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马戏团式的草原巡游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是朝着什么方向。它就像梦一样,没人知道从何时开始,只知道何时结束。
晨曦的第一束金黄色光芒自东方投下之时,月亮终于隐去了身形,那神秘的力量也随之被屏蔽。柯罗威教士陡然停住了脚步,双眸恢复了焦点。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头缠红色手帕的美丽女子,她正掀开蒙古包的帘子,探出半个头来观望天色。
教士和女子四目相对,两个人一时都愣住了。女子的视线很快越过教士的肩膀,看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一长串动物。动物们此时也恢复了正常,它们茫然地左顾右盼。在队伍末尾的虎贲似乎有点儿累了,朝阳让它很想睡一会儿,于是它张开大嘴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声,就地趴下。
那女子被虎贲的吼声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连忙把头缩回去,把帘子重新放下。
直到这时,教士才顾得上观察一下眼前的建筑。
这个蒙古包是蓝白两色,体积不大,坐落在草原上一处微凹的洼地里,这样可以避风。教士曾经在京城研究过这种游牧民族的居所,还特意找了几个蒙古人请教。眼前这顶蒙古包,支撑整体结构的哈纳用的是细木条,沙柳制成的乌乃在顶上形成一圈伞盖式的椽架,两者之间用棕红色的驼绳捆扎住,再铺上一层毛毡。包门开向东南,天顶奥尼很小。
这个规制比正式的蒙古包要简陋得多,应该是旅人在途中临时扎的宿营地。不过那铺在外面的一圈毡子可一点儿不简陋:蓝色来自于染青厚毡,白色来自于白毡胎,上面还绣着符号一样的花纹与鸟兽,可见这个蒙古包的主人出身一定很高贵。教士还闻到一股奶茶的清香,从帐篷里飘出来。
教士还没来得及研读那些符号的寓意,远处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叫喊声。他抬起头,循着声音朝草原的方向望去,看到七八个身穿浅黑袍子的骑手匆匆朝这边赶来。他们手里拿着火枪和马刀,用蒙语嚷嚷着什么,看起来颇为着急。
他们的衣着和装备要比昨天的马匪强得多,身上却没有什么血腥味和杀气。教士猜测他们是那位身份高贵女子的护卫,清晨正牵着马出去吃草,听到女子尖叫,这才急忙赶回。
这些护卫从蒙古包背面的西北方向过来,然后突然扯住缰绳,马匹前蹄仰起,发出唏律律的嘶鸣,竟然全数停住了脚步。
刚才被蒙古包挡住视线,他们以为只有教士一个人,可一绕过帐篷才看到,教士旁边还站着一头巨大的长鼻子怪物,还有两匹花纹古怪的马。最可怕的是,远处一头杀意肆起的猛兽正盯着他们胯下的坐骑,那一对绿色瞳孔正在收缩,随时可能会扑过来。
护卫们犹豫了片刻,可责任心还是驱使他们硬着头皮冲了上来。教士连忙高举起双手,用汉语大声表明自己的身份,表示并无任何恶意。可骑手们在高度紧张之下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迅速围成一个圈,想把教士和动物们团团包围。还没等包围网形成,万福突然发出愤怒的号叫,用长鼻子把其中一个人狠狠地抽下了马。
这个举动让其他护卫大为紧张,四五把火枪同时举起,对准了教士的胸膛,准备随时扣动扳机。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女子再次从帐篷里探出头来,大声用蒙语交代道:“住手!”
护卫们对女主人的声音反应迅速,纷纷放下火枪,后退了一步,可脸上的戒备仍在。其中一人跳下马去,查看那个被象鼻子抽飞在地的倒霉鬼。女子看向教士,居然说出一串流利的英文:“请你的野兽安静下来,不要伤害我的人。”
她的发音不算标准,可意思表达很清晰。教士惊喜之余,伸手去抚摸万福的耳朵,小声地说了几句。万福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后退了几步,可看向护卫的眼神仍旧充满敌意。在她心目中,这些人和昨天的马匪是完全一样的。
误会除以后,双方都谨慎地收起自己的武器,隔开一段距离。女子从帐篷里走出来,她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穿着一件红边绉绸短袍,头上缠着一块赤霞色的手帕,与乌黑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长发朝两边分开,扎成两条粗大的辫子,辫子里还绞着几根红丝线,缀满玛瑙和细碎的玉圆珠。
女子警惕地问教士能否先把这些猛兽控制住,再来谈话,不然没人会放心。教士自然不会拒绝,他自从发现她会说英文,心中大为释怀,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乡一样。
在护卫的帮助下,教士将万福等动物用绳子拴在蒙古包附近的拴马桩上。这是一种楔形木桩,一头盖着一层薄薄的铁皮,敲进草原的泥土里,可以作临时挂马之用。其实这种拘束对万福来说形同虚设,只消轻轻一扯就能连根拔起。可是为了消除护卫们的戒心,这个处置还是必要的。
至于虎贲,教士向女子借了半扇羊肉,丢给它。吃饱喝足的虎贲比猫还要温顺,随便你怎样拴捆都无所谓。
等到所有动物都安顿好了,护卫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各自散开。女子对教士嫣然一笑,邀请他进帐篷里共进早餐。
在蒙古包的正中央,一个铁锅正咕嘟咕嘟煮着奶茶。女子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把炒米和两团锞子丢进去,搅了搅,再用一个镶着银边的木碗盛满,递给教士。
教士经历了一天一夜的磨难,早已饥肠辘辘。他不顾礼貌,稀里呼噜地连吃四碗,感觉一股热流在全身弥散。第五碗见底以后,他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满脸羞惭地为自己的粗鲁道歉。
看到教士孩子一样的窘迫模样,女子大笑。她有着一张蒙古人的典型面孔,眉长眼细,颧骨很高,年轻的五官弥漫着鲜亮的活力,一笑起来如同草原上所有的鲜花都同时绽放。
女子先做了自我介绍。她叫萨仁乌云,蒙语里是“像月亮一样”的意思,是喀喇沁亲王贡桑诺尔布的一个远房侄女。
这位贡亲王的头衔有喀喇沁右旗札萨克和卓索图盟协理盟长,是赤峰周边最有权势的人。他是个开明的人,并不抱残守缺,积极向外界学习。在他的主持下,报纸、学堂、电报等新生事物被引入漠南蒙古,给这个古老的地区注入新鲜活力。作为开化的举措之一,贡亲王开办了蒙古第一所新式女校——毓正女学堂。萨仁乌云的英文正是在这所学堂里学来的。
和大部分蒙古人一样,萨仁乌云生性好动,喜欢四处游走。趁着七月这个最好的时节,学堂又放了假,她决定深入到这一带的草原,勘察地理情况。贡亲王担心会遇到马匪,特意派遣了几个王府最精锐的护卫跟随。
没想到马匪没遇到,她反而撞到一个落难的教士。
萨仁乌云眼神闪动,充满了好奇。她之前曾经接触过不少教士,也在博物图册上辨认过大象、狮子这些草原没有的动物,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教士会和这么多动物突兀地出现在草原深处,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说起这个话题,教士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先说了自己前来中国传教的经历,然后说到在前往赤峰的途中遭遇了马匪。萨仁乌云听得很认真,中途还把护卫队长叫进来,告诫他要加强戒备,那批马匪可能还没远离。
“可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萨仁乌云发问。
根据教士的描述,他是翻越了塞罕坝之后的次日,遭遇了马匪。可是现在两人相遇的地方,距离塞罕坝有很长一段距离,失去了车队的柯罗威教士,怎么可能徒步带着这么多未经驯养的动物,在一夜之间横穿草原?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罗威教士困惑地摇了摇头,那一夜的经历他完全不记得了,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似乎被强制抽取出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半天,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一片神秘的月光洒下来。
萨仁乌云以为教士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没有继续追问。可她还是很好奇:“那么,你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把这些动物送到赤峰呢?”
教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华国祥的电影放映机说起,讲到教堂的那一场火灾,讲到万牲园的变迁,然后摊开双手,平视着萨仁乌云,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想在草原上建一个动物园。”说出这句话时,他原本黯淡的双眼重新放射出光芒。
萨仁乌云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赞叹道:“这是个多棒的主意呀!”她接受过新式教育,在书上见过动物园,但她没想到居然有人有勇气在草原上建一个。
“可是主并不赞同我的想法。”
说到这里,教士重新陷入沮丧。他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昨天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那恐怖的感受仍旧残留在记忆里,像一道不易痊愈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双臂抱住自己,嘴唇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他意识到,所谓的启示也许并非神的本意。
萨仁乌云歪了一下头,似乎想从另外一个侧面观察柯罗威教士。在铁锅腾腾的蒸汽中,教士的表情不停发生着细微变化,这个人的内心一定处于纠结与矛盾之中。
她为自己盛了一碗奶茶,却只是沾了沾嘴唇:“可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动物,穿行了这么远的草原夜路,而且遇到了我。要知道,最大胆的牧民也不敢在夜里这么做,而你却带着这么多野兽做到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它确实发生了。”
柯罗威教士怔住了。他对那一夜的事情实在是没什么记忆,事实上,他刚刚才从那种空灵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还没来得及重新用理性审视自身的处境。经过萨仁乌云一提醒,他才觉察到这其中的微妙味道。
教士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忆,可最终还是没有想起来。他脑海里浮现的最后画面是跪倒在老毕的尸体前方,任由崩溃的情绪淹没自己。
“车队遇袭确实发生了,老毕和他的同伴都死了,建动物园这件事已经注定无法实现。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把我带到赤峰州,我要跟总堂联络……”柯罗威教士虚弱地说道。信心是一回事,现实则是另外一回事。
萨仁乌云突然俯身凑近柯罗威教士,让他有点儿猝不及防。女孩的声音很执着:“你的动物都在吗?”
“嗯,是的。”
“你还活着,对不对?”
“没错。”
“那么,你到底想不想在草原上建一座动物园?”
“想。”
“是因为别人让你这样做,还是你自己想这样做?”
“当然是我自己。”
萨仁乌云拍了拍身旁的羊毛靠垫,无比认真地说:“我不了解你所信奉的神明,可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的神不愿意这样做,他在一开始就会阻止你,不是吗?”
柯罗威教士注视着姑娘的双眸,她并非基督徒,可他能感到一股力量传送过来。他忽然明悟,这不是一次挫折或否定,这是一次试炼。上帝从来没有抛弃过他,只是在试探他的信心是否坚定。
他深深地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这是多么明显的一件事,任何一个信心坚定的教士都应该在第一时间想到。可自己呢?在遭遇挫折时完全崩溃了,居然还去质疑上帝的意旨,需要一位异教徒提醒才如梦初醒。
柯罗威教士仰起头来,朝蒙古包的天顶看去。金黄色的光芒变成一条狭窄的光束垂落下来,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泪流不止。去赤峰州的意义难道不就在此吗?教士跪在地上,忏悔自己的软弱和动摇过的信心,乞求主的宽恕。
萨仁乌云安静地等在旁边,直到教士完成忏悔,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拍了拍教士的肩膀:“昨晚长生天给我托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头白象从西方而来,它化成一条哈达披在我的肩上。这是我的神给我的启示,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因果吧我会帮你实现这个梦想的。”
教士对这个承诺感激不尽,只是他对蒙古女孩口中的“神启”略有不解。长生天是蒙古人的神祇,它怎么会对一个传播福音的基督徒发出启示?不过他一转念,想起了老毕拴在大车旁边的三清铃和卢公明评价中国人的话,他们确实沉迷于各种信仰,彼此相处融洽,毫不介意,这种性格自然会反映到他们所信奉的神明身上。
这是柯罗威教士的宗教精神所不能接受的。于是教士向萨仁乌云表示感谢,并谨慎地说了一句:“愿主保佑您。”他偷偷抬眼去看,发现女孩并无不悦,反而很高兴地接受了。
萨仁乌云决定帮助教士,不光是因为梦见白象的缘故。她相信缘分,也挺喜欢这个有点儿呆呆的教士,尤其是当他说起动物园时那发自内心的兴奋,让她想起自己的叔父贡亲王。
她记得贡亲王从日本考察回来以后,在王府与她聊了很多见闻。一说到那些外界的新鲜事物,贡亲王就兴致勃勃,说一定要找机会把它们都引入到草原来。他絮叨了许多方案细节:这个学校建在哪,那个工厂建在哪,道路该如何修整,怎么从外面聘请教师——贡亲王说话时那孩子一样兴奋而好奇的神情,和柯罗威教士一模一样。
“我先带着你去趟赤峰州,那边的知州和我叔父很熟悉,他应该能帮上忙。州里有电报局,跟京城联系很方便。”萨仁乌云高高兴兴说着自己的计划。教士看着这个蒙古姑娘,苦笑着摇摇头。运送动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光凭她和几个护卫帮不上什么忙。
他提醒说,最困难的是如何把这些动物从荒渺无人的草原运走。萨仁乌云骄傲地伸长手臂,向四周一划:“太阳光所及的草原,都会向萨仁乌云这个名字献出祝福。”
不待教士详细询问,萨仁乌云已经行动起来。她把护卫们召集过来,宣布这一次的出猎提前结束,接下来先护送教士和那些动物前往赤峰州。护卫们面面相觑,觉得这实在有些诡异,但是又不敢违背女主人的命令。于是他们拆掉蒙古包,扔掉不用的物资,派出一个最快的骑手去附近的苏木(蒙古旗下一级军事行政单位),征调能用的大架车。
在等待期间,教士带着萨仁乌云简单地参观了一下动物们,他一一进行介绍,算是为日后的动物园做一次预演。教士说了它们的产地、种类以及一些基本习性,蒙古姑娘听得饶有兴趣,不时发问。
萨仁乌云最喜欢的是那头狮子,第一眼看到时就很喜欢。它那股懒惰皮囊下汹涌的野性,和这个蒙古姑娘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可惜的是,虎贲对她显然没兴趣,眯着眼睛睡得正香——昨晚的长途跋涉对它来说,实在是破天荒。
她最不喜欢的是那条蟒蛇。萨仁乌云一看到这条可怖阴沉的动物,就像被针扎了一样跳开,浑身颤抖。教士知道有些人天生惧怕蛇,这是夏娃遗留下来的心理阴影。他连忙把萨仁乌云带开,去看万福。
萨仁乌云看到这一头白象,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相信这就是梦中从西方走来的那一头。她走近白象,万福没有闪避,任凭萨仁乌云抚摸自己的耳朵和长鼻子。萨仁乌云想了想,从右侧辫子里捋下一条挂满珊瑚和彩石的红丝线,系在了万福嘴边的凸起处——万福是一头母象,没有象牙,只在嘴两边有微微的肉包凸起。
少女把额头贴在万福白皙粗糙的肌肤上,她细嫩修长的手指滑过红线上的一枚枚饰物,好像在数念珠。她开始低声念诵着什么,教士听不懂,大概是什么玄奥的经文,然后诵经声演变成了歌声,或者说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
萨仁乌云的歌声忽高忽低,悠扬中还带着一股苍凉的忧郁,只有草原上的风能配合上这节奏。正在姑娘的声音逐渐低沉之时,万福抬起长鼻子,搭在萨仁乌云的肩上。这头母象仿佛把握住了风的节奏,知道歌声何时结束,挪动肥厚的脚掌,让姑娘贴得更紧了。
教士站在旁边,发现万福的眼神更清澈了,透亮明快,所有的光芒都收敛在瞳孔中,就像月光。他忽然想起来,似乎昨晚在草原上听到的就是这样的歌声。
“你昨晚是否唱歌了?”教士略显鲁莽地问道。
萨仁乌云的脸颊贴在象鼻子上,笑着回答:“我每天晚上都会唱歌啊,这是我在草原上的使命。”
这个回答有些奇怪,不过她没有进一步解释,教士不好追问。他暗自揣测,也许昨晚就是萨仁乌云的歌声把自己引到帐篷附近来,那些幻象不过是过度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那些护卫手脚麻利,很快就拆完了蒙古包。又等了一阵,找车的人也回来了。萨仁乌云这个名字在草原上确实相当有影响力,附近苏木一口气派出了四辆大架子车和四辆勒勒车,几乎倾其所有。
在装卸这些难伺候的乘客时,其他动物都还好,只有虎贲着实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它只要吃饱了,并不介意在哪里待着,可是那些拉车的辕马却不肯配合。它们一闻到野兽的气味,就吓得魂不附体。萨仁乌云建议干脆让她牵着虎贲走算了,就像教士牵着万福一样,但教士坚决反对这个鲁莽的行为。
最后萨仁乌云决定把搭建蒙古包的染青毡子拿出来,盖在虎贲四周,再在旁边堆了一大堆香料。这样勉强可以遮掩身形和气味。
这个临时组建的车队,在正午时分隆隆地上路了。和之前不同的是,教士这回没有坐车厢——因为没有车厢给他坐——而是骑在了马上。萨仁乌云给了他一匹青灰色的骏马,教士战战兢兢地伏在马鞍上,一点儿都不敢撒手,生怕掉下去。护卫们都哈哈大笑,示威似的在周围来回跑动。只有万福看起来不太高兴,她大概对另外一只动物与教士如此亲近有些不满。
接下来的一整天,再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没看到马匪,补给也十分充足。沿途牧民听到萨仁乌云到来的消息,都纷纷跑出蒙古包,双手献上哈达和最美味的羊羔。不光是虎贲,就连教士也慢慢习惯了羊肉的腥膻味道,骑术也越发熟练。不过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赶不上萨仁乌云,她轻盈得就像是一朵大风吹动的白云,轻轻一纵,便骑出去很远,浑身的活力根本挥洒不尽。
当天晚上,车队停留在一处避风的凹地中心,周围是一圈椭圆形的草丘。护卫们七手八脚地把帐篷再次搭起来,还额外给教士搭了一个小的,离萨仁乌云的住所不远。至于那些动物,都老老实实留在车上,停放在帐篷后头。只有万福和虎贲身躯太大,教士特意把它们松开,只用绳索牵在地上的橛子旁。
这些工作做完时,太阳恰好没人地平线一半。教士深深吸入一口已然变凉的青草气息,向远方看去。那昏黄晦暗的光芒像溺水者的手臂,绝望地从草原的边缘伸出来,高高举起,想要抓住灿烂的云霞,仿佛不甘心自己的沉沦。可暮色正徐徐涌上来,不可阻挡地将光芒吞没。
萨仁乌云走到教士身旁,轻轻说道:“你知道吗?这是草原上最美妙的时刻,既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牧民们把这一刻称为卜瑞——生者和死者会在这段时间看到彼此,任何人在此时祈祷,都能同时让神祇和恶灵听到。”
教士一边努力理解着萨仁乌云的话,一边注视着眼前逐渐暗淡的光线。他从小就很迷恋黄昏,那种感觉像是走进一座暗房,他脑子里那些异想天开的幻觉,在昏黄光线的冲洗下,慢慢在现实的底片中显现出来,彼此叠加。
“来,我带你去看个东西。”萨仁乌云拽着教士的手,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走去。
他们越过沟坎,爬上草丘。教士看到在草丘的顶上,矗立着一个大大的圆锥体石堆。它大约两米高,尖顶上插着三根柳条枝,石块彼此镶嵌得很巧妙,缝隙之间还夹着几条几乎褪掉颜色的破烂哈达,正随风飘舞。
萨仁乌云告诉教士,这种东西叫作敖包,是寄寓着神圣魂魄的神物,同时也是茫茫草原上的路标,为旅人指引方向。每个牧民路过时,都要停下来祈祷,并亲手添加几块石头或几捧土。此时黄昏笼罩,天地之间的边缘都模糊起来,唯有这个不知何时建起的敖包,形体依旧清晰,与周围格格不入——就像是混沌大海中的一座灯塔。
雕着花纹的皮靴踩在草皮上,萨仁乌云一步步走到敖包近前,从腰带里掏出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子,虔诚地把它们一一塞进敖包的石堆里。要知道,在草原上,石块并非唾手可得,她一定是在白天赶路时就在刻意搜集了。
教士忽然注意到,这些石头的形状与他带来的动物颇为相似。最大的那块,拱起一条如同万福臀部的大曲线。次大的石头圆滚滚,如鬃毛完全展开的虎贲。其他的也各有神韵,能与这些动物一一对应。他数了数,一共是十一块,最后那一块石头的样子很像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有些不安,想起从前读过的一些博物书籍,似乎非洲或南太平洋的某些原始部落会用这种方式诅咒仇敌。不过这个念头稍现即逝,这里是草原,萨仁乌云不会做这样的事。柯罗威教士虽然只与这个女子相处不到一天,但对她却抱有莫名的信任。
萨仁乌云并不知道教士的心思,她在敖包前认真地摆布着石块,嘴里还喃喃念诵着什么。过不多时,所有的石块都放入了敖包,使它的形状发生了一点点改变。
她起身对教士道:“敖包是一扇大门,走过它,你就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教士开口问道:“你现在要祈祷吗?”
萨仁乌云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不,我要跳舞。”
还没等教士有所回应,她舒展双臂,居然在敖包前跳起舞来。
她的舞姿相当缓慢,两条长长的手臂交替在半空划过,动作玄妙,体态婀娜,头上的小挂饰叮当地响起来。也许是黄昏光线折射的原因,以她白嫩的手指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正在向四周扩散开来。教士感觉,整个草原都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模糊扭曲,仿佛一位失望的画家正在用抹布疯狂地擦去画布上的油彩。所有的东西都化为一抹含混的颜色,唯有萨仁乌云和敖包还保持着清晰的形体。
在迷乱中,柯罗威教士恍惚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敖包的石堆空隙里钻出来。它就像是缩小了几十倍的虎贲,先是探出脑袋懒散地晃动一下,然后跳出敖包,发出一声小小的嘶吼,朝着草原深处狂奔。那个深褐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不断旋转的斑斓色彩之中,再也无从分辨。
随后其他动物的身影也纷纷跳出敖包,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旋涡中去。最后只有两个身影留了下来,一个体形巨大,似是一头大象,还有一个人影站在大象旁边。它们围着敖包转了几圈,似乎有些犹豫。
柯罗威教士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呐喊,却喊不出声音。萨仁乌云的舞蹈越发快速起来,似乎在催促它们。终于,那两个黑影相互依靠着,一步步离开了敖包。那一瞬间,它们的形体跟随周围的涟漪一起颤动起来,逐渐溃散、消融……
就在这时,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芒奋力地照射过来,它们的身形一震,再度凝结起来。它们想要调转头,可萨仁乌云的舞蹈倏然中止,涟漪消失了,纠结在一起的色彩和形体再度散开。柯罗威教士从恍惚中恢复过来,整个草原已彻底落入暗夜之中。
“刚才一定是我的幻觉。”柯罗威教士心想。他定定心神,再次朝前看去。远处可以看到隐约的火光,那是护卫们点起了篝火。整个世界恢复到他所熟悉的样子。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确定,到底是黄昏导致的恍惚,还是萨仁乌云施展了什么奇怪的法术。
萨仁乌云从敖包旁走开,双颊有些泛红,呼吸急促。她对着教士妩媚一笑,拖着他朝营地走去。—路上,她轻轻哼着歌调,脚步轻快,却没做任何解释。教士也不好意思去追问。
回到营地之后,那些动物一个个睡得很香甜,只有万福还醒着。她对刚才的异象似乎有所感应,直到教士摸了摸她长长的鼻子,她才发出一声安心的低号,继续埋头吃草。
“你会明白的,教士先生,晚安。”萨仁乌云钻进帐篷,把帘子挂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车队跨越了数不清的草原与河流,先后七次看到太阳和月亮,也看到很多敖包。然而那种幻象再没有出现过。
很快风景发生了细微变化,丘陵与山地逐渐增多,草原的颜色也渐渐斑驳起来。当教士第八次在清晨跨上马,迎着第一缕晨曦朝远方望去时,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红色山峰矗立在地平线边缘。它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红色的,像一团凝固的火焰,直冲天际。
无须言语,柯罗威教士一下子就明白了,那里就是赤峰,他的应许之地。
他泪流满面。这一段堪比摩西出埃及的史诗旅途,终于要结束了。
赤峰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首先给人留下印象的不是建筑,而是城市里洋溢着的一股奇特味道。这味道混杂着青草、牲畜粪便、烟土、火药和酥油,穿行于大街小巷,渗入每一户人家。即使你把窗户关紧,也无济于事。
味道里的每一点儿成分,都来自于不同的过客。赤峰城里有出关的参客、走口的老西儿商贾、翁牛特旗的牧民、光头的喇嘛、关内的农民、扛着土铳的旗丁护卫与蒙古王爷的仪仗。黄土道面上满布宽窄不一的车辙,就连房屋也个性鲜明。灰瓦山脊屋顶是自由平民的居所,有彩雕和红柱子的都是贵族,如果院子里还高高竖起竿子,那么这个家族一定属于皇室(这里,柯罗威教士理解错了满族和皇室的区别)的后裔。蒙汉混居,各自都强烈地彰显着存在感。
这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堆积在一起,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间。整个城市,就如同柯罗威教士跌落的那一片海泡子,里面混杂着极纯净和极污浊的东西。它们搅和在一起,不分彼此,却又泾渭分明。
另外一个让教士印象深刻的,是赤峰的风。
无论四季,赤峰城上空始终吹着大风,人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风的形体,因为它裹挟着大量黄沙,时而在天空飞舞变化,时而穿行于大街小巷。狭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树枝杈一样密布城区,两侧是一片片低矮的汉式房屋。为了防沙,每一栋房子的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宽宽的木檐遮住。远远望去,像是一群对外界充满警惕的草原沙鼠。
柯罗威教士想起了自己刚离开北京时,在官道上看到的那一片混乱。虽然杂乱无章,其中却蕴含着微妙的秩序。他相信,只有从乱流中将这条规律捋清楚,才能真正把握这座城市的脉动。
就在柯罗威教士好奇地审视这座应许之城时,城里的居民也在好奇地观察着他们。
运载奇特动物的车队进入城市,还是大名鼎鼎的萨仁乌云带头,这个奇异的组合轰动了整个城市。居民们争相涌过来,无论是商铺掌柜、伙计还是工匠、小贩,都簇拥过来,就连一些披着红袍的喇嘛也混在其中,向大车架上看过来,指指点点。
万福毫无意外地成为重点,所有人看到这头白象都毫不掩饰地发出惊叹。还有一些牧民对虎纹马心存疑惑,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花色的马匹,怀疑是不是用泥灰涂抹的,想伸手去摸,结果被吉祥、如意喷着响鼻踹了回去。狒狒们从笼子里伸出手来讨要吃的,居民们慷慨地扔过去一些瓜果,然后乐呵呵地看这些家伙争抢。
幸亏虎贲被毡子给遮挡住了,不然可能会引起更大骚动。
在整个游行过程中,车上的动物们面色淡然,人类却不时发出惊叹和欢呼。教士发现,居民们看到这些不属于草原的动物时,浑浊的眼神里会透出一丝明亮的光芒,那是孩童式的好奇一单纯、清澈,不掺杂任何用心,纯粹是对未知事物的憧憬。那一张张常年被风吹成皴皱的脸膛,被笑容短暂地抚平。
这对教士来说,是个好消息。好奇心是个伟大的品质,只要还没失去它,无论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渔民还是南美雨林里的原始部落,都有机会点燃内心的火花。教士的信心缓慢地恢复,他甚至冒出一个令他自己都很惊讶的想法:即使只是为了这样的笑容和好奇心,而不是福音,他也会前来赤峰。
车队在人群中行走了很久,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位于头道街的一处大车店。这个店铺是王爷府的产业,所以对萨仁乌云言听计从。动物们都在这里卸下来,临时安置在一处马厩里。这里的干草和羊肉敞开了供应,无论万福还是虎贲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些动物经过一系列长途跋涉,已经筋疲力尽。环境变化对动物来说是最可怕的杀手,如果不好好休息的话,恐怕会大量死亡。
安顿好动物以后,教士决定先去拜访赤峰州的知州。萨仁乌云还有别的事,就给他写了一封书信,代表王爷府对这件事很关心。
知州姓杜,是个六十多岁的汉人儒生,留着一缕长长的花白胡须。一般这个年纪的儒生都比较守旧顽固,对西洋事物普遍怀有畏惧和排斥。不过杜知州却不是这样的人,他曾经生过一场重病,后来被西医治好了,因此对西方文明的各种事物很有好感,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精致的玻璃眼镜。
听说教士的到来,杜知州很高兴,大开衙门中门,予以热情接待。尤其是接到萨仁乌云的书信之后,态度便更加和蔼了。
教士先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在草原上遭遇马匪的事情。听完他对那个马匪首领的描述,知州面色凛然。他告诉教士,袭击车队的马匪头目叫荣三点,是整个草原最凶残同时也最悍勇的匪徒,官府数次围剿,都被他逃掉了,他手上的人命少说也有几十条。
教士希望官府能够派人去现场看看,好歹把老毕等人的尸身收起来。杜知州详细询问了出事的地点,然后叫进一位捕快,吩咐派人去查看。同时他拍着胸脯说,已经在周围盟旗发了海捕文书,这些金丹道余孽不日即可归案。
说完了这件事,杜知州不露痕迹地把话题转到动物上来,问教士带着它们来赤峰到底要做什么。教士犹豫了一下,想起了萨仁乌云之前的叮嘱。
她说过,不要跟这些官僚讲借助动物园传播福音的事,他们厌恶一切未知的东西,因为未知意味着风险,风险意味着不安稳。
但是柯罗威教士不愿撒谎,他特意准备了一个圆滑的回答:它们是已故皇太后的遗产,这一次运来赤峰,是为了让更多臣民“体沐慈恩”——他很费力地用中文说了这四个字。
这个答案并没有撒谎,经得起查证。杜知州一听是已故皇太后的遗产,面色变得严肃起来,立刻表示一定会尽全力配合。他又査看了一下教士带来的许可布教文书和公理会总堂介绍信,在上面盖了一个官印,整个流程算是顺利完成了。
“赤峰州里曾经有过几个教堂,可惜在之前的骚乱中都被焚毁,现在那些地方都被居民所占据。如果教士您有相关地契文书,我可以让他们尽快搬离。”
杜知州说得很委婉,教士明白,他这是在暗示城里已经没地方了。不过没关系,教士原本也是打算把动物园和教堂建在城外的开阔地,以示区分。于是他谦卑地表示,不必如此麻烦,只要在城外拨一片无主之地作为教产即可,他无意和当地居民发生冲突。
听到这个回答,知州便放下心来。这个教士和其他教士不太一样,对于抢夺热门地段没那么热衷。他慷慨地摊开一张赤峰州周边地形图,教士凑过去,看到无数线条弯弯绕绕。知州沉思片刻,拿起一管毛笔,点在了地图上的某一处。
这是红山脚下的一片浅浅的盆地,方圆大概二十多亩,距离赤峰城约有两里半。这里名叫沙地,因为一铲子下去全是黄沙。英金河就在不远处流淌而过,这里却连一点儿水都存不住,连草原上最耐活的胡杨都活不成,放眼一望,极度荒凉。所以没人在这里耕种或放牧,很久之前就是无主的荒地。
知州诚实地把实际情况告知教士。教士对此并不介意,当年圣彼得也是在一块磐石上立起的教堂。更何况这片沙地足够宽阔又安静,对于动物园来说最合适不过。
杜知州甚至还准备了一小笔钱,作为教士遭遇马匪的补偿。
看到这笔钱,教士想起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麻烦,如坐针毡。不过他没有当场表露出来,而是谢过知州,先行告辞。杜知州热情地说,过两天衙门会派专人向导,带教士去实地勘察一下,再办地契,七天之内就可以把所有手续走完。
柯罗威教士回到大车店时,萨仁乌云还没回来。他走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开始仔细地盘算这个棘手的麻烦。即使是当年的圣彼得,恐怕也会面临同样的窘境。
麻烦只有一个:钱。
教士在美国的身家很丰厚,不过他带来中国的钱几乎都用来买动物和准备车辆了,只剩下很少的一笔,和公理会的拨款以及会督的私人馈赠搁在一起,存放在老毕马车的一个箱子里。这些自然全都被马匪抢了个精光,此时教士身上只剩极有限的一点点银圆,连维持动物们的日常开销都不够。
好在赤峰州已经通了电报,他可以通知北京的公理会总部,让他们重新汇一笔款子过来。不过公理会本身的预算有限,尤其是会督曾经激烈反对运送动物,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援助不会太多。这些钱,再加上杜知州的补偿,教士很快得出一个结论:
短期内能凑出来的经费,只够修一个建筑。
要么是教堂,要么是动物园。二选一。
对于普通传教士来说,如何选择显而易见,但柯罗威教士却犹豫起来。建教堂是他的职责,可刚才进城时赤峰居民注视动物的好奇眼神,让他在茫茫草原上看到一条金黄色的道路。柯罗威教士想起里的一句话:“多么美好啊,请让我停留一下。”
“你究竟是为了建动物园而去赤峰传教,还是为了去赤峰传教才建动物园?”会督的质问又一次回响在教士的耳边。柯罗威教士没了头绪,他抓了抓头,把计算过的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然后起身前往马厩。
此时马厩里一片安静,那些可怜的动物在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艰苦跋涉之后,这才能够在一个安稳有遮蔽的地方休息。从虎贲到虎皮鹦鹉都沉沉睡去。淡淡的干草味弥漫在四周,狭窄的窗格有阳光照射进来,透着一丝温馨。
教士在畜栏里一一检查过去,打开笼门,把食物投到它们面前,说着它们听不懂的话。最终他停在了万福的身边。她非常疲惫,可依旧保持着站立。教士一走近,她立刻睁开了眼睛,温柔地发出一声低吟,挪动巨大的身躯朝教士靠近。
一阵风吹过窗格,吹进马厩。一人一象视线交错,那一晚的月色似乎就停留在万福的眼睛里,盈盈欲滴。教士感觉自己就像来自东方的三个贤者一样,被圣灵感召,来到这个马厩。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选择。他俯下身子,摘下胸前的十字架亲吻了一下,然后把它挂在万福的另外一侧牙包上,和萨仁乌云的红丝线左右相配。在这个狭窄的马厩里,教士决定,先建一个动物园。
这是个惊世骇俗的选择。他默默地向上帝祷告,请求主原谅并做了解释:他觉得与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里。柯罗威教士对上帝的笃信毋庸置疑,可这一刻,他朴素的好奇心却超越了信仰本身。
晚上萨仁乌云返回客栈,听到教士的这个决定,并不觉得意外。经过这么多天的交往,萨仁乌云早就了解柯罗威教士的秉性——这就是一个善良顽皮的孩子,有着无穷的好奇心,并渴望与人分享。
她当即表示,以个人名义捐赠一笔钱给教士,然后会尽量说服贡亲王,说不定还能获得王爷府的拨款。柯罗威教士非常感激,可是他摸遍了全身,除了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没有什么值得送给她的礼物——而且她膜拜的是长生天和佛祖,送十字架是不是有些冒犯?
萨仁乌云倒是完全不在意,她笑盈盈地接过十字架,在手心摩挲了一下,郑重其事地收好,然后回赠了一条哈达。教士浑身像触电一样,猛然哆嗦了一下,试图后退。可是萨仁乌云的动作太快,轻轻一撩,就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身黑袍的教士脖子上挂着白巾,看起来并不违和,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庄严。萨仁乌云拍手笑道:“下次我带个相机来,你这个扮相可真不错。”
教士只得站在原地,苦笑以对。
萨仁乌云忽然抬起头来,朝着马厩外面望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然后她把视线收回来,略带忧虑地说:“城市和草原是不一样的,在这里我的力量很难庇护你,你可要多加小心。”
“这里难道会比草原更危险吗?”教士反问。
“人心可是比草原的风还难预料。”萨仁乌云的手指向窗外,“你看,云在动。明晚的月色大概会和那天晚上一样吧?你做好准备了吗?”
“一切听凭上帝的安排。”
她看教士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为了尽快落实拨款的事,萨仁乌云没有多待。次日一早她就匆匆赶回喀喇沁。她刚一走,赤峰州衙门的长随就到了客栈门口,要带教士去实地勘察情况。
正如杜知州描述的那样,沙地是红山脚下的一小片沙漠,幅员不算广阔,却显出拒人千里的凛然。它的周边有星星点点的稀疏树林与草地,可任何坚韧的植被都没办法再前进一步,它们全被顽固的黄沙挡在了边境。
整个沙地上,铺满了颗粒均匀的灰黄色沙粒,高低不平,形成浪花一样起伏的沙丘群。只要有风吹过,整个沙漠就会沙沙作响,好似精灵藏在沙下吟唱。长随告诉教士,这里的位置正对着红山的一个垭口,所以日夜风力都很足。尤其是一到晚上,能听到鬼哭一样的呜呜声,还有好似妖怪小步疾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居民们都嫌不吉利,就连最擅长找水的野骆驼都不愿意靠近。
唯一能给沙地带来一点儿活力的,是附近的英金河。它在夏季丰水期的水量很丰沛,浪花翻腾,跟武烈河比起来并不逊色。教士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英金河岸距离沙地也就两里路的样子,而且前者的地势更高一些,为什么没人挖一条水渠过来呢?长随回答,这里不临近商道,沙地又种不了什么作物,谁会花那么大代价挖条用不上的水渠?
柯罗威教士点点头,用随身的一把铁铲往下挖了数尺,土层始终是黄沙,只是颗粒变得更加细腻。长随说:“您还是别费力气了,从前不少人都看上这片地,也打过好几口井,可惜一点儿水花都没冒出来。只要一刮风,黄沙就能把井口填满,白白浪费人力。”
教士对地质学略有了解。他总觉得这种地质条件,应该有丰富的地下水才对。于是他围着沙地转了几圈,不时抓起几把沙子放进口袋。直到长随开始觉得不耐烦了,教士才走回来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客栈之后,教士也没闲着。他把采集来的沙子样本倒出来,仔细地研究了很久。他的肚子忽然发出咕噜的叫声,教士才意识到该吃饭了。他吩咐客栈伙计送点吃的过来,一转身,无意中想起一件事。
司铎曾经写了一封信交给他,收信人姓汪,就住在赤峰,曾经是司铎的信徒之一。可是这封信在马匪劫掠中遗失了,柯罗威教士除了知道那位信徒姓汪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赤峰州没有自己的报纸,教士又不可能直接去贴启事,想要找到这位汪信徒,恐怕只能再请承德的那位司铎写一封信过来了。于是他简单地吃了点东西,走出客栈,想要去找电报局。一来联络承德司铎,二来向公理会总部报告自己平安抵达,还要请他们转达噩耗给老毕以及其他车夫的家属……一想到那些家属悲痛欲绝的脸,教士都觉得胸口发闷。
柯罗威教士走在街上,发现赤峰的市容比想象中要文明得多。道路用碾碎的煤渣铺就,被络绎不绝的过往大车碾压得极为硬实,就算下雨也不会造成泥泞。两侧商铺多为二层灰瓦小楼,招牌旗幌鳞次栉比,教士居然还能认出几家洋行。在这些建筑的间隙里,还能看到一些电线杆,说明电力已经延伸过来了。无论是横平大街还是竖直小巷,街面都很干净,很少看到大堆大堆的垃圾——当然,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常年大风吹拂——唯有空气里的那股腥膻味挥之不去。总之,相比京城,赤峰州的个性更为单纯,它很年轻,没有历史包袱,因商路而起,因商路而活,一切都以商业便当为要,而商人从来都是最活泼的。
赤峰的街道分布简明扼要,头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就这么按照数字排列下去,一直到九道街,这是自乾隆年间就有的规模。柯罗威教士对此特别欣慰,靠数字记忆,总比去记那些典雅而富有内涵的名字更容易。
电报局就在二道街的东头,是一间不大的绿色门面,院内有高大的电报线杆。它的东边路北,是一座简易的天主教堂,这是数十年前圣母圣心会修建的,现在早已挪为他用,成了一处会馆。杜知州之所以那么慷慨地把沙地划给教士,就是怕他来争这块地。
教士走进电报局,里面很安静。他很快填写好了两张单子,递给电报员。电报员接过去看了一眼,抽出一张道:“你要找这个姓汪的,不必发报去承德了,我恰好认识他。”
教士喜出望外,连忙请教。电报员先收下半吊铜元,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那人叫汪禄文,原先是我的邻居,在教的。后来闹金丹道,他吓坏了,为了自保就进了马王庙,呶,就在隔壁。”他朝电报门外一指。
教士一愣,一个基督徒怎么去了庙里?可电报员已经把身子伏下去,开始译码了,他只好保持沉默。等到电报发好,教士离开电报局,出门抬头向右一看,果然看到一座和尚庙。
这座和尚庙与京城那些庙宇并无太大差别,上面挂着一块匾,匾上写着“马王庙”三个字。但柯罗威教士走进去才发现,这庙的结构非常古怪,一进门是一面墙——不是照壁,而是一堵封天截地严严实实的砖墙,只能右转直行,才到达正殿,中轴线和庙门成九十度角。这可是一个诡异的布局,教士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
之前老毕特意告诉过他,即使是佛教,也分成不同教派,赤峰有汉地寺庙,也有密宗喇嘛庙,两者之间区别很大。眼前这座庙,应该是汉地寺庙。
绕过这道砖墙,就能进到一个轩敞院子。院子三边各有一座殿,正面大雄宝殿里供奉的是佛祖,左右偏殿分别供着灵官马元帅和土地爷。在院子正中央的槐树之下,是一尊巨大的方口香炉,上头密密麻麻地插着香柱,香气缭绕。这些香少说也有百余根,大体可分为三堆,大部分在土地爷这边,佛祖和马王爷两边却寥寥无几。几个身穿僧袍的光头和尚懒洋洋地坐在一棵槐树下,面前摆着张破桌子,桌上凌乱地搁着几捆生香,供香客们购买。
教士更加迷惑,就算是对信仰保持宽容态度的中国人,也不会在同一个神庙里供奉这么多不同体系的神祇。可他观察到香客并不少,那些和尚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教士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懒散的神职人员。
教士走到摆满了生香的桌子面前。为首的一个胖和尚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拖着长腔儿问什么事。教士说明了来意,本来以为胖和尚会刁难一番,没想到那胖和尚不以为意地摆了摆衣袖,指着身后道:“小汪……哦,不,慧园,有人找。”
在那一堆昏昏欲睡的懒和尚堆里,一个光头猛然抬起来。教士看到一张微胖的圆脸,双眼略凸,大鼻子,头上的戒疤痕迹尚新。他说:“贫僧俗家名字叫汪禄文,法号慧园。请问……”
刚说完,他就注意到教士的黑袍和脖子上的十字架——柯罗威教士把随身十字架送给萨仁乌云以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个简陋的——表情立刻不太自然。教士觉察到他的尴尬,便没有直接说破,而是朗诵了《罗马书》中的一段:
“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他的声音很大,连槐树叶子都震得扑簌作响。几个和尚被吵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旁边的香客也好奇地看过来。
教士朗诵完之后,不置一词,就这样平静地看着汪禄文。
任何一个在中国传教的教派,都会在第一次布道时向信徒宣读这一段文字。文字浅显易懂,言简意赅,能最快开启人们心中的灵知,感受到主的存在。教士相信,司铎当年也一定向汪禄文宣读过,而且不止一遍。
果然,汪禄文眼神闪过一丝感慨和怀念,准确地捕捉到了教士的意思。可是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然后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阿弥陀佛。”
无须太多言语,教士已经知道汪禄文的选择,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后退一步。汪禄文抬起头来,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司铎……他可还好?”教士回答:“还好,他一直在为你的健康祈福。”
汪禄文近前一步,解释说:“当时金丹道挨家挨户搜教内之人,我没别的办法,只有这家庙肯收留……”他话还没说完,胖和尚忽然拍了拍桌子,发出砰砰的声音:“快吃饭了,快吃饭了。慧园,你赶紧去鹿鸣春结个善缘。”
鹿鸣春是赤峰州最好的饭庄,远在四道街口。胖和尚这么说,明显就是要把汪禄文支开。汪禄文听到师父吩咐,一缩脖子,只得把话咽下去,跟教士行合手之礼,匆忙离去。
教士以为胖和尚怕他强行把汪禄文重新拉回教堂,想解释几句。不料胖和尚突然耸了耸鼻子,像是闻到什么味道。他把肥嘟嘟的身躯费力地从椅子上拖起来,几步走到教士跟前,又闻了一下,抬脸笑道:“你身上有一股有趣的味道,应该不止是来自人类。看来随你而来的,还有几位朋友啊。”
盯着胖和尚沁着油汗的鼻子尖和额头,教士镇定地回答:“我们都是神的子民,希望来这里传播主的荣光。”胖和尚第三次深吸一口气,陶醉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分辨或鉴赏那股有趣的味道,还咂了砸嘴。末了他睁开眼睛,变得很热情:“我们这庙里没什么忌讳,如果你有兴趣,把教堂开过来,一处供奉,四面香火,你那几位朋友也自在些。”
这座马王庙里供了佛、道、杂几家,胖和尚看起来并不介意再多一家的香火。教士礼貌地谢绝了这个请求,告辞回身。他已经快走到那堵砖墙旁边,胖和尚不阴不阳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赤峰这个地方,立足不易,人心难测。如果教士你的朋友碰到麻烦,小庙随时虚位以待。”
这段话说得又快又急,柯罗威教士只能听懂五六成。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想听得更清楚一些。一阵悚然的凉意突然爬上脊背,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教士急忙转头,看到大槐树下那七八个和尚,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盯着他:脖子向前伸长,嘴巴微微咧开,两只手端在胸前,手掌下垂。这些和尚虽然面相各有不同,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神里都藏着两把绿色的钩子,看人的时候仿佛伸出利爪掏向对方的胸膛。
教士一瞬间想起来了,那一夜在草原上,他在车队附近看到过同样的绿色目光。那些目光像魂灵一样,萦萦绕绕,没有靠近也不曾远离。
好在这个异状稍现即逝,那些和尚一下子又恢复成原来的慵懒模样,该躺的躺,该靠的靠。胖和尚吧唧两下嘴,重新把身子塞进椅子里,仰着脖子等慧园讨斋饭回来。
教士走到街头,觉得背心几乎被冷汗浸透。他一回到客栈,客栈掌柜的便问他是不是去了马王庙。教士说是。掌柜的赶紧把柯罗威教士拉到曲尺柜台深处,压低声音告诫他不要离那太近。
原来那座马王庙,本是一座普通寺庙,里面只供奉着佛祖,有那么两三个和尚,香火不怎么旺。后来忽然来了一群挂单的和尚,为首的正是刚才那个胖方丈。
这些和尚最初是从哪里请来的,没人说得清楚。有外地的皮货商人路过,说听和尚口音像是关外的,指不定是逃过来的胡子。他们来了以后,这庙里不知不觉就多了一尊马王爷和一尊土地爷,一个香炉三处烧香。原来那几个和尚慢慢都不见了,问起来就说外出云游了,总之庙里就剩下胖方丈和他带来的七八个僧人。又过了一阵,庙门口便修起了这么一堵砖墙。
这些和尚有两个特点:一是懒散,既不做早课也不做晚课,每天开了门,就横七竖八在庙里或躺或坐,从来没人看他们干活或诵经;二是馋,特别馋,荤素不忌,酒也能喝,偏偏胖方丈鼻子还特别灵,闻到谁家吃请,就厚着脸皮过去化缘。赤峰的居民们时常能看到这些和尚买酒肉回来,他们还时常出去下馆子,尤其喜欢去最高级的饭店鹿鸣春。
好在除了这两点之外,马王庙的和尚从来不惹是生非。不愿意施舍的,骂出去他们也不生气,平时只是懒在庙里,从不出去捣乱。那个胖方丈据说还会点医道,能帮左邻右舍看个头疼脑热,赤峰居民也就这么容忍了这个庙的存在,只是告诫小孩子们不要去。
这庙里供奉的那尊土地爷,和别处土地爷不一样,两只眼睛往外撇,几乎都快到脑袋两边了。居民们都说邪性,但也认为有法力,很灵验,所以香火颇为旺盛。赤峰人对这个地方,可谓是又信又怕。
汪禄文被金丹道逼得走投无路了,才被迫投奔马王庙,削发为僧。果然金丹道叛军不再为难他,很快便退去。马王庙在那场叛乱中毫发无伤,不知是土地爷保佑还是胖方丈有什么手段。
柯罗威教士听完掌柜的讲述,大为感慨。难怪汪禄文拒绝回归主的怀抱,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他完全能理解这个做法,只是可惜司铎一番苦心,却连最后的种子都失却了。
不过这正是他前来赤峰的意义所在。柯罗威教士想到这里,振奋精神,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全部精力投入到另外一件事情上来。
之前去沙地考察的时候,教士随身带了纸和笔,已经把附近地形简略地做了记录。接下来,他必须要勾画出动物园的详细设计图。
这份图纸已经在教士的脑子里存在很久了。从北京出发的第一夜开始,他就依靠在万福的身边,给她讲述自己想象中动物园的样子,然后沉沉睡去。几乎每一天晚上,教士都会这么做,动物园的规划就这样一夜一夜地丰富起来。
现在教士要做的,就是把它在纸面上呈现出来,结合地形勘察记录,绘出一张真正的图纸。
教士伏在桌子上画了一阵,发现思路窒涩,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大脑,没办法从中掏出那份想象中的图纸。他看看窗外,已经天黑了,不方便外出,于是收起纸笔,来到关着所有动物的马厩里——柯罗威教士发现自己已经养成了习惯,不依靠着万福,便无法下笔。
万福独自挤在马厩最宽敞的地方,面对着大门。她的头顶有一盏昏黄的油灯,给巨大的白色身躯涂上一层浅浅的黄。教士推开马厩,像旅途中的每个夜晚一样,先是轻轻呼唤一声万福。万福听到召唤,默契地朝旁边挪动一点儿,留出一块空间给教士。她一动,牙包上的红丝线和十字架就一起晃动。
教士剔亮油灯,踏进马厩,伸手摸了摸万福的长鼻子,然后坐下来,把那条粗粗的右前腿当作靠背。万福贴心地把鼻子卷过来,倾在教士旁边,方便他搁墨水瓶和稿纸。
一切准备妥当,教士开始挥笔画起来。
柯罗威教士的兴趣十分广泛,学过素描,也懂一点儿建筑设计。一会儿工夫,他就勾勒出了动物园的总图。这是一个很小的动物园,包括几间兽舍与活动院落、一个连在一起的厨房和仓库、一间饲养员的住所。本来还有一处小喷泉,不过考虑到水源问题,很快被划掉,改成了一个蓄水池,用一道水渠与远处的英金河连通。
很快夜幕降临,柯罗威教士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他给油灯续了一点儿油,继续埋头画着。随着午夜的临近,细节不断丰富,一座草原上的动物园慢慢从纸面上浮现出来。
这里的正门是一个拱形月门,要涂成绿色,上面缠着藤蔓;拱门的正上方是一个月桂花冠和一颗孤星,人们会像东方的三位贤者一样,望着星星赶来这里;万福的象舍外面画着棕榈树的纹路,旁边有一个漆成粉红色的小门通往蓄水池,这样她可以在夏季尽情地洗澡降温;邻近的虎贲拥有一整座石制假山,而如意、吉祥两匹虎纹马则拥有动物园最宽阔的圆形跑场,以供驰骋;狒狒们的笼子要足够高,以防这些家伙攀爬出去;至于蟒蛇,教士特意设计了一个封闭木屋,用一道墙分成两半,墙上有三到四个观察孔,镶嵌上透明玻璃,供游客们安全地观察。
在动物园正中央,还应该有一座简易的平顶布道堂,墙壁漆成纯白色,就像天使的颜色,里面有四五排座位和一个高台。游客累了,可以在此休憩,顺便听听布道,了解一下这些动物的真正创造者。
他原来设想过教堂与动物园毗邻而建,还有一个高高的钟楼召集游客们前来聆听布道,可惜资金有限,暂时无法实现。那个布道堂虽然不合教堂规制,但也算是一个非正式的布道场所。
当这张图纸即将完工时,教士忽然想起来,它还没有名字。他想了一个名字,很快否决,然后又想了一个,还是觉得不好。柯罗威教士感觉自己成了新生儿的父母,为了给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而绞尽脑汁。他心想,当年亚当、夏娃在伊甸园里,为上帝的造物一一命名时,是否有这么头疼过。
教士冥思苦想,忽然有一阵强烈的疲惫感侵袭过来。他今天在赤峰城里跑了一天,又熬夜到现在,精神其实已经消耗殆尽。他握着笔,想着想着名字,头一歪,居然就这么靠在万福身旁沉沉睡去。
教士在睡着前忘了一件事:他没有把马厩的门锁好,结果每一个隔间都是敞开的,一推即开。
正值午夜时分,天气晴朗。当一丝淡淡的云霭散去之后,和草原上那一夜同样光华的月色,悄然透过马厩的一排狭窄窗格,流泻进这间简陋的屋舍里。那一道道乳白色的丰腴月光,好像温柔女神的一双皓腕,抚摸着每一头动物,抬起它们的头颅,向它们的鼻孔吹着神秘的气息。
虎皮鹦鹉再度出现。它振动翅膀,在马厩半空盘旋,好似向着太阳跳舞的蜜蜂一样指明了方向。狮子、虎纹马、蟒蛇与狒狒同时昂起脖子,它们的眼神同时发生了变化。在无形力量的感召之下,这些动物走出自己的隔间,排成一列长队,跟随鹦鹉离开马厩,离开客栈大院,鬼使神差地走到大街上。
只有万福没有走,她也感受到了那种神奇的力量,可是她的长鼻子正垫在教士的脑袋下面。万福看着教士熟睡的幸福面孔,摆了摆头,不忍走开。
动物们一走出客栈大院,短暂地互相对视片刻,然后各自掉头,朝着不同方向跑去。一会儿工夫,全都跑散了。黑夜给了它们勇气,月光唤起了它们的灵智,这些来自异域的生物此时对这座草原上的陌生城市充满了探索的欲望,渴望走遍每一条巷道,嗅遍每一寸角落。
此时整个赤峰城已陷入沉睡,浑然不觉多了几个陌生的闯入者。这是一个仪式,在它们满足这座城的好奇心之前,这座城得先满足它们的。
最兴奋的莫过于那五只橄榄狒狒。它们的毛皮是偏灰的橄榄色,因此而得名。早在万牲园里,这五只狒狒已经约定好了这个小群体的次序,最强壮的那一只冲在最前方,引导前进的方向,其他四只紧紧跟随。它们在第一时间跃上墙头,踏着瓦片,踩着脊兽,飞快地从一个屋檐荡到另一个屋檐。狒狒王迎着夜空的风,发出阵阵吼叫,不时扫视着脚下急速掠过的院落与摆设,看有什么东西更值得玩。它们所到之处,宛如刮过一阵横风,装满小米的簸箕被掀翻,捆扎好的柴堆被踩乱,井栏边的辘轳咕噜咕噜地空转起来,然后扑通一声,井绳转尽,水桶落入井底。这些狒狒一路闹腾,很快便冲到了六道街的西屯东口。
这里是赤峰的大菜市,被一圈歪歪扭扭的木栅栏圈住,进口处是一栋负责收税的燕子楼。此时一些赶早市的菜农已经推着小车早早来占地方,靠着车辕,双手笼在袖口里沉睡。燕子楼顶悬起一串黄皮灯笼,为他们提供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光亮。空气中弥漫着蔬菜瓜果的清香。狒狒王跃到燕子楼上,伸出爪子扯落下那一串黄皮灯笼,其他狒狒按捺不住兴奋,嗷嗷地冲向一辆辆菜车,大快朵颐。
与此同时,吉祥、如意两匹虎纹马正在五道街南门里飞跑。它们一直抗拒着束缚和牵引,这次终于获得彻底的自由,毫不犹豫地撒开蹄子,沿着最宽的街道飞奔,因为过于兴奋,它们一路上遗留下一堆堆粪便和浑浊的尿液。这两匹马一口气便跑到了位于南门外的小驴市,这里是赤峰城中骡马交易的地方,有十几个宽阔的露天畜栏,里面常年存着几百匹等待交易的骡马驴驼。吉祥和如意闻到了同类的味道,凭着直觉跑来这里。它们跑得太欢快了,身上那黑白相杂的条纹就像是奔跑速度超越了昼夜变换后,时光留在身上的印迹。
那些牲畜从未见过这么奇特的毛色,全都紧张地骚动起来,蹋踏声和低哼声此起彼伏。吉祥、如意围着畜栏转了几圈,想要啃扔在缝隙里的胡萝卜,可是失败了。守夜人听到动静,睁开惺忪的睡眼,被突如其来的黑白怪物吓了一跳。他正猫腰去摸打火石点灯笼,两匹虎纹马早已飞奔而去。
至于那条蟒蛇,表现得最为沉静淡然。它慢慢把盘卷的身体伸成一条直线,划着优美而危险的曲线游过长街,不动声色地来到了三道街的楞色喇嘛庙前。庙门虽然紧闭,可墙边有好几个鼠洞,蟒蛇悠然自得地挑了一个洞钻进去,进入庙内。附近所有的老鼠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发出数钱似的哆嗦声。蟒蛇对这些食物不屑一顾,径直游向庙里最高大的一尊石制经幢。
经幢细长高耸,上面雕刻着一瓣瓣莲花。蟒蛇一圈圈地缠上去,当整根柱子都被蛇身覆盖时,蟒蛇的头恰好高过幢顶的顶尖一点儿。在月光照耀之下,蟒蛇与经幢几乎融为一体。如果此时有起夜的喇嘛偶然抬头,他会看到那高大的经幢居然浮现出一圈鳞甲,时不时还会吞吐信子。
所有的动物里,只有虎贲依旧保持着慵懒的本色。它晃着威猛的鬃毛,踱着步子在二道街上闲逛,从西头的札萨克行辕转到东头的天雅轩大茶馆。它想找一个能够趴下睡觉的地方,可煤渣子路面实在太硌了,不舒服,于是它又踱去了东横街旁边那迷宫似的胡同里。
胡同狭长,围墙逼仄,只夹出一条极窄的石面通道。正好一队巡夜的差役经过,灯笼往前一撞,虎贲不太高兴地喷了喷鼻子,带队的差役这才发现眼前多了一对绿色兽眼。整个巡夜的队伍登时大乱,前队往后撞,后队不明就里,还要往前探头,一时间吵嚷声四起。
虎贲不喜欢混乱,也不喜欢这么狭窄的地方,更不想吃掉眼前这些奇怪的“狒狒”。它不耐烦地伸出爪子,把队前的两个差役拨倒,然后踩着他们的身体朝前移动。这个举动加剧了差役们的惶恐,纷纷朝后头退去。可胡同太过狭窄,一下子就被堵住了。
虎贲倒退了几步,伏下身子,两条矫健有力的后腿猛然一蹬。它就像在非洲草原上捕猎羚羊一样,整个身躯高高跃起,在半空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差役们只觉得头顶被一片巨大的黑影和腥臭掠过,他们回过头去,惊讶地看到:在胡同尽头,月光之下,一个雄伟而孤独的身影落在地上,傲然直立,高傲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摆动鬃毛,发出一声恢宏的怒吼。
这吼叫声,像是把一块石子投入水中,震出一圏一圈的涟漪,逐渐扩大,延伸至远方。
整个赤峰城猝然被狮吼惊醒。居民们一个接一个地从炕上爬起来,纷纷点亮油灯,推开窗子的木挡,胆战心惊地朝外窥探。昏黄的灯光从无数小窗口陆续亮起来,像是整个城市睁开了无数双好奇而惊恐的眼睛。
走水锣声和鼓声同时响起,更夫们扯大了嗓门,凭借自己的猜想警告着附近的居民。每一种警讯都带给老百姓们一个不同的故事,这激发了越来越多人的好奇心。他们披上衣服,想要推开门看个究竟。而动物们也被突如其来的喧腾吓到,纷纷凭借本能夺路狂奔。
这些来自非洲的生灵在草原城市的巷道里肆意钻行,仿佛闯入一个陌生的梦境。静谧被撕扯成碎片,酣睡被打断。前所未见的人们和前所未见的动物在同一座城市的黑暗里肆意奔跑,他们对彼此心怀恐惧,却又渴望相见,这让赤峰被一团矛盾交织的情绪笼罩。只有乳白色的月亮高悬在天空,安静地俯瞰着这一番奇景。
在这场混乱中,只有马王庙保持着安静。和尚们呼呼大睡,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不过当虎贲的吼叫传来时,那尊古怪而诡异的土地爷微微晃动了一下,脸颊两侧的眼睛似乎发出幽幽的绿光。
整个小城足足喧腾了一夜,一直到太阳初升,这些动物才被重新收拢起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虎贲的样子太凶恶,狒狒们太过矫健,至于那条蟒蛇,根本没人发现它藏身何处。兵丁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它们全数捉拿归案,一股脑儿关在头道街中央的一处露天畜栏里。
只有虎皮鹦鹉获得了礼遇,它被一个商人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收在笼中,和两只鹩哥关在一起。
衙门的捕快粗暴地冲到客栈里,推醒教士,然后把万福也强行牵了出去,和其他动物关在一起。动物们都在,只少了一匹叫如意的虎纹马。有人看到它踏出了城市边缘,没有丝毫犹豫,义无反顾地迎着月光向草原奔去。
经过清点,城内没有人员伤亡,只有一头骡子被虎贲咬死,以及损失了一些瓜果蔬菜。但民众很愤怒,他们不能想象昨晚到底是怎样一番混乱场景,那些古怪陌生的动物岂止惊扰了清梦,简直要把他们拖进噩梦。最重要的是,赤峰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怪事。
老百姓聚在衙门前大声抗议,这让知州很头疼。他派人把柯罗威教士请来,和颜悦色地询问怎么回事。柯罗威教士有些惶恐,他承认是自己忘记关门,并表示一定会赔偿所有损失。知州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委婉地表示,传教没有问题,但动物园还是不建为好。
在金丹道叛乱之后,赤峰的居民变得十分敏感,他们像草原上的沙鼠一样,每天谨慎地从狭窄的窗户探出头,嗅着周围的空气。如今一大堆陌生而危险的变数突然闯入,又缺少护栏保护,这让他们惶恐不安。知州不得不考虑子民的情绪。
柯罗威教士瞪大了眼睛,再三保证等动物园建起来以后,绝不会出类似的纰漏。可知州客气而坚决地说:“要么把这些上天眷顾的动物们如数送回京城,要么就地为慈圣殉葬。否则闹起事了,我也很难护你周全。”
柯罗威教士自然不肯接受这个建议,可他孤身一人,并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昂起头来,拒绝离开签押房。慑于他的身份,知州不能派人把教士拖开或下狱,只得软语相劝。教士倔强地摇头,宣称自己与那些动物们一同进退,如果它们要被杀掉,那么自己也将死在这里。
知州可不敢承担一位教士身亡的风险,他绞尽脑汁,最终想出一个折中的方案:“我们让整个赤峰城的居民来决定这个动物园的前途。如果你能说服他们中的一半,我就批准这个计划。”
这个方案不太令人满意,但已经是教士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知州给了他七天时间——比上帝创世还多了一天——来说服赤峰居民。教士别无选择,硬着头皮站在畜栏前方,向居民们大声疾呼。那些动物簇拥在畜栏里,骚动不安,就连万福都变得烦躁,数次试图用长鼻子把围观的人甩走,幸亏被教士及时制止。
这个畜栏位于大路旁边,本来是临时停放牲畜的,现在关了这么多奇怪的动物,吸引不少居民过来围观。他们的恐惧逐渐褪去以后,好奇心又重新回来了,三五成群,饶有兴趣却又充满疑惑地站在围栏附近,对里面指指点点。汉民也有,蒙古牧民也有。教士觉得这是个机会,试图先说服前来围观的人们。
第一天,他说得口干舌燥,可是根本没人听,那些人发出哄笑声,说这个洋鬼子在念什么符咒。第二天,教士想了一个办法,他在一张纸上画出了动物园大门的效果图,试图给对方建立起一个直观的概念。观看的人不少,可他们还是一脸警惕。有小孩子朝畜栏里丢石块和泥土,让虎贲很不高兴。
第三天,教士用泥土捏成一个简易的动物园沙盘,用美国式的兜售语调告诉围观者,这将会成为多么美妙的园林。他甚至还违心地强调,这是已故皇太后最喜欢的动物,它们全都受到过皇家的祝福,带着玄妙的福气。皇太后的名字,在赤峰还是相当有影响力,一部分居民的态度有所松动。教士心中略感欣慰,他发现有一个人听得最为仔细,尤其是听到已故皇太后的名字,频频点头,似乎完全被教士说服。柯罗威教士与他攀谈片刻,没想到那人开口询问这些野兽的皮毛和骨头是否可以出卖,皇家出品的兽骨应该会很受追捧,教士沮丧而愤怒地拒绝了。
第四天,一位喇嘛出现在头道街。
这位喇嘛瘦得好似一具骷髅,身披一件破破烂烂的绯色僧袍,背着一具扁背架,手里还拿着两根柳条子。他一边走一边大笑,疯疯癫癫地来到畜栏跟前。教士注意到这位喇嘛的异状,下意识地向后靠去,让开一条路。喇嘛却没有走,他先扫视了一圈畜栏里的动物,然后转身面向大街,对着来往行人放声唱了起来:
沙格德尔,沙格德尔,这是个好名字哟。
背着扁背架,拿着柳枚行走四方,
找到啦,找到啦,就在这里呀。
这个自称沙格德尔的喇嘛是用蒙语演唱的,教士根本听不懂。他嘶哑的嗓子如同破锣,韵律里却蕴含着缥缈神秘的魅力。随着两条柳枝互相敲击的声音,他一遍一遍地唱着这奇妙的歌曲,响彻整个头道街。教士发现,赤峰城的居民似乎都认识这位疯疯癫癫的喇嘛,而且对他很信服,很快便有一大批人聚集在畜栏附近,不敢大声惊扰,个个面带虔诚。
柯罗威教士不知道,这个人是在东蒙远近闻名的“疯喇嘛”。他是个脑子有点儿问题的云游僧,在昭乌达、哲里木、锡林郭勒一带的草原游荡。沙格德尔不讲经说法,也不吃斋礼佛,他最擅长把那颜贵族们的丑事随口编成歌谣,在城镇牧场之间吟唱,许多小段子在民间广为流传,颇受百姓喜爱。不过沙格德尔的行踪飘忽不定,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就像是草原上空的一片云——所有人都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时候出现在赤峰城里,而且还一口道出了这些奇怪动物的来历。
随着沙格德尔的歌声一遍一遍地旋转,汇聚而来的居民越来越多,很快便把畜栏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里的牧民多笃信喇嘛教,受到沙格德尔的歌声指引,再去看畜栏,里面真的有两头灵兽。还有人从庙里取来两位菩萨的画像做对比,发现普贤、文殊的坐骑果然和这两只动物很像,你看那长鼻子,你看那一圈鬟毛……这个发现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在民间本来就盛传沙格德尔是罗汉转世,他既然能认出两位菩萨的坐骑,那一定错不了。当场就有信徒跪拜在地,焚香祝祈,更多的人纷纷敬献哈达,把它们盖在万福的身上。一条条哈达盖上去,很快便让这头大象变得一片雪白。有人试图接近虎贲,不过被它的眼神一瞪,吓得立刻缩了回来。他们只好远远地叩头,乞求菩萨恕罪。
除了万福和虎贲之外,就连其他动物也享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蟒蛇也罢,狒狒也罢,虎纹马也罢,虽然居民们一时半会儿还没在佛典里找到相应记载,但它们既然与狮子、大象同在,想来都是佛祖降下的灵兽,理应接受供奉和膜拜。一排排牧民叩拜得十分诚心诚意,让其他围观之人也有所动摇。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表情也都变得肃然。
沙格德尔站在围栏边,坦然接受着人们的膜拜,却谢绝了牧民们奉上的酥酪和果品。他悠然自得地唱着、跳着,偶尔会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水囊,将清水倾倒进喉咙,恍若置身于空无一人的旷野。
不到两天时间,沙格德尔的歌声已经传遍了赤峰的大街小巷。人们兴奋地口耳相传,佛祖派遣了两头神兽下凡,它们已来到了赤峰城内,只等罗汉点化慧觉。大家回想起前几天车队入城,又想起那一夜人与野兽在城中不期而遇,都纷纷涌去头道街,在沙格德尔的歌声中顶礼膜拜。
更有知晓内幕的人声称,衙门不能把神兽赶走,这是赤峰的福缘。这个说法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看到这些热烈的支持者,柯罗威教士虽然松了一口气,可隐隐觉得不妥当。他不明白那位突如其来的喇嘛为何会帮这个忙,明明彼此的信仰截然不同。更令教士不安的是,他带着这些动物前来,是为了宣扬主的福音,现在动物们却被百姓奉为密宗的神兽,有悖初衷。
让柯罗威教士哭笑不得的是,那些狂热的民众连他都开始追捧起来,认为他是牵引神兽之人,一定福缘深厚。有人过来叩拜,有人请他的手摩头顶,还有人特别严肃地问,如果入教是不是能得到神兽保佑。
柯罗威教士试图解释,可无论他说什么,听众们都鼓掌喝彩,场面热烈而尴尬。
沙格德尔的出现,让僵持的局面出现了巨大转变。到了第六天,不需要教士出手,已经有热情的民众自发涌到衙门前,要求尽快赦免这些神兽,避免佛祖降灾——几天前严重抗议野兽威胁城市安全的也是这批人。
杜知州面对汹涌的民意,无可奈何。他本人很清楚,这些只是普通野兽,但长期为政的经验告诉他,不要试图跟民众解释。既然民间已流传它们是两位菩萨的灵兽,那么它们就是。杜知州可不想引发另外一场宗教骚乱。
于是在第七天,赤峰州衙门正式发出一份公函,通知柯罗威教士从畜栏领回他的几头野兽,并批准了沙地动物园的建造计划。不过杜知州特意叮嘱了一句,务必要严加管束,万一再酿成类似事故,严惩不贷。
柯罗威教士在衙门拿到公函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糟糕的局面总算挨过去了。至于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是否合乎教义,柯罗威教士却陷入苦恼,他不期然想起了彼得的遭遇。
当年弥赛亚被抓走之后,有追捕者质问彼得是不是耶稣的门徒。彼得为求自保,先后三次不认主。难道为了自保,就要拒绝承认主对万福、虎贲所做的印记,对它们成为别家信仰这件事坐视不理?
让教士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杜知州、衙门的办事人员还是民众,对此事本身并不觉得讶异。似乎在他们心目中,一个喇嘛教的来帮基督教的忙,再寻常不过了,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该如此。教士跟他们交谈过,他们不太能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的区别,对于喇嘛教、佛教、道教虽然有清晰的认识,可并不因一方而排斥另外一方。在他们心目中,所有的信仰就像是马王庙里那三神共立的布局一样,诸神共存,乃是天经地义。
柯罗威教士拒绝相信这种荒唐的观点,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全靠疯喇嘛才能解开这个困局,让动物们活下来。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择善固执还是委曲求全,哪一种才符合他的身份。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教士拿着公函缓步走出衙门。他感觉有些胸闷,但是连一个可以忏悔的地方都没有。教士不知不觉走到畜栏旁边,一抬头,再一次见到了疯喇嘛。
沙格德尔浑身破烂肮脏,头顶还有疮疤,唯有那双眼睛无比深邃,一下就看透了柯罗威教士的苦恼。他丢开红柳条子,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教士嗫嚅着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又怕不合规矩,便谨慎地挑选着词汇。没等教士想好,沙格德尔已经给了他一个满满的蒙古式拥抱。
教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任由喇嘛的宽大袖子盖到自己身上,耳边传来一阵温和的吐息:“草原的天空宽旷得很,每一只鸟儿都可以尽情飞翔。”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可柯罗威教士还是不太理解。沙格德尔后退一步,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垂下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一阵猛烈的风遽然吹过,大把大把的沙土和垃圾漫天飞扬。畜栏旁上香的民众纷纷眯起眼睛,熟练地把头转向下风口。万福身上披着的那几条洁白的哈达都被吹起,像鸟儿一样飞向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您为什么会来帮助我呢?”教士问。
“受一个朋友之托,来拯救另外一些朋友。”沙格德尔的话永远和他本人一样飘忽不定。
看到教士有些迷惑,沙格德尔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地上蘸了一点点黄土,抬起手臂勾画起来。风还在吹着,细腻的黄土沫子不断从指尖散落、飘浮、旋转,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稍现即逝的人像轮廓。轮廓是一位少女的剪影,两条长长的辫子搭在双肩。
教士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朋友是萨仁乌云。
看来她在喀喇沁王府也一直关心着赤峰的局势,应该是听说了那一夜的骚动之后,知道此事必然没那么顺遂,便拜托沙格德尔来帮忙。
沙格德尔大袖一摆,萨仁乌云的剪影在半空消失,重新化为黄沙落在地上。他没有继续与教士攀谈,哼着歌推开畜栏的门,走到动物之间。
畜栏里的动物对沙格德尔很有好感,五只狒狒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上蹿下跳,伸手去扯他袍角的线头。沙格德尔的手一碰到狒狒们的头,它们立刻都不叫了,像等待上师给它们灌顶。仅存的一只虎纹马吉祥和蟒蛇对沙格德尔的靠近也没显露出任何敌意,反而惬意地眯起眼睛,就像风吹过一样自然。就连万福都露出善意,把长鼻子温柔地搭在喇嘛的肩上,随着小调儿微微摆动。
只有虎贲很不友好,它伏低身子,发出沉沉的低吼,拒绝这个疯喇嘛继续靠近。沙格德尔只好站在离它几步开外的地方,歪着脑袋,一脸戏谑地看着这头文殊师利的坐骑。绿莹莹的眼睛与黑色的瞳孔彼此凝视,敌意与不着边际的疯癫相互碰撞。
就在教士担心喇嘛的安全,想要过去安抚虎贲时,沙格德尔退了回来。他笑着用蒙语唱道:
草原的雄鹰哟,总也碰不到天空的顶。
在歌声中,虎贲终于放松了警惕,重新趴了回去。
沙格德尔没有试图去摸它的毛皮,转身从畜栏走了出来。他对教士说:“我在此间的事情已了,可以离开了。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后,我会把那匹迷途的骏马送回到你的动物园来。”不待教士挽留,沙格德尔就这么敲着柳木条子,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赤峰城。
有虔诚的信徒想追上去,可奇怪的是,无论骑马还是赶车,却怎么也追不上前方那个疯疯癫癫的喇嘛。不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信徒只好悻悻地回转过来,在畜栏前叩拜,向教士请求把神兽带回自己家去供奉。
柯罗威教士苦笑着拿出设计图,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他会建起一座动物园来。这些居民听得懵懵懂懂,他们认为动物园和寺庙是差不多的东西,纷纷热情地表示要捐香油钱。
柯罗威教士拒绝了这些好意。之前动物们被当成异教灵兽,这已经令教士惴惴不安。如果再用异教名义吸纳金钱,教士认为自己会直接堕落到地狱去——他知道有些同僚在中国就是这么干的,几乎败坏了整个圈子的名声。
看到教士如此坚决的态度,赤峰的居民们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下,然后换了个说法。他们表示这是一笔慈善捐款,既不是香油钱,也不是施舍,只用来做善事。至于善事是什么,教士可以自行决定。
“我要奉上帝之名,在沙地之上建起一座动物园,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聆听主的福音。”教士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想法。
“没问题,没问题。”
捐款的人们笑眯眯地掏出钱来。他们上一分钟还虔诚地向喇嘛沙格德尔进献供奉,下一分钟又为柯罗威教士慷慨解囊,仿佛这只是账本上两项不同的支出罢了,可以随心意自由转换。
教士知道,他们之所以如此大方,绝非福至心灵突然皈依天主,归根到底还是对万福和虎贲怀有憧憬。那未必是一种源自信仰的坚定情感,更像是一种神秘主义式的敬畏——正如卢公明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里所说,中国人的头脑里似乎存在着一个开放框架,可以为任何异乎寻常的神迹提供跨宗教的解释。在他们心目中,不是信仰去解释任何神迹,而是神迹去解释任何信仰。
柯罗威教士终究还是拒绝了这一笔钱。捐款的人们有点儿意兴阑珊,不过他们没有发怒,反而认为这是一个不贪恋钱财的好人,他所坚守的信仰必定是更灵验的。结果更多的人跑来帮忙,教士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帮我把这个动物园建起来,以上帝和赤峰州的名义。”
事就这样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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