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扭头看着身后坚硬的山石,一脸懵懂。左右上下敲了一遍,坚硬如铁;试着叫毕岸的名字,也听不到任何回应。
公蛎心中后悔,因为一句话,便丢掉毕岸自己出来,实在不够义气;但刚才到底是怎么出来的,自己也弄不清楚。
如今公蛎站在一处乱石滩,背后是一面齐整的巨大山石,面前一条溪水哗啦啦流过,透过树林,依稀可看到下面山腰有微弱的灯光。
公蛎等了一阵不见毕岸出来,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心里盘算还是先下山,去杜家村等毕岸为好。便顺着小溪旁边的小道一路向下,兜兜转转走了有一盏茶工夫,便看到了前面山坳灯光点点,正是杜家村。
天色阴沉,星光全无,街上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公蛎顺着街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大门前。
竟然是胡莺儿家。公蛎顿时脸红起来,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如此恶俗,但空气中劣质香粉的味道却像一把无形的帘钩,在他的心上抓挠,越是告诫自己赶紧离开,越是想偷偷去看一眼。
胡莺儿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公蛎侧着身子便能进去。他按捺不住心头的躁动,嘀咕道:“我就是想问问胡嫂祝家在哪里……”但显然这个借口连自己也骗不了。
纠结反复之际,公蛎已经贴着门缝进了胡莺儿家的院子,犹如做贼一般,甚至比做贼还要不堪,汗流浃背,既怕胡莺儿发现,又怕别人看见。
胡莺儿房间的灯已经灭了,显然已经睡下。公蛎自己也不明白是处于什么心理,明明十分鄙视这种行径,却又磨磨蹭蹭不愿离开。
公蛎躲在柴垛下面发了一阵子的呆,理智终于战胜情欲,打算离开了。刚挪了一下身子,忽听胡莺儿轻声笑道:“你来啦?”
公蛎吓得身体僵直,紧贴着柴垛一动不敢动。
灯亮了。胡莺儿哧哧笑道:“放心,他们都不在,我今晚就等你来。”
公蛎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胡莺儿窈窕的身影映在窗子上:“情况已经摸清了,不过有大麻烦。我们进不去。”
公蛎一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忙停住了脚步。
胡莺儿道:“里面并没有赤瞳珠,倒是供奉着一些奇怪的东西。”公蛎这才明白过来,胡莺儿不是同他说话。
公蛎一下子松了劲,沮丧之余还有几分庆幸。但又开始好奇,想看看胡莺儿到底在同谁约会。
但一直只有胡莺儿一人在说话,并无其他人搭腔,而且胡莺儿说话的腔调、语气,完全没了白日的风流放荡。胡莺儿道:“我曾经让一个相好……”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就是那个提灯人。嘿,轻轻松松便入了老娘的圈套。我缠着他带我进了一次,里面都是些空棺材,死人活人全部不见了。”
原来胡莺儿也知道屋后这个动穴,这么说,胡莺儿并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
胡莺儿又道:“提灯人很是谨慎,只肯告诉我这么多。”
公蛎悄无声息地溜到窗子下,偷偷往里看去。
奇怪的是,房间里除了胡莺儿,空无一人。床头摆着针线筐,还有一碗凉的槐米茶,洗去了脸上脂粉的胡莺儿,身上穿得整整齐齐,反倒比白天看起来更为舒服:“不过我打量他只知道这么多。是,关于赤瞳珠,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胡莺儿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怎么听都像是在同人交谈。公蛎惊出一身冷汗,心想怪不得毕岸说杜家村古怪。
不知道那个看不见的人又问了什么,胡莺儿又道:“老太爷今天下午去了动穴。不知何事。过会儿我再问问吧。”
她沉吟了片刻,道:“老太爷行踪诡异,我只见过一次,个头矮小,长相丑陋,不近女色。”眼底透出几分尴尬来。
估计是勾引老太爷失败了。公蛎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胡莺儿继续道:“老太爷隐藏极深,从不与外人接触。而且,我怀疑,”她迟疑了一下,道:“我怀疑老太爷日常并不住在村子里,只是有需要的时候才来。”
停了一阵,胡莺儿又道:“这些天村子里不太平,总有可疑的人来来去去。是,那个货郎今天又来了,还带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这说的显然是公蛎和毕岸。谁也在关注这个小山村?
胡莺儿眉毛挑了一挑:“他吗?他逃走了。攀着后山走的。明天六月初七,是杜家村一年一次的拜祭之日,辰时一刻,老太爷必定出面主持祭奠。”
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在回答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但房间里真真切切除了胡莺儿,没有他人。
胡莺儿好久不说话,恭恭敬敬地站着,似乎在聆听什么训诫。过了一阵,她又道:“是,我会留意。”
大门忽然一动,一个黑影鬼鬼祟祟进来,探头看了看,将大门闩上了。胡莺儿瞬间换了一个表情,除去外衣,半裸着斜靠着被子上,眯眼假寐。
男子十分小心,贴着门缝听了一阵,确定无人跟踪,这才蹑手蹑脚进了房间。走到床前憨厚一笑,小声道:“莺儿,睡了吗?”
公蛎一看,可不是今天下午在动穴里见到的那个提灯笼的人么,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胡莺儿挑起眼皮看了一眼,赌气道:“哼,还是怕人瞧见对吧?男未娶女未嫁,有什么闲话,就让他们说去,怕什么?”
男子尴尬地笑了一下,规规矩矩在她身边坐下,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乱瞟:“那个……这个……等过了这几天,我便找人提亲,八抬大轿接你过门……”胡莺儿嘤咛一声,故作娇嗔地扭过身去,露出光洁的肩背来。男子顿时双眼放光,嘿嘿笑着扑了上去,上下其手,一顿搓揉。
公蛎忽然觉得恶心,逃一样跳出了胡莺儿家的院子。
若他再偷窥片刻,便会看到另一番景象:男子抱着的只是一个枕头,而胡莺儿不知何时已经脱身,一脸冷漠地远远站着,目光空邃,看着黑漆漆的窗户。
也不知道哪个是祝家,左右看看,到处都是槐树。绕着村庄走了一圈,仍不见毕岸的踪影,不知是没出来还是另外有事。公蛎本打算去找棵大树休息,但中午至今粒米未进,只饿得前心贴后背,见一户人家围墙低矮,忍不住又偷偷翻了进去。
但寻常农户,哪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灶房里只有几个粗面馒头,公蛎勉强吃了一个,喝了几口槐米茶,便准备出去。刚走到窗台下,忽听到上房内一个妇人道:“你说,陶家的丫头,到底去哪里了?”
一个男子翻了个身,哼哼道:“你莫多管闲事。赶紧睡吧。”
妇人似乎心有不甘,嘀咕道:“我能管什么闲事?就是好奇。”说着似乎又去推男子,“喂,你说,她不会跟着那个俊美公子私奔了吧?”
男子迷迷糊糊应着:“别胡说。”
妇人兴致盎然,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公子……那个白生生的脸儿,黑漆漆的眼睛,笑起来能把人的魂儿勾走……”男子发出轻微的鼾声,妇人也未发觉,照样沉浸在对美貌公子的回忆中:“要是别人穿白色衣服,我定然要嘲笑他假,可一身白衣穿在他身上,真像天上下来的神仙……不,神仙没他这么可亲……”
公蛎不觉放慢了脚步,怀着几分嫉妒地想,杜家村小小一个偏远村庄,不过几百口人,还有这等英俊少年?
妇人几乎用尽能想到的溢美之词,反复道:“我敢说,他定是洛阳第一俊的美男子。”待发现男人睡着了,气恼道:“你到底听没听我说?”
男子哼哼了两声,打起精神道:“这么俊的男子,哪里能看上陶家丫头?别胡说八道,你那日肯定看花眼了。”
妇人不依不饶:“不会!我怎么会看错?那日我的针线筐拉在陶家,想着娃儿的鞋子第二天要穿,便晚上过去拿。”
听她的口吻,她同陶家的姑娘日常走动经常,关系相当不错。那日她去取针线筐,走到门口,便见一个俊美的白衣公子去了陶家,农村妇人,最是喜欢打听这些闲话,便悄悄跟在后面。
妇人道:“我跟着来到窗下。陶家丫头正坐在床边发呆,她爹蹲在地上,愁眉苦脸的。我估计,他正犯愁陶丫头的婚事呢——这两个月不知怎的,陶家丫头越发反应迟钝,我都不想找她玩儿了!针线活也做不好……那个公子进去,二话不说,在陶家丫头的额头上拍了一拍,说道:‘别怕,有我呢。’哎呦,你不知道声音那叫一个好听,真的是温柔得滴出水来……”
男子打了个哈欠,道:“你自己想象的吧?”
妇人急道:“我每次跟你说你都不信!公子说了,他看上陶家丫头了,要带她到城里住!这不这些天她都不露面,陶老头说她走亲戚了,我才不信呢,定是跟那位公子私奔了!一定是这样!”
男子不耐烦了,道:“就陶家丫头那个模样,莫说找个俊美公子,只要寻常男人能看上她就不错了!你净胡说……”
妇人尖刻地道:“你莫不是看上陶家丫头,不舍得她找个好人家吧?”又道,“陶家丫头不过个头是矮点,脸上的疤瘌难看点,眼睛小些嘴巴大些,人可是很好的。”明里是夸,言语之间却满是刻薄。说完自己又愤愤不平道:“长这么丑,偏偏被一个英俊公子看中,真是……”
男子估计是个怕老婆的,打断道:“睡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打猎呢。那俊公子看上她,就是找老妈子干活呢。”
妇人窸窸窣窣躺下,不甘心地道:“跟着这么美的妙人儿,便是洗衣做饭我也愿意。”
公蛎盘绕在村正中的大皂角树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
原来是同胡莺儿厮混的提灯男子。他溜着墙角,一路轻跑,身上还带着胡莺儿的脂粉香味。
公蛎一想到自己昨晚色迷心窍,竟然回去胡莺儿家,差一点同这些人为伍,心中又是懊恼又是羞愧,很是不舒服。偷偷跳下树来,准备捉弄一下他,但忽听头顶枝叶晃动,抬头一看,毕岸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桠杈上,占了自己的位置。公蛎跳上皂角树一把将他推开,讥讽道:“我还以为你看里面棺材住着舒服,不出来了呢。”
毕岸恢复了货郎打扮,闭着眼睛道:“去找胡莺儿了?”
公蛎脸一红,扯开话题道:“你怎么出来的?”
毕岸道:“出口是有规律的。”
公蛎心虚道:“我不是故意把你留在里面……”
毕岸道:“嗯,你没有那个本事。”
公蛎顿时觉得很生气,却又不好发作。闷了一阵,愤愤道:“这个村古怪是古怪,但关冥花蛊什么事儿?我刚打听的消息,说陶家姑娘跟人私奔了。”看毕岸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恶意,故意道:“听说是个英俊公子,不会是你吧?”
毕岸不答。公蛎拖长了声音,道:“陶家丫头虽然个子矮小,麻子多些,眼睛小些,嘴巴大些,可是贤惠得很呐,娶回忘尘阁做个老板娘,是大大的不错。”
毕岸微微叹了一口气。公蛎以为戳中了他的痛处,暗暗高兴。不料毕岸面不改色,道:“我同你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心胸开阔自然眉目清朗。堂堂一个五尺男儿,诋毁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的相貌,这行径,以后改了罢。”
公蛎哑口无言,只好将今晚听到的话说了一遍。
毕岸坐了起来,半晌才道:“知道了。”
公蛎道:“那我们今天做什么?”
毕岸道:“今天才是杜家村祭拜镜神的正式仪式,难得碰上,自然不能错过。”抬头看了看天,道:“我们换个地方躲着。”
有只野猫叫了起来,轻得只能勉强听到。毕岸回应了一声,拉着公蛎跳下皂角树。
墙角阴影处站着一个男子,看到两人来,一声不响走在前面。
公蛎悄声道:“去哪里?”男子回过头,严厉地看了公蛎一眼,吓得公蛎连忙打住。
这男子粗布短衫,粗手大脚,显然是杜家村的村民。他带着毕岸和公蛎东绕西拐走了好一阵,穿过一片浓密的竹林,来到一处庙堂前。
说是庙堂,只是三间简陋的石屋,周围用碎石搭建有低矮的围墙,若不是前面摆着一个长方形的石头香炉,里面还有些残余的香灰,公蛎几乎以为这是个孤寡老人的隐居之处;香炉旁边,还竖着两个稻草人偶。
细看之下,公蛎有些吃惊。这个石屋竟然是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方方正正,三个门是椭圆形的,周围刻有花纹,如同镜子。
男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在一处石头围墙后站定,折下木棍在地上划了一个圈,然后一句话未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石庙。
毕岸带着公蛎,潜伏在男子画圈的地方。这里位置极好,透过石头的缝隙刚好可以看到石庙的全部。公蛎小声道:“是你安排的内线?”
毕岸不理他。
如今正是天亮之前最为黑暗的时刻,伸手不见五指,公蛎很得意自己的视力提高,卖弄一般指着石庙道:“你看这石庙,打磨得好平整……”
毕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在他手心写道:“别出声。”
不远处一群鸟儿受惊飞起,叽叽喳喳叫着冲上天空。一只脱离群体的小鸟朝竹林方向飞来,欲要落下,却只听“吱”一声惨叫,半空中腾起一个小火球,小鸟被远远弹起,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远远落在了村庄之外。
公蛎原本缩着脖子,担心灰烬落到头上,见到小鸟被弹出,顿时惊讶。
毕岸拉过他手写道:“荡离。”
公蛎吃了一惊。荡离之术,公蛎曾见高氏使用过,但如此大规模的荡离之术,将整个村庄全部罩入其中的,着实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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