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大觉寺的寺门上贴着荆州府廨的封条。
深夜子时,一道黑影敏捷地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寺内。黑影先是来到天王殿后的放生池旁站立了片刻,然后返身折回到天王殿前,蹿上了一棵茂密的槐树,未久又跳到了另一棵槐树上。随后,黑影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摸遍了庭院里的七八棵槐树,这才跳下来,径直朝寺院后部奔去。
因寺院被封,庙里的和尚全被抓走,此时的大觉寺显得寂静而阴森。
黑影迅速来到大雄宝殿后面的法堂,挑开一扇长窗,翻身而入。
黑暗中,一根蜡烛被火镰点亮。黑影举着蜡烛,绕过讲经台,来到了法堂的后部。借着蜡烛的微光,可以看见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黑影扫视了一下,似乎没找到想找的东西,便来到另一边的角落。很快,在一扇破旧屏风的后面,黑影发现了目标——墙角里放着一口两尺多高的椭圆形陶缸,上面盖着缸盖;缸体表面是一层黄绿色的青釉,上面绘有荷花、祥云、仙鹤等图案,还有“佛光普照”的字样。
这就是佛教寺院特有的“坐化缸”,也叫和尚棺。一些得道的和尚盘腿坐化后,便被置入这种缸中,遗体四周通常会放入木炭、石灰、香料等物,用来除湿防腐,然后用缸盖密封,最后再将整个坐化缸埋入土中安葬。
黑影将缸盖取下,举烛一照——果然不出所料,这正是玄观的坐化缸!
此时,玄观正端坐缸中,与昨夜在方丈室所见的情状无异。黑影发现,缸中居然没有放入木炭、香料等物,显然是寺里的和尚们被仓促抓走,来不及放入这些东西。
黑影举着烛火静静地看了玄观片刻,回身到讲经台那儿取来一副铜磬,然后在玄观的耳边敲了一下:叮……
磬声清脆悠长,在空旷的法堂中久久回响,余音绕梁。
在黑影的注视下,玄观慢慢有了轻微的呼吸,苍白的脸色也渐渐转成红润,最后倏然睁开眼睛,与黑影四目相对。
“方丈这一坐,打算坐到什么时候?是弥勒下生的龙华三会吗?”黑影笑道,正是萧君默的声音。
“龙华三会”是一个著名的佛教预言,指的是佛陀入灭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菩萨自兜率天下生人间,出家学道,坐于翅头城华林园中龙华树下成正等觉,前后分三次说法;昔时于释迦牟尼佛的教法下未曾得道者,至此会时,可悉数得道。
“贫僧倒是想啊,只可惜没那份功力。”玄观也淡淡笑道。
“方丈的功力已经很惊人了,否则裴廷龙那么精明的人,岂会被你骗过?”萧君默对佛教禅定素有研究,他知道,一些禅定功夫特别深的修行人,一旦入定,呼吸和脉搏都会停止,只靠全身的毛孔进行呼吸。玄观显然就有这种功夫,所以才能骗过裴廷龙。
“骗过了裴廷龙不假,却还是没能瞒过萧郎的火眼金睛啊!”玄观说着,轻盈地跳出了陶缸,“朝野盛传,说萧郎目光如炬、断案如神,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丈谬赞了,晚辈到现在才察觉,实属迟钝,还谈得上什么目光如炬?”
“萧郎是如何发现贫僧有诈的?”玄观颇为好奇。
萧君默将之前在客栈里讨论的种种疑点简要说了一遍,最后道:“发现遇刺一事很可能是你一手策划的之后,我原本以为,你是想以死摆脱胁迫,可后来却发现,你既然可以设计一场如此逼真的刺杀,又何必轻易捐生弃命呢?于是我便把昨夜之事仔细回顾了一遍,终于发现漏掉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什么细节?”
“你流的血太少了,而且凝固得太快,这不合常理。”萧君默道,“一般人如果是心脏中刀,不但流血量大,并且根本无法止住,可你却一转眼便止了血,这就说明,你中刀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心脏。可问题是,那把匕首明明刺入了你的左胸,看你伤口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心脏,这又如何解释?我为此困惑多时,最后才忽然想到:为什么人的心脏都必须长在左边呢?多年以前,我曾听家父说过,这世上有极少数人,心脏位置与常人相反,不是在左边,而是长在了右边。于是我便断定,玄观方丈你,便是这种世间少有的异人之一。所以,你并不是要死给裴廷龙看,而是要以假死来诈他,让他不再打佛指舍利的主意,对吗?”
玄观闻言,不禁拊掌而笑:“妙极,妙极!萧郎实在聪明,贫僧佩服!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胁迫我的人是玄甲卫的裴廷龙呢?”
萧君默神色一黯,苦笑道:“按说我早就该发觉了,到今天才想到,其实是一个很愚蠢的失误,实在不可原谅!”
“萧郎何出此言?”玄观不解。
萧君默随即解释了原因。他告诉玄观,数月前他调查辩才时,便已将辩才早年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曾于武德初年随智永在江陵大觉寺住了几年。之前在夹峪沟,萧君默便是根据这份情报,判断出辩才的逃亡方向正是江陵。可问题是,皇帝和玄甲卫也都知道这份情报,既然萧君默猜得出来,那么皇帝和玄甲卫自然也能猜到,所以裴廷龙便完全有可能提前赶到大觉寺,坐等他和辩才上门。而萧君默直到今天才恍然意识到这一点,的确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至少对他本人来讲。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能够说明,胁迫你的人不大可能是其他人,而最有可能的是玄甲卫。”萧君默道。
“哪一点?”
“佛指舍利。”
“哦?愿闻其详。”
“我原本怀疑,用佛指舍利胁迫你的是天刑盟的人,可后来一想,他们办不到。一来,佛指舍利供奉在地宫中,他们无法染指;二来,他们若想用武力胁迫,你完全可以报官。而如果是裴廷龙来,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首先,玄甲卫权力很大,连地方官府都无法抗拒,更别说寺院;其次,裴廷龙还可以假传圣旨,拿皇帝来压你,让你不得不就范;最后,只有面对这种无法抗拒的压力,你才会选择假死的办法来摆脱胁迫。是故我便得出结论,昨夜那些假和尚,都是玄甲卫,而胁迫你的人,便是裴廷龙。”
“萧郎思维果然缜密!”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按说这个假死计划,应该只有你和慧远知情,监院和其他法师肯定都没有参与,那么方丈入定之后,就不怕其他法师真的以为你已圆寂,把你给埋到土里面去?”
玄观一笑:“我寺僧人圆寂之后,通常会在入土之前做七天法事,在此期间,我自会出定。”
萧君默点点头,想着什么:“方丈这个计划,一来是为了保护佛指舍利,二来是想把圆觞安全转移,可谓苦心孤诣,令晚辈十分佩服!只是,这个计划还是有一个薄弱环节。”
玄观苦笑了一下:“萧郎所指,是慧远能否把圆觞安全带走吧?”
“正是。玄甲卫既然已经控制了贵寺,那么外围肯定也早有伏兵,尽管慧远法师可以从放生池的秘道出逃,可晚辈还是担心,外面的水渠仍在玄甲卫的布控范围之内。”
玄观神色一黯,长叹了一声:“萧郎所虑甚是。当初贫僧计议之时,也曾想过先把圆觞交给左使,再让慧远动手,可我又担心,你们已然处在玄甲卫的监视之下,再把圆觞交到你们手上,岂不是更危险?无奈之下,只能希望慧远先把东西带出去,过后再见机行事,至少把你们和圆觞分开,对彼此都会安全一些。可正如你所说,贫僧的确存在侥幸心理,就是想赌一把,赌玄甲卫的布控范围没有那么广。结果没想到,贫僧这一把,终究还是……还是赌输了!”
萧君默听到最后一句,察觉有异,忙问:“方丈此言何意?”
玄观黯然良久,才缓缓道:“慧远没能逃脱玄甲卫的魔爪,昨夜他……他便已遇害了。”
虽然此事没有超出萧君默的意料,但乍闻噩耗,他的心里还是感觉被剜了一下。没想到昨夜第一次见到慧远,便已是最后一面——为了守护《兰亭序》和天刑盟的秘密,又一位义士像父亲那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方丈,晚辈昨夜离开之时,你已经入定了,慧远法师罹难之事,你如何得知?”萧君默有些不解。
“当时贫僧刚刚入定,对外界的动静还有所觉知,他们把慧远的尸体抬了进来,我听得一清二楚……”玄观眼眶泛红,神情凄然。
“事已至此,无力挽回,还望方丈节哀。”萧君默劝慰道。
玄观点点头,强忍住悲伤:“慧远一死,圆觞也下落不明,贫僧愧对左使,更有负盟主重托啊!”
“方丈先别忙着自责,慧远法师虽然牺牲,但他很聪明,事先便把圆觞藏起来了。”
玄观诧异地看着他:“萧郎怎么知道?”
“方丈想知道,慧远法师把圆觞藏在何处吗?”萧君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然!”
萧君默忽然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虽然烛光昏暗,但玄观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上面铸刻着行书“觞”字的青铜圆状物,正是圆觞无疑!
玄观万分惊愕:“萧郎是在哪里找到的?又是如何找到的?”
萧君默淡淡一笑:“这得从慧远法师昨晚的出逃路线说起。方丈应该还记得,慧远夺了圆觞之后,是从天王殿门口出去,然后往寺门方向去的吧?”
“我当然记得。”
“慧远跑到寺门附近时,被一伙玄甲卫给截住了。当时晚辈还不知内情,便上去与他交手,然后慧远便折回寺里,一口气跑到天王殿后面,跳进了放生池。这个事情一直让晚辈不解,既然放生池中有秘道,慧远法师为何不直接进入池中,而是要先往寺门方向跑,然后再折回呢?我原本以为他是遇到拦截,不得已才回头。可后来一想,我才终于明白,慧远法师早已料到他不一定逃得出去,所以故意制造一个左冲右突、慌不择路的假象,借此迷惑玄甲卫,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他早已把圆觞藏了起来。”
玄观蹙眉思忖:“你的意思是,他往寺门方向跑的时候,就已经把东西藏起来了?”
萧君默点头:“方丈现在应该能猜出他把东西藏哪儿了吧?”
玄观又沉吟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难道……是那些老槐树?”
萧君默一笑。方才他在天王殿前的那些槐树上摸了半天,便是在寻找可以藏东西的树洞,后来果然在其中一个树洞里摸到了圆觞。
“可你为何会想到槐树呢?”玄观仍然有些困惑。
“这就要感谢我的一位同伴无意中给我的提示了。”萧君默笑了笑,“昨晚我们三人来拜会方丈,却没有发现,另一个同伴也一路跟了过来。慧远从天王殿跑出来跳上一棵槐树时,她正巧躲在另一棵槐树上。随后,假扮侍者的那两个玄甲卫追出来,却错把她当成了慧远,和她打了起来。我之前并未多想,直到方才来的路上,才突然意识到,那两个玄甲卫之所以误会,肯定是看到慧远跳上了槐树。可照理来说,当时慧远急着逃脱,何必借槐树藏身呢?这显然不合情理。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慧远并不是在借树藏身,而是在借树藏物!”
玄观恍然大悟,忍不住啧啧赞叹:“当世神探,非萧郎莫属啊!”
“很多事只是机缘巧合,又恰好让我联系到一起罢了。”萧君默摆摆手,旋即正色道,“方丈现在已经没有了身份,接下来有何打算?”
“正所谓出家无家处处家,”玄观苦笑,“一介方外之人,何处不可栖身?天下丛林寺院这么多,总有贫僧的落脚之地,何况本舵还有不少兄弟散落各处,走到哪儿都不怕没人照应。”
“这就好。”萧君默颇感欣慰,忽然生起了好奇心,“能否请教,方丈是哪个分舵?”
“照组织的规矩,贫僧是不便告知的,不过,对萧郎倒不妨破一次例。”玄观一笑,“在下重元。”
萧君默迅速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脱口吟出一句:“仰咏挹遗芳。”
玄观接言:“怡神味重元。”
“您是东晋尚书吏部郎王蕴之的后人?”
“正是。”
方才这两句,正出自王蕴之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一首五言诗,全文是:“散豁情志畅,尘缨忽以捐。仰咏挹遗芳,怡神味重元。”至此,萧君默一共已经知道了天刑盟的八个分舵:冥藏、临川、无涯、玄泉、浪游、东谷、回波、重元。
“方丈,贵寺的监院和其他法师,是不是重元舵的人?”萧君默忽然问。方才看见寺门上的封条,他便已料到这些人被裴廷龙抓了,不免替他们担心。
“他们只是单纯的出家人,不是本舵兄弟。”玄观有些不解,“萧郎为何问这个?”
萧君默叹了口气:“他们被裴廷龙抓了。”
玄观不知此事,顿时一震,懊恼道:“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他们。”
“方丈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他们不是天刑盟的人,裴廷龙就审不出什么,迟早会把他们放了,顶多受一些皮肉之苦。”萧君默道,“倒是您自己,得赶紧离开了,此地不宜久留。”
玄观闻言,稍觉心安,旋即又面露忧色:“贫僧今晚就可以离开江陵,但是你和左使怎么办?眼下裴廷龙已经盯上了你们,你和左使该如何脱困?”
萧君默略为沉吟,然后从容一笑:“方丈就放心走吧,晚辈自有脱困之法。”
江陵城南的郗记棺材铺是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一家,所经营的棺木品种齐全、货真价实,在江陵乃至荆州一带有口皆碑。为便于打理,郗岩就住在铺子后面。
这天深夜,约莫子时三刻,郗岩在睡梦中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他凝神细听,似乎有人在庭院中有节奏地敲击棺木,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大半夜听到这种诡异的响动,饶是郗岩胆子再大,也不觉有些头皮发麻。
他披衣下床,一手持刀,一手掌灯,开门走进了庭院。这个庭院很大,院中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半成品棺木。声音是从一具已经完工、尚未上漆的楠木棺椁后面发出的。郗岩一步步靠近棺木,在六七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喝问:“何方朋友,竟敢夜闯私宅,意欲何为?”
敲击声停了下来,一道黑影从棺木后走出。郗岩定睛一看,竟然是萧君默。
“抱歉了东谷先生,”萧君默面带笑意道,“深夜前来,扰了你的清梦了。”
郗岩有些不悦:“萧郎有什么事,非得这么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吗?”
萧君默一笑:“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还有一个是更坏的消息,东谷先生想先听哪一个?”
“我要是都不想听呢?”
“那我只能告辞,你继续回去做你的好梦。不过,我走之前,得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这辈子卖了那么多棺材,有没有给自己留一副好的?”萧君默摸着身边的那具楠木棺椁,“这副好像还不错,建议你自己留着。”
郗岩一怒:“萧君默,我敬你是左使身边的人,才对你客气,你可别不知好歹!”
“别生气,萧某绝无戏弄之意。”萧君默仍旧笑着道,“我这么说,只是想告诉你:被玄甲卫盯上的人,通常都活不了多久。”
“你什么意思?”郗岩一头雾水。
“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你这个铺子的周围,至少有十名玄甲卫,外加三十名荆州府廨的捕快,要不是我熟悉玄甲卫的布控手段,方才进来时肯定就被盯上了。”
郗岩知道萧君默没必要骗他,想了想,道:“这么说,玄甲卫是跟着左使和你,才盯上我的?”
“对此我只能表示抱歉。”萧君默道,“今天上午跟你接头的时候,我还没有觉察,直到晚上才意识到,所以现在便赶来通知你了。”
“这就是你说的坏消息?”
“不,这是更坏的。”
“那坏消息是什么?”
“现在想听了?”
“说。”
“过几天,冥藏便会到江陵来,自然是为了三觞。虽然目前他还不知道你,但也不能低估他的手段,加上他在江陵的内应,要找到你,恐怕也是迟早的事。”
郗岩微微一惊:“谁是他的内应?”
“回波。”
“回波?”郗岩眯起了眼。他只知道天刑盟中有这个分舵,可并不知它就在江陵,更不知舵主是什么人。“能告诉我,这个回波是谁吗?”
“现在告诉你自然是无妨了,城东富丽堂酒楼的老板,谢吉。”萧君默道,“而且我还不妨告诉你,他跟你一样,也是持有三觞的人之一。”
此人贪财好色,唯利是图,江陵城无人不知,郗岩没想到他竟然是天刑盟的人,更没想到他手上也有三觞。
“你怎么知道他投靠了冥藏?”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心里面有鬼,总会露出马脚。萧某毕竟当了几年玄甲卫,这方面还是有点经验的。”
“那你现在把什么都告诉我,就不怕我心里也有鬼?”
“你说你是忠于本盟的,这一点我丝毫没有怀疑过。”萧君默正色道。
“即使我违抗了盟主和左使的命令?”
“你之所以抗命,初衷也是为了保护组织。我相信,一旦你意识到你的想法再也保护不了组织,你就会改变立场。我说得对吗?”
萧君默目光犀利地直视着他,仿佛能看到他的心里。
无言之中,郗岩深切感受到了来自萧君默的信任和理解。对于郗岩这种孤傲执拗的人来说,这样的信任和理解显然比任何劝说都更有说服力,也更能让他回心转意。
谢吉猝然惊醒的时候,看见床榻边站着一高一瘦两条黑影。
睡在身边的小妾也同时惊醒了,刚要发出尖叫,就被那个瘦瘦的黑影一巴掌打晕了过去。谢吉苦笑。他很清楚,这两人能够解决掉外面十几个守卫,悄无声息地摸到他的床边,就证明他们的本事不小,所以他现在怎么做都是徒劳,唯一能保命的方法便是乖乖合作。
“两位朋友,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谢吉微笑道。毕竟是天刑盟回波分舵的舵主,临危不乱的定力多少还是有的。
一旁的灯烛被点燃了,谢吉终于看清,面前的人一个是下午在酒楼见过的自称无涯的年轻人,另一个居然是城南郗记棺材铺的老板郗岩。三年前他给父亲办丧事,所用的那具名贵棺木正是从郗岩处订购的。谢吉不明白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到一起,又为何深夜到此,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两个家伙来者不善!
“回波先生,还认得我吧?”萧君默找了个圆凳坐下,跷起二郎腿。郗岩则面目阴沉地站在他身旁,一动不动,那张原本便奇丑无比的脸,此刻看来越发令人不寒而栗。
“自然认得。”谢吉满脸堆笑,“无涯先生光临寒舍,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看我连个衣服都没穿,实在太失礼了!”
“回波先生不必客气。”萧君默也笑了笑,“反正我们也不是来做客的。”
“那二位这是……”
“想必回波先生已经把信鸽放出去了吧?趁冥藏先生还没到,咱们有些事得先聊聊。”
谢吉眼中掠过一丝惊惶,虽然稍纵即逝,却已被萧君默尽收眼底。
“无涯先生此言何意?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
萧君默冷然一笑,转头对郗岩道:“郗老板,我的话他听不懂,要不你来跟他说?”郗岩“唰”的一声抽出佩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上竟然还沾着鲜血,显然是外面那些守卫的。谢吉一看便蔫了,苦笑了一下:“也罢,二位想聊什么?”
“想聊聊你目前的处境。”萧君默道,“首先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已经被玄甲卫盯上了,以我的估计,恐怕冥藏还没到江陵,你就进了玄甲卫的牢房了。当然,你可以不信,不过你最好跟郗老板先预订一口棺材,以免到时候忙乱;如果你信,那咱们就接着往下聊。你看怎么样?”
谢吉闻言,顿时一脸惊恐。玄甲卫的威名他早有耳闻,一旦落到他们手里,那绝对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萧君默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吓唬他。谢吉转了半天眼珠子,最后才颓然说了两个字:“我信。”
“很好,那接下来,咱们就可以聊聊你的选择了。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把角觞交给我们,然后你带上金银细软赶紧跑路,有多远跑多远;二、坚持不交,然后跟郗老板订一口上好的棺材,等着玄甲卫来抓你,你就能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了。”萧君默说完,笑了笑,“好了,路摆在面前,该怎么选,你看着办,我绝不强迫。”
“这哪是两条路?”谢吉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分明只有一条。”
“听你这么说,是选第一条喽?”
谢吉苦笑不语。
“你可得想好了。”萧君默煞有介事道,“你不是把角觞埋在你爹坟里头了吗?这几天都不是黄道吉日,你随便刨祖坟,那可是犯大忌的呀!”
“我……我那不是随口一说吗?”谢吉窘迫,“谁会那么傻,真把那玩意埋进祖坟?”
萧君默和郗岩相视一笑。
他当然知道角觞不可能真的埋在墓地里,可他故意不拆穿,就是想让谢吉自己说出来。
鸡刚叫了头遍,天还没亮,萧君默就回到了云水客栈。
当然,他没走寻常路——为了避开遍布四周的玄甲卫的监控视线,萧君默是猫腰从屋顶上摸回来的,跟他昨夜离开的时候一样。
辩才在房间里打坐,听到敲门声,还以为萧君默起了个大早。开门一看,却见他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但脸上却挂着一个喜悦的笑容。
“你昨晚没睡?”辩才把他让进房间,赶紧倒了杯水给他。
萧君默嘿嘿一笑,咕噜咕噜把水喝光,抹了抹嘴角:“睡不着,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走了一圈?”辩才狐疑地看着他,“你去哪儿了?”
“去见了几个人,顺便带回了几样东西。”萧君默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他说的“几样东西”,在案上一字排开。
辩才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觞?!
三枚巴掌大小的青铜牌子放在案上,一块圆形,一块方形,一块六角形,上面有一个相同的阳刻文字:觞。三个“觞”字都是行书,字形很相近,不过细看还是可以看出差别。
辩才万万没想到,短短一夜之间,萧君默竟然会像变戏法一样,把几乎不可能拿到的三觞完整无缺地摆在他的面前!
“这……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在做梦吧?”辩才睁大了眼睛,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是怎么办到的?”
萧君默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只不过动了些脑筋罢了。”
接下来,萧君默便把自己如何发现疑点,又如何取回三觞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辩才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听说玄观的心脏居然长在右边,并利用这一点成功实施了“假死”计划时,更是惊喜莫名,连连称叹不可思议,同时对记忆力、洞察力和推理能力超强的萧君默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此刻,辩才蓦然想起了前天夜里华灵儿说的那句话:“咱们可以推举一位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之人继任盟主,让他带领那些仍然忠于本盟的分舵,一起联手对抗冥藏!”
是啊,与其消极退让,任由冥藏为所欲为,还不如把组织凝聚起来,交给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去挫败冥藏的野心和图谋。辩才相信,只要萧君默愿意,他一定能够办到,但现在的问题却是:怎么才能让他答应?
“萧郎,有一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辩才忽然正色道。
“法师请说。”
“现在三觞已然取回,只要咱们赶到越州,便能取出《兰亭序》真迹和盟印。”辩才看着萧君默的眼睛,“也就是说,这是决定天刑盟命运的时刻。咱们可以按原计划,把这两样东西销毁,让组织从此消泯于江湖;也可以借此机会唤醒组织,让它重新守护天下!依萧郎之见,该怎么做更好呢?”
萧君默没料到辩才会抛出如此重大而严峻的问题,一时怔住了,半晌才道:“法师之前不是已经想好了吗?取回三觞的目的就是要解散组织,以免让冥藏利用,况且这也是盟主的遗命,为何现在又犹豫了?”
“原因很简单。”辩才道,“因为你。”
“我?!”萧君默哑然失笑,旋即明白辩才的意思了,“法师,所谓推举谁来当盟主之事,纯属华灵儿那个疯丫头的异想天开,您怎么也糊涂了?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嘛……”
“不,这不是玩笑。”辩才一脸严肃,“如果萧郎愿意,贫僧愿意辅佐萧郎,重振天刑盟,对抗冥藏,守护天下!”
萧君默看着辩才,眼前忽然浮现出贞观二年那个大雪苍茫的冬天,还有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冻僵的尸体。当时的萧君默多么想拯救那些灾民,可别说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连父亲、朝廷,甚至是皇帝,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瞒法师,守护天下、拯济苍生也是晚辈平生所愿,但愿望与现实往往相距甚远,更何况天刑盟这么大的担子,也不是晚辈之力所能负荷的,请恕晚辈难以从命。”
辩才叹了口气:“萧郎先别忙着拒绝,反正从这里到越州还得走一段时间,这些时日,萧郎大可以认真考虑,倘若你到时候还是不愿意,贫僧自然也不会勉强。”
萧君默本来想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可一想又觉得太冷酷,便沉默了一下,旋即转移了话题:“法师,眼下客栈周围全是玄甲卫和捕快,当务之急,还是得考虑怎么脱困,您说是吧?”
辩才并不担心,反而笑了笑:“萧郎连拿回三觞这种不可能的任务都完成了,想必也一定有办法脱困。”
“您就这么信任我?”
“当然。萧郎都救过贫僧和小女多少回了,不信任你,贫僧还能信任谁?”
萧君默闻言,心头微微一热,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太极宫,承庆殿。
承庆殿亦名承乾殿,位于两仪殿之西。武德年间,李世民曾居住此殿,太子李承乾便是在此殿出生的,故而以“承乾”命名。贞观之后,此殿便成了李世民受朝听讼和“录囚”之所。所谓录囚,是对在押囚犯的复核审录,以防止冤假错案的发生。该制度源于汉代,至唐代趋于完备。
此刻,厉锋正披枷戴锁跪在殿中,李世民端坐御榻,李恪和赵德全侍立两侧。厉锋身后,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候卫。
“厉锋,你是哪里人?”
今日提审之前,李世民已经详细阅览了厉锋的口供,可现在他还是想再亲自确认一遍。
“西域,高昌人。”厉锋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为何到了长安?何时来的?”
“小民曾在高昌军队服役,两年前,侯君集攻打高昌,小民被俘,侯君集看小民身手不错,便把小民带回长安,送入了东宫。”
贞观十四年,侯君集率部平灭高昌,随后唐朝在此设立了西州。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平定高昌时共俘虏了一万七千多人,至于他私下送了多少“身手不错”的人给太子,李世民就不得而知了。昨日,他召侯君集入宫责问,侯君集吞吞吐吐说总共送给了东宫近百人。李世民问他是否还认得厉锋,侯君集苦着脸说人太多,他记不住。
“你进东宫是做什么?”李世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还是想听他亲口回答。
“陪太子练武。”
“昨日你在暗香楼行刺,是受谁指使?”
“太子。”
“太子是当面向你授意的吗?”
“是。”
“他怎么说?”
“他给小民看了杜荷、杜楚客、魏王三人的画像,嘱咐小民以刺杀杜荷为主,有机会的话,把另外两人也杀掉。”
“太子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杀他们?”
“没有。太子的事,小民不敢打问。”
“那他叫你做这件事,给了你什么好处?”
“小民在高昌还有一些家人,太子答应会照顾小民的家人。”
“可你现在把太子供出来了,就不担心家人吗?”
厉锋忽然苦笑了一下:“吴王说过,会保我家人平安,否则小民怎么可能招供?”
李世民用目光问询李恪,李恪点了点头。
讯问至此,似乎已经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因为厉锋的回答几乎与口供毫无二致,根本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此时的李世民当然不知道,厉锋之所以能够对答如流,是因为事前王弘义和李泰便把所有需要回答的东西都教给了他,早已让他背得滚瓜烂熟了。此外,由于厉锋实际上并未到过东宫,也没见过太子本人,所以李泰还特地找了一幅东宫的平面图让他记熟,并且给他看过太子的画像。
王弘义此次之所以选中厉锋执行任务,除了他武功高强、绝对忠诚之外,还因为厉锋本身的确是高昌人,且真的有家人在高昌,这些都是事实,不怕朝廷追查。
此刻,李世民用一种森寒的目光盯着厉锋。虽然厉锋的回答毫无破绽,但李世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
“恪儿,你相信这家伙说的话吗?”李世民低声问。
李恪微微一愣:“父皇,儿臣心里是不愿相信的,但事实俱在,儿臣又……又不敢不信。”
这话说得很巧妙,李世民闻言,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没再说什么。
“厉锋,朕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李世民道,“这两年来,你一直在东宫陪太子练武吗?”
“是。”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他才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李恪把人带下去。
李恪带着手下将厉锋押出承庆殿的时候,一直在思索父皇最后一个问题的用意。这个问题之前已经问过了,为何父皇还要再问一遍?
李恪百思不解。
他唯一知道的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父皇都不会问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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