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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四年九月三十日

        

        母亲对监狱话题的禁止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来家里的每个客人都要我描述监狱和里面囚犯的情形,而他们听到那些可怕的细节后又直打哆嗦。虽然我对监狱的记忆还很鲜明,但其实那些可怕的细节并不是我对监狱的所有感觉。我常想到的是它不起眼的寻常之处:它只离切尔西两英里,坐马车就可以到了——一个巨大、阴森又晦暗的建筑,里面有一千五百名男男女女,他们被监禁起来并须保持安静与顺从。我发觉自己在做一些寻常事时最容易想起他们:像是我因为口渴而泡杯茶时;闲着没事看看书或感到凉意而拿起披肩时;为了听到优美字句而大声读诗时。我以前就做过这些事情成千上百次了,但现在我会想到监狱里的人,这些他们不能做的事。

        我不知道他们其中有多少人会躺在牢房冰冷的床上,梦想着精美的瓷杯、书本与诗篇,这星期以来我不止一次梦到梅尔监狱,梦见我也是里面的犯人,在囚室中将刀叉和圣经摆成一直线。

        但这些记忆中没有包含客人们想知道的,他们认为我其实是源于一种看戏的娱乐心态而去,所以众人对我去了第二、第三、第四次感到惊讶。只有海伦认真看待我的举动,其他人则大叫:“喔!你不会真的想要和这些女人做朋友吧?她们可是些窃贼或——其他更可怕的罪犯呢!”

        客人们看着我,又看看母亲。他们问母亲対我到那里作何感想?母亲当然说:“玛格丽特想做什么就会去做,她总是这样。我告诉过她,如果她想工作,可以在家里做。她父亲的信件——非常有趣的信——需要有人收集分类。”

        我说过一阵子我会整理这些信件,但现在,我想试试别的事,看自己做得如何。我是对母亲的朋友华莱士太太说这番话,她却狐疑地看着我。我那时便怀疑她知道多少我生病的事和我的病因,因为她回答道:“对于一个精神沮丧的人而言,没有比慈善工作更好的药,这是一位医师说的。但是监狱牢房,喔!光想到里面的空气!那地方一定是各种疾病的温床!”

        我想到那白色单调的走道和空无一物的囚室。我说,和她所想的相反,牢房很整齐干净。然后我妹妹菠希拉说,如果这么干净整齐,里面的女人为何需要我的同情?

        华莱士太太听了微笑起来。她一向很喜欢菠希拉,认为她甚至比海伦还漂亮。华莱士太太对菠希拉说:“你嫁给巴克莱先生后,或许会想要做些慈善拜访。在沃里克郡郡有监狱吗?想到你漂亮的脸蛋到时出现在那群女罪犯中,这会构成一幅怎么样的一张画呢?不是有首讽剌短诗吗?那是怎么说的?玛格丽特,你知道的,关于女人、天堂和地狱的诗。”

        华莱士太太指的是:

        “男人间不同的程度最多是天堂和凡世之距;

        但女人,最好和最坏,如天堂和地狱之别。”

        当我说完,她大喊,对,就是那首诗。她夸赞我真聪明!她至少得花一千年才能读完所有我读过的书籍。

        母亲则说丁尼生对女人的说法,一定是对的。

        

        今天早上,华莱士太太跑来和我们一起用早餐。之后她和母亲带着小菠到画室让画师做第一次的肖像绘画。巴克莱先生出钱要一幅小菠的肖像画,希望在他们蜜月后回到新居时,客厅里挂上这幅画。他找到一个在肯辛顿有工作室的画家。母亲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小菠说我一定会对画有兴趣,她边说边审视自己照映在镜子里的脸,用套上手套的手指滑过她的眉毛。为了肖像画,她用铅笔将眉毛画黑。在深色外套下,她穿了一件淡蓝色洋装。母亲说蓝色和灰色没有什么不同,因为除了画家康沃利斯之外,没有人会看到。

        我没有和她们去。我到梅尔监狱去,开始拜访女囚们。

        单独跟着守卫进入女子监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我那些关于监狱的梦似乎把这些墙想得比实际更高、更阴森、走道更狭窄。米尔班克先生建议我一星期来一次,而我可以自己选择要何时到,他说看看监狱不同的地方和女囚们必须维持的生活作息,可以帮我更加了解女囚的生活。上次我很早就到,所以这次晚点去,约十二点四十五分时到达监狱门口。如同上次,瑞德蕾小姐来带我。她正要监督中餐的发送,所以我和她一起,直到送餐完毕。

        这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当监狱的钟声响起,牢房管理员便必须各带四名女囚到厨房。当我们到厨房找她们时,她们已经在门口等待。曼宁小姐、美丽太太、赫尔夫太太和十二名苍白的女囚。女囚们眼光朝下,双手放在身前。女子监狱没有自己的厨房,所以要到男子监狱领取餐点。由于男女必须分开,所以这些女囚必须安静地在外面等待,直到所有男囚取好食物,厨房也都净空。瑞德蕾小姐向我解释:根据规定,女囚们断不能看到男人。

        此时厨房门后传来沉重大靴摩擦的脚步声,以及交谈人声——突然有个影像在我脑海中浮现,这些男人都是有着野兽般短鼻、尾巴和胡须的丑恶怪物。

        之后声音渐渐变小,瑞德蕾小姐用她的钥匙敲敲木头问:“全部出去了吗,罗伦斯先生?”里面回答:“全部出去了。”接着有人打开门,让女囚们排队进去。那守卫兼厨师手抱着胸口站在一旁,眼睛看着这些女人,一边鼓动着他的脸颊。

        对我而言,在经过那些幽暗冰冷的通道后,厨房此刻更显宽阔温暖。里面烟雾弥漫,但气味不是很好。地上有黑色沙砾和泼洒出来、已经结块的液体。厨房中间摆了三张大桌子,上面放了要给女囚的几个装好汤、肉的金属罐子和几盘长条形面包。瑞德蕾小姐挥手叫女囚向前,两个一组,一起搬走属于各自牢房的份。她们摇摇晃晃地将食物搬走,我和曼宁小姐那区的女囚一起回来。地面层囚室的犯人早已手拿自己的锡杯和木盘,在门口等待。舀汤时,管理员大声说了番祈祷词——上帝保佑我们将食的肉,让我们配得吃这顿食物——或是这类的话。但依我看来,这些女人似乎完全漠视管理员。她们只是安静地站着,将脸压在门上,一心想要拿取配送的餐点。她们一拿到餐点,便转回牢室,将食物放到桌上,动作优雅地将放在木架盒子里的盐撒些在食物上。

        每个女囚都有一碗内有马铃薯的肉汤、六盎司的面包,而那全部都很糟糕:面包质地粗糙,而且因烤太久而硬得像砖块并且颜色焦黑,马铃薯没有削皮,还可以看到一丝丝不知是什么的黑色东西。汤很混浊,而且因为凉了,上面还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羊肉软趴趴,带有很多筋肉,女囚们钝头的刀子很难切得动。我看到好几名囚犯用牙齿要将肉扯咬下来,像野蛮人似的。

        但有些人只是拿着食物站着,迟迟不吃。有些人只是神情悲哀、默默地看着汤,其他人则是怀疑地用手指去摸肉。

        “你不想吃中餐吗?”我问一个这样处理她那份羊肉的女人。

        她回答:“我不知道这块肉在男子监狱时,经过谁的手。他们的手都去碰肮脏的东西,然后将手在汤里晃动,只因为他们觉得好玩。”她这样说了两三次,然后就没对我再说什么。

        我让这名女囚对着杯子继续自言自语,然后我转身加入站在门口的瑞德蕾小姐。我和她谈了一下女囚的餐点和食物的变化,例如由于监狱内庞大数量的天主教信徒,星期五总会有鱼,星期天则有牛油布丁。我问是否有犹太囚犯?瑞德蕾小姐回答她们也会有些犹太女囚,那些人也都对食物如何准备“特别爱找麻烦”。她以前在别间监狱的犹太人身上看过类似的行径,“但你会发现,那样无理取闹的行为会随着时间消失。至少,在我的监狱内消失。”

        

        当我向弟弟和海伦描述瑞德蕾小姐时,他们微微一笑。海伦说:“你太夸张了,玛格丽特。”但史蒂芬摇摇头,说他在法庭上常常看到像瑞德蕾小姐的女警,“她们是可怕的一群,生来就是暴君,腰上总是挂着钥匙链。她们的母亲给她们铁制的汤匙去吸吮,以利铁牙生长。”语毕他露出自己的牙齿——史蒂芬的牙齿很整齐,像菠希拉的一样,而我的牙就相当不整齐。海伦看着他,笑了起来。

        我接着说:“我可不确定,假设她不是生来如此,而是流血流汗地将这个角色做好。假设她有一本秘密剪贴本,是从新门日历上收集剪下来的。她剪贴本上的标题是‘监狱里最恶名昭彰的纪律官’。夜深人静时,她便将本子拿出来,就像牧师之女面对着时尚报纸般地欣赏、赞叹。”我这番话让海伦笑得更大声,笑到她的蓝眼睛都泛出泪光,眼睫毛也因泪水而变得黑亮起来。

        现在我想起了她的笑声,如果瑞德蕾小姐知道我拿她开玩笑让我的弟媳发笑,她不知会如何瞪我?我一想到就浑身发抖。在梅尔监狱的牢房中,当然,瑞德蕾小姐一点都不好笑。但再想想,管理员的生活——无论瑞德蕾小姐还是哈克斯比小姐——一定很不好过。她们离监狱么近,几乎就像被关起来的囚犯一样。她们的工作时间,这是曼宁小姐今天向我强调的,和厨房洗碗女仆的工时一样。虽然她们在监狱内配有房间休息,但由于白天牢房巡逻的工作太累,以至回到房间也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倒头就睡。她们的饮食和女囚一样,是监狱准备的伙食,而她们的责任则很重大,曼宁小姐这么对我说:“你可以看看克雷文小姐的手臂,从肩膀到手腕都淤血。上星期一个女孩在监狱的洗衣间里打了她一拳。”

        但当我稍后看到克雷文小姐本人时,觉得她和她看管的女囚一样粗野。克雷文小姐说她看到女囚们就觉得想吐,“她们就像大老鼠一样粗鲁。”当我问她这工作会不会太辛苦,让她想找别的工作?克雷文小姐看起来有点心酸,“我倒想知道,在梅尔监狱工作了十一年后,还有什么工作适合我?”不,她认为她会一直在牢房工作,直到翘辫子为止。

        只有曼宁小姐,最高一层牢房的管理员,对我似乎真的还不错、挺温柔的。她看起来非常苍白、满脸忧郁,年纪可能是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但她对监狱生活没有怨言,只说她在牢房里听到的很多故事都十分悲哀。

        当钟声响起,午饭时间已结束。女囚们各自回到自己工作岗位时,我走到赫尔夫太太的那层楼。我说:“我今天一定要开始探访,赫尔夫太太,我希望你可以帮我,因为我相当紧张。”这是我在切恩道不会坦白承认的。

        她说:“我很高兴可以帮你,小姐。”然后她带我见一个应该会很高兴见我的女囚。那是个年长的女性,其实是这座监狱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名叫爱伦·鲍尔的星级犯人。我进入囚室时,她起身迎接,还想将椅子让给我。我说不必让座,但是她说在我面前她不能坐着——结果最后我们两个站着聊天。赫尔夫太太看着我们两人,向我点头示意,“我必须将门上锁,小姐,如果你要和下一位进行访谈,可以再叫我。”她说在同一层牢房中,管理员可以听到任何一个女囚的叫声。然后她便转身,将门关上并检上门闩,我站在那儿看着她转动钥起并上锁。

        我记得上星期做的有关梅尔监狱的噩梦里,可以控制我行动的人就是赫尔夫太太。

        

        进房后我看着爱伦·鲍尔,发觉她正对我微微一笑。她在这已经待了三年之久,再过四个月就可以出狱,她的罪名是经营色情场所。

        她说着说着,突然把头一扬,“色情场所!不过只是一间小型休息室罢了!男孩女孩有时喜欢到那里亲嘴,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我让我的孙女跑前跑后费力张罗,维持那地方的整洁,而且随时准备鲜花,插在瓶子里的鲜花。色情场所!带爱人出门,男孩子一定要有地方去嘛!对不对?如果不是这样,情侣们就得在大马路上亲吻了。如果他们从休息室出来,出于好意,还有我为他们张罗的鲜花,所以付我一先令,这样犯罪吗?”

        照她的说法,听起来不太像犯了罪,但我记起所有管理员告诫我的话:刑罚的判定不是我所可以批评的。鲍尔举起她那关节肿胀的手,是的,她知道,这是“男人所管的事”。

        我在她那儿待了半小时,她数次将话题转回到关于情色的细节,但最后,我将话题转到较不具争议的部分。我想起毫无生气的苏珊·皮林,那名我在曼宁小姐管区探访过的犯人。我问鲍尔觉得梅尔监狱的生活如何?梅尔监狱的衣着如何?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仰头便说:“我没办法回答,因为我从来没在别的牢房待过。但我想也是够艰苦的了,你可以将我的话记下来(因为她看到我带着笔记本),我不在意会被谁读到。衣着嘛,我郑重地说,非常糟糕。”

        她说监狱帮忙送洗,可是没有一次送回她原来的衣服,这点让她很困扰。“有时还有很多污点在上面,小姐,但我们别无选择必须得穿上,否则身体就会冷。另外,法兰绒贴身衣非常粗植,让人皮肤痒,而且这些衣服洗了那么多遍之后,已经不像法兰线了,而是一块薄薄的布,不会保暖却会让你皮肤痒,就像我说的。鞋子我没有意见,但是没有胸衣,请你原谅我这么说,对某些年轻女孩是很不好受的。对我这年老的女人来说,没有太大的不便,但对小女孩而言,她们很需要胸衣。”

        她一直讲,似乎很喜欢和我说话,但说话对她来说似乎又有困难,断断续续、有时停顿,常常舔嘴,或用手擦嘴,有时咳嗽。我起初以为她这样做是因为考虑到我在记录——我站在她对面,不时将她的话以书写体的方式记在我的笔记本上。但这些停顿变得愈来愈奇怪,我又想起苏珊·皮林,她讲话也是结巴、咳嗽,似乎对于该用什么字眼来表达,总要想一想,我原以为那只是因为她头脑简单。最后,在我走向囚室门口并向鲍尔道别时,她想要说些请我保重的话,却结结巴巴说不出口。她将关节发肿的手放在脸颊上并摇摇头。

        她最后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愚蠢的老东西,你一定认为我无法清楚地说出我自己的名字!我先生以前常诅咒我的舌头,说它比沾有兔子味道的惠比特猎犬还要快。如果他现在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很高兴,小姐,对吧?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任何对象可以说说话。有时候你会怀疑自己的舌头是不是萎缩了或是完全掉了。有时候你真的害怕会忘了自己的名字。”鲍尔说话时一直微笑着,但眼神开始闪烁,流露些许凄凉。

        我犹豫了一下后说:“你一定觉得我很愚蠢,竟无法了解沉默和独处有多困难。但如果你和我一样,只听到周围人们的喋喋不休,那么你会很高兴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沉默不语。”

        她马上接着说我一定要常来监狱看她们,如果我不想开口的话!我说如果她愿意,我一定会来看她的,而且只要她可以,一定要尽量和我说话。

        她笑了笑,再次祝福我,“我一定会留意你探访的时间。”最后当赫尔夫太太打开囚门时,鲍尔补上一句:“希望那天快点到来。”

        之后,我再探访了另一名女囚,人选是赫尔夫太太帮我挑的,她对我说:“这名可怜又悲伤的女孩很令我担心,她觉得监狱生活很苦。”而我发现,这名全身发抖的女子看起来真的很悲伤。她名叫玛丽·安·库克,在梅尔监狱要待上七年,罪名是谋杀自己的婴儿。她还不到二十岁,入狱时竟才十六岁,以前可能很漂亮,现在却苍白又瘦弱,让人完全无法认出她是女孩,就好像这里惨白的高墙已将她的生命和血色完全掏光,使她毫无生气可言。

        当我要她说出自己的故事时,她平淡单调地讲着,就好像已经说过上百次了——告诉管理员、访客或者她自己——好似讲着一个故事,一个比她脑中记忆还要真实却又不具任何意义的故事。

        但愿我可以告诉她,现在我终于明了说这种故事是何感觉。

        她说自己出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母亲去世后,父亲另娶,她被安排住在一栋大房子里,和她的妹妹一块做女仆的工作。那里住着一对绅士夫妇和他们善良的三个女儿与一个儿子。

        玛丽·安·库克说:“这个儿子心地不好。他小时候就常取笑我们,常常会趁我们躺在床上时,靠在门外偷听、闯进来吓我们,我们当时不以为意。不久,他去上学,我们也很少看到他。但一两年后他回来了,变得几乎像他父亲一样高大,也比以前更狡猾。”

        他强迫库克和他幽会,说要将她安置在一个房间里当他的情妇,但她不愿意。不久,她发觉那男的开始用钱诱惑她妹妹,因此为了救这名年纪较小的女孩,库克屈服了,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离开帮佣的家庭,但她妹为了这个年轻男孩出卖她。她跑去找哥哥,但嫂嫂不愿意收留她,结果库克被迫待在一所慈善医院。

        “我生下了孩子,但我从来不爱她。她看起来多么像她的父亲!我恨不得她死掉。”她带着宝宝到教堂,希望神父可以祝福她,但神父不肯,所以她自己来。她自己租了间房间,假装是单身女子,将宝宝藏在披肩里以掩饰婴儿的哭声,最后用披肩蒙着孩子的脸,闷死了宝宝。是女房东发现这名死婴的,在那之前库克已将宝宝的尸体放在窗帘后一星期之久。

        库克最后说:“我希望宝宝死掉,但我没有谋杀她。而且她死掉时,我很难过。他们找到那个神父,并要他在审判时说出不利于我的话。结果这整件事看起来,就好像我从一开始就蓄意要伤害孩子似的。”

        “这是个很可怕的故事。”我对管理员说。这位不是赫尔夫太太——赫尔夫太太被叫去监管数名要到哈克斯比小姐办公室的女囚——而是手臂上有淤青、脸色粗暴的克雷文小姐。当我呼唤管理员时,她出现在门口,瞪着库克看,而库克也立刻低头顺从地回到缝纫工作中。

        我们一起离开时,克雷文小姐说:“可能有些人会说这很可怕,但像库克一样伤害自己小孩的犯人,我绝对不会在她们身上浪费一滴眼泪。”

        我说库克似乎很年轻,但哈克斯比小姐说过这里有时会有比小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囚犯。

        克雷文小姐点点头:以前有的,而那景象真的很怪。以前有过一个小女囚,刚到的前两周每晚总要哭泣,要她的孩子。听到她的哭声,感觉真的很残酷。“但当她心情转变时,她可是一个小恶魔。她的嘴巴多脏啊!她知道的字眼你一定没听过,即使在男子监狱也不会听到。”

        克雷文小姐还在笑,我将脸别开。我们走过差不多一整个走道的长度,前面是通往一座塔楼的拱门。旁边是一道门的黑色边缘,我现在认出来了。这是我上星期所站的位置,可以通到那名有紫罗兰女子的囚室。

        我放慢脚步,轻声说话,向克雷文小姐打听住在第二走道第一间囚室那名金发、年轻貌美的女囚。我们在谈论库克时,克雷文小姐的脸色已经很沉了,现在则变得更加凝重,她说那是萨琳娜·多丝,很奇怪的女孩。都不看人,也不跟别人说心事。我只知道这些。听说她是这监狱里最听话的犯人。她们说自她进来后,不曾添过半点麻烦,这个女孩很深沉。

        “深沉?”

        “像大海般。”

        我点点头,想要记住这些评语。“也许这位多丝也是个淑女?”这使克雷文小姐大笑着说:“她的确看似淑女!但这里的管理员没有一个在乎她,除了赫尔夫太太之外。那是因为赫尔夫太太的心肠很软,对每个人都会说好话。而这里的女犯没一个想要和多丝扯上关系。如同这里女囚说的,这里是‘交朋友’的地方,但没有人要和多丝做朋友。我想她们总还是不信任她。有人从报纸上得知她的事,便会说给别人听。故事传来传去,你知道,特别是那些苦痛的部分!然后,夜里在牢房中,女囚便胡思乱想。有人尖叫着说她从多丝的囚室听到奇怪的声音。”

        “声音。”

        “鬼魂,小姐!这女孩是——是大家所说的灵媒,对不对?”

        我停下脚步,惊讶且不敢置信地瞪着克雷文小姐看。灵媒!在监狱里!那她是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关在这儿?

        克雷文小姐耸耸肩。多丝伤害了一位贵妇和一个女孩,其中一人后来死掉,然而这整个事件却很奇怪,谋杀罪名无法成立,只能判定为人身侵犯。她听到的是,所有对多丝的指控都是一名狡猾的律师所捏造。克雷文小姐哼了一声又说:“在梅尔监狱,你的确可以听到类似说法。”

        我说或许如此。我们开始沿着另一条通道走着,当我们转弯时我看到了那女孩——多丝。如同以前一样,她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但这次她看着放在她腿上正在整理的毛线团。

        我看着克雷文小姐,说:“我可以进去吗?你觉得——”

        

        当我踏入这间囚室时,阳光似乎更加强烈了,而且在经过阴暗单调的走道后,囚室的白墙更是亮到让我几乎张不开眼,我以手遮挡光线并眨了眨眼,一会儿工夫之后,我才发现多丝没有像其他女囚一样起身招呼我,也没将手边工作放到一旁微笑或说话。她只是以一种有节制的好奇心向上盯着我看,手指慢慢地抽着毛线,就像这条粗毛线是条念珠,而她在数着珠子。

        当克雷文小姐将门上锁离去后,我说:“你就是多丝吧!你好吗,多丝?”

        她没有接话,只是瞪着我看。她的五官没有我上星期以为的那么匀称,眉毛和嘴唇有点歪斜不对称。一般人都会注意到监狱女囚的脸孔,因为她们衣裙颜色如此暗淡、样式如此寻常,帽子又那么的紧,使人不自觉将注意力转移到她们的脸孔和双手。多丝的双手修长,却发红且粗糙,指甲龟裂,上面还有白色斑点。

        她仍旧没有吭声,姿态保持不动,眼神丝毫没有畏惧之意,有一会儿我怀疑她到底是头脑简单还是哑巴。我说我希望她可以跟我说些话,我到这里来,是要和这里所有女子做朋友的。

        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亮。我想象自己的声音穿透了这安静的牢房,犯人都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听,可能还发笑。我转向窗户,指着照在多丝白帽上和袖上歪斜星星标志的阳光说:“你喜欢晒太阳——”

        她很快地说:“我希望可以边工作边晒太阳。我可以吧?天晓得,阳光已经够少的了!”

        她声音中的激动之情让我错愕不已,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我环顾四周,这房间的白墙不再那么剌眼了,照着她的那块阳光也渐渐缩小,整个囚室变得愈来愈灰暗寒冷。阳光正残酷地、一点一点慢慢远离梅尔监狱的塔楼。多丝一定注意到这个现象了,阳光就像日晷上的指针固定不动、沉默不语,沿着时序的转移,太阳一天比一天还要早远离监狱。事实上,自一月到十二月间,这座监狱有一半日子是如同新月隐没般地黑暗。

        觉悟到这点,再站在多丝前面,看她拉整毛线球,我突然觉得很尴尬。于是我走向她整理好的吊床,并将手放在上面。她开口说,如果我只是好奇地摸摸,她宁愿我摸其他的东西,比如她的木盘或陶杯。她说她不希望在我离开之后,又要再折一遍吊床。

        我立刻将手缩回来,“当然,对不起。”

        她再次低头看着她的木制织针。我问她正在做什么?

        她冷淡地将腿上的淡褐色针织物给我看,“士兵的长袜。”她说。

        她的发音不错。偶尔当她停顿时——不像爱伦·鲍尔或库克那么严重——我发觉我会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

        我接着说:“你待在这里有一年了对吧?在和我聊天时,你可以不必织东西,这是哈克斯比小姐允许的。”多丝让毛球掉在地上,但手还是慢慢地扯动毛线。

        我再问:“你在这里一年了,觉得如何?”

        “我觉得如何?”那有点歪斜的嘴变得更明显,她环视四周,“如果是你会觉得怎样?”

        这个问题让我错愕不已——即使是现在我还是有同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记起自己与哈克斯比小姐会面时所说的话。我回答我应该会觉得梅尔监狱是个难过的地方,但我也该明了自己以前做错了。我可能会很高兴有独处的机会,可以真心忏悔,我可能会拟定计划。

        计划?

        我说:“改头换面的计划。”

        多丝转头看别处没有回答,我反倒庆幸她的沉默,因为我刚才那些话语,就连自己听起来都觉空洞。我看到几缕金色的发丝从她后颈处跑了出来——她的发色,我猜想,应该比海伦的还要浅,如果经过好好整理,应该会很漂亮。那一块阳光又亮了起来,再一点一滴地慢慢消失,就像被单滑过一个颤抖发冷、睡不安稳的人。我看着她用脸感受温暖,并将头迎向阳光。我说:“你难道不和我聊一聊吗?说不定心情会比较好。”

        直到那点阳光消失之前,她都没有说话。

        然后她转过身来,仔细安静地端详了我一阵子后说:“我不需要你来安慰,我自己有足以安慰我的东西。还有,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事?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的事?”她试图以无情凶狠的语气对我说话,但没有成功,因为她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而且,我感受到的不是傲慢无礼的态度,而是这番话后面勉强支撑的勇气以及对生命的绝望。

        我想,如果我温柔对你,你将会哭泣。我不要她在我面前哭泣,于是以活泼的语调说:“哈克斯比小姐禁止我和你多谈,但就我所知,关于我自己的事没有包含在被禁止之列。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会很高兴和你谈关于我的任何琐事。”

        我说了自己的名字,现在住在切尔西的薛尼道有一个已婚的弟弟和一个即将出嫁的妹妹,我仍是单身。我告诉她我晚上睡得不好,花很多时间阅读或写作,或是站在房间窗前凝视屋前的泰晤士河。然后我假装想了一下,还有什么呢?最后我说:“我想这就是全部了,没有很多。”

        多丝很仔细地听着。现在,她别过脸并微笑着。她的牙齿整齐洁白,如同米开朗基罗所说的,白如萝卜,但她的嘴唇却很粗糙。现在她开始比较自在地和我说话了。她问我,当精神女导师有多久了?以及为何我不悠闲无事地待在切尔西的家里?

        我说:“你认为淑女贵妇应该悠闲无事?”

        多丝说:“如果我像你一样的话,那我什么都不要做。”

        “喔,如果你真的像我一样,就不会这么想了。”我的音量大得让她惊讶,但其实这并非我的本意。最后她放下织物,端坐着看我。我真希望她可以转开目光,因为她的眼神镇定,却带着些许不安。我说,其实无所事事不适合我,我已经闲荡两年了,如此清闲以致“病得相当严重”——“是米尔班克先生建议我来这里,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到我们家拜访时提到了梅尔监狱。他说到这里有精神女导师的制度,所以我想——”

        我想什么呢?在多丝的凝视之下,我忘了答案。

        我将脸别过去,但是仍旧感觉到她在看我。然后她平静地说:“你到梅尔监狱来看比你更惨的女人,希望这能使自已康复。”她的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是如此出言不逊,但又贴切,让我马上脸红。

        多丝继续说:“嗯,你可以看看我,我够悲惨了。全世界都在看我,这是刑罚中的一部分。”她的自尊心又被挑起了。

        我说了些安慰的话,“希望这次到访可以对你所受的严苛刑罚有所纾解,而不是加重。”她立刻回答,如同她之前所说的,她不需要我来安慰她。她说她有很多随时随地可以安慰她的朋友。

        我瞪着她,“你有朋友,在这里?”

        她闭上眼睛,眉毛戏剧性地动了动,“我这里有朋友。”我早就忘了这段话,现在想起来,不禁让我再度脸色发青。

        她还是闭着双眼,我一直等到她睁开眼才说:“你是个灵媒,克雷文小姐只告诉我这些。”她听了斜着头。

        我再说:“来看你的朋友,他们是灵界的朋友?”她点点头。“它们来找你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身边总是有灵界朋友,她说。

        我想我笑了出来,“总是?即使现在?即使这里?”

        即使现在,即使这里。“它们只是选择不现身,或是没有能力现身。”

        我看看我四周,我记得总想自杀的女囚——珍·萨姆森——在美丽太太的牢房,她周围的空气因为旋转飞舞的纤维变得混浊。这难道是多丝相信囚室——就像萨姆森的一样——充满鬼魂的原因?我问:“但你的朋友想要现身时,就会有现身的能力?”

        多丝说它们从她身上得到这种能力。

        “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们?”

        她说有时候它们只是出声而已,“有时候我只听得到它们的声音。”她又将手放在额头上。

        我说:“在你工作时,它们也会来找你?”

        她摇摇头,它们只有在她休息时牢房都安静下来了,才会过来。

        “它们对你很好?”

        她点点头:“很好,它们会带礼物来。”

        真的,我真的笑了,“它们带礼物给你,灵界的礼物?”

        灵界礼物,她耸耸肩,人世礼物。

        人世礼物!比如……

        “像,花朵。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紫罗兰——”多丝说到一半,牢房里某处有道门突然砰地一声关上,我跳了起来,而她仍是坐在原处纹丝不动。

        她说话时我一直在笑,但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而且讲话的态度很平静,几乎是毫不在乎,就好像我的反应完全跟她无关似的。现在,她说的那句话,让我非常震惊。我眨了眨眼,觉得我的脸变得很僵硬。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曾经偷偷地站在囚室外观察她,还看到她将一朵紫罗兰凑到嘴边?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想要对那朵花的出现做出个合理解释,但都没有办法,我相信我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我眼光从她身上移开,支支吾吾地,最后以一种伪装的高兴口吻说:“那么希望哈克斯比小姐不知道那些朋友来拜访你。我想她会觉得如果你在这里接见朋友,不像是在受罚——”

        “不像处罚?难道你认为真有什么事可以让我觉得惩罚不那么重吗?像你这样的上流淑女,真能了解我们在这里如何生活、工作,穿些什么、吃些什么吗?那些管理员整天盯着你,黏得比蜡还要紧!我们常常缺水和热汤。忘记说话的字眼,最平常的字眼,就是因为在这里的生活是那么的狭小,你只需要知道一百个词就够了——石头、汤、梳子、圣经、织针、黑暗、人犯、走路、站好、动作快……躺着睡不着——这不像你一样躺在温暖的床上,家人和你的仆人都在附近,而你却睡不着的情形——而是因为寒冷所以痛苦地躺着,听到你下方两层楼的女囚因为噩梦而大声尖叫,或是酒鬼的噩梦,或是刚进监狱的女囚,不敢相信她们就这样剪掉她的头发并把她锁在牢房里!你认为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觉得好过些吗?就因为有时候会有鬼魂来看看我——将它的嘴唇放在我的之上,却又在真正触碰到之前消失无踪,让我感受到比以往更深沉的黑暗——你认为这样就不是惩罚了吗?”

        这些字眼非常逼真,到现在我好像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气咻咻,又结结巴巴,当然,因为顾忌到管理员,多丝不会大喊或尖叫,而是将她的激愤压抑下来,只有我可以感觉到,这次我没有发笑。我答不出话来,只能别过身子背向她,从铁门望向外面平滑空荡的石灰墙。

        我听到脚步声自我身后传来,多丝起身走到我身边,而且,似乎举起了她的手想触碰我。但当我向铁门方向走去,她便将手放下。

        我说我来访的目的不是要让她不高兴,我探访过的其他女子没有像她想的那么多,不然就是早已被外面的生活折磨成了铁石心肠。多丝说:“我很抱歉。”

        “你不必抱歉。”如果她真的感到抱歉,那会有多奇怪!“但你是不是要我离开?”她什么都没说,我也继续看着外面黑暗的走道,直到明了多丝不会再开口了,我就叫来管理员。

        来开门的是赫尔夫太太,多丝的目光停在我身上,轻轻从我身边走过。我听到她坐下的声音,当我转头看她时,她已经拾回毛线球并揪着毛线工作。我向她道别,而她没有回答。

        只有当赫尔夫太太锁好门后,多丝才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纤细的脖子在转动,她大声说:“拜尔小姐,我们这里没有人睡得着。”接着却转为喃喃低语:“下次你睡不着时,想想我们,可以吗?”而她一直白得像雪花或石膏的脸庞,现在却排红了。

        我说:“我会的,多丝,我会的。”

        在我身旁的赫尔夫太太将手放在我手臂上,“你要不要再看看我的牢房,拜尔小姐?我可以给你看纳什、哈默或卓别琳,我的女囚?”但我没有继续探望任何女囚。我离开牢房,随着带路的守卫到男子监狱。在那里,我碰巧遇到米尔班克先生,他问我:“你觉得这里如何?”

        我说管理员对我都很好,我探望的女子中,有一两个似乎很高兴我可以去看她们。

        “当然,她们对你都很好吗?她们都说了什么?”

        我说了些她们的想法和感觉。

        米尔班克先生点点头,“那很好!你必须保持她扪的信心。必须让她们知道你尊重她们和她们现在的处境,也得鼓励她们尊重你。”我还没有从与萨琳娜·多丝的谈话中平复过来,“我不确定,也许,我没有当一名精神导师应有的知识和气质。”

        知识?米尔班克先生说:“你具有关于人性的知识,那些就足够了。你难道认为我的手下比你更有知识?或是更有同情心?”

        我想到粗暴的克雷文小姐,以及多丝必须掩饰激动情绪以免遭受责骂的事,“但有几个女子,我认为,几个棘手的女子。”

        米尔班克先生说:“总会有几个麻烦的女囚。但是,你知道吗?到最后,通常是最麻烦的女囚对精神导师的反应最好,因为最麻烦的通常也是最容易被塑造的。如果你遇到一名棘手的女囚,一定要特别关照她。在整个监狱中,她会是最需要被导师注意的一个。”

        他误会我的意思了,但我不能再和他多谈,因为一名警卫进来找他,他稍后要带领一群绅士淑女参观监狱。我看到访客们在大门旁破石地上聚集,一群男士走到五角楼旁观察墙壁的黄色砖头和糊土。

        探访过女子监狱后,这一天似乎很完美纯粹。上星期也是完美极了。太阳已自女子监狱的窗前溜过,但已经足以让整个下午还是很温暖。我阻止了看门守卫帮我叫车,走到对面的堤防。我听过船只现在还是将犯人载到这里的码头,所以我过去看看。

        那里是座木制栈桥,后面有个上了铁条的黑色拱门。这拱门可以通到一条连接码头与监狱的地下通道。我站着想象船只的模样,以及困在船上那些女人,然后我想到探访过的女囚——多丝、鲍尔和库克,于是我开始漫步前进,走过整个堤防,直到一间屋子前才停下来。那里有一名持鱼钩和钓线正在钓鱼的男子,他腰上有两条挂在挂钩上细长形的鱼,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鱼嘴呈鲜艳的粉色。

        我想母亲那时应该还和小菠一起,所以我慢步走着。回到家时,我发现出乎所料,母亲已经回家一个钟头了,也看到了我是走着回来。她问我这样在城里走了多久,原本想叫爱莉丝出去找我了。

        我之前对她有点不满,但我现在决定停止这念头。我说:“对不起,母亲。”然后,如同在忏悔一般,我坐下听菠希拉说康沃利斯先生画室的事情。她再次让我看她的蓝色洋装,以及她为肖像摆的姿势——她坐得就像一名等待爱人的女孩,手握一束花,脸面对着光线。她说康沃利斯先生叫她拿一把画笔,但在完成的画布上,则会是一束百合。此时我想到多丝,以及那些奇怪的紫罗兰。

        “百合和背景则会趁我们在国外时画好。”她继续说他们将要出国去哪儿——到意大利去——她说得一点感情也没有,好像意大利与她毫无关系,我心想要是我的话不知会有多兴奋。但听她说到这里,我觉得我给自已的惩罚应该结束了,于是我起身上楼,直到爱莉丝按晚餐铃才又下楼。

        库克煮了羊肉,上桌时已经凉了,表面还结了一层油脂。我看着羊肉,忆起梅尔监狱里酸臭的肉汤,以及那个女囚说的,由不干净的手处理肉的那些话,这令我胃口尽失,于是早早离开餐桌,在爸的书房里待了一小时,看看书和一些复制版画,再用一小时看着窗外的人和车。我看到了晃着手杖、来找菠希拉的巴克莱先生。他在门口停下,用手指摸摸叶片上的露水,再顺顺自己的胡须,他并没有察觉到我站在楼上窗口看他。之后我读了一会儿书,便在这里写作。

        现在房里很暗,桌上阅读用的烛火是这里唯一的亮光。但光线反射到很多表面光滑的物体上而到处闪着微光。如果回头看,我会发现自己瘦长发黄的脸额照映在烟囱管道上。我并没有转头,反而看着墙壁,因为今晚我在梅尔监狱平面图的旁边,钉了一张版画。这是我在爸书房里一本关于乌菲兹美术馆的书本中发现的。

        那是一张我看到萨琳娜·多丝时想到的克里韦利的作品——不是我当时所想的天使,而是一幅他晚期的作品。画里是一名脸色凝重、郁郁寡欢的女子,手持一个发光发热的圆形碟子和一只镜子状的太阳。我将画带回我房间,据为已有。为何不呢?这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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