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朵爹本身十分精明的人,哪里看不出小朵的小心思,但他从不说破,每当小朵郑重其事要开口时,他便开始哼哼哈哈地呻吟,并历数他养大小朵的不易,着力强调小朵未来要承担的家庭责任。小朵娘老实懦弱,在朵爹面前从来没有发言权。如此半个月过去,小朵还是没找到机会说胡十一的事情。
偏偏这些天张富贵来得更勤,见了小朵犹如苍蝇一般,绕着嗡嗡个不停,而且时时处处摆出一副自家人的样子,让小朵头疼不已。
这日上午,小朵正在院子里整理碎布,准备用面糊抿了晾干,给弟弟和爹做鞋子,张富贵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桃枝,上面挂满了粉绿色的花骨朵,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
小朵转身走进屋里。张富贵贼溜溜地探头看了一眼,大声吆喝道:“伯父,我来啦!”
里屋小朵爹照例先咳了几声,软绵绵道:“张公子来了?小朵!你这丫头,还不赶紧给张公子斟茶?”
小朵委委屈屈地出来,随便倒了一碗冷茶,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张富贵看着小朵的脸色,殷勤地将桃枝捧到小朵面前,道:“你瞧,早桃都开了!我顺手给你折了一枝,回来插瓶里。”
小朵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转身走到院落的门板前,用刷子蘸了面糊细细地刷上,再将布条抻展了层层铺上。张公子慌忙放下桃枝,卷起衣袖,道:“其实这些我也懂的,我来帮你。”伸手便夺小朵的刷子。
小朵丢了刷子,咬着嘴唇在旁边呆立半晌,扭头看了看堂屋,低声道:“张公子,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我们不合适。”
张富贵手上的刷子停了一下,脑袋朝前探了几探,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呵呵笑道:“小朵姑娘,我托胡哥编的花篮很是不错,我让人刷了红漆,明天就可以拿给你。”
小朵不知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糊涂,只好道:“不用,我不要。”
张富贵吸着嘴唇,道:“别呀,我就是要送给你的。”
小朵忍不住跺脚道:“张公子,小朵心中……”小朵爹远在堂屋,隔着窗子突然放大声叫道:“张公子,你来陪我说会儿话。”正好将小朵的话打断,“另有他人”这四个字生生咽了下去。
张富贵应道:“来啦!”转头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苦,日子也艰难,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受罪的。”说完朝小朵点点头,走进了堂屋。
小朵气结,拿起刷子甩了出去,哐当一声响。小朵爹道:“怎么啦?”
小朵气鼓鼓道:“没怎么,来了一只野猫,我赶它出去。”听到爹和张富贵在屋里嘻嘻哈哈谈得火热,更加抑郁,慢吞吞走到家门口,去捡刷子,却看到门外身影一闪,竟然是胡十一。
从那天分手之后,小朵和胡十一再也没见过。小朵多次找借口在附近晃荡,都被他爹骂了回去。有时,眼见胡十一就在不远处的竹林边翘首张望,等好不容易找个合理的理由出来了,又不见了他的身影。
胡十一的日子更难过。远远的,看着张富贵进进出出,心里犹如吃了未熟的青杏又酸又苦,却奈何不得。小朵爹平时看着病得哼呀嗨的,关键时刻却耳尖目明,几次胡十一装作路过小朵家的门口,企图碰上小朵,都被小朵爹逮个正着。只见他双手叉腰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盯着胡十一,嘴里寒暄着,眼神却极为凌厉,一直目送胡十一走远,再哐当一声关紧大门。
每每看到小朵爹刀一样的眼神,胡十一都觉得甚为绝望,半个多月的时间,他眼窝深陷,明显消瘦。
小朵捡起刷子,几步走出大门,闪身躲在大柳树后,看着胡十一憔悴的样子,心疼道:“你怎么瘦了……”
胡十一低声道:“这么久没见你,心里惦记。你忙什么呢?”
小朵唯恐被爹发现,不安地朝堂屋处张望,道:“没忙什么,还是老样子,做些针线。”
胡十一长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看还是我找你爹谈谈去,看他到底什么意思。”
一想到爹爹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小朵就头皮发乍,不由得焦虑起来,绞手道:“你再给我一点工夫,还是我来说好些……”接着低声道:“他身体不好,一生气就几天不吃饭……我担心气坏了他……”
堂屋中传出张富贵咯咯的尖笑声。胡十一心里更加泛酸,想起刚才看到小朵与他一同在院子干活,不由得难过起来,道:“小朵,我知道我条件差,你若是喜欢张公子……”
小朵又羞又气,急道:“你胡说什么?我说了再给我几天……不要逼我好不好!”“逼”字一说出口,小朵顿时后悔,却收不回来。胡十一听了,犹如五雷轰顶,颤抖着声音道:“你说我逼你?”
小朵双脚顿地,正要解释,只听她爹中气十足地叫道:“小朵!你干啥去了?回来!”
小朵慌忙推胡十一,央求道:“胡哥,你先回去,我会说服我爹。”蹬蹬蹬跑回门里,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胡十一,关紧大门回去了,留下胡十一精神恍惚地呆站着。
胡十一是个心眼实在的人。他一心一意想对小朵好,想照顾她一生一世。在他看来,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只要小朵愿意,他愿意冒着被小朵爹乱棍打出的风险去争取她爹娘的应允。可是小朵总说时机不成熟,不想和她爹撕破脸。他相信,也能感觉到小朵是爱他的,为了顾及小朵的感受,他同意由小朵慢慢来解决此事。可是如今事情一拖再拖,再加上凭空冒出的张富贵围着小朵转悠,胡十一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小朵很为难。难的不是选择谁,而是如何对爹开口。小朵本不是性格刚烈的孩子,她从小听话懂事,从来没有惹过爹娘生气。她爹虽然有些懒,但疼她的时候也着实疼她。如今要她为了一个男人就在爹娘面前寻死觅活,撒泼犟嘴,她委实难以启齿,尽管她爱胡十一。她也知道爹故意装聋作哑,绝食生病都是假的,可是她做女儿的难道能够故意揭穿爹爹?
小朵慢吞吞走回院子,心就像放在滚烫铁凹子上的烙饼,倍感煎熬。
小朵爹拄着拐杖,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但双眼精光四射,烁烁地盯着小朵,支起耳朵听院外的动静。张富贵慌忙过来接过刷子,殷勤道:“小朵你歇着,我来弄。”偷眼看小朵脸儿红红,悄声道:“那胭脂真配你。”小朵愕然又厌恶地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院子正中。
小朵垂着头,面无表情愣了片刻,突然硬邦邦道:“张公子,你走吧,我们不合适。”
未等张富贵反应过来,小朵爹一声暴喝:“做饭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头向张富贵嘿嘿笑道:“我这丫头惯坏了,张公子别忘心里去。”
张富贵卖力地将面糨糊在门板上,再将布条平整地抿上去,咧嘴笑道:“伯父说得哪里话,小朵姑娘心情不好罢了。”
小朵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乖乖地低头走开,硬着脖颈道:“不去!我说了我不喜欢他!”小朵爹一愣,挥着拐杖朝小朵身上打去,张富贵一把拉住,道:“伯父您小心气着。”连连对小朵使眼色。
小朵爹也没真想打小朵,就势停下,气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捶着胸脯皱巴着脸哼道:“死闺女!活活要被你气死!唉哟哟,我心口疼得不行了!”小朵捂着脸哇的一声哭着跑进屋里。
张富贵有些尴尬,但瞬间就恢复正常,慌忙将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扶着小朵爹,体贴道:“小朵这是一时气话,伯父身体要紧。”
张富贵听着小朵在偏厦嘤嘤哭泣,心里很是心疼,长脖子越发探得厉害。
张富贵从小长在城中,看似比城外的农户略好些,实际上仍处于社会的最底层。通远坊地方偏僻,各色人等鱼龙混杂,饶是他爹娘一生谨小慎微,才在那里扎了根。平日里不仅要应对官府衙役,还得与泼皮无赖周旋。张富贵耳染目睹,人又不笨,讨价还价,装痴卖傻,察言观色等,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本事自然样样精通。
因为爹娘的病,将他的婚事耽误了,如今守孝已满一年,回家看到屋里一片冷清,张富贵不由得羡慕那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这半年来,他也找媒婆找了几个人家的姑娘,但不是姑娘家看不上他,就是他嫌人家姑娘好吃懒做,不是过日子的人。一来二去,就打听到了小朵。
他第一次见小朵是来城外收粮,正值金秋,小朵站下门口的柳树下,从码好的棉花植株上采摘残余的棉朵儿,微斜的午后阳光透过柳树的枝丫照在她的脸上,细细的绒毛闪着金光,在她的面孔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张富贵的心一下子被打动了。他就这么认定了小朵。小朵讨厌他,怪他,他却觉得小朵哪怕是生气起来也很可爱。
张富贵虽然是个俗人,但心地并不坏。相对于那些出入烟花柳巷的公子哥或者偷奸耍滑的老油条,他只是市井之间一个称不上文雅的小商人罢了,做生意养成的习惯让他有些斤斤计较,有点贪占小便宜,眉目之间显得市侩和轻浮。但他也谨记爹娘教诲,不赌不嫖,不喝酒不惹事。他的要求也很简单:娶个温柔贤惠的老婆,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守着祖屋,倒腾些生意,一家子吃穿不愁即可。
正如小朵爹认为的那样,嫁给张富贵,吃穿不愁,还不挨打受气,一个农村丫头能找这样的婆家可是福分。若是小朵心里没有胡十一,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张富贵不是一受打击就退缩的人,他的性格上的坚忍不拔和小市民的聪明狡猾,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坚持,并很快就知道在这个家里小朵是做不了主的,唯一的主人就是小朵爹。只要讨好了小朵爹,其他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张富贵伸长了脖子,一对招风耳支棱着,听着偏厦的动静。在小朵娘的安慰下,小朵终于不哭了,但躲着屋里不肯出来。
张富贵放了心,思量了片刻,回头对小朵爹道:“伯父,那我就先回去了。”
小朵爹这些天张富贵聊得投机,越看越喜欢这个准女婿,唯恐得罪了他,人家以后要是不登门可就完了,慌忙道:“这都中午了,吃了饭再走。”
张富贵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伯父。”
小朵爹用力敲打着拐棍,装腔怒道:“这丫头!被我惯坏了,你放心,日子照旧。”
张富贵的下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忙不迭道:“知道知道,小朵心情不好,伯父可不要难为她。”
小朵爹放了心,送走张富贵,站住院中剧烈咳嗽起来。
小朵娘慌忙出来,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过来搀扶他,而是僵硬地站在他身后。她身形瘦小,性格懦弱,安静得像个影子,在小朵爹面前唯唯诺诺,从来不敢说一句不顺从的话,可是今天看着宝贝闺女哭得像个泪人儿,她也不由得来了气:“婚姻大事,总得给闺女找个满意的,闺女不愿意,你做爹的干吗非要做这个主儿?”
小朵爹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喝道:“娘俩想造反哪?不知你这娘怎么做的,看她成什么样子!”也不装病了,提着拐杖走进堂屋,把自己往炕上一丢,又大声呻吟起来。
小朵娘紧跟在后面,小声道:“闺女不愿意,再物色就是,干吗非找这个张公子……”
小朵爹猛然一瞪眼睛,低声喝道:“你跟着瞎掺和啥?我和张公子刚才已经商量了,二月十二就来下聘!”小朵娘吃了一惊,指着他的鼻子结巴道:“你……你就不心疼闺女?”扭身便要出门。
小朵爹将床拍得山响,气急败坏道:“站住!你要敢和小朵提一个字,我……”回头看看墙壁,“我一头撞死在这山墙上!”
小朵娘嘴上犟道:“随便你!”却还是迟疑地停下了脚,心中的不满无处抒发,随手抓起椅子上放的一件棉衣用力拍打,一边小声嘟哝。
小朵爹威严地瞪了她一眼,慢慢躺下,眯着眼思量着以后要女婿如何孝敬自己,嘴角旋起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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