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七月初七。六月六因为天气炎热,没收到露水,如今存的露水已经不多了。婉娘担心,到了十一月十二月,天气冷而干燥又没有露水,浇灌曼珠沙华难以为继,所以就起了个大早,文清和沫儿每人带着一个大瓶子,出城去了洛水边。
七月七日是“乞巧节”。在神都洛阳,传说这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用洛水洗了头发,头发便会如织女的织锦一般闪亮致密。沫儿一行出了门,天刚蒙蒙亮,便见洛水两岸都是前来洗发的女子,大到五六十岁的老妪,认真搓洗着已经稀疏的白发;小到尚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黄毛女婴,被母亲抱了象征性地湿了头发。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屑于这些庶民村妇挤抢,便差小童打了水,回去烧热了慢慢洗;或者直接就在自家的花园池塘里,反正也是洛水一脉,自行洗了便算了。
其实现在的七月七早上,洗头发已经成为一种形式,难得一次的女性大聚会才是真的。一干妇人姑娘的,平时哪有功夫这么多人聚一起呢。趁着七月七的洗漱,正好可以交换一下信息,了解下世事。众多的女人,七嘴八舌,一边洗,一边嬉闹、聊天。结了婚的,年老的,便讲北市南市的蔬菜哪个便宜,谁家又生了孩子,谁家姑娘找了什么样的夫婿;未婚的,年轻的,则讲公主前几天出行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哪家的胭脂水粉正在折售,新凤祥又来了一批质地上乘的绢纱,谁谁谁的意中人怎么样等,热闹得很。头发洗干净了,了解的信息也不少了,太阳露出了大红脸,就到了回家做饭的时候了。
做生意的人这时也有凑趣的。摘了自己种的新鲜蔬菜,就摆在两边的过道上;喜欢钓鱼钓虾的,将一个晚上的成果用竹篓子盛了,任由鱼儿虾儿在里面活蹦乱跳,等那些洗完头发的家庭主妇来买。
城外的洛水边,来洗头发的女人也不少。沫儿和文清分头去收集花草上的露珠,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婉娘则去采摘那些新开的紫藤、蔷薇。
采了一大早的露珠,也不过才半瓶而已。太阳升起来后,花草上的露珠很快蒸发了,沫儿便抱了瓶儿往回走。熟悉的草地,已经长大开花的荠菜,让沫儿想起了被送去学徒的小五。小五在长安,过得好不好?
有一些懒惰的妇人现在才匆匆赶来,也不管太阳出来之后洗了头发,那个传说还管不管用。沫儿小心地抱着瓶子,唯恐一不小心一个早上的努力就白费了。
走到路口,还不见婉娘和文清。沫儿放下瓶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的旁边,几个卖菜的农夫挑了自己种的青菜和黄瓜,一溜儿摆放着。对面有两个卖河鲜的,一个用破了边的瓷盆盛着一些刚打捞的新鲜鱼虾,一个用网兜兜着十几只田蛙,放在自己脚边,等买主来买。
卖鱼虾的向洛水远处张望了几下,道:“怎么老王还不来?”
卖田蛙的回头看了看,哈哈笑道:“那不是来了?是不是捉住大家伙了?”
卖鱼虾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道:“嘿,果真是这老小子。你看他提了个什么?”
远处出现一个人,上穿一件无领无袖的粗布短衫,高挽着裤脚,手里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走了过来。
卖青蛙的挥动手里的草帽,叫道:“老王,这里!这里!”
老王看到卖田蛙的叫他,快步跑了过来,将手里提的圆东西往地下一丢,喜滋滋道:“今天好收成!你们看我捉到了个啥东西?”
老王把那个圆家伙翻了过来,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都凑上去看。原来是一个脸盆大小的乌龟,浑身长满绿毛,脑袋和三条腿紧缩在龟壳里,另一条腿上系了一条麻绳,已经被勒得红肿。
沫儿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龟,不由得好奇,便也凑了过去。卖鱼虾的道:“这乌龟显然有些年头了。老王,你是怎么捉到的?”
卖田蛙的点头道:“就是,这么老的龟轻易不浮上水的。”
老王得意道:“今天是我运气好。本来一个晚上都没捉到什么东西,刚才去收篓子,却见这大家伙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摇摇摆摆地浮上来沉下去,像喝醉了酒似的。我就涉水下去把它捉了上来。”
卖田蛙的一脸羡慕之色,道:“这最少值个一两银子,老王,你这个月不用下水了。”
沫儿蹲下身,看到龟背上长长的绿毛,觉得挺好玩,就下手拨弄了一下。
乌龟突然探出头来,沫儿以为要咬他的手指头,吓得慌忙缩手。乌龟却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沫儿,像是认识沫儿一般。
沫儿和乌龟对视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不安,便走开了,去抱自己的水瓶子。不经意回头一看,竟然发现乌龟还在看着他,而且脑袋确实是随着他的走动而不住地调整方向,就像是追随着他似的。
沫儿烦躁起来,决定抱着瓶子去找文清和婉娘。经过乌龟身边,又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那乌龟竟然回过头,还在盯着他。不知怎么的,沫儿总觉得乌龟眼睛里流露出求救的意思,似乎还隐隐地带着泪光。
走了几步,沫儿又折了回来。看到乌龟的眼睛里亮光一闪,不禁叹了口气,重新把瓶子放在对面的石台上,手伸进口袋偷偷捏了捏手绢包着的一百九十五文钱——从小到大,沫儿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钱。昨天晚上反复数了多次,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合适,唯恐婉娘这个老财迷知道了偷偷拿走,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便用一块手绢包了,全部放在裤子口袋了,沉甸甸的,把裤子都拉的坠下去了。
沫儿鼓起勇气,走到老王面前道:“你这个乌龟卖不卖?”
老王显然不相信沫儿一个小孩子会是买主,笑道:“当然卖,难道摆在这里看?”
沫儿迟疑道:“多少钱?”
老王疑惑道:“难道你要买?最少一两银子。”
沫儿嗫嚅道:“能不能便宜点?我没这么多。”
老王看沫儿不像说笑,而且看沫儿的衣着打扮也还像样,便重视起来,道:“真不能再少了。洛水很少能捕到如此大的乌龟,这炖汤可是大补,给爹娘补身子最好不过了。”
沫儿虽然一向口齿伶俐,可是一百九十五文的还价实在说不出口。
正在为难,却见婉娘和文清过来了。沫儿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拉着婉娘的衣袖,急急忙忙道:“快借我一两银子。”
婉娘道:“做什么?昨天支的工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这时路过的两个中年妇女看到了乌龟,惊叫道:“好大的乌龟!”抬头问老王,“怎么卖?”
老王道:“最少一两银子。”
其中一个妇人左看右看,对另一个妇人道:“到底城外的东西便宜些。”然后对老王道:“行,我买了。”
沫儿回头,看乌龟还在昂头看着自己,催促道:“快点啊,借我一两银子,从我工钱里扣。”扭头对着老王叫道:“我先问的!我先问的!你不能卖给她。”一把扑上去将乌龟抱住,其实也抱不动,只是双手紧紧地握住乌龟的背甲。两位妇人看他这样,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走了。
婉娘这次倒没说什么,放下花囊,痛痛快快地掏出一两银子给了老王。老王喜滋滋地在卖鱼虾和卖田蛙二人羡慕的目光中走了,留下婉娘三人对着这只大乌龟束手无策。
沫儿先解开了麻绳。绳子将乌龟的右腿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沫儿想去揉一下,乌龟疼得一缩。但脑袋还露在外面,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婉娘三人看。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小瓶花粉来,说道:“涂上这个,消肿快些。”沫儿接过,将大半瓶的香粉都倒在了勒痕上。
沫儿还在和乌龟对眼儿,婉娘在旁边嘻嘻笑道:“沫儿,你花这么大个价钱买了它做什么?炖乌龟汤?”乌龟循着婉娘说话的声音转过头来,仿佛能听懂她说什么似的。
文清道:“真可怜,我们把它放了吧。”
沫儿赞许地看了看文清,瞪了婉娘一眼道:“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它的腿受伤了,不知会不会再被人捉住。”
文清道:“那我们先把它带回闻香榭,等好了再放了它。”
卖鱼虾的凑上来,惊讶道:“你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就为了放生?”口中啧啧有声,“真是钱多了没事干了。”
沫儿现在发愁的是,怎么才能把这么大一只乌龟带回去。马车停在上东门外的一处茶馆,离这里有二里远。这只大乌龟足有二三十斤,扛又不能扛,搬着又吃力,他还有个二尺高的瓶子要抱,真难为人了。
婉娘悠闲地看这旁边的景色。沫儿过去作了一个揖,讨好道:“婉娘,我帮你背花囊如何?”
婉娘笑道:“你不会打算让我帮你搬这只乌龟吧?我可搬不动。”
文清道:“沫儿,婉娘搬不动,我搬好了。”
沫儿道:“我哪是让婉娘搬它?我是想让婉娘帮我们抱一个瓶子,我来背花囊,双手空出来就可以搬乌龟了。”
正说着,吵吵嚷嚷走过来一群人,带头的一个满脸横肉,穿一件墨绿团花锦稠无领上衣,下面穿了一条芥末色府绸裤子,手里拿着一条皮带,朝空中甩的咔咔作响,看起来像是哪家养的打手。后面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做差不多打扮,另一个却一脸煤灰、身形文弱,穿的像个小伙夫,被裹在中间,不时被三个人推搡一下。
婉娘、文清都避让到了路旁。为首的墨绿大汉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看沫儿脚边的乌龟。凑过来问道:“这龟卖吗?”
沫儿连忙将乌龟连推带抱地往路边移了移,警惕地道:“不卖。”
墨绿大汉嘿嘿笑了声,露出一口大黄牙,道:“把这个卖给我吧,你这小娃子,要这么个大乌龟做什么?”
沫儿抱着更紧了:“不卖。”
后面的三个人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小娃子家,要这个做什么,卖给我们吧。”
沫儿丝毫不为所动,坚决不卖。大汉愠愠地看着沫儿,语气逐渐骄横,貌似竟然想仗着人多强买。
见婉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文清虽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但显然也起不到任何威慑作用。沫儿眼珠儿转了转,站起来一脸真诚道:“不好意思,老叔,这是为我们家老夫人买的,老爷让我在这里看着,是真的不能卖。”
墨绿大汉悻悻地甩了甩袖子,道:“你花多少钱买的?我出双倍!”说着拿出一个绿色荷包,哗啦啦抖得直响。
沫儿哈着腰一个劲儿地点头,赔笑道:“老叔,真是对不住。”
婉娘在一旁看沫儿一副老江湖的样子,油腔滑调地和墨绿大汉过招,觉得十分好玩。
沫儿嬉皮笑脸道:“老叔,您看您这高大威猛的,哪还需要吃这东西补身子?我们家老夫人一脸皱纹,风烛残年,是没办法了才买这种东西。”婉娘听他故意取笑自己,也不在意,只抿着嘴儿笑。
大汉听沫儿夸自己,心中受用,笑道:“那倒是,我哪里用得着吃这个东西。”说着还故意展示了下手臂凸起的肌肉。
沫儿又道:“您还不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吧?我们家老爷是兵部的李大人,他对老夫人可孝敬了,专程一大早来买的呢。老叔你要真想要,不如等过会儿,我家老爷来了,您和他说去?”
大汉一听是兵部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李大人,气焰顿时低了下去,笑道:“原来是李大人买的,那就算了,还是给老夫人好好补补吧。”
旁边的三个人见老大发话,便推了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一把,大声呼喝走了。
卖鱼虾的和卖田蛙的,一听沫儿说是吏部李大人买的,不由自主敬畏了几分,连忙将摊位往旁边移了移,再不敢说“钱多了烧的”的话。婉娘在旁边笑弯了腰。
前面五个人走着,中间的那个一脸煤灰的小子突然扭头撒丫子往回跑,边跑还边“啊啊呀呀”地叫,似乎是求救,原来竟是个哑巴,而且声音细细的,听起来像是个女人。
刚跑没几步,后面的四个大汉就追上来了,墨绿汉子一把扭住他的胳膊,回身将一条汗巾子塞住了他的嘴巴。看周围有人看,墨绿大汉笑道:“我家的小伙计,偷了东西想逃走。”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就走。
周围个个都不愿多管闲事,也无人打听墨绿汉子话的真伪,看着墨绿汉子提了人走远。
文清抱了乌龟,沫儿背着花囊,和婉娘各抱一个瓶子,走着回马车。
婉娘问:“沫儿,你看刚才的大汉是做什么?”
沫儿道:“看起来像是哪家的家丁。”
婉娘笑道:“我看那个小哑巴还有点意思。”说着伸开一只手,里面握着一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这是刚才四个人在听你胡说时,不知谁丢在我脚边的,想必有什么故事。”
手绢脏得分辨不出颜色,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黑色血迹,皱巴巴的一团。沫儿两手占着,伸头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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