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现在这个字眼总是在她头脑里跳动。当她来到里希麦基她父母家时,这个字眼又在头脑里跳动,可是这次她想把它说出来,但就是说不出口。妈妈为她准备了山羊奶酪宽面条,这是露米姬最爱吃的东西,但是今天她觉得面条一点儿都不好吃。露米姬感到她所有知觉中心都堵塞或者关闭了。她觉得食物仅仅是活命的必需品,现在连咖啡都难咽了。
露米姬觉得这是那封短信的缘故。她仍然相信这是有人想通过写信来嘲弄她,不管怎样,短信真是令人烦恼,它始终在脑海里浮现。短信使五彩缤纷的世界黯然失色,使美味佳肴淡而无味。当她搞清楚这封短信的作者后,她肯定会通过某种文明的手段进行报复,当然这种手段也是很冷酷的。
在父母家里,露米姬心里只是琢磨着,她还没有弄清楚她是否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姐姐。夏天她在布拉格时,泽兰佳通过谎言勾引起她对这方面的回忆,她觉得这种回忆似乎是真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她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但当她回到芬兰后,她就不那么肯定了。她以为回到家后就可以直截了当地把这个问题放在桌面上,但是情况并不是这样。
当露米姬跟她父母谈到泽兰佳时,她并没有告诉他们泽兰佳曾经声称她是露米姬的姐姐。秋天的时候,她跟泽兰佳互相发了几次电子邮件。泽兰佳已经开始独立学习数学、化学和生物。她将来想当医生,所以她想学医。泽兰佳悄悄地告诉露米姬她没有从吉利家搬出来,因为他们俩发现住在一起对他们来说很合适。吉利在当地一家报馆找到了工作。露米姬从字里行间看出,吉利跟她一起把泽兰佳从火坑里救出来后,他就开始想在这方面照顾泽兰佳,当然还有别的方面。露米姬为他们俩感到高兴。
泽兰佳有时候在电子邮件中署名:你的精神上的姐姐。姐姐这个字眼充满了露米姬的脑袋,但她避免把这个字眼从嘴里说出来。
为什么?把这事儿说出来是最容易的事,不是吗?露米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阻碍她这样做。自从露米姬从布拉格回来后,她父母对她格外地热情照顾,无微不至地关怀。这也许是阻碍她这样做的原因。露米姬觉得向他们盘问这事儿,好像是错误的。爸爸好几年前去布拉格仅仅是个巧合,跟姐姐这事儿显然没有任何关系,因此露米姬当然不能强迫她父母这样做。
说真的,露米姬也很感谢他们的热情。她不想因跟他们谈那些也许是她想象出来的事而伤害他们的热情。如果你真的以为或者你真的希望某件事曾经发生过,你很可能给自己编造出一些所谓的回忆。
这样,好几天不谈变成好几周不谈,后来变成好几个月不谈。露米姬突然发现,她不可能自然而然地提出这个话题。父母的热情慢慢地减退了,他们仨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他们之间只谈一些共同的事。为了看起来一切正常,他们之间保持了必要的联系,尽量避免出现谁都不说话这样的场面,而这样的场面,比如说在周六共进午餐时,是经常会出现的。
“再来一点儿好吗?”妈妈问道,她的目的是填补沉默这个空白。
“不用了,谢谢。”露米姬回答说,“我能看一会儿老照片吗?”
“又要看老照片?”爸爸问,“除了你已经看过的我们没有别的照片。”
“我想用老照片给学校美术课制作一些东西。”露米姬解释说。
“我去煮咖啡。”妈妈一边说,一边急速地收拾盘子,但动作好像用不着那么快速。
露米姬拿着相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慢慢地一页一页翻动相册。她对每张照片当然了如指掌,因为这些照片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特别是今年秋天。她想从中找到答案,找到钥匙。
这里有一张父母的结婚照,几张他们家在阿芬南摩的避暑小屋,另外还有两张他们在图尔库的家,照片不太清楚。他们在露米姬4岁时从那里搬到了里希麦基。她对图尔库的家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那是一座位于图尔库亚瑟港的二层楼高的木头房子,具有田园风格。不管怎样,比现在里希麦基的连排房要好得多。露米姬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搬到这样廉价的房子里来住。用图尔库这样一座木头房子的钱在里希麦基应该可以买一套新的,较大的私人住宅。另外,很明显,家里人从来也不跟露米姬谈有关钱的事情。
“我们为什么从图尔库搬到这里来?”露米姬问。
正在埋头看报的父亲听了她的提问大吃一惊,他皱了一下眉头。
“因为工作的关系。”
露米姬觉得这样的解释听起来很奇怪。父亲一直做推销工作,大多数情况下他出差到赫尔辛基,而母亲是图书馆馆员,这样的工作在图尔库要比在里希麦基更好找。不过,露米姬不再往下问了。
她再次对照片数量之少感到疑惑,她的照片每年好像只有一两张,而且都不太清楚。现在的做法是,孩子一生下来一周岁就拍许多照片,当然露米姬并不想看到成百上千张她儿时的照片,但是她的照片之少实在令人费解。她在别的同龄孩子家里看到过他们儿时照片的相册,那些相册比她的相册要厚得多,他们有很多这样的相册。父亲和母亲也许对摄影并不特别感兴趣,也许他们对给露米姬拍照不感兴趣。
有一张照片,露米姬停下来看了比较长的时间。她在照片里是七岁,站在校园里。这是冬天。她记得,母亲把她送到学校后突然想给她拍张照片。
“哎,现在笑一笑!”母亲对她说。
照片里,露米姬眼睛直接盯着照相机,板着脸,一点儿笑容都没有。她简直没有任何理由在校园里嗤笑。那年冬天校园里恃强凌弱开始了。露米姬每天必须上学,而她痛恨每一天。现在当她看着这张照片时,她看见了藏在反抗的目光后面那种冷酷的恐惧。
露米姬本来不想再有这样的目光,可是,她知道她常常还会在镜子里看到这样的目光。
露米姬合上相册,今天她从中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情况,它没有揭开隐藏在过去历史中的秘密。
“你今天还在这儿洗萨乌那(桑拿浴)吗?”喝完咖啡后母亲问露米姬。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个提议,让她留下来洗澡,倒不如说是个反问。这是按习惯应该问的问题。
“不了,学校里有事儿。”露米姬回答。
她说的就是大家所期望她说的话。
当露米姬前往火车站时,她路过过去待过的中学。当她看到校舍和校园时,一股恐惧之感袭上心头。那些年月,校园暴力、恃强凌弱十分猖獗。学生们互相殴打和大声喊叫,他们把她跟她的伙伴们隔离,另外还有五花八门的谎言,这些谎言让露米姬在错误的时间来学校,带着错误的运动衣,做错误的作业。虽然她竭力考虑得仔细一些,她只相信亲耳听到老师说的东西,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忽悠了好几次。假造短信很容易,拉人下水也很容易。
露米姬末了奋起反抗校园恶霸安娜-索菲亚和范妮莎,并且跟他们进行搏斗,一想起这一点,她觉得她这样做同样是令人厌恶的。
这些东西造成的后果是使她怒火冲天,丧失自控能力,甚至妄图杀人。
在这之后,露米姬就不知道,她是更怕校园恶霸还是更怕她自己。一方面她想不择手段地掠夺别人的性命,以便结束自己的噩梦;另一方面她所怕的东西是连她自己也能干得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怎么样?露米姬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感到骄傲,但她也不否认她曾经这样想过。所以她努力克制自己,保持平静,头脑清醒。她不让别人骑在她的头上,但也不让自己在仇恨控制下行动。
露米姬想尽办法以此作为她的行动准则。要遵守这一准则并不总是那么容易。
露米姬对里希麦基的记忆很少是美好的。其中之一就是与里希麦基剧场有关,九岁的时候,她在剧场里看话剧。她已经记不起她看的话剧叫什么名字,这也无关紧要。露米姬喜爱剧场观众席的味道、轻轻的说话声以及灯光熄灭但演出还没开始这一短暂的时刻,大家屏息等待,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露米姬坐在最前面的一排,她必须把脑袋往后仰才能看得舒服。演员们离得很近,连他们最细小的表情露米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露米姬记得当时有一个黑头发的演员,她跳舞、跑步、跳跃都轻而易举。她那蓝灰色裙子的下摆像波浪起伏的海水那样飘扬。当她跳到舞台边上时,露米姬看见她的膝盖在裙子下面露了出来,膝盖上绑着绷带。露米姬看见这一情况后就开始仔细地观察演员的表情。她发现,迷人的微笑、响亮的大笑和汩汩流水般的台词背后是阵阵的疼痛。每个跳跃,每个舞步,演员脸上都掠过一个阴影,这很短暂,所以别人肯定不会注意到的,而露米姬却洞察了,就好像迷雾瞬间洗清了她的眼睛。
露米姬看着这个演员,看得出了神,她忘记看别的东西,剧中的情节不再吸引她了。露米姬盯着演员灰眼睛里不断变化地神情,她觉得别人也可以这样做。你可以扮演一个别人看不穿的角色,这样你可以把疼痛隐藏起来。
轻快的舞蹈,哈哈的笑声像盛开的苹果花充满了整个舞台,对露米姬来说,这表示这位演员身上隐藏着多么强大的力量啊。她觉得将来她也可以成为像这位演员一样的人。她可以在生活中选择自己的角色,走上舞台或者待在观众席上。露米姬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
从火车车窗往外看,12月的下午看起来比平常要黑得快。现在已经灰蒙蒙了,就跟整个10月、11月和12月初一样灰蒙蒙的。今天没有下冻雨,而是下毛毛雨。地是黑的。树上光秃秃的树枝是黑的。露米姬的影子从车窗里映了出来。她的眼睛看起来也是黑的。
火车驶过托伊亚拉站后,露米姬觉得内急,她决定在火车上而不是等回家后再解手,尽管很快就能到家。当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座位上有一张对折起来的A4白纸。露米姬向四周看了一眼。车厢里没有别的人。就在此时,火车在兰姆派拉站停了下来。
露米姬打开白纸,她觉得她的双手在颤抖。
我知道,当你走过那座建筑物时你心里是多么难过啊。我知道你在那里所经历的一切。这使我为你感到无比的愤怒。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他们遭殃。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用他们的鲜血来粉刷墙壁。我可以把你开始做的事——合理的报复——进行到底。只要你一声请求,我就替你去干。
我知道她们的名字。安娜-索菲亚和范妮莎。别怀疑,我不是开玩笑。
既然现在提到了人名,我还知道另外几个名字。你是露米姬(白雪公主),不过还有一个名字,大概是叫露丝(玫瑰公主),你还记不记得?
你好好想一想。你肯定会想起这个名字。虽然你差不多把别的东西都忘了,但你没有忘记这个名字。
露米姬感到一阵恶心。不管这封信是谁送来的,这个人现在肯定不在火车上。他一定在兰姆派拉下车了。这个流氓完全知道如何准确地选择投信时间。
信的作者一直跟着她到里希麦基,在门外守候着,一直等到她返回,还等着她上厕所,一想到这一切,露米姬就想呕吐。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给她送一封匿名信。
这不是什么开玩笑。
谁也不可能知道信里写的这些事情,因为露米姬从未把这些事情告诉过任何人,比如说校园恶霸的名字。
手机险些从露米姬的手里掉了下去,因为她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幸亏赛姆萨很快接了电话。
“我们今天还能见面吗?”露米姬问,她尽量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轻松,没有什么忧虑。
“不能。”露米姬咽了一下口水。
“为什么不能?”
“晚上我们乐队有排练,而现在,我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我在给你买圣诞礼物呢。”
赛姆萨哈哈地笑了起来,“因此,你得等到明天,我亲爱的。”
“好吧。”
露米姬很想继续通话,把赛姆萨那种使人温暖、安全的声音紧紧抓住,她不敢说任何会引起他怀疑的东西。她东拉西扯,谈谈父母休假的计划和装修的安排,诸如此类的闲聊,她从来也不感兴趣的东西。但是赛姆萨很忙,没有时间跟她聊天,于是,不一会儿,露米姬就坐了下来,手里拿着无声的手机,眼睛盯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
就像她九岁时那样,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屈的恐惧。
每打一拳,每踢一脚,你都必须击中对手,这样可以有效地削弱对手的战斗力。三心二意的动作没有任何用处,只是消耗体力,不可能帮你战胜敌人。
露米姬攥紧了拳头。左,左,右。左,左,右。记住要掩护,不停地移动。
瞧,当拳头击中鼻子,鼻子就开始流血。当脚尖踢中颧骨,颧骨就断裂。对手的双脚发软,他倒下了。这下他就完全由你来处置。
露米姬突然不能再继续打了。她的双脚不听使唤,不能动了。响亮的音乐声和教练的喊叫声中,其他人在继续进行格斗训练,但露米姬已经不可能再冲着假想的对手伸出拳头了。当然这只是一种集体的体育锻练,其中加了点格斗来提提味儿,但就在此时露米姬的脑袋里充满了太多的想象。
她眼睛前面,露米姬看见了安娜-索菲亚和范妮莎,他们俩都被她打得半死不活,现正躺在雪地里。不,这种情况并没有真正发生过,这是她想象出来的。影子是正确的吗?她是不是还想对校园恶霸进行报复?
露米姬以为她来格斗术健身操班可以使她摆脱这些书信,但其实并没有。练功厅里音乐声震耳欲聋,汗臭味儿扑鼻而来。有些人开始用不高兴的眼光打量露米姬,因为她只是双手垂立,一动不动地直立在大厅中央。他们的目光好像在对她说:“走开,别挡道!”
当她感到双脚又能挪动时,露米姬马上就从大厅里溜了出来。她一连撞倒了几个正在疯狂地拳打脚踢的女孩子,却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露米姬来到换衣间后就马上冲进厕所。刚锁上门打开马桶盖,她就开始哗啦哗啦地呕吐。露米姬双手紧紧抓住马桶盖的边,把吃下去的山羊奶酪宽面条统统都吐了出来。整个身子战栗着。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吐的,露米姬记不得了。她觉得这次吐得跟以前一样可怕。
到了淋浴间里,露米姬终于可以只身一人了。不过她仍能听到远处大厅里传来的格斗的声音。她觉得到这里来真是个坏主意。应该想个别的方法来驱散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所有头发和皮肤上的洗发液和肥皂都冲洗掉了,但露米姬仍站在温水下不走。她觉得温水就是人的怀抱,淋着温水就像被人拥抱,这一刻她像被人保护了似的。
去年的圣诞节,我把心给了你,
露米姬想用目光找到百货大楼里扬声器的位置。她认为,如果她能对着扬声器怒目而视,扬声器就会咔嚓一声失去作用,这种极其糟糕的圣诞歌声也就会顷刻停止。威猛乐队的乐曲是1984年的作品。现在是不是该把它扔进流行音乐坟墓里去?
圣诞节前,百货大楼里的工作人员对这支曲子却有不同的看法。人们或许进行过这样的调查,说什么就是《去年的圣诞节》一曲使圣诞节消费倍增。心碎带来的痛苦,报复的欲望推动了露米姬在圣诞节的消费:今年圣诞节我想给一个特别的人买一份他能珍惜的礼物,我想买一份最漂亮的礼物,我想买一份最贵的礼物,我用这么多的欧元来证明我的爱,这样谁也不会怀疑我的真心,不过,同时我仍怀着甜蜜的思念,因为我知道破碎的心仍在为打破她的心的人跳动。
现在我才知道当初真傻,但如果你现在吻我,你可以再次愚弄我。
露米姬不喜欢摇滚乐,她不喜欢百货大楼里圣诞节前的气氛。在那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真实的和想象出来的辉煌,它假装是雪花,但看起来却像是白糖。百货大楼的圣诞节是美国浪漫喜剧的圣诞节,几个冬日里浓缩了所有最最甜美的幸福、爱情以及舞台幕布和道具正常时还具有正确价值的团队精神。壁炉里点着火,门框上吊着檞寄生,圣诞树上挂着金黄色的装饰品和人造雪,地板上铺着经过精心挑选的、堆积如山的礼物,桌上摆着完整的圣诞餐,另外还有柔软的袜子、手工制作的巧克力、圣诞歌声以及桂皮和生姜散发出来的香味儿。这一切真是太好了,令人险些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百货大楼销售的就是这样的圣诞气氛,坦佩雷的斯托克曼百货大楼也不例外。
露米姬也不喜欢买圣诞礼物,因为她觉得这样做太费劲儿,太做作,毫无意义。她宁愿在自己觉得该给的时候给礼物,日子无所谓。买圣诞礼物是个理所当然的仪式。露米姬知道,给赛姆萨的礼物是不能不买的。她收到过赛姆萨经过仔细考虑和挑选,外观很漂亮的礼物,而她给他的却是一件很平常、没有个性且匆匆忙忙购买的礼物。这让她感到烦恼,因为赛姆萨是个买礼物的能手。这一点露米姬已经注意到了。到目前为止,她的男友凭借他那奇异的直觉已经送给她一件真正的颈部饰物——悬着一个黑色小石盒的银链条,世界上最精美的笔记本和一副手套,当寒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时,露米姬在家里总戴着这副手套。
赛姆萨送礼物时总是很轻松,没有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来做。他送的礼物好像那就是最好的礼物,他并不盼望对方回礼。他知道如何做得恰到好处,使对方并不感到非要回礼不可,要不然就会内疚。对此露米姬非常欣赏,但她知道圣诞节她是无法绕过的。
就在此时,她觉得她需要进入光芒四射的灯光和强烈的摇滚乐声中间,把这个流氓的短信置之脑后。露米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信件。因为她无法容忍不确定性,所以她竭力想把这事儿忘掉,至少忘掉一小段时间,也许潜意识会给她提供某种解决的办法。
“都是一些蹩脚货,不是吗?”一个声音在露米姬背后评论道。
露米姬转过身,她看见了佳佳和阿历克斯。他们俩周六一起在校外活动,这真有点儿特别。露米姬还以为他们俩闹别扭呢。
“谁有那么傻,会要这样的东西?”阿历克斯说。
他用手指很明显地指了一下供书桌摆设用的字母拼图,I Love You(我爱你)这句子正放射出红彤彤的光芒。
“想想吧,如果夜里有人按门铃,你醒过来,走到门口,一开门发现走廊里有一件这样的东西,你会觉得怎么样?”佳佳咧嘴一笑,说,“100次方的可怕。”
露米姬战栗了一下。
“这儿恐怕没有我要的那种圣诞礼物。”她对她的伙伴们说,声音显得很轻松。
“你是给赛姆萨买礼物?”佳佳很快问道。露米姬点了点头。
“他真幸福啊!我可以肯定,你准会给他选个很好的礼物。”
露米姬觉得佳佳的笑声里藏有一种很奇怪的伤感。不过,她此时没有时间去仔细分析这个问题,她也不想这样做。
“希望你们买到你们喜欢的礼物。”露米姬一边说,一边就离开了他们,她连想都没想建议他们一起到别处去看看。
露米姬离开了斯托克曼百货公司礼品部,沿着自动楼梯来到最底层。她也许能在书刊部找到合适的礼物。真奇怪,她怎么就看不到她觉得赛姆萨会喜欢的东西呢?露米姬不愿相信情况就是这样的。一定是这种消费压力使她一筹莫展,这种压力使一切都显得愚蠢,枯燥无味。
露米姬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书的封面,但是好像没有一本书是在呼唤赛姆萨的名字。
“我们该停止这样的会面。”一刹那间,露米姬感到毛骨悚然。利埃基就站在她的身旁。
“这样短的时间里第二次见面。没错,这准是命运。这次我能不能请你去喝咖啡?”
露米姬看着利埃基笑眯眯的眼睛,她还没有考虑要不要同意就点头答应了。
两个小时和四大杯咖啡之后,露米姬琢磨着,这整整一年是怎么过的呢,看来她跟利埃基要从分手的时刻重新开始他们的关系了,或者不一定完全是这样,不一定是从撕心裂肺的分手时刻重新开始,而是从稍为早些时候重新开始,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谈话还很融洽,很自然。就像那时候那样,他们现在正坐在露米姬家的厨房里。他们在喝咖啡。他们在交谈。
“一天一天,我感到越来越幸福,越来越完美。”利埃基说。露米姬从他那率直又平静的目光可以看出他说的是真话。
利埃基对他所经历的变性治疗的细节谈得很少,露米姬也不想追问,因为她尊重他的决定,而他只想谈好的方面。当然,现在谈到的是利埃基的身体,他自己的肉体状况。
“不过,那种寂寞和孤独对我来说是需要的,它使我生活下去,因为孤独使我变得坚强。我当然知道我对你的伤害太多,太可怕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是我对你不好。”
利埃基说得很坦率,很真诚,露米姬要反对也无法反对,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露米姬没有回答利埃基,而是告诉他去年冬天和今年夏天发生的事情:她不知不觉卷入进去的案子、恐怖事件和亡命之旅。
“我在报上看到关于你在布拉格的报道,真是不可思议。”利埃基边说边摇头。
“看来我有赴汤蹈火的天赋。”露米姬想开个玩笑,但她就是笑不起来。
她很快喝了一大口咖啡来掩盖她的窘境,此时咖啡已经凉到了手的温度。他们之间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他们有很多话要说,所以咖啡就不知不觉地凉下来了。
不过,露米姬没有对他说,她记得她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也没有说到那些令人害怕的短信,尽管她本想告诉他以便减轻心中的负担。
按照影子短信中的描述,他真的是会实行他的血腥计划的,所以她不能冒这个危险。
露米姬注意着她所说的一切对利埃基的影响。她看见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他愿保护她的欲望。她发现利埃基的手慢慢地越过桌子朝她的手伸过来,准备抓住她的手。
“哦,我有男朋友。”露米姬马上说道。
利埃基把手缩了回来,好像毫不在乎地抓住了咖啡杯。
“这很好。”他说,嘴角一歪,露出一丝微笑。
露米姬赶紧向他介绍赛姆萨好的方面和较好的方面。利埃基心平气和地听她说。他的表情好像在向她表示赛姆萨在她的生活中并不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利埃基的立场瞬间伤害了露米姬。消失一年之后,他认为他仍可以回到她的生活中来,露米姬会忘记一切伸开双臂欢迎他的。难道利埃基真的这样想吗?
如果他真的这样想,他的胆量肯定足以激怒露米姬。但他是想错了。
利埃基站起身去拿一杯水。当他回到桌旁时,他没有坐下来,而是把手放在露米姬的肩膀上,开始自然地,非常熟练地搓揉起来。
“你浑身都僵硬了。”利埃基说。
露米姬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下。她知道她本应请求利埃基住手。按摩脖子,朋友之间这样的接触,在原则上是过得去的,不过他们不是朋友,分手以后他们就不是朋友,他们的确不是朋友,他们还不是朋友,或许他们永远也不是朋友。
可是露米姬并没有请求利埃基停住,因为她感到按摩很舒服,她的肩膀确实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僵硬。在利埃基熟悉而有经验的按摩之下,她的肩膀开始放松了,露米姬觉得血液开始流得越来越畅通,越来越自由了,紧张感松弛了。利埃基的手很暖和,搓揉时又很柔软,很果断。他既不使劲挤压,也不用力强迫肌肉放松。他是先轻轻地揉,然后一步步越来越使劲,越来越深揉。在比较困难的部位他就停住不动,用他的手指让它慢慢地暖和起来。
他们一声不吭,什么话也不说。
感受如那些圣洁的仪式般袭来。
Florend the Mae(英国独立流行乐队)歌声在屋里回响。露米姬本应后悔不该选这首歌,但她并没有后悔。当她放Florence(乐队女歌手)的唱片时,她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知道Florence的歌声会产生什么样的气氛。
利埃基的抚摸使露米姬陷入温馨的、半睡眠的状态之中。她很可能一时忘记一切,忘记恐惧和困扰。别的她什么也不用想。一种酥软的感觉从肩膀渐渐向全身扩散开来。
露米姬突然发现搓揉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过她不知道这已经过了有多久了。现在与其说是按摩,还不如说是抚摸。利埃基正在温柔地抚摸她的脖子。每一次触摸都使露米姬感到震颤,这种震颤沿着肩膀越来越往下发展。一束烈火在露米姬的体内燃烧了起来。利埃基的手先抚摸她脖子的两侧和耳垂,然后又回到她的颈部。利埃基温柔地贴着露米姬的身子喘息着。
他们俩一会儿拥抱,亢奋得呼呼喘气,一会儿互相接吻。
他们俩站在淋浴室里,一丝不挂,滑溜溜的皮肤,湿淋淋的身子,他们的背后是瓷砖墙,各种声音在这小小的地方回荡。
他们俩躺在露米姬的床垫上,床单皱成一团,急促的呼吸声,牙齿咬着肩膀,他们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
他们俩在自己的树林里奔跑,周围是松树的香味,他们藏身于树枝之中,互相拥抱着,他们互相融合在一起,一道闪闪发亮的星光从远处,从远处的上方,穿过树林,照射在他们身上。
露米姬突然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她急忙站起身来,竭力离利埃基越远越好。
“现在你必须离开这里。”
露米姬的眼睛果断地绕过利埃基看着别的地方,她不能直视他的眼睛,否则她就无法把他驱逐出她的宿舍。
利埃基什么也没有问。他平静地走进玄关,默不作声地穿上外衣,但当他走到门口时,他转过身来,咧嘴一笑,说:
“我的公主,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这一点你当然是知道的。我们不可能长期分离。”
说完后他不等露米姬回答就走了。
露米姬瞪大眼睛望着房门。她知道利埃基说的是对的。
我经常看到人们对待别人可以残暴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在学校里,孩子们和年轻人互相寻找对方的弱点,毫不留情地袭击这些弱点。他们是野兽。学校是狩猎场,是战场,只有强者才能幸存。
因此,我的确梦想我能把我的威吓付诸实施。
所有人都在看戏,礼堂里一片寂静。
然后,先是舞台上喊声大作,血流满地,尸横遍野,一片恐慌,但门已上锁。接着轮到所有的观众,一次杀死一个。谁也别想逃掉。我要用鲜血涂抹整个礼堂。
“生活就像左右摇摆的影子,只有可怜的演员在舞台上欢度年华后消失,通过疯子的讲述,其故事充满了声音和仇恨——但没有任何目的。”
他们也能懂得,即使是最强大的人,最残忍的人,最狡猾的人,他们也不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是通过艰苦努力才弄懂这一点。
他们是通过生与死的法则才弄懂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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