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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之三

        走进店里的男人看起来眼神锐利,开门的同时就在确认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他猜测是跟警方有关的人,果真如此吗?

        久慈羊介看了一眼对方亮出的警察手册。

        “抱歉在您工作时打扰。”来人淡淡地说着,久慈羊介此刻正在给客人刮胡子,显得很为难。

        “我没关系。”久慈羊介看了一眼仰面躺在座椅上、满脸涂着泡沫的客人,说,“我正想呢,真想感受一下就这么睡着的客人的感觉。”

        “很快就好。”对方的回应不容置辩。

        久慈羊介无奈地和客人打了个招呼,走向刑警。

        啊……久慈羊介认出这个男子就是那天在东口广场的舞台上要给自己行刑的男人之一。记得是叫二瓶。处刑还在继续吗?他忽然感到害怕,眼看就要瘫坐当场,对方马上温和地解释:“也难怪你会怕。不过我今天来找您,完全是出于私事。”虽然久慈羊介并不会因为他这么一说就能冷静,但对方看起来不像在骗人。

        “我做的事已经都跟警察说了。”几天前他才获准回家,理发店也刚重新开业。他的声音还是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

        前些天东口广场的骚乱之后,久慈羊介虽然脱身了,但刚到家就立刻被警察抓获。他没有抵抗,有一半是出于听天由命、自暴自弃的心态。不过被问罪后,他坦白的内容只被片面地接受了。直接点说,警方认定久慈羊介大半的行动是因为某个人——好像是警察组织领导层中的一员——那个某某氏的阴谋,在车站广场上引发的暴动也被解释为“是被那个某某氏逼的”。尽管久慈羊介一开始就解释:“不,不是的。我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的。”警方的反应却很冷漠。因为一直被劝说“你只是被利用了”,他终于渐渐发现对方有自己的剧本。承认后,他便被以惊人的速度释放了。佐藤君似乎也平安地回了家。

        “你进入第二大楼救出正在被审问的危险人物时……”二瓶刑警说。

        “嗯。”

        “据说有人先行潜入,拿走了监控数据及审讯时的录像。”

        久慈羊介也听警察说过这件事。

        据说在久慈羊介救出蒲生义正等人之后,就有人联系和平警察,说:“如果你们不希望审讯录像被公之于众,就不要对蒲生义正及他的家人出手。”而久慈羊介与此事并无关系。之后通过疑似是那人潜入大楼的监视器管理室时遗落的证物判断,果然是警察领导层里的某某氏。

        “你在入侵大楼时看到过他吗?”

        “诶,没有。”

        “是这个人吗?”二瓶说着,把平板电脑拿到面前操作了起来。

        自己都说了没有看到,对方却仍然强行继续着话题,这让久慈羊介感到害怕。

        第一个显示在屏幕上的男人很眼熟。是个眼神冷酷的中年男性,很有威慑力。是自己在东口广场上用器对准过的男人。“这人是……”

        他也记得他的名字,却犹豫着说不出口。

        “他是药师寺警视长。最近应该会被调职吧。总之,就是这个男人,被说成是利用你的人。”二瓶的语气、措辞就好像知道那不是事实一样,“那么,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乍看之下他没认出。但久慈羊介确实认识屏幕上的这个男人。他就是自称金子研讨会成员而接近自己的男子。虽然头发长短明显不一样,但五官极其相似。

        “现在想起来,”然后,二瓶开始了讲述,“当我去车站接他的时候,他没有从检票口出来,而是已经在车站里了。搞不好,这人好几天前就已经到仙台了,他连车站里刚开张的担担面店都知道。”与其说他是在跟久慈羊介说话,倒更像是在自己脑中开反省会。自问为什么当初没有留意到?“那个,那个人本来就在思考解散和平警察的方案,说不定他和我们刑事部部长从很久之前就在计划了。”

        “计划是指?”

        “嗯,有可能是想利用杀害了出租车司机的搜查员一案,计划把这件事当成和平警察的恶劣行径的典型实例来揭发。在你进入大楼时,潜入监视器管理室的其实是这个人吧?他在找出租车司机一案的视频数据。会不会是因为你的到来,他才改变了计划,当场决定拿到你救出的人的信息?”

        “这个人是什么人?”

        二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不太好懂的人。”

        听起来像是贬义,却又隐隐带着崇敬。

        “那场爆炸也是故意安排的。为了金蝉脱壳。”二瓶刑警继续说道,“那辆车里本来就塞了其他尸体吧。爆炸事件中,无法辨认的遗体会通过DNA鉴定来验证身份。预料到这一点后,只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好头发……”

        “其他尸体?那是什么?”

        “我们所看到的他的样子是真实的吗?那个大波浪的长发可能是假发套之类的。”

        “刑警先生……那个……”

        “总之,经过这次的一系列事件,有一个人开始在警察内部得势了。”

        虽然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久慈羊介还是忍不住说:“那个,这个被我听到不太好吧。”他很怕知道了秘密后,会因为“既然知道了就得死”而被杀。同时,他也很在意被身后的客人听到。于是他走到店外,说:“至少在外面说吧。”

        “虽然不是‘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这种事,但自己一个人闷着烦恼也很难受。”二瓶说。

        “就算是这样……”对我说不要紧吗?久慈羊介有些慌张,他很想说“请不要把我卷进去”。

        “理发店就是充斥着各种牢骚与情报的地方吧?”

        “啊,算是吧……”

        “在警察内部开始得势的那个人,多半会去改变和平警察。”

        “往好的方向吗?”

        “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好的方向。”

        “这个人得权以后,就会解散和平警察吗?”他脱口而出,但有一半是出于开玩笑。

        “会怎么样呢,你知道些什么吗?”

        “很抱歉,”久慈羊介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二瓶似乎因为说出了心中所想而一扫阴霾,虽然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却一脸了然地离开了。

        久慈羊介打开门回到店内。“让您久等了。”他客气地道歉后,继续给客人刮胡子。

        放下剃刀,用毛巾擦干净客人的下巴后,他踩了一下踏板,把理发椅的靠背调整到原位。

        客人神清气爽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表情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亲戚。“你知道日本的多刺蚁吗?”他开口道。

        和自称金子研讨会成员那时相比,他的态度已变得坦然直率多了。“金子研讨会是伪装。”挑明了这层之后,他开始像朋友一样和久慈羊介聊天。恐怕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虽然他最初曾说是跟着骑摩托车逃跑的自己来到这里的,但这话的真伪还有待商榷。他会不会是用搜寻虫子的方法知道这里的?

        “多刺蚁的蚁后会潜入弓背蚁之类的巢穴,首先杀害它们的蚁后,再把它们蚁后的气味弄到自己身上。然后,弓背蚁的工蚁们就会把多刺蚁的蚁后当成自己的蚁后,悉心服侍,并抚育多刺蚁的卵与幼虫。就这样,当弓背蚁寿终正寝时,多刺蚁的群体也在不知不觉间壮大了。”

        他说得兴高采烈,久慈羊介也不便打断,就无声地在他的脖子上涂泡沫。

        “如果用相同的办法,呐,比如想要改变某个组织的方针,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只要重新安插个老大就可以了。”

        “啊……”久慈羊介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用毛巾擦去刮胡子的痕迹,久慈羊介开始为他做最后的造型。一边看着镜子一边梳理他的头发。

        “把有用的人送进组织的上层,让他出人头地。”

        “啊……”

        “只不过,就算有了一些改变,也不能说世界就变到了正确的状态。”

        “就像钟摆来来回回那样,时代的倒退总会到来,去了那里,又回到这里,如此反复而已。”

        “要怎么做好呢?”久慈羊介的问题是针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他也在想是不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摆动的钟摆无法在中途停下,重要的是来来回回的平衡。如果偏了,就得让它回到另一个方向。哪里都没有完全正确这种事。加速过猛,就要踩刹车来缓和。也就是这样而已。”

        虽然被警察释放了,但大家都知道自己在东口广场引起的骚动。即使重开理发店,客人还会光顾吗?归根到底,他也不知道左邻右里会不会接受自己。

        而让他得到救赎的是,社长立刻就来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和自己聊天。他说:“还好那个连体服的宣传只是被口头警告了一下。”似乎是因为交出了在大楼上拍摄的视频从而没有被问罪,“虽然没起到宣传效果。”

        警察向久慈羊介保证,会向公众做出“他不是加害者,应该说是被害者”的解释。或者应该说,是他们耳提面命地要求久慈如此主张。蒲生等人也都平安地回了家。但是,久慈羊介因自己所犯过罪而承受的罪恶感太强烈,怎么都不舒服。

        他望着镜中妻子的遗像。

        自己还活着。但他却无法好好体会。

        此外还有不可忘却的事——自己也终将一死。而且,如果没有大事发生,他无法选择怎么死。

        “做什么都没用。”理发店里的客人又说,“这个世界不会变好的。如果你不爽,那就只能去火星住了。”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久慈羊介小心地动着剪刀。

        剪刀发出的声音在店内响起。“咔嚓咔嚓”,然后又是“咔嚓咔嚓”。发出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也绝不响亮,却如草环般相连、拉长,轻快地在空中舞动。

        又过了一会儿,久慈羊介问:“火星人会让我剪头发吗?”同时他又感到不安,夺走他人生命、引起社会骚乱的自己可以就这么生活下去吗?他是在故作诙谐地征求意见,因为无法忍受沉闷的心情。他又呼了一口气。

        镜子里的客人显得悠闲宁静。

        “先得看他们有没有头发。”他歪着头说。

        久慈羊介心无他念,握着剪刀的手指有节奏地一动一动,继续剪着头发。

        这个场景没有被记录下来,只是溶化在悄无声息、高速流逝的时间长河中,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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