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软玉温香的绣榻上,身上盖着一件大红缎面的锦被。移目四望,这里居然是一个异常宽敞的山洞,洞里到处点燃着明晃晃的灯烛,所有陈设一应俱全,许多家具看上去甚至有些奢华。
这里应该就是华灵儿口中的千魔洞了,可她既然费尽心思把自己绑了来,为何不把自己关在牢房,反而如此优待?
萧君默翻身下床,看见自己居然穿着一身名贵的丝绸薄衫,显然是晕厥之后被人换掉了,也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动的手,不禁摇头苦笑。
“郎君醒了!”珠帘外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些细碎的脚步声走来走去,然后珠帘被哗啦一下掀开,四名侍女鱼贯而入,手上捧着衣衫鞋帽等物,毕恭毕敬地跪在他面前,为首一人道:“恭请郎君更衣。”
萧君默顿时浑身不自在,愣了愣才道:“更衣做什么?”
那侍女道:“大当家有令,若郎君醒了,便伺候郎君更衣,然后带郎君到议事厅去见大当家。”
“大当家?谁是大当家?”萧君默蹙眉。
“郎君去了便知。”
萧君默无奈,摆摆手:“行了,你们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大当家有令,奴婢们必须好生伺候郎君……”侍女坚持道。
“我一个大男人换衣服还得你们伺候?”萧君默不悦,“都退下,否则我哪里也不去!”
四个侍女面面相觑,最后只好放下手上的东西,躬身退下。
萧君默穿戴完毕,随侍女走出所住的洞室,惊讶地发现外面竟然是一条洞中河,早有一叶轻舟在恭候他,另有数十名黑衣武士各乘数艘小船负责押送。
船行河中,一路所见更是令萧君默大为惊诧。这个千魔洞竟然是个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溶洞,洞顶倒挂着无数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其中多数形态狰狞、状似鬼怪,萧君默想这一定便是“千魔洞”之名的由来。一行人坐船在蜿蜒曲折的河道中走了小半个时辰,随后弃舟登岸,又在迷宫一般的洞中走了至少二刻,最后登上数十级石阶,才来到了一座宫殿般的巨大洞室中。萧君默放眼望去,只见堂中有一座石砌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张铺着虎皮的石榻,一个身披戎装、英姿飒爽的女子,正端坐石榻之上,听着台下十几名黑衣壮汉在奏事。
她就是华灵儿。
看着眼前的一切,萧君默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能想到在秦岭的苍莽群山之中,会藏着这样一个别有洞天的所在?谁又能想到,橹船上那个千娇百媚、娉婷袅娜的弱女子,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威风凛凛、霸气逼人的女贼首?!
华灵儿显然已经看见了他,却视若无睹地继续与那些黑衣人议事。萧君默被一队武士押着,只能站在一旁干等。他百无聊赖地观察四周,但见这个洞至少有七八丈高,深度和宽度也都有三十多丈,简直可以媲美长安的太极殿了。华灵儿所坐石榻的后方,有一幅宽大的屏风,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十个草书大字,看上去像是一首诗。
他刚想认真看看诗文写着什么,却听华灵儿大声道:“就这么定了!吩咐下去,各堂口全部遵照此议执行,其他事改日再议,散了!”
随后,那十几名黑衣人依次从萧君默面前走过,退出了厅堂,领头一人赫然正是老艄公。他面无表情地瞥了萧君默一眼,便大步走了出去,仿佛船上的那一幕根本不曾发生。此刻想来,萧君默倒宁愿那一幕就是一场梦。可是,楚离桑、辩才和米满仓现在都生死未卜,丝毫容不得自己在此多愁善感。眼下必须打起精神来,好好跟这个女魔头周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萧郎昨夜可休息得好?”华灵儿从石榻上起身,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声音又恢复了昨夜的温柔娇媚,与方才的威猛霸气判若两人,“干吗在下面站着?上来说话吧。”
身后武士闻言,立刻一人一边抓住萧君默的胳膊,要把他带上去。萧君默两手一甩,把二人震退数步:“不必了,这儿挺好。”
华灵儿又笑了笑,抬脚走下高台,身后紧随一人,正是昨夜那个侍女。华灵儿径直走到萧君默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萧郎现在一定有满肚子问题想问奴家吧?”
萧君默迎着她的目光:“你是谁?为何抓我们?”
“奴家是华灵儿啊,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至于为何抓你们,答案很简单,五百金的赏格太诱人了,而我恰好又是个见钱眼开的人!”
果不其然,这个女贼首早就知道他们的身份了,所以才精心设下这个陷阱诱捕他们。照此看来,昨夜他和楚离桑在娑罗树下被抓的同时,辩才和米满仓肯定也在客栈里被擒了。萧君默不禁暗暗懊悔:自己终究还是太大意了!
其实,昨天他们沿着义谷道旁的山路潜行至丰阳城南渡口,一路走来都太过顺利了,顺利得超乎想象,同时也令人不安。萧君默很清楚,裴廷龙肯定早就赶到丰阳县等着他们了,所以一路上不可能不设下明卡暗哨层层堵截,可事实上一路走来,萧君默都没有任何发现。当时他便感觉不太对劲,但终究心存侥幸,于是没有多想便在渡口匆匆上了船。现在看来,华灵儿与裴廷龙定然早已合谋,因此玄甲卫才会毫不设防,让他们自己跳进华灵儿设下的陷阱,从而以最小代价抓获他们。
“看来萧郎已经猜到了,那我便直言相告吧。”华灵儿敛起笑容,恢复了干练果决的神情,“早在两天前,我便与裴廷龙达成了一个交易,我负责抓捕你们,把你们四人完好无损地交给他;他把五百金赏钱给我,同时默许我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然后,玄甲卫从此与我两不相犯,我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得找我麻烦。”
“好一个两不相犯!”萧君默冷笑,“他是官,你是匪,你们的交易只能是暂时的。等着吧,一旦你把我们交给他,回头他就会把你这千魔洞给剿了。”
“剿我?”华灵儿也冷冷一笑,“暂且不说剿我千魔洞得付出多大代价,就算裴廷龙剿得了我,他也断断不会剿。萧郎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裴廷龙跟你蛇鼠一窝、沆瀣一气吗?”
华灵儿咯咯笑了起来:“瞧萧郎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应该叫官民一家亲!当然,你想叫官匪一家亲也可以。不过自古以来不都这样吗?官和匪表面上势不两立,可只要有共同的好处,背地里不都是你来我往的吗?萧郎也是混过官场的人,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我懂,我当然懂。可你别忘了,今天裴廷龙可以为了这个好处跟你狼狈为奸,明天他也可以为了别的好处杀你个片甲不留。说到底,生杀大权还是在他手上,你不过是他利用的一颗棋子罢了。”
“对,你说得没错。他利用我,我利用他,人跟人打交道不就这么回事吗?其实被人利用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连被人利用的价值都没有。”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把我交给裴廷龙,趁我现在还值二百金的时候?”
“因为,我改主意了。”华灵儿忽然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靠近两步,柔声道,“不瞒萧郎,从昨天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动摇了,之后又见你是个扶危济困、有情有义的男人,我便彻底改主意了。说起来,你得感谢那几个小毛贼,要不是他们误打误撞横插一杠子,奴家也不知你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萧君默闻言,不禁苦笑。
昨夜在归安镇的那棵娑罗树下,他之所以到最后关头忽然对华灵儿产生了警觉,起因便是那三个毛贼。当时他去探虬髯大汉的脉息,手上便沾了某种香味,却又想不通一个粗汉为何会在身上使用香料,直到在娑罗树下闻到花香,他才猛然想起:在渡口登船之时,华灵儿靠在他怀里,身上散发的便是这种香味。于是,萧君默瞬间便把所有残片拼接到了一起:他以石子击打虬髯大汉时,华灵儿恰巧同时出手发射了银针,怪不得萧君默当时便注意到大汉的脖子怪异地扭动了一下,只是没顾上去细究;而华灵儿平时所用的香料,便是采自娑罗树,所以她身藏的银针暗器无形中便染上了香气;然后萧君默把掉进水中的虬髯大汉拖上岸,用手去探其脖颈,恰好摸到了银针射入的部位,因此香气便沾到了手上。
至此,萧君默才弄清虬髯大汉突然落水的原因,从而意识到华灵儿身怀武功,由此便知她此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假的,而再三央求他送她回家自然也是一场骗局。可是,等萧君默明白这一切时,为时已晚,因为他和楚离桑已经落入了华灵儿精心设计的陷阱……
此时,华灵儿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在说话,媚眼如丝,呵气如兰。萧君默窘迫,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你不就是为了钱吗,我是什么样的人跟你又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奴家不仅贪财,而且好色呀!”华灵儿眼波流转,笑靥嫣然,“像你这么好看又这么有男人味的人,自然是比金子更能吸引奴家!”
萧君默哭笑不得。世上竟然有人用“贪财好色”形容自己,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倘若不是现在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真是打死也不会相信。楚离桑说这个华灵儿的脸皮之厚堪比城墙,还真是一针见血,丝毫没冤枉她。
“不瞒你说,萧郎,”华灵儿又接着道,“当初在海捕文书上看到你的画像,我便觉得这个男子好生英俊,昨天在渡口看见你,越发觉得你的真人比画像英俊百倍,所以奴家便喜欢上你了,之后又见你正气凛然、重情重义,奴家就越发喜欢了……”
“那你打算拿我怎么办?”萧君默冷冷打断了她。
“跟我成亲,做奴家的压寨郎君!”华灵儿回答得十分自然。
萧君默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没晕过去。华灵儿这个女魔头,已经远远超越了他对“女人”的认知极限,让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留下我,裴廷龙那儿怎么交代?”萧君默现在真心觉得宁可死在裴廷龙手上,也好过在这儿当什么该死的“压寨郎君”。
“让裴廷龙见鬼去吧!”华灵儿哧哧笑着,“我华灵儿喜欢的人,谁也别想跟我抢。”
萧君默苦笑:“可你想跟我成亲,也得问我愿不愿意吧?”
华灵儿看着他万般无奈的表情,笑道:“倘若萧郎觉得自尊心受不了,那也好办,你来做千魔洞的大当家,奴家做你的压寨夫人!”
萧君默啼笑皆非,便道:“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得容我好好想想。”
华灵儿一听他松了口,登时大喜过望:“没问题,反正咱俩有的是时间。”
萧君默一边敷衍着,一边稳住心神,开始思考对策。然后,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高台的屏风上,那是他刚才来不及读的二十来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草书。才读了几个字,他便怔住了,眼中闪现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芒。
“东晋永和九年的徐州西曹华平,是不是你的先祖?”萧君默忽然问道。“徐州西曹”是个官名,乃徐州刺史佐官。
华灵儿正自眉飞色舞,闻言不由一愣:“萧郎何出此问?”
“你只需回答我是与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口气让华灵儿有点不舒服。
“如果是的话,咱们就有必要谈下去;如果不是,那你趁早把我交给裴廷龙。”
“跟我成亲很委屈你吗?”华灵儿不悦,“所以你宁可去死?”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华平是我的先祖。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君默眸光聚起,重新打量了她一眼,缓缓道:“我想说,倘若你把我们四人交给裴廷龙,那你便是背叛了你的先祖,愧对了你的身份!”
华灵儿莫名其妙,眉头一蹙:“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是天刑盟的人,跟你一样!而且与我同行的其他三人也都是!”
萧君默之所以敢肯定华灵儿是天刑盟成员,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屏风上的那首诗文:
愿与达人游,解结遨濠梁。狂吟任所适,浪游无何乡。
这是王羲之的密友之一、徐州西曹华平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诗。根据萧君默此前掌握的相关线索来看,只要是在兰亭会上作了诗的人,便一定加入了天刑盟,并且代表自己的家族成立了一个分舵。尽管萧君默并不清楚华平这个分舵的名号,但他完全可以确定,华灵儿便是这个分舵的传人。
华灵儿闻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也是天刑盟的人?这怎么可能?!”
“昨夜你的人去客栈抓我那两个同伴的时候,应该同时也取回了两个包裹,你现在马上叫人去拿来,里面的东西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华灵儿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便给了旁边武士一个眼色。武士快步跑了出去。片刻后,两个包裹便都取来了。“打开!”华灵儿下令。两个包裹当即打开来,一个里面全是金银细软,另一个里面除了少许铜钱、一卷《兰亭集》、一枚玉佩、火镰火石等物外,便是那只左半边的青铜貔貅——无涯之觞!
“那是本舵的羽觞,华舵主不妨验证一下,如假包换。”萧君默淡淡道。
华灵儿赶紧拿起那只青铜貔貅,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下,不得不相信了眼前的事实。
“这么说,你是‘无涯’?”华灵儿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他。
“正是在下。”萧君默很庆幸自己一直把吕世衡的这个羽觞带在身边,本来并没打算用它做什么,没想到现在却靠它救了命。“敢问贵舵名号?”
“浪游。”华灵儿答道,旋即想到什么,忽然有些紧张,“那其他三位是什么人?”
“两个年轻的是我的属下。”萧君默随口说道,“不过严格说来,我们三人都是那位长者的属下。倘若你也承认你是天刑盟的一员,那么自然,你也是他的属下。”
华灵儿越发惊愕:“他是谁?”
“本盟的左使,也是当年盟主智永离世后唯一委以重任的人。”
华灵儿大惊失色,禁不住喃喃道:“完了,完了……”
萧君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你已经把他们交出去了?”华灵儿的脸色瞬间苍白,黯然地点了点头。
萧君默双目圆睁,木立当场。
裴廷龙站在娑罗树下,抬头看着满树白花,鼻翼不时翕动,然后闭上了眼睛,一脸惬意而安适的神情。
薛安、桓蝶衣、罗彪等将官站在他身后,更后面是数十名玄甲卫,四周的树丛中则埋伏着多名弓手。
裴廷龙跟华灵儿约定好了,今日午时在这棵娑罗树下交易——华灵儿把萧君默等四人交给他,他则当场把五百金赏钱交给华灵儿。
眼看时辰就快到了,裴廷龙不禁有些兴奋。他很想知道,作为失败者的萧君默,待会儿出现在他面前时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又会说一些什么话;他更想知道,当这个昔日玄甲卫的“神话”就在他裴廷龙的手中破灭时,桓蝶衣、罗彪及所有追随过萧君默的人,脸上会做何表情,心中又会做何感想。
“蝶衣,你看,”裴廷龙指着树上那些洁白如玉的花朵,对桓蝶衣笑道,“这些花开得多美,咱们能在这儿跟萧君默做一个了结,真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将军,不是属下煞风景,”桓蝶衣冷冷道,“跟萧君默这个人打交道,不宜过分乐观,在尘埃落定之前,任何变数都可能存在。所以请恕属下斗胆说一句,将军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了,以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裴廷龙一听,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便讪讪道:“看来,时至今日,在桓队正的心目中,萧君默仍然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啊!”
“属下不懂什么神话,只是根据以往对他的了解,实话实说而已。”
“实话也好,神话也罢,”裴廷龙望着远处的乌梁山,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再过片刻,答案自会揭晓。蝶衣,就让我们共同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吧!”
老艄公姓庞,千魔洞的人都叫他庞伯。此刻,庞伯正带着一队人手,策马行走在乌梁山的山道上。队伍中间有一辆囚车,车上关着五花大绑的楚离桑、辩才和米满仓。
从昨夜昏迷之后,楚离桑便再也没见到萧君默了,也不知他现在下落何处、是生是死。回想起这些日子在逃亡路上和他生死相依的一幕幕,楚离桑心里便充满了温情和感伤。就在昨天,她还在幻想着某一天,自己能和萧君默相拥着坐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某个远离阴谋、杀戮和纷争的地方,听萧君默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老情话。然而现在,一切都变成了梦幻泡影,即便她只想和萧君默死在一起,都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
而一手撕碎她全部幸福的人,便是那个厚颜无耻、卑鄙阴险的华灵儿!
一想到她,楚离桑便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自从昨天在渡口见到华灵儿的第一眼起,楚离桑就对她颇为反感。首先固然是因为这个女人总像个骚狐狸一样,在萧君默面前发嗲撒娇,让楚离桑心生醋意;其次则是华灵儿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楚离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还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受到了。只可惜,萧君默和父亲这两个大男人,却总是顾念着什么做人的道义,对这个华灵儿丝毫没有防备,才落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时节已是夏天,明晃晃的太阳高悬中天,周遭热气蒸腾,囚车中的三人不免大汗淋漓,神志渐渐昏沉了起来。米满仓耷拉着脑袋,随着囚车的晃动左右摇摆,紧接着头往下一勾,整个人便瘫倒了。楚离桑和辩才同时一惊,连叫了几声,可米满仓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停车,他晕过去了,快拿点水来!”楚离桑大喊。
庞伯勒住缰绳,回头看了看,给了手下一个眼色。
车队停了下来。一个武士打开囚车,爬了上去,一手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水袋,另一手扶起米满仓的脑袋,咕噜咕噜给他灌水。突然,楚离桑挣脱绳索,唰地一下抽出武士腰间的佩刀,飞快砍断米满仓身上的绳子,然后横在了武士的脖子上。米满仓翻身坐起,对着武士嘿嘿一笑,随即解开了辩才。
庞伯等人大吃一惊,纷纷抽刀,将囚车团团包围,可手下被楚离桑挟持着,他们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楚离桑厉声道:“牵三匹马过来,再加三袋水,然后你们全都退到十丈外,快点!”
庞伯不慌不忙道:“楚姑娘,老夫很好奇,你是如何挣脱的?”
楚离桑冷笑,左手一扬,一个东西飞了过来。庞伯接住一看,居然是一根铁钉。
“这是你们车上的,现在还给你。”
庞伯恍然,想必楚离桑是生生拔出了囚车上的钉子,然后一点一点地割断了身上的绳索。“楚姑娘身手不凡,老夫佩服。不过,你刚才的要求,请恕老夫难以从命。”
“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他?”楚离桑手上加了一分劲,刀刃陷入武士的皮肤中。
“老夫当然怕,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过,倘若是为了顾全大局……”
“为了所谓的大局你就可以让他死吗?”楚离桑大声打断他,“如此罔顾他的性命,还算什么兄弟?”
“楚姑娘误会了。”庞伯正色道,“不是谁罔顾谁的性命,而是我们当中的每一位弟兄,都有慷慨捐生、宁死不屈的气节。所以,你要杀他,老夫会怕,但他自己却不怕。”
楚离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武士道:“姑娘要杀便杀,不必废话。我若皱一下眉头,便不算英雄好汉!”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辩才也颇感诧异,不禁和楚离桑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华灵儿手下的这伙山贼竟然会有如此视死如归的勇气。辩才立刻意识到,这绝非一般打家劫舍的山贼。可是,他们明明占据着乌梁山,盘踞在千魔洞,不是山贼又会是什么人呢?
手上的人质不怕死,楚离桑倒犯了难。她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并不想杀他,现在人家挺着脖子让她杀,她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正僵持间,山顶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离桑扭头一看,只见十几骑正从山道飞驰而来,当先一人居然是萧君默,不禁又惊又喜。可等她定睛细看,却见萧君默穿着一身锦衣华服,显然没被当成囚犯对待,心里大为狐疑,然后又见那个华灵儿竟然与他并辔而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离桑,放手,大家都是自己人!”萧君默远远大喊。
楚离桑闻言愈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向华灵儿屈服了,还不如自己手上这人来得有气节。
“萧君默,你要把她当自己人是你的事,别扯上我!”楚离桑恨恨地喊了回去。
转瞬间,十几骑便已疾驰而至。萧君默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离桑,你听我说,他们跟咱们一样,也是天刑盟的人。”说着暗暗朝她眨了一下眼。
楚离桑没想到有这种事,一时愣住了。辩才迅速反应过来,忙道:“桑儿,把刀放下,看来的确是一场误会。”楚离桑无奈,这才把刀放了下来,可看向华灵儿的目光却犹如一把更锋利的刀。随后,萧君默跟他们大致讲述了事情原委,而华灵儿也对庞伯做了解释。众人尽皆释然,旋即决定仍分两路:华灵儿带萧君默四人暂回千魔洞,庞伯依旧下山去见裴廷龙,不过任务已有所不同。
楚离桑一听还要回去,顿时不悦:“咱们被骗得还不够惨吗?为什么还要回去?”
“现在裴廷龙和玄甲卫就在山下等着咱们,自然得先回山上再做打算。”萧君默道。
华灵儿走了过来,一脸歉然道:“楚姑娘,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这才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跟你自己人?”楚离桑余怒未消,“别跟本姑娘套近乎,鬼知道你是不是又憋什么坏心眼!”
华灵儿赧然一笑,拱拱手道:“是,楚姑娘骂得对,在下的确做错了事,还请原谅。”说完转向辩才,单腿跪下,双拳一抱:“属下浪游分舵华灵儿,拜见左使!”辩才赶紧扶起她:“华姑娘快快请起,贫僧只是一介方外之人,早就不是什么左使了。”
楚离桑见此刻的华灵儿言行磊落、举止豪爽,与昨夜那个搔首弄姿、阴险诡谲的女子完全判若两人,不禁大为诧异。
华灵儿最后环顾四人,再度抱拳,朗声道:“昨夜一事,是在下犯了大错,让诸位受委屈了,我已在山上略备薄酒,给诸位压惊,也权当向各位赔罪!”
裴廷龙万万没想到,他在大太阳底下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等到的,竟然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给他捎来的口信,说昨夜行动不慎,让萧君默四人给跑了。
“华灵儿自己怎么不敢来?”裴廷龙强压着内心的万丈怒火,死死盯着庞伯,“就派你这么个老东西来敷衍本官,她是不是活腻了?”
庞伯不卑不亢,抱拳道:“裴将军息怒,敝当家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特命老朽全权代表,向将军致以十二分的歉意!敝当家说了,改日一定亲自登门,专程向裴将军谢罪。日后不论将军有何吩咐,凡我千魔洞上下人等,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这么几句屁话,便想把本官打发了?”裴廷龙猛然揪住庞伯的衣领,“说,华灵儿是不是私自把人犯给放跑了?”
“回将军,绝无此事!的确是萧君默等人太狡猾,所以才没有上钩……”话音未落,庞伯便被裴廷龙当胸一脚踹飞了出去,跌到了两丈开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身后十几名武士见状,纷纷拔刀要冲上来。庞伯伸手一拦,厉声道:“都给我退下!把刀收起来!”众武士不得不止住脚步,收刀入鞘,却一个个义愤填膺。玄甲卫这边,薛安和众甲士也尽皆拔刀在手,十分警惕地盯着对方。
“上啊!干吗不上了?”裴廷龙大笑了几声,笑得一脸狰狞,“本官就站在这里让你们杀,来啊,全都上来!”
庞伯捂着胸口站起来,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裴将军,老朽既然奉敝当家之命前来,便一切听从将军发落,若将军要治罪,请冲老朽一个人来!”
“冲你来?你算老几?”
“回将军,老朽虽然不才,但也忝列千魔洞第二把交椅,华大当家不在的场合,老朽说话还是算数的。”
“是吗?”裴廷龙斜眼打量着他,“你是千魔洞的二当家?那本官岂不是失敬了?”
“不敢。将军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裴廷龙又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很好!既然你可以代表千魔洞,那你现在就跪下,给本官磕十个响头,自打十个嘴巴,之后本官再告诉你该做什么。”
庞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时愣住了。
一旁的桓蝶衣原本便已看不过眼,此时更是忍不住了,便走上前来:“将军,杀人不过头点地,您没必要这样羞辱一位老者。倘若千魔洞触犯了朝廷律法,该剿还是该抓,自可交给当地官府处置,本卫的职责是抓捕萧君默等人,属下认为不必在此跟他们纠缠。”
庞伯知道她是在帮自己解围,不禁投给了桓蝶衣感激的一瞥。
裴廷龙沉默半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几下,无声一笑:“嗯,桓队正言之有理。二当家的,还不赶快谢谢桓队正?”
庞伯连忙向桓蝶衣致谢。
“二当家,不知你平时用哪只手拿刀?”裴廷龙面带笑容问道。
庞伯一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想应该是这只吧?”裴廷龙忽然抬起庞伯的右臂,“举着别动。”
庞伯正自纳闷,裴廷龙突然抽刀,凌空劈下。伴随着一声惨叫,庞伯的右臂瞬间飞离躯体,鲜血喷溅而起,一串血点喷到了裴廷龙脸上。后面的众武士大惊失色,慌忙冲上来扶住庞伯,同时拔刀出鞘,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薛安及众甲士也立刻挥刀冲了上来,双方形成了对峙之势。
桓蝶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不觉捂住了嘴。
裴廷龙阴阴地盯着庞伯:“断你一臂,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回去告诉华灵儿,不管萧君默是不是她放跑的,本官只给她三天时间;三日之内,必须把萧君默四人亲自绑到本官面前,否则的话,本官就踏平你们千魔洞,一个不饶!”
说完,裴廷龙转身,示意薛安撤退,然后走到桓蝶衣身边,附在她耳旁道:“蝶衣,我不喜欢你当众令我难堪,今天的事,就当是最后一次,我希望下不为例。”
桓蝶衣看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夏季的清晨,天亮得特别早。
最后一通晨鼓余音未绝,索伦斯便乘坐马车离开了普宁坊的祆祠,车后跟着四名波斯护卫。他先是来到了西市北边的醴泉坊,带着护卫进入了该坊的祆祠,与该祠的祭司和教徒略加攀谈后,便从后门出来,登上早已准备在此的另一套车马;接着,一行人又来到醴泉坊东边的布政坊,同样是进入祆祠,与祭司简单交谈后从后门出来,又换了车马;然后,他们又穿过大半个长安城,来到了靖恭坊的祆祠,仍旧进行了这套动作,最后才向北边的永兴坊,即索伦斯今天真正的目的地行去。
表面上,大祭司索伦斯就像是在巡回视察,实际上是在尽可能摆脱跟踪者。
果不其然,尽管王弘义和韦老六早就在四座祆祠的前后门都安排了人手盯梢,最后还是让索伦斯给溜了。因为出入每座祆祠的信徒都很多,其中不乏富商大贾,所以前后门都是车马云集,王弘义的手下很难认出索伦斯换乘了哪辆马车,就算侥幸跟上了,也很容易在下一座祆祠被甩掉。
日上三竿的时候,索伦斯一行才缓缓进入永兴坊的东门。他们又故意在坊门边停了一会儿,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继续前行,最后来到了忘川茶楼。
昨天下午索伦斯便已命人发送了紧急会面请求,所以此刻,二楼东边第一个雅间的窗台上,赫然摆着三盆醒目的山石。同时,一辆熟悉的马车也已经停在了茶楼门口。索伦斯想见的那个人,显然已经到了。
伙计领着索伦斯径直来到了二楼雅间的门口。对过暗号后,索伦斯推门而入,魏徵带着一脸和煦的笑容起身相迎:“大祭司,好久不见。”
索伦斯也笑着拱拱手:“让太师久等了。”
他和黛丽丝前些天在密室中提到的“先生”,正是临川先生魏徵。不过,索伦斯并不是天刑盟临川舵成员,而是魏徵多年的密友。
二人落座,魏徵亲自为索伦斯煮茶,一番叙之后,索伦斯便有些急切地道:“太师,果然如你所料,冥藏舵的王弘义出现了。”
魏徵不慌不忙地为索伦斯的茶碗又添了一勺热茶,才淡淡道:“是为徐婉娘来的?”
“正是。”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心想窥破那个秘密啊!”
“太师,你曾经说过,一旦那个秘密被掀开,长安必然会有一场动荡,如今你是否依然这么认为?”
“是的,毫无疑问。如果这个秘密被王弘义所利用,再跟当下的诸王夺嫡搅在一起,局势将会更加复杂,最坏的结果,怕是玄武门的血腥一幕又将重演。”
“斗转星移,一晃就是十六年,可当年隐太子及五位皇孙罹难的惨状,至今还是历历在目啊!”一想到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索伦斯便立刻伤感了起来。
魏徵也被他感染了,眼圈微微泛红:“大祭司如此重情重义,想必隐太子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索伦斯把目光转向窗外,陷入了回忆:“想当年,我教面临劫难,若非隐太子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我教早已不复存在了。所以,隐太子对我教的大恩大德,我索伦斯万死难报;我教在大唐的数万信众,更是要世世代代传颂他的恩德……”
索伦斯所言的“恩德”,缘起武德八年。那一年上元灯会,当朝宰相裴寂的族人在观灯时,车马冲撞了几名祆教徒,双方起了争执,继而发生肢体冲突,裴寂族人悍然打死了两名教徒,结果被一群祆教徒抓住,绑送到了万年县廨。不料,次日那几个族人便被无罪释放了。祆教徒们义愤填膺,聚集了数千人到朱雀门下伏阙请愿。裴寂趁机禀报高祖李渊,称祆教徒聚众作乱。李渊大怒,不但命武候卫驱散了请愿人群,而且听从裴寂之言,准备下诏取缔祆教,拆毁天下各道的所有祆祠,全面禁止百姓信仰祆教。
此令若行,对祆教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危急时刻,太子李建成得知消息,立刻入宫面奏李渊,据理力争,陈述利害,终于让李渊收回了成命,随后又命万年县廨依法处置了裴寂族人。濒临灭亡的祆教就此躲过一劫,索伦斯及万千教众无不对李建成感恩戴德……
“大祭司,斯人已逝,往事已矣,你也不必过于伤感。”
听到魏徵之言,索伦斯才慢慢收回思绪,歉然道:“太师说得对,是我失态了,差点误了正事。”随后,他便将黛丽丝获取的有关王弘义的情报一一告诉了魏徵。
魏徵听完,眉头紧锁:“王弘义居然搭上了魏王,果然是来者不善哪!”
“眼下的局面,与武德九年何其相似!”索伦斯苦笑,“我教崇信善恶果报,以如今的情势看来,当年秦王造下的杀孽之债,恐怕就要由他的儿子们来偿还了。”
魏徵微微不悦:“大祭司此言差矣!今上自登基之后,虚怀纳谏,励精图治,一手造就了当今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要说有什么债,他不是也已经还了吗?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让老百姓安居乐业更大的善呢?大祭司对隐太子的情义,老夫完全理解,但你若是把对隐太子的敬重和追思,化成对今上的仇恨和诅咒,那跟王弘义这种人又有什么分别?”
索伦斯大为惭悚,连忙拱手道:“太师所言极是,是我太过狭隘了,缺乏太师着眼天下、心系万民的胸怀,惭愧惭愧!”
“大祭司也不必自责,如今你冒着危险完成了当初咱俩共同制订的计划,便是对社稷安宁做出了贡献,已然是功德一件;另外,你今天提供的情报也非常及时且至关重要,老夫应该向你表示感谢才对。”
索伦斯摆摆手,这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当年,为了保护徐婉娘以及她身上的秘密,魏徵和索伦斯便联手编织了一张“罗网”。这张网一头挂在夜阑轩,一头挂在祆祠,最外圈是秀姑,第二圈是黛丽丝,第三圈是索伦斯,网中央则稳坐着魏徵。一旦有人想追踪徐婉娘,就会自投罗网,变成他们的猎物。当初魏徵便做了预判,最有可能撞在这张网上的人就是王弘义。就此而言,这张网便不仅是徐婉娘的保护网,更是魏徵精心布置的一张警戒网:一旦王弘义触网,就等于自动暴露并触发警报,魏徵便可以掌握主动,从容应对。
“黛丽丝是否已安全转移?”魏徵问道。
索伦斯点点头:“太师放心,今天一大早,我便派人护送她出城了。”
“那大祭司自己是否也已安排?”
索伦斯一笑:“这就更无须太师操心了,我已决定去广州,那里商贾云集、融通四海,正是传教的好去处。”
“为了徐婉娘之事,让大祭司和黛丽丝不得不避祸远行、离开长安,老夫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太师切莫这么说,这是我和黛丽丝的自愿选择,也是对隐太子的在天之灵所做的微不足道的报答,我们心甘情愿。”
魏徵有些动容,又给他添了些热茶,然后端起茶碗:“来,老夫以茶代酒,祝大祭司和黛丽丝一路顺风,更祝愿你们能够早日归来!”
二人喝完茶,索伦斯正待告辞,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那王弘义的养女苏锦瑟,眼下还关在我祠,依太师看,当如何处置?”
魏徵略微沉吟:“你再辛苦一趟,把她带过来,我自有主张。”
长安西城墙最北的一座城门,名为开远门,是隋唐丝绸之路的起点。
从开远门出发西行,经河西走廊,出敦煌玉门关,便可到达高昌、焉耆、龟兹、疏勒、于阗等西域诸国,再往西行,可远抵波斯、大食、拂菻等。通过开远门外的驿道,一支支驼队把唐朝的丝绸、瓷器源源不绝地运往西域,而西域的胡商则把大量的香料、珠宝、药材等运到长安,所以在这条大道上,一年到头驼铃叮当、车马骈阗,来往商旅络绎不绝,交通极为繁忙。
这天清晨,晨鼓响过,坊门刚刚开启,一支胡人商队便从普宁坊的西坊门匆匆出来,径直穿过开远门,走上了通往西域的驿道。一个头戴帷帽、面遮薄纱、身着白衣的波斯女子策马行走在商队中,不时环顾四周,神色显得十分警觉。
她就是黛丽丝。
普宁坊的祆祠除了前后门外,还有一条地下秘道通到了隔壁街的一个货栈。黛丽丝正是通过这条秘道离开了祆祠,然后以商人身份跟随商队从货栈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踏上了前往西域的道路。纵使祆祠四周埋伏了无数双眼睛,也无从发现她早已金蝉脱壳。
从货栈出来的这支商队,表面上与其他胡人商队没什么区别,也用驼马拉了不少货物,实际上却是索伦斯专门安排的一支护卫队,唯一的任务便是把黛丽丝隐秘而安全地送到焉耆。
随着商队向西愈行愈远,黛丽丝心中的警觉和不安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却是越来越强烈的眷恋和不舍。
就像前些天向索伦斯表露的一样,黛丽丝虽然是一个出生在西域的波斯人,却早把大唐长安视为自己唯一的家。从八岁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繁华富庶、雄伟壮丽的城市,如今突然要与它分别,黛丽丝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就空了,空得就像此刻头顶上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穹。
当然,比这座城市更让黛丽丝难以割舍的,就是那个被她唤作姨娘的女人。
黛丽丝对自己的生母完全没有记忆。从记事起到八岁前,“娘”这个称呼就是恐怖的代名词,就是呵斥、鞭打、羞辱、凌虐的混合物,直到遇见了徐婉娘,她才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被呵护、被疼爱的感觉,才知道什么是安全、温暖和无忧无虑。在她心目中,美丽慈祥的徐婉娘早已是自己的母亲,可她每次开口称呼,却都没有勇气把“姨娘”前面的那个“姨”字拿掉。
从十六岁成为祭司之后,差不多十年以来,黛丽丝每个月都要到怀贞坊那座幽深僻静的二层小楼中,和徐婉娘一起住上几日,跟她聊一些家长里短,讲一讲坊间趣闻。她看着姨娘眼角的鱼尾纹一年比一年深,看见淡淡的白霜渐渐染上姨娘的双鬓,但她那美丽而娴静的神情,还有那慈祥而温暖的笑容,却依旧是黛丽丝八岁那年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见的那样。
昨天黛丽丝央求索伦斯,允许她最后去一次怀贞坊,再帮姨娘梳一次头,再跟她讲一回坊间的趣闻逸事,可索伦斯却异常严厉地否决了:“倘若你不顾惜自己和徐婉娘的性命,那你就去吧!”索伦斯说完这句话便拂袖而去,把黛丽丝扔在原地愣了好久。
那一刻,黛丽丝拼命忍住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可此时此刻,不争气的泪水却早已在面纱后面爬了一脸。
当雄伟的长安城在身后的地平线上渐渐变成一抹灰黄,黛丽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掉转马头,向来路飞驰而去。护卫队的十几个人瞬间傻了眼。为首护卫反应过来,赶紧命几个手下把驼马队带到前面的驿站待命,然后带着其余手下掉头追赶。
看着身下的坐骑风驰电掣地朝着长安飞奔,听着两旁的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黛丽丝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从成为祭司的那一天起,她便一次也没有违抗过索伦斯的命令。可这一次,她却义无反顾地违背了。
现在,她只想回到怀贞坊的那座二层小楼,再帮姨娘梳一次头发,再陪她说会儿话,而当最后告别的时刻到来时,她一定要把“姨娘”前面的那个“姨”字拿掉,只叫出后面那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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