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底,海牙国际法庭做了判决:就澳大利亚诉日本违反《国际捕鲸管制公约》,判定日本在南极的捕鲸活动违反公约,今后不得再继续。事情一出,免不了又是舆论哗然。世界各环卫组织抨击日本野蛮,日本朝野各方抱怨传统被糟蹋……当然,事情闹到海牙国际法庭,就不单是区区口腹之欲了,背后各方利益,非升斗小民所能想象。
我们能谈论的也仅仅是:日本人,为什么那么爱吃鲸呢?
实际上,日本人吃鲸,并不像许多人想象中那般野蛮。一如日本料理的其他菜式一样,鲸鱼被烹调的细节,被抠得极精准。老式店铺里,会备花鲸的肉片,留皮,汆烫到恰到好处吃;也有生鱼片吃法,先以柑橘汁配酱油、萝卜泥制酱,取鲸肉布满网状脂肪的部分,卷葱,蘸酱吃;还有种吃法叫百寻,是用鲸小肠蒸过再烫熟,令其紧缩而后吃,取其脆。吃法也有讲究:鲸味极浓,所以除非全鲸料理,否则鲸肉常在最后一道上来。这些讲究,当然不是一拍脑袋想来,而是经年累月,锤炼而成。
因为一如日本人自己所承认的,鲸料理于他们而言,是个悠久传统了。实际上,美国人的捕鲸历史也不短。麦尔维尔的史诗小说里,特意列举了美国浩瀚壮阔的捕鲸史,以及他们处理鲸的许多方法:他们如何吃鲸肉排,他们如何从鲸身上提取龙涎香,他们如何用鲸脑点灯。如今看来,这些都极为政治不正确,但你没法指责,在过去,在人类还没有保护环境概念时,鲸就是他们的天然美味。
所以,你也无法责怪日本人。现代文明来临前,他们必须捕鲸,一如他们必须捕其他鱼类才能过活似的。一切饮食环境,都是时势所造。比如,为什么日本料理里几无羊肉踪影?因为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本土没有绵羊养殖业。8世纪之后,日本天皇曾数度发下“肉食禁令”,日本民间当然免不了偶尔偷吃,但主食还是鱼肉、野菜和粟米。江户时期,日本人吃一种玩意,叫作山鲸——不是日本山里也产鲸,只是用来指代山猪,又叫牡丹锅。还有马肉锅又叫樱锅,鹿肉锅又叫红叶锅,如此不一而足。甚至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纲吉,布下“生物怜爱令”,非只是牛马不许动,连吃狗肉都违法。如此这般,硬生生把日本逼成了一个“鱼加野菜”民族。反过来,传统日本人以为耕牛珍贵,不能杀害,所以1853年幕府开国,美国人初到日本,要牛肉吃,日本人都不予理会。当时日本人看美国人吃牛肉,一如今日世界看日本人吃鲸肉似的:当事人觉得是传统,理所当然;外人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说到饮食犯忌,中国和韩国其实也颇有些爱好跟现代西方文明抵触。西方人遇见中国人或韩国人,免不了问:“你们真吃狗肉吗?”若答是,免不了被对方圆睁双目,当怪物打量。
传统中国人观感里,肉分等级,狗肉就不上大雅之堂。鲁智深在五台山下问店家要牛肉吃,店家没有,鲁智深自己发现店家煮着狗,店家解释说“怕你是和尚,不吃狗肉”,可见狗肉比牛肉更市井气。鲁智深吃来也豪迈,蘸蒜泥撕着吃,很乡野。其实吃狗肉真是古已有之,战国名刺客聂政、荆轲的哥们高渐离、刘邦麾下大将樊哙,都是杀狗吃肉的好手。因为古代肉食匮乏,动不动就饥荒人相食,有什么就吃,顾不上文明了。狗是上等的肉食来源,爱吃的人自然提倡“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台湾干脆现在还管狗肉做“香肉”。当然啦,别看西方现在反吃狗肉很厉害,其实19世纪之前,法国人也吃狗肉;德国人把狗肉当作羊肉的替代品;瑞士人吃切片狗肉,甚至墨西哥人和罗马人传统里,还有熏狗肉这个神物——说到底,在世界尚未解决温饱问题前,大家来不及喂养宠物,先得满足自己,而狗肉在三不五时有饥荒的时代,实在是太完美的蛋白质来源了。
在中国,和狗肉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是猪肉。传统格局里,鱼肉、牛肉、羊肉、鹿肉,都比猪肉高档。但在宋朝,非水域居民吃不到鱼肉,政府又严禁私宰耕牛,所以里,好汉得在野店才吃得上牛肉,鹿肉则是山珍,所以富人家主吃羊肉。苏轼在黄州所以吃猪肉,理由也是他穷,而且“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他是把猪肉当成平民食品的。所以猪肉在宋时市井间大发展,终于成为今日中国人民主食,也是无奈,比起其他肉来,猪肉的供应是最容易的了。
中国人如今吃猪肉,两个做法最有古意,体现猪肉的本源。须知宋时贵族不肯吃猪肉,是嫌有腥臭味,苏轼的想法是“火候足时它自美”,其实就是靠火久炖,去猪的腥味。四川传奇的回锅肉,最初是“一猪四吃”里,煮过之后的猪肉再回锅下料大炒,为了物尽其用而已。当然,说到物尽其用,川味里极多,比如卖完牛肉,牛头皮和牛下水无人要,于是把牛头皮、牛下水等调麻辣香浓的重味再卖,就是夫妻废片——现在以讹传讹,成了夫妻肺片。说到底,还是物尽其用,一粥一饭,实在不易。
希腊人对烤东西的爱好,也是从地理上来:多山临海,山珍海味多而少粟米,所以烤鱼简直是古希腊国技,后来地中海沿岸多学习之。意大利热那亚湾许多渔村小镇,卖油炸章鱼,章鱼裹上面衣油炸,再按顾客爱好,挤出新鲜柠檬汁。虽然外面面衣炸得松脆,但内里还保留着章鱼本身的洁白柔韧,所以真能做到外松脆而内香韧。巴塞罗那也卖这类油炸章鱼,是非常受欢迎的小菜tapas之一。希腊馆子里的做法就很粗野直率:直接用重味道橄榄油抹匀,上架直接大火烤,等章鱼略带焦,发出吱吱声了便吃,也不多加调味。这种做法,吃不惯的人会觉得味道极重,吃不下——因为希腊产的橄榄油味道太重,非地中海地区居民一闻到,会觉得鼻子都被撞了。
同样是吃章鱼,日本人除了章鱼生吃调酱油外,也有章鱼烧。调好的章鱼丸子——外层是面糊,杂有蛋皮和海苔等,内是章鱼块——倒进模具加热,烧到章鱼丸子凝固,撒完海苔粉、酱油、木鱼花等大堆料理,最后加酱料。同为沿海国家,同样是处理章鱼,就因为日本本土饮食里海苔、木鱼花和酱油都是饮食流程的一环,于是都加在章鱼料理中了——不同饮食,不同做法如是。
其实“可爱到通人性的动物不能吃”,在各国历史传统面前,是挺无力的。鸵鸟长得也可爱,不妨碍象牙海岸人拿来做鸵鸟肉三明治;孔雀美丽,河马憨厚,但古埃及王公就爱吃这俩货,尤其是孔雀的舌头,罗马名将兼美食家鲁库鲁斯尤其爱吃,当然其中不乏“老子吃得起,你们吃不起”的劲头。然后,随你信不信,澳大利亚人也有吃袋鼠肉的。澳大利亚南部,选袋鼠腰肉香煎后,用澳洲红酒来炖,是20世纪80年代就流行的款待游客菜式。联想到袋鼠活蹦乱跳的劲头,吃时是不是会格外不舒服?但没法子,人类本来就是靠汲取其他生物的养料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世上一定还有人觉得大白鲟和闪光鲟很可爱呢,但因为俄罗斯人不巧发现它们在里海流域不少,其鱼子还是制作鱼子酱的上好佳品,那就下手吧;至于伏特加呢,嗯,俄罗斯人也未必不喜欢其他酒,但考虑到他们的纬度和温度,既需要烈酒,又缺乏植物,所以酿造酒在俄罗斯人看来太口淡,还是蒸馏酒来劲儿能消愁解闷温暖身心,拿来搭配鱼子酱更是大妙。俄罗斯人还会反过来诘问:您以为我们喜欢吃酸黄瓜腌鲱鱼,不想吃新鲜黄瓜么?还不是地理环境闹的只能吃腌制品?
当然,还有许多食物,本身不是居家旅行里产生的,比如,日本人吃饭团,喝味噌汤。这些最初,都是为了行军打仗而设。饭团做起来容易,吃起来不需要餐具;味噌结成块,和饭团一起挎在腰里,有热水了,一冲一泡,热腾腾一碗味噌汤,补充各类营养——现在的泡面,也不过如此。
日本人爱吃丼。亲子丼,讲究鸡肉入味、半熟鸡蛋绵软,覆盖在饭上,松活鲜香,讲究些的店铺还不肯送外卖,怕凉了不好吃影响声誉。还有猪排丼,拼事业的人爱吃,热腾腾酥脆入口最好,因为猪排丼又叫胜丼,取凡事必胜之意思。最普遍的,大概是牛丼,日本有名的松屋就卖这个。
可是稍了解点日本历史的,都会奇怪:日本人本不怎么爱吃牛肉,1855年美国人刚进日本,要牛肉吃,日本人不给,怎么有牛丼这么精细到位的吃法呢?答:牛丼的历史真不长,20世纪中叶才发明的。日本战败,极穷困,什么都节俭,牛肉切割完,剩下的碎肉,不舍得扔,加洋葱,料理到入味,盖白饭吃。最初是在日本的韩国人卖,所以现在牛丼店大多还兼卖泡菜。本是无可奈何,时候久了,调治手段高明了,就成了佳肴。
你去日本山梨县,会发现当地卖信玄饼。老爷爷会吹嘘说,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就是靠这种内韧外酥、扑满黄豆粉的甜饼打胜仗的。但稍微了解点历史便明白:那年代在日本,黄豆粉都算奢侈品,武田家打仗的确靠伙食,但是靠的是刀削面配腌萝卜——日本现在老式料理里,还会有腌萝卜,仿佛多年古物似的,其实就是为了打仗行军和度荒年使用的。
大多数盐渍的食物,比如火腿,比如腌鱼,比如腌野菜,最初都不是为了美味,而是储藏和旅行。
中国北方有种传说,道是涮锅子由忽必烈发明——行军途中片完羊肉水里一过张嘴就吃,得。我问过一个蒙古朋友,他不太确定,但说起他家乡那一带的旅行食品来,确实离不开羊肉。其一,生羊肉,撒盐,捶打,捶扁了,风干,带路上随时可以吃;盐跟羊肉就合了,很鲜,有羊肉味,“现在许多羊肉没羊肉味了,吃着跟香菇泡发了一样”。我听着有些瘆人,“血呼啦的就吃吗?”“嗯,是。”另一种很古老,他也只是耳闻:说以前人在蒙古旅行,背上背条羊腿,到一家,背上羊腿解下来,宾主一起吃个稀里哗啦,吃完了喝奶茶休息,第二天走人,主人再送一条羊腿——当然,那得是每个蒙古包都养羊的时代了。游牧民族在这方面最有心得:北京点心里,许多奶制品,大半和蒙古与满族有关,比如萨其马,比如勒特条,都是面粉、鸡蛋、奶油一炸,容易带,顶饿又好吃,这是行军打仗、出猎游骑时的吃法。生菜包——用生菜裹斑鸠肉炒饭,就蒜——听说也是满族人发明的,射猎路上,随猎随吃,不用餐具,还营养均衡。
欧洲多山,旅行不易,所以许多食物,都是比量着旅行来的。比如希腊加土耳其式叉烤肉,公元前5世纪就有。旅行者带着盐和肉叉,就敢上路;如果带点儿葱和煎鱼头——后者是雅典当时的美食——就敢跨希腊半岛了。瑞士山脉多,所以在马蒂尼一带,圣伯纳犬脖子上挂酒桶、人带干奶酪、火腿和面包,是出门的标配。雪地里遇见人,当场把酒和干酪一煮,就是如今干酪锅的雏形。全欧洲在火腿和香肠上都很有想法,说穿了道理其实也简单,不容易坏,能带着走。
美国人1929~1933年闹经济危机,大萧条,人民太穷了,特别馋肉,又不舍得吃,就有人动了脑筋。1937年夏天,美国人杰伊·霍默尔发明了一个玩意:猪肉、糖、盐、水——到此为止还正常——然后加上马铃薯淀粉,最后用硝酸钠将这肉保存为粉红色——这就是午餐肉了。说难听点,就是掺了淀粉、弄虚作假的肉,原理类似于福建的肉燕,味道还差很多。但价格低,吃来方便,还不容易坏,美国人民和美国军人都大快朵颐,“二战”前线,美国大兵吃着午餐肉就想起故乡了。到现在行销世界,北非人拿来烤着吃,中国人拿来片了涮火锅,怎么吃的都有。本来是无可奈何的一道菜,最后也成佳肴了。
俄罗斯人当年为了波罗的海出海口,和瑞典人大小数百战,最后学会了瑞典人的臭鲱鱼。臭鲱鱼味道酸臭,是鲱鱼发酵得的,军队仗着这玩意当军粮。老俄罗斯人讲究喝伏特加、吃酸黄瓜和腌鲱鱼,就这么个德行。你当然觉得这吃喝太粗猛啦,但考虑下大多数俄罗斯人都不是在餐桌上吃这几样,而是在夜雪茫茫、万里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上,驾着马车,醉醺醺一路溜达。在这样的旅途里,永不变质的伏特加、越搁越好吃的酸黄瓜和腌鲱鱼,当然是最美好的了。本来酸黄瓜和腌鲱鱼是为了不会变坏,但临了,就成俄罗斯国菜了。
所以,一切饮食传统,最初都是不得已,都是苦中作乐,从无可奈何里,挖掘出了神妙的烹调法啊!
当然,也有许多做法,是无心插柳。天晓得法国高卢地区,原本并不产酒,他们跟罗马人做交易,用奴隶、锡、铜、铁交换葡萄酒,一喝上瘾,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凯撒攻占高卢为止,高卢人跟罗马人交易了超过一千尖底瓮的葡萄酒。妙在后来罗马人一勘察,发现高卢人不仅爱喝葡萄酒,本土也很适合种葡萄酿酒,质地还在罗马葡萄酒之上,于是在高卢及以西的土地开始了试探性酿酒……如今的法国诸传奇酒庄,乃至于波尔图的葡萄酒,最初都跟这条脱不开渊源,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意大利葡萄酒反而更有名了。真是地中藏宝,不好好开发,上帝都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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