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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之二

        说完爷爷自杀一事的来龙去脉后,我的父亲这么说:“我爸就是太较真了。显然是来敲诈的家伙不对,责备他‘伪善,如果你是好人就要帮大家’的人才不正常。根本就不用放在心上。”

        “真的是太较真了。如果能敷衍些就好了。”

        但即使这么说,“较真”也不会因为自身的意识而发生变化,更进一步说,或许这还是一种由父及子、具有传承性的东西。

        从这里开始,就到我最早所说的第二件“对我造成影响的事”了。

        父亲也是因为那份“较真”而丧了命。

        那是我上高二的时候。爸爸夜跑时摔倒,造成锁骨骨折。虽然伤得并不算严重,但因为要做手术并固定伤处,所以入院住进了大病房。父亲愉快地说:“好久没有这么悠闲地休息了。”而我则随意地回了一句:“偷懒会被惩罚的哦。”但我完全没想到,那家医院竟然会失火。

        深夜突发的火灾使得医院陷恐慌状态,住院的患者们争先恐后地奔向紧急出口。父亲虽然锁骨有伤,但比起其他跟腱受伤或大腿骨骨折的患者来说,还算行动自如。据说他是揽着别人的肩带,把同病房的患者救到外面去的。他如此来回了两次,也就是救出了两个人。

        而据说建筑物进入危险状态,已经不能再回去的时候,父亲还是冲了进去,救剩下的入院患者。

        这次大火对骨折尚未痊愈却反复往返的父亲动了真格,父亲终究没能救出患者,并因为烟雾造成窒息而死亡。

        虽然也有不少人感动地说他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但母亲却震怒了。她哭着说:“竟然觉得自己能救人,真是自不量力。”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在想些什么。恐怕连他本人都没能明确地理解吧。

        但我可以想象。

        父亲脑中是否闪过了……爷爷?

        救了一个有困难的人,就必须去救其他有困难的人,因为“不救所有的人”就是“伪善”。

        你这个伪善者!

        这样的批判,已由爷爷证明。

        所以不要说独自逃跑,父亲就连只救一个人的自己都无法接受。一定是这样的吧。他死于因被斥责为“伪善者”而最终选择死亡的父亲的束缚。

        有一次,我对妈妈提起这件事,却被她一笑置之。“救了一个人就必须救所有人,你爸怎么会把这种蠢话放在心上。”我没有反驳,但并不是因为我无法反驳。父亲当时处于“住院”这一非日常状态中,又因为突发的火灾而无法冷静,心情应该近乎恐慌。如果是那样,他就有可能没办法好好做出判断,他的思绪有可能被盘旋在脑中的父亲自杀的记忆所占据。

        以上,虽然仓促,但我已经说明了塑造出我性格的两件事——关于爷爷和爸爸的回忆。如果是要在什么发布会或会议上讨论,到此为止就够了吧。

        总之,关于“正义”和“伪善”,我有着不好的记忆。毕竟爷爷和爸爸都是因此而丧命的,因此我把这个当成宝贵的教训,就像他们的遗言一般。

        虽然我还不至于胆小到认为“帮助他人就会死”,也不讨厌待人亲切,但每当帮了别人一点小忙,我的心中就会响起警报:“当心,可能会被认为是伪善。”渐渐地,我开始只考虑身边的人,满脑子都是尽可能缩小交际圈子,自己过朴素的生活。

        但在这时,我的人生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契机有两个。

        妻子茜的死,以及大森鸥外的死。

        妻子茜住院时,我并不曾想过我的日常生活会崩溃。可悲的是,她应该也一样。

        我以为她站着时会眩晕的症状是因为睡眠不足,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好好休息就能康复。所以我只是很随便地表示“你暂时不用来理发店帮忙了,休息休息也好。也不要熬夜看海外连续剧了”。

        过了几天,她开始出现贫血症状,但她却解释为生理期,还开玩笑地说多吃点肝就好了。

        当她在超市倒下被救护车送去医院时,我的安心更甚于不安:这样就能好好调养了,请专业的医生查清原因后就能一举解决了吧。虽然到她出院之前我都要一个人顾店很够呛,但这样也能尝到像是打通关了一款高难度游戏的成就感。

        听到医生的说明时,我觉得那是无聊的玩笑,并对医生不肯说“假的”而倍感焦躁,还说:“你这样我是会发脾气的!”

        当然,医生没有说谎。很显然茜的身体状态一天比一天差。起初是因为肠道内的细菌感染,如果免疫系统能正常发挥作用的话倒也不至于有大碍,但由于体质问题,妻子的身体没能发挥出免疫机能,相反,倒是朝着不好的方向突飞猛进地发展。

        医生的解释我无法接受,独自回到家中的我嘟嘟囔囔地咒骂,别说医生了,连那些细菌和她的免疫机能都被我找碴似的骂了个狗血喷头。

        很快她就死了。虽然很快,却与安详地长眠这种描述相差甚远。即使体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排出了,她的肠胃里却还总像有异物似的,整日被反胃和腹痛折磨。她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因为体质的缘故,药物对她不起作用,明知原因的我却也做不到说一句“那就没办法了”来接受。我无数次地顶撞医生,但虽说是去顶撞,内心里却还是依赖的。我对医生撒娇,医院里的职员们也都默许了我的撒娇。

        人的死亡是很突然的,它会在意料之外的时刻降临。我已从爷爷和爸爸的死中学到了这一点。

        为了避开这样的死亡,我才和他人保持距离,只和自己及妻子身边的人与事发生关联,过着平静的生活。我想要这样。但,死亡无处不在。

        妻子临终时,我又学到了一件事:不论多么善良,不给他人添麻烦地生活,也不一定能迎来平和的死亡。

        我也想象过自己的死。

        没有现实感的现实。我会想到“人终有一死”这种陈词滥调,但也会想“还要过很久吧”。而且,即使这一时刻来临,不,是一定会来临,我想象到的画面也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家人围绕,意识蒙眬仿佛做梦一般,在这种过于完美的场景中死去。心中也有过死于意外等突发事件的想法,但终究会对生命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消失而感到恐惧。

        而与这类死亡迥然不同的,因为身体不好而受尽折磨、头痛欲裂、因反胃而浑身扭曲、满脑子只想着让自己解放——也就是连回想仅此一次的珍贵一生的工夫都没有就消失,我从没想象过这样的死亡。

        妻子死后,我会望着外面的行人,想象他们死时会如何。绝不是出于坏心眼,而是我真心想要知道。但一想到包括自己的多数人,或许都会在医院的病床上感受着某种疾病的疼痛与苦楚,在“难受”、“疼”、“恶心”中逐渐衰弱,甚至都没能对“结束”发出感慨就步入死亡,我就感到胸口像被捏碎了一般痛苦。

        人生的终点,就只有痛苦吗?

        我的理智在渐渐褪去,但我努力忍受。

        理发店关了一阵子。妻子住院后我曾试过一个人打点,但实在艰难。我也没心情再招新的员工,更重要的是,我很难相信会有顾客愿意让失去妻子、情绪不稳定的理发师剪头发。给疯子刀具会很可怕,给不冷静的理发师剃刀也很可怕。

        我自己也没有能以平和的心情给人剪头发的自信。我没法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会因为无法忍受寂寞而突然用手中的剃刀割断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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