿不愿意而已。”萧君默不解:“请法师明示。”
辩才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贫僧想将小女,托付给萧郎。”
萧君默心中一震,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郎,贫僧也是明眼人,小女对你的心思,贫僧看得出来,只是不知萧郎意下如何?”
萧君默保持着沉默。
辩才看了看他:“贫僧这话或许有些唐突,萧郎也不必现在就答应,不妨考虑一下再给贫僧答复。”
“法师,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点安歇吧,晚辈也睡了。”萧君默说完,赶紧躺下,背过身去。
辩才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继续闭目打坐。
萧君默万万没想到辩才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数月来与楚离桑在一起的一幕幕不断从眼前闪过。
事实上,自从在洛州伊阙的菩提寺前第一次邂逅楚离桑,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便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萧君默已经监控她一段日子了,对她的身份和基本情况了如指掌,而当楚离桑以女扮男装的面目出现时,萧君默颇觉有趣,便临时安排了一场“邂逅”——那天他以书生的身份演戏,楚离桑以男子的身份演戏,其间的碰撞和摩擦多属意料之外,由此生发的趣味也让萧君默始料未及。楚离桑的善良、率性、纯真、任侠仗义、敢作敢为,无一不让萧君默心有所动。从那天起,他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戏是假的,但他的用心和用情却是真的,萧君默甚至一度不想从“周禄贵”的身份中走出来,对自己玄甲卫的真实身份更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排斥和疏离。
然而,也正是从那时候起,假戏与真情在萧君默心中发生的撕扯便一刻也无法停止了,而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愧疚之情更是日夜啃噬着他的内心。随着后来真相的揭开,楚离桑平静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一家人天各一方,而后楚英娘又命丧甘棠驿,辩才和楚离桑相继被囚禁宫中,萧君默便再也无法承受良心的折磨,不得不放弃一切、铤而走险……
尽管成功救出他们父女极大地消解了心中的负罪感,可紧随而来的逃亡生涯却让萧君默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身为一个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逃犯,他要拿什么来保护楚离桑,更遑论给她一个平静而幸福的未来。
所以,此时此刻,当辩才蓦然提出要把楚离桑托付给他时,萧君默唯一的反应只能是逃避。说白了,一个自顾尚且不暇又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怎么可能坦然接受这种托付?又有什么勇气拿楚离桑的一生幸福来当赌注?
现在的萧君默,深知自己是一个没有资格付出情感,更没有资格接受情感的人。
黑暗中,萧君默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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