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越发蹊跷。公蛎对于女先儿给他的那个离卦百思不得其解,便找了个街边的算卦先生询问。谁知那算卦先生东拉西扯,比公蛎还不靠谱,白白浪费了二十文钱。
一顿折腾下来,已经午后。公蛎简单吃过午饭,直奔宣风坊方儒的住处而去。
清平巷并不难找,一条整齐的街道,红墙绿瓦,甚是清净,但整个巷子只见红墙,不见大门。原来这一片被两家大户人家买下,以巷子为界,分别进行了修葺重建,原本的住户已经搬走了。公蛎在巷子里徘徊了一阵,遇到一两个抄近路的行人,但问起几年前是否有个叫“方儒”或“拐子明”的,皆摇头不知。
寻拐子明旧居无果,公蛎便想去拜会明崇俨。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堂堂的明道长,哪里是说见便见的。明道长居住在崇业坊,离宣风坊不远,到了明府,门人态度倒好,但一听说公蛎既无预约又无举荐名帖,客客气气道:“大人今日无空,请改日再来。”便再也不搭理他半句。
今日真是百事不顺。
公蛎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生出一份强烈的孤独感来。昨日至今,阿瑶身上的诡异景象,已经死去多年的阿意,被困在山洞中的拐子明方儒,神秘的算命女先儿……错综复杂的人物,众多的疑点,理不出头绪来,却连个诉说的人也没有。
公蛎抱住了头。
其他的尚有待追查,可那个手心里画个离卦的女先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公蛎失神地看着喧闹的行人,喃喃道:“胖头,你说女先儿想要告诉我什么?”
他想象着胖头站在对面,吸溜着鼻子回答:“当然是让你离开呀。”
公蛎忽然大悟,跳起来发足狂奔,再次来到清风居。
没错,女先儿的意思,是让自己离开洛阳,远离着是非之地!但是她为何要背着那个粗鄙木讷的老妪呢?
下午时分,茶馆比中午更多客人,公蛎无视追着自己的女倌儿,一径冲上阁楼。
阁楼大门敞开着,门上的八卦已经撤去,里面空无一人,粗纱窗帘和袅袅的香炉都不见了,只留下些许的香烛气息。
公蛎一把抓住女倌儿的手臂:“中午在此算命的女先儿呢?”
女倌儿带着惯常的笑容道:“客官来得不巧,女先儿已经走啦。”
公蛎又惊又急,连身追问:“她们去了哪里?从哪里来?原本叫什么名字?”
女倌儿依然满脸堆笑,不紧不慢道:“去哪里却不知。据称她们是跟随天竺的商人一起来洛阳的湿婆信徒,租住这里,一次付清了半年的租金。名字么,女先儿叫做阿什米塔,跟随她的仆妇叫做阿姆。”
公蛎失望至极。女倌儿整了整衣襟,彬彬有礼道:“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
公蛎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走出门来,本想尝试追踪寻找,但西市人多物杂,气味混在一起,实在难以捕捉,跟了一段,只好放弃。
回忘尘阁已经来不及了,公蛎百无聊赖地在宣风坊逛了一阵,待天微微擦黑,便重新回到孟河苗圃附近,见孟河正在将门口摆放的花草往院子里收,趁人不备化为原形,藏身在门口的丁香花架下,准备补个觉,等到午夜时再去瞧瞧阿瑶。
一个敦实的花匠推着一小车花肥、根茎过来,孟河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两人将车上的东西搬进苗圃。
公蛎睡得迷迷糊糊,只听孟河道:“下次叫我过去就好,不用你费劲送来。”
花匠估计是附近的同行,显然同孟河关系很好,道:“我在园子里守了一天,也想出来活动下筋骨。”两人交流了一阵关于苗木种植的经验,花匠忽然压低声音,道:“你妹妹怎么样了?”
孟河似乎不愿多说,简短道:“好多了。”
公蛎顿时睡意全无。花匠好奇道:“她还在臆想有个如意姐姐?”
孟河一下子愁容满面,左右看了看,用鼻子嗯了一声。
花匠道:“我说你费些心思带她去见一见明道长,你可有见过?”
孟河叹气道:“见是见了……”
花匠热切道:“那阿瑶有没有好一些?”
孟河道:“她这一个多月,总算不再反复跟我说还有一个姐姐。但很伤心,说阿意姐姐不理她。”
花匠啧啧道:“这孩子,不知从哪里听关于阿意的消息,估计是小时候你爹娘无意说出来的。当时你娘怀她们俩时……”
孟河打断道:“别说了。”
这么说,孟河确实还有一个妹妹叫做阿意,孟瑶的说法并不是撒谎。
花匠忙收住了话头,道:“我就说了,明道长一准搞得定,而且他为人最为和善。你赶紧想想办法,最好让阿瑶过去,让明道长再看一看。”
公蛎再次听到明道长,看来即便没有拐子明这档子事儿,也得找机会去拜会一下。孟河迟疑了一下,道:“昨天算是看过了吧……我昨天去敦厚坊送花途中,路过王家医馆,恰好遇到那日来过的先生,他仔细问了阿瑶的症状,便带了阿瑶去见明道长……可他不让我陪着,也不知明道长同阿瑶说了什么。”
公蛎惊愕地直起了腰,一只在树下刨土的老母鸡吓得拍着翅膀飞远。
王家医馆,而不是“魏家医馆”;阿瑶被人送去见了明道长,中间出意外的,只有自己!
花匠笑嘻嘻道:“你放心好了,阿瑶这么聪明漂亮,一定会好起来的。”
孟河朝院落里看了一眼,道:“只要我妹妹好好的,要我做什么都行。”
花匠点头附和:“那是,我见过的女孩子里,就没一个能比上阿瑶的。”
孟河对这句话十分受用,咧嘴笑了起来。然后神色一正,嘱咐道:“我妹妹的病已经好了,你可不能出去乱讲。”
花匠仗义地一拍胸脯,道:“当然,你妹妹就是我妹妹,这点分寸我还是知道的。姑娘家大了,要嫁人呢,别给人知道了,因为这点小病误了她的好姻缘。”
孟河憨笑着连连点头,但眼里的忧色却越来越重。
看来阿隼并非危言耸听,确实自己一出门便出事。这么说,昨天那个马车的目标根本就是自己,而不是阿瑶。
但到底是谁干的呢?
公蛎恨不得冲下去抓住孟河,问他昨天孟瑶到底在哪里同他见的面,是谁送她去的王家医馆。
心中有事,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公蛎一直等到闭门鼓敲过,这才顺着花树蜿蜒前行,毫不费力地潜入了孟河家的苗圃后院。
两间低矮的瓦,灯光微明,中间以木板搁架隔断。一头摆放着些名贵的花草幼苗和种子,一头是个干净素雅的小卧室,窗台上、桌子上放着几盆巴掌大的小盆栽。
公蛎隐藏在房梁之上,朝下看去。
孟河正在挑选一些块茎和花根,孟瑶托腮坐在一旁,对着灯光出神。
公蛎一颗心落了地。但她的脸依然是半边骷髅。
孟河将一块根茎上腐烂的地方去除干净,道:“妹妹累了,先去睡吧。”
孟瑶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一口贝齿。公蛎忽然觉得她同阿意还真有几分神似。
孟河疼爱地看着她,道:“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去。”
孟瑶轻轻柔柔叹了一口气,道:“哥,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问题的。阿意姐姐在或者不在,我都不会在意的了。我同你一起,等你娶了新嫂子,生了宝宝,我们一家四口快快乐乐在一起。”
孟河咧开嘴笑了起来,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道:“哥哥得给你找个好人家,才能放心娶新嫂子。可惜家底太薄,没本事认识那些青年才俊。”
孟瑶摇着哥哥的手臂,笑得天真无邪:“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陪着哥哥经营苗圃。”她的脖子里多了个青铜铃铛,伴随着她的晃动发出动听的声音,极其轻微,又不刺耳。
孟河忙道:“铃铛儿要贴身戴着呢,快塞衣领里去。”看着孟瑶将铃铛塞好,这才看似随意地问道:“昨天见到明道长,他怎么说?”
孟瑶嘟起嘴巴,脸上泛起红晕,小声道:“我还以为明道长是位长胡子老爷爷呢,原来很是年轻英俊。”
孟河笑了,道:“真的?”低下头继续收拾地上的花茎,道:“要是能给你找像明道长这样的人,哥哥就不担心啦。”
孟瑶羞红了脸,撒娇道:“哥,你不要胡说。”
孟河想象了一阵,又皱着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我们高攀不起。”继续问道:“明道长见到你说了什么?”
孟瑶眼睛亮了起来,道:“他很和气,问我多大了,小时候有没有得过什么病,家里几口人,晚上睡得好不好……还说要来照顾哥哥你的生意呢。”
孟河憨笑道:“好,好。还有什么?他有没有帮你……帮你看一看运势?”
孟瑶欢快道:“他帮我号了脉,说我是难得一见的……”她忽然红了脸,声音越来越低,“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最后三个字,说得如同蚊子哼哼。
公蛎更加好奇。这个在普通百姓口中法术高强、身姿俊秀、平易近人的明道长,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情,如此得民心?
孟河嘿嘿笑了起来,骄傲道:“当然,我妹妹又聪明又漂亮。”接着继续道:“然后呢?”
孟瑶用手指绞着衣襟,道:“然后他告诉我,有事情尽管来找他,就让我出来了。”
孟河面露失望之色:“他没有给你开点药或者用什么手段治疗?”
孟瑶瞪大眼睛:“开什么药?治疗什么?”
孟河慌乱道:“没有,我昨日摔了手臂,还以为他那里有些治疗跌打扭伤的奇效药。”说着唉哟一声,捧起左臂,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孟瑶慌忙过来,带着哭腔道:“哥哥你怎么样?”又是揉搓,又是哈气,举动十分孩子气,但又可爱万分。
孟河故意慢慢舒展眉头,道:“嗯,好些了。”
孟瑶抬起头来,含着眼泪笑道:“哥哥歇着,剩下这些块茎我来弄。”
孟河心疼道:“别,小心指甲变形,就不好看了。这些留着,明天早上再做不迟。”
公蛎看着他们二人兄妹情深,心底有些羡慕。
两人简单收拾了下,孟河回去前面苗圃的简易窝棚看门,孟瑶也洗了回到房间。
原本以为能够探得些有用的信息,谁知一无所获。大晚上的,总不好贸然出现在女孩子的房间里,公蛎便打算等孟河睡着了偷偷离开。
一盏茶功夫过去,孟河鼾声大作,隔着苗圃都能听到。孟瑶解开了发髻,坐在床头发呆,一头青丝如同瀑布,在微弱的灯光下发出锦缎一样的光泽。
公蛎还第一次见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如此好看,心想要是小妖的头发这么放下来,还可找机会摸一摸,嗅一嗅。
这两天来,公蛎四处奔波,心神疲惫,嗅着孟河苗圃的花香阵阵,直觉得浑身舒坦,一会儿的工夫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忽然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丁香花味道,只见阿意站在窗前朝他招手,花瓣一般的嘴唇发出润泽的光。
公蛎朝她伸出手去,身子一松,差点掉了下去,顿时惊醒。睁眼一看,瞬间惊呆了。
眼前的不是梦,真的是阿意,她袅袅娉婷地站在阿瑶房间的窗前,正在对着镜子梳头。
——但那个被毕岸关在棺材一样的古宅之中,浑身散发出丁香花香味的骷髅,又是谁呢?
尽管还有诸多的疑问,但这种熟悉的香味,公蛎绝不会认错,更不用提还有她花瓣一样的嘴唇。
公蛎热泪盈眶,几乎要冲过去叫她,却忍住了。
她身后的墙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门,门旁站着一个人,戴着个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袍,上面绣了个银色骷髅。
公蛎对银色骷髅印象深刻。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阿意将头发盘起,对着镜子照了照,笑道:“阿瑶,你看姐姐的发型怎么样?”
阿瑶应该是睡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
阿意又道:“唔,这个发型不适合小女孩,等你再过几年,我帮你梳一些漂亮的发髻。”
阿意似乎对站在背后的银骷髅一无所知,她口气亲切随意,有一句没一句地同阿瑶聊着天,如同姐妹。公蛎恨不得冲上去问问她,这些天她去了哪里,住在何处,古宅里那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儿到底是谁,却碍于后面的银骷髅,不敢轻举妄动。
银骷髅站了片刻,如同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阿意的头发。
阿意愣了一下,眼睛慢慢闭上了。银骷髅声音平缓,不带一丝情绪:“今晚子时,城北鹰嘴潭。”
公蛎忽然想起他是谁了——公蛎曾经在不知是臆想还是梦境之中见过他,别人称他为“龙爷”!
难道这个银骷髅,就是毕岸苦苦寻找的巫教头领龙爷?
阿意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睁开眼看了看,重新闭上。银骷髅的声音变得慢而有磁性:“今晚子时,城北鹰嘴潭。”
银骷髅慢慢后退,拉开门,隐入门后不见。门渐渐淡化,先是恢复成了一幅画,然后画痕慢慢变成了一缕青烟,袅袅消失。整个房间,没有一丝外人来过的痕迹,谁也不知道刚才出现的银骷髅,到底是个真人还是个虚幻的影像。
画壁为门。
公蛎已经吃惊到见怪不怪的地步了。
阿意怔了片刻,伸了个懒腰,柔声道:“阿瑶乖,姐姐先出去一会儿,你好好睡觉,我给你带好玩儿的东西,好不好?”
阿瑶似乎已经睡熟,并未回应。
阿意站了起来,她穿着一件蓝紫色窄袖胡服,领口和衣摆上,绣有浅紫的丁香花,正是同公蛎见面时的衣着。她身材同阿瑶十分相似,但英姿飒爽,挺拔俊秀,眉宇之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霸气,同阿瑶柔柔弱弱、羞羞怯怯的气质大为不同。
她如同梦游一般,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然后在床前蹲下,拔下头上的紫玉簪,在地面上慢慢画了起来。
她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方框之上,还有一个简易的拉手。
若不是怕惊醒他人,公蛎恨不得冲上去告诉她,龙爷不是好人,不要受他的蛊惑,半夜三更去什么鹰嘴潭。但未等公蛎想好如何出现、如何劝解,地面上的方框忽然变得立体,像是一个暗门。
阿意眼神迷离,俯身拉开暗门,下面却是一个地道。她没有一丝犹豫,纵身跳了下去,暗门随即合上。
公蛎大急,跟着一跃而下,并随即变换成隆公犁的样子,俯身去推暗门,却推了空。
暗门已经化为地上的几条划痕。
公蛎用力跺脚,下面是实心的,并无暗道。
阿瑶竟然还在熟睡。公蛎早顾不上男女之嫌,上前将她的薄被掀开,低声道:“阿瑶,快醒醒!”
被子里空无一人,只是个卷成筒状的伪装。
公蛎脑袋一片混乱。阿意去了鹰嘴潭,阿瑶去了哪里?她们俩难道都被龙爷控制了吗?
公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鲁莽。阿意去了城北鹰嘴潭,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在阿意之前到达鹰嘴潭。
但现在再去找毕岸要那个木赤霄作为信物,已经来不及了。公蛎跃出窗外,顺势往地下一滚恢复原形,穿过孟河苗圃的花丛,溜着墙根蜿蜒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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