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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蜀道难

        玉箫心道:“薛涛找我,无非是要我替她在太尉面前求情。这女人以前也是太尉身边的人,明明知道他脾性难测,伴君如伴虎,却贿赂狱卒公然来节度使府找我,不是有意想拖我下水么?”不过她倒是极愿意看见这个曾经在成都风光一时的女人沦为阶下囚的样子,当即道:“前面带路。”

        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借友行报怨,杀人租市旁。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

        腰间叉素戟,手持白头镶。腾超如激电,回旋如流光。奋击当手决,交尸自从横。

        宁为觞鬼雄,义不入圜墙。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身没心不惩,勇气加四方。

        终于进入了夏天,这是西南一年中最热、最潮、最闷的时节,也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今年恰好是乙酉年,生肖属鸡,凑巧又是盲年,上个立春在本年新年之前,下个立春又在来年新年之后,鸡年无春,大不吉利。自从年初正月德宗老皇帝李适突然病死、又瘫又哑的太子李诵即位后,人们都悄悄议论,说今年的灾难始于天子,年成肯定不会好,怕是天下会有大难。

        今年蜀中的雨水也大大少于往年,自入夏以来,成都一直骄阳似火,炎热无比。城中七八十岁的老人们都说:“活了这么久,还没有这般热过。”晚上倒也罢了,白天烈日当头时,火辣辣地烤得人浑身冒油,真恨不得直奔到水边,一头扎进去,再也不要起来。

        成都东接于巴,南接于越,北接于秦,西奄峨嶓,金城石郭,既丽且崇。又是一座水灵灵的城市,内城中有龙堤池、摩诃池,外城郭有天井池、柳池、千秋池,“珍木郁清池,风荷左右披”。又有两江一溪三道河流,“荫簟流光冷,凝簪照影欹”,不过都是人工开凿,除了有秦孝文王时李冰为解决岷江之水害而开挖的郫江、流江外,又有现任西川节度使韦皋引郫江水穿越外城的解玉溪。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据说是水中细沙细腻柔软,可以用来解玉,也由此促进了当地玉石业的发展。

        这韦皋颇为传奇,他年轻时游历蜀中,为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之女张恩慈青睐,主动下嫁为妻,却被岳父、岳母嫌弃,以致三十八岁前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最后受不了岳父母的白眼,不得不离开成都,投在陇右节度使张镒手下做了一名幕僚,很快因为才干突出得到重用。公元783年,长安发生“泾原兵变”,京师长安被乱兵攻占,德宗皇帝李适也不得仓皇出逃。凤翔兵马使李楚琳响应叛军,杀死了陇右节度使张镒。另一叛将牛云光还想邀请韦皋一道投奔叛军,结果被韦皋果断杀死,他随即赶去奉天投奔落难中的德宗皇帝,当即被封为陇州刺史、奉义军节度使。叛乱平息后,又进封为左金吾卫大将军,不久更是以有功之臣出镇蜀中,替代他岳父张延赏成为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当年曾当众羞辱韦皋,而今女婿风光归来,羞愧难当,不敢面对,连夜收拾细软从后门溜走。

        安史之乱后,中央皇权威令削弱,地方将领跋扈难制,蜀中不断有兵变发生,史称“蜀人好乱”,张延赏任西川节度使期间,就曾被部将兵变逼得弃成都逃走。加上蜀地地处西南边陲,西有吐蕃,南有南诏,自天宝年间南诏与唐朝交恶以来,转投吐蕃怀抱,二国时常联兵侵犯蜀地,最严重的一次南诏军队甚至攻入成都外郭,掠走大批工匠、女子,成为唐朝的心腹大患。可以说,韦皋所接手的西川是一个很乱的摊子,然而他上任后却大显身手——到西川之初,即以高压严酷手段平定内乱,加重赋税,大肆搜刮民间财物,以钱财厚结天子,极讨贪财的德宗皇帝的欢心;数年后,西川府库充实,他又提高蜀中将士军饷,军中凡有婚配丧葬时,一概供给所需的全部费用,由此得将士死力;在外敌上则采取分化瓦解的措施,南抚南诏,西击吐蕃,在解决边患上取得了赫赫战功;等到地位彻底巩固后,他开始缓解蜀中百姓的负担,每隔三年免一次赋税;又因为成都仅西郊繁盛,花费巨资修缮城东的大慈寺,极大地带动东郊经济繁荣,在南城外万里桥一带创建新南市,大兴市井,开拓通衢。一系列恩威并举措施的成功,为韦皋带来了巨大的名利和声望,不仅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更被蜀人比之为“诸葛亮再生”,威望极高,西川兵将也只知道有韦皋,不知道有天子。事实上,当时已经有“一扬二益”的说法,说的是普天之下最富庶最繁华的地方并非帝国京师长安,而是淮南道的扬州和剑南西川道的成都。

        蜀人感激韦皋,“锦江春酒肆”的老板娘卓二娘也是其中之一,只因她家酒肆大大受惠于韦皋开拓的新南市。韦皋镇蜀之前,成都南郊一带是处风景优美的游览区——万里桥跨在流江上,是七星桥之一,本身就是处出名的古迹。相传三国时费祎出使吴国,诸葛亮送他到这里上船时说:“万里之路,始于此桥。”由此而得名万里桥,历代诗人吟咏极多;桥南不远处就是祭祀刘备、诸葛亮的合庙武侯祠,古柏苍翠,柏影森森;万里桥西面则是大名鼎鼎的杜公草堂,坐东向西,背负锦城,面向岷山雪岭,旁有浣花溪。杜甫《绝句》一诗更是生动描绘了草堂周围的婉约旖旎景色:“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虽然仅是几间低小的茅斋,颓废已久,却因为其主人的显赫诗名而成为胜迹。女才子薛涛仰慕杜甫诗名,脱乐籍后搬出节度使府,也特意将住处选在杜公草堂附近;西南则有碧绿清幽的百花潭,又有著名的青羊宫——名胜虽多,适合探古访幽,终究还是人烟清冷。但自新南市建立以来,南郊列市纵横,商贾如织,人口由此增长数万,楼阁宏丽,成为一时之盛,再也没有了昔日“清江一曲抱村流,盛夏江村处处幽”的景致。

        锦江春酒肆位于万里桥头东南,传说汉代时卓文君正是在此处当垆卖酒。这是家祖传的老店,偏偏女主人又姓卓,由此引来许多遐想猜议。不过她家卖的是自家酿制的烧酒,与蜀中传统的醴酒大不相同,当年大诗人杜甫经常来这里饮酒,特意写下了“蜀酒浓无敌”的诗句,盛赞“锦江春”酒醇香性烈,甚至有人觉得锦江春比西川著名贡酒剑南春还要好上许多。那时的锦江春酒肆还是家小店,除了卖酒外,也兼做客栈的生意来勉强填补不景气的烧酒业,不过是最下等的鸡毛店,只有几间大通铺,投宿的也多是乡下来城中卖力气找活儿干的苦力。但如今再看锦江春,当真是土鸡飞上了枝头,旧房子全部翻新成了酒肆厅堂,又在东面买了一大块地,后半部分作为酿酒作坊,前半部分则新建了一座庭院式的豪华客栈,两层楼,三十来间房,有长廊与酒肆连通,院子中和长廊两边种满芙蓉,花开时红艳似火,灿若云霞,竟成为成都南面最著名的客栈。锦江春能有今日光大门楣的局面,远远超越祖辈,除了女店主卓二娘本人精明能干外,更多地是受惠于韦皋的新南市举措,因而她对这一任节度使是相当感恩戴德的。

        卓二娘早已经过了不惑之年,露出些劳碌妇人的老态来,然则眉目间还是多少有些年轻时的风情。她梳着蜀中最流行的惊鹄髻,发髻上插着两枚翠翘,穿一袭薄薄的襦衫长裙,正倚靠在酒肆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竹制的蜀扇,张开如满月,往自己汗津津的脸上猛扇,手腕上的缠臂金钏晃来荡去,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如此炎热的夏季,多少会影响酒肆的生意,虽说一大早有人来订了五十坛烧酒,伙计们都派出去送酒了,然此刻临近正午,伙计一个没回来不说,也没有一位主顾上门,这让喜欢热闹的卓二娘着实有些不快,那张圆脸上常挂着的笑容也不见了,替代为一种无可奈何的怨恨。一转头,见丈夫鱼成正缩在柜台后打盹,一腔怒气正无处可发,立即走过去,将扇子往柜台上重重一敲,喝道:“死人,活儿干完了吗?又偷起懒来了!”

        鱼成瞬间惊醒起来,他是入赘女婿,人本分老实,受妻子的颐指气使惯了,慌忙应道:“是,是,我这就去酒窖。”卓二娘看见丈夫这副窝囊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我卓二娘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

        忽见那住在后院二楼天香号上房的精公子施然出来,一身翻领胡服既华丽又醒目,腰间挂着的承露香囊及玉佩随着矫健的步子来回晃动,愈发显得风姿潇洒、玉树临风。卓二娘忙舍了丈夫,迎上前笑道:“精郎,今日可起得早。”

        这位精公子二十四五岁年纪,名叫精精儿,新来成都没几天,据说约了人在万里桥东面七八里处的合江亭碰面,因而选了锦江春住下,陆路、水路都方便。他孤身一人,似商非商,似士非士,却是一身贵气,作派奢侈大方,就连阅人极多的卓二娘也看不出他的来路,只是一力奉承。

        精精儿笑道:“二娘又在笑话我了。”他自住进锦江春以来,均是天黑前到酒肆对面的米氏柜坊拿飞钱兑换大把铜钱,再雇了车马进内城玩耍,大清早才回来酒肆睡觉,一直睡到下午才起,确实如卓二娘所言,他今日是起得早了。

        精精儿虽不明说去了何处,但像他这样年轻英俊、轻佻风流的贵公子,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他是去寻乐子了。卓二娘暗中问过车夫,果然说他是去了内城找女人,且到的并非声色云集的花林坊,而是位于锦浦坊的乐营,足见其人眼光不同一般。

        蜀女温婉美貌,名闻天下,中国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女,分别为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环,惟一的唐人杨玉环就是出生成长在成都。天宝宰相杨国忠的夫人裴柔也是成都的名妓,杨国忠仗着堂妹杨玉环爬上宰相高位后,祸国殃民,人神共愤,但却从不嫌弃妻子出身,可见裴柔如何的艳丽无双。锦浦坊乐营里面住的都是官妓,归西川节度使直接管辖,这些女子才貌双全,非大富之人不能染指。蜀中才女薛涛名闻天下,其实也是出身乐营的官妓,十多年前韦皋格外开恩,除了她的乐籍,她才得以搬离节度使府,退居浣花溪节度使别墅。

        卓二娘虽早猜到精精儿夜夜流连风月,却也从不点破,忙引他到窗边临江的桌子坐下,问道:“精公子今日想吃点什么?”精精儿道:“嗯,天儿这么热,多了也吃不下,来一壶烧酒,两盘下酒的冷菜。”卓二娘道:“好咧。”回头扬声叫道:“一壶烧酒,两盘下酒冷菜。”

        精精儿笑道:“为何西川的菜总是做得比江南好吃呢?”卓二娘笑道:“这是因为西川食用井盐,江南习惯吃池盐,池盐发苦……”

        话音未落,只听见外面车马辚辚,卓二娘知道来了客人,忙道:“郎君请稍候。”匆匆迎出门来,只见四名玄衣带刀随从正护着一辆精致的马车停在酒肆门口的大黄桷树下。那黄桷树的年纪比卓二娘祖父的祖父还大,凭江而立,华盖如云,根盘河岸,如龙蛇波涛,极是遒劲。

        卓二娘认得那辆马车,“哎哟”一声,又惊又喜,精神大振,连声嚷道:“来贵客了!来贵客了!”

        车夫大约四十余岁,顾不上擦去额头汗水,先抢过去卷起竹帘,先听见环佩之声,马车中钻出来一名碧衣女子,二十岁出头,面容清秀姣好,身材娇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极见窈窕,只是金瓒玉珥,珠围翠绕,华丽得有些俗艳。

        女子跃下马车后,垂首侍立在车旁。车中又出来一位老者,约摸五六十岁年纪,须发花白,穿一身最通行的灰色常服,戴着一副软角幞头,慈眉善目,相貌憨厚,看上去甚至有些木讷。他扶住女子的手,一个跨步跳下车来,矫健敏捷,与他的花甲年纪浑然不符。

        卓二娘早等在一旁,上前裣衽行了一礼,笑道:“这大热的天,韦夫子怎么亲自跑来了?若是想喝烧酒,派人来说一声,我亲自给夫子送过去。”那韦夫子笑了一笑,慢吞吞地道:“突然想来这里看看。”卓二娘当然求之不得,兴高采烈地道:“快,快些请进。”

        早有两名随从抢先进入酒肆,见堂内最好位置的一桌已经有人占着,当即过去喝道:“快些让开。”

        这一桌坐的正是精精儿,转过头来,打量了二人一眼,不以为然地道:“莫非这张桌子是你家的不成?”

        这两名随从是兄弟,分别叫唐棣、唐枫。唐棣道:“不错,我家主人来锦江春定要坐这张桌子。”精精儿笑道:“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明明是我先来的……”唐枫不待他说完,上前一步,右手去按刀柄,武力要挟的意思不言而喻。

        卓二娘忙赶过来道:“精郎,正好你点的酒菜还没有上来,不如就劳你大驾……”话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她能将一家小小的烧酒店做到今日的规模,除了得益节度使韦皋的商市政策,个人秘诀无非就是“厚道”二字,明知道精精儿有些来历,眼前是强人所难,可是又不得不如此,不由得露出了难堪的神气来。

        不料那精精儿却甚是机灵随和,立即笑道:“二娘说得极对,我让开便是。”卓二娘忙道:“多谢精郎,今日的酒钱不必记账,算是我请客。”精精儿微微一笑,眼光往那碧衣女子身上扫得一扫,这才起身挪到堂中坐下。

        碧衣女子迅疾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往精精儿坐过的椅子上抹了几下,这才扶了韦夫子过去面朝窗口坐下,自己只垂手站立一旁,神态极是谦卑恭敬,似是婢女,只是丰容靓饰,又似是那老者的孙女。唐棣、唐枫一左一右站在老者身后,另两名随从分别名叫晋阳、楚原,则分守在酒肆门口,竟似不预备再放酒客进来。

        卓二娘慌忙赶去厨房交代几句,再自己亲自服侍韦夫子那一桌。不多时,菜流水般地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碧衣女子忙上前摆碗筷、斟酒,一双玉手纤若玉葱,惟有右手中指上有一圈肉环凸起,倒似戴着个肉戒指,煞是扎眼。

        韦夫子凝视着那肉环在自己眼前来回晃动,一时间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微微叹了口气,道:“玉箫,你也坐吧。”玉箫道:“奴婢不敢。”声音又是温柔又是娇媚,有一股奇特的魔力,令人怦然心动。韦夫子似是大模大样惯了,不再多言,也不动碗筷,只是眯起眼睛,朝窗外的流江望去。

        精精儿听在耳中,这才知道名叫玉箫的碧衣女子是韦夫子的下人,不过看她妆扮如此富态,大约也不是普通婢女,或许是姬妾也说不准。正巧厨子鱼三端上来凉菜和烧酒,精精儿忙低声问道:“那一桌坐的是谁?”

        鱼三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神态甚是急切,倒不似说不知道,而是让精精儿不要多问。精精儿更是好奇,一双眼睛在那玉箫身上溜来溜去。

        随从唐枫从旁瞧得一清二楚,当即朝精精儿怒目而视。精精儿佯作不觉,依旧放肆地打量玉箫。那唐枫虽然生气,却不敢擅自发作,便上前朝那老者附耳低语几句,又朝精精儿指了一指,大约是在诉说精精儿如何对玉箫无礼。韦夫子只是摆了摆手,并不以为意。玉箫闻言侧过头来,望了精精儿一眼。精精儿朝她微微一笑,玉箫慌忙扭转了头,看着韦夫子面色越阴越重,心里越发不安,白皙如玉的鼻梁上登时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精精儿暗道:“这玉箫容貌风姿其实不在秋娘之下,只是不大懂得打扮,定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被父母卖给了这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韦夫子做妾。”他虽然性情风流,想到往日一位旧识也是因为家贫被卖做歌妓,心中不由自主地对这玉箫生出几分同情来。

        忽闻得酒肆外有人高声叫道:“婶婶,我今日在雪岭上寻到一味好药!”

        随即便有一名身材短小的青年男子欣喜奔进酒肆来,手中举着一把奇形怪状的青草。韦夫子的随从晋阳见他冒冒失失,忙上前拦住,忽望见那男子脸上长满雀斑、容貌极丑,更是生就一双斗鸡眼,来回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愈发觉得其人面目可憎,当即将他朝外一推,喝道:“快滚开。”

        晋阳身怀武艺,这一推劲道极大,那男子连退数步,方得站定,愕然问道:“你们是谁?凭什么推我?”他眼睛天生缺陷,无法远视,个子又矮,只能仰起头来说话,模样甚是滑稽。

        卓二娘忙赶过去道:“这是我老伴兄弟的儿子郑注,刚从翼城老家来,没见过世面。”晋阳却依旧不肯放郑注进来,只拿眼去望韦夫子,等他示下。

        卓二娘道:“韦夫子,我这侄子年轻不懂事,还请您高抬贵手……”韦夫子缓缓问道:“既是你老伴的侄子,为何不姓鱼,却是姓郑?”卓二娘道:“这个……一时也说不清楚。”似乎有难言之隐。

        却听见那郑注道:“天下本是一家,姓鱼的和姓郑的又有什么分别?”韦夫子见他言语机智敏捷,颇为欢喜,示意晋阳放他进来。又问道:“二娘,你侄子可曾读过书么?”卓二娘笑道:“乡下穷人家的孩子,哪里念得起书?就跟着一个郎中念过几本医书,懂得一点皮毛医术。”韦夫子笑道:“那他该先医好自己的眼睛才是。”他一发笑,随从们也跟着一齐笑了起来。

        卓二娘不敢接话,只跟着讪笑了两声,走过去拧住郑注的耳朵,拉着往堂后走去,边走边骂道:“还不快回房去洗洗,瞧你这身臭汗,可别熏坏了贵客。”她身材比郑注足足高出一头,这一拎当真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郑注大声呼痛,却是不敢还手反抗。众人见状,无不哈哈大笑。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闪身进来酒肆,飞快地奔近韦夫子那桌,手腕一翻,刀光闪动中,一柄两刃匕首闪电般地捅向那韦夫子。随从们的注意力全在卓二娘跟郑注身上,待得惊觉有刺客行刺时,已是上前援救不及。那韦夫子生死关头,倒是临危不乱,伸手一拉,顿时将玉箫拉到自己面前。那柄匕首来势极快,瞬间已到玉箫胸前,玉箫尖叫一声,动也不敢动,只眼睁睁地望着刺客。

        那刺客是名三十六七岁的中年男子,见到玉箫一张俏脸虽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却是似曾相识,令他想起一位故人来,心下微有迟疑,生生顿住匕首。电光火石间,四名随从已拔出腰刀,围住刺客。四人均是武艺精湛之辈,各自舞起一团刀光,攻上前去。刺客顺手抄起一张椅子,挥舞成圆圈,只听见那木椅“嗤啦嗤啦”几声脆响,横木、腿脚均为腰刀斩断,却也由此将随从逼退。

        事情发生时,卓二娘正拎着郑注走到堂口,忽见陡生奇变,“妈呀”叫了一声,当即瘫倒在地,抱着头,全身抖如筛糠,不敢多望一眼。郑注却极是镇定,飞快地抢到柜台后蹲下,从缝隙中偷看堂内争斗情形。

        那韦夫子得了一个空隙,已经起身拉着玉箫退到墙角,与刺客中间尚隔有唐棣、唐枫两兄弟。刺客见一时再难以近身,当即扬起匕首,朝韦夫子掷出。那匕首势道劲猛,划出一道亮光,直奔墙角。韦夫子却又故伎重施,将玉箫挡在胸前,竟是拿她身子当作盾牌一般使唤。玉箫见匕首迅若流星,瞬息已到眼前,知道再也无幸,心中一酸,闭目待死。

        忽地从旁侧飞过来一件物事,正好撞在那柄匕首上,“哗啦”一声脆响,烧酒溅了玉箫满身。她忙睁开眼睛,只见那柄匕首已经钉入墙上,直没入柄,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往堂内望去,除了四名随从正围住刺客狠斗外,再无旁人,只有那坐在堂中的年轻公子正悠闲地吃菜,桌上却是少了只酒壶,立即明白是他用酒壶打偏匕首,救了自己。

        韦夫子将玉箫推开,见那刺客虽然武艺不弱,以一敌众,却是没有兵刃,明显处在了下风,肩头已然挨了一刀,正汩汩冒血,当即叫道:“要留活口。”随从大声应命。韦夫子这才走到精精儿身边,道:“想不到郎君年纪轻轻,原来身怀绝技。多谢适才援手。”精精儿不笑道:“夫子不必谢我,我又没有救你,我救的是你身后的那位玉箫娘子,你让她来谢我便好。”

        那韦夫子吃了个软钉子,又听见对方言语轻浮调笑,甚感难堪恼怒,不过他生性阴沉,又见对方身手不凡,有心揽为己用,忍得一忍,回头喝道:“还不快来谢谢恩公救命之恩?”玉箫忙走过来,朝精精儿跪下,谢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敢问郎君高姓大名?”

        精精儿不过是不耻韦夫子轻视下人生命、拿女人当盾牌使,随口说一句戏谑之语,想不到玉箫会向自己下跪,忙上前扶道:“在下精精儿,不过是举手之劳,娘子何必行此大礼?”搀住她手臂,只觉得她全身又轻又软,柔若无骨,又闻见她鬓发上的郁金油香,不由得心中一荡。玉箫微微仰首,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朝他望了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苍白的两颊泛出一层红晕来。

        忽听得“扑哧”一声,闻声望去,竟是那刺客寡不敌众,寻机退到窗口,翻身投入了流江中。四名随从微一迟疑,唐棣、唐枫两人旋即跟着跃入江中,晋阳、楚原奔过来禀道:“主人,刺客掉下了流江,不过他挨了两刀,逃不了多远。请主人立即回府,以防刺客在周围还有同党。”

        韦夫子面色如铁,也不答话,径直走到窗边翘望,那刺客已然不见踪影,只有唐棣、唐枫两名手下浮在河面,茫然四下搜寻。心中暗骂一声,叫道:“你们两个先上来。”当先走出酒肆。

        玉箫见韦夫子出了门,慌忙跟上前去,临到门口,又特意回过头来,朝精精儿望了一眼,见他正朝自己微笑,回以羞涩一笑,这才碎步追将出去。

        外面大黄桷树下车马俱在,只有车夫老张俯身仆倒在翳翳树荫下,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晋阳抢过去,将他身子翻过来一搭鼻息,即回头禀道:“老张只是晕了过去。”

        韦夫子走到河边,唐棣、唐枫正湿漉漉地爬上岸来,河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刺眼,依旧不见刺客人影,沉吟片刻,回头命道:“立即派人封锁出城道路,务必要寻到刺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晋阳应道:“是。”上马飞驰回城传令。

        韦夫子却不肯就此离去,依旧在树下徘徊,若有所思。唐棣等人尽是韦夫子心腹随从,熟知他性情,虽然着急,却不敢上前相劝。几人交换一下眼色,楚原遂走近玉箫,低声道:“此地凶险异常,娘子何不上前劝劝主人,请他尽快回府。”

        玉箫只是咬着嘴唇,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楚原急道:“娘子……”玉箫摇头道:“玉箫身份卑贱,太尉岂能听我所言?”

        原来这韦夫子就是西川节度使韦皋,唐代极重视科第,他非科举正途出身,心中耿耿于怀之余,尤爱附庸风雅,微服出游时只命人学孔夫子一般,称他为“夫子”。不过他的文章书法也不差,文翰之美冠于一时。雄踞云南的南诏得其手笔后,曾隆重刻石以荣其国。他生性不喜张扬,出门不爱摆出节度使的仪仗,偶尔也会便服到锦江春酒肆来坐坐,不为享受平常百姓的乐趣,而是想回忆一些以前的旧事。他年轻时寄居丈人张延赏——也就是前任西川节度使——篱下,过了而立之年尚且一事无成,为岳父、岳母所轻视,备受侮辱,幸得妻子张氏还算贤淑,总是暗中安慰他。有一次,韦皋偶尔来到锦江春酒肆,见店主卓俊视女婿鱼成为亲子,亲手教他酿酒手艺,鱼成忠厚老实,勤勤恳恳,却为妻子卓二娘所瞧不起,恰好与他自己的情形相反,不由得感慨万分。回到节度使署后,韦皋向妻子张恩慈讲了这件事,张恩慈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父亲既然如此歧视你,夫君何必再忍气吞声,为血性男儿所耻笑?不如就此离开,我愿意辞家事君子,哪怕是住荒野茅屋,炊菽羹藜,箪食瓢饮,也活得舒心快乐。”于是禀明父亲,要跟随韦皋离家出走。张延赏厌恶女婿已久,也不挽留,只给了五十匹绢布当作路费,价值四十贯钱。不过多亏得张恩慈支持韦皋离开了成都,不然哪有他后来的飞黄腾达?韦皋回来镇蜀后,对锦江春酒肆也总有一种特殊的情怀,于是从府库里拿钱出来建起了新南市,又派人以低价强买进锦江春酒肆东面的一大块地,再以原价转手给鱼成,有了他的暗中支持,锦江春酒肆自然蒸蒸日上。加上他年老后爱上了烧酒,认为能活血健身,节度使府署中宴饮必用锦江春,上行下效,大小官员也争相以饮锦江春为荣,以至酿酒反倒成了锦江春的主业。

        韦皋适才在酒肆遇刺,虽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着实恼怒,若换作别的酒楼客栈,他一定会派兵立即查封,将所有人都关押起来审讯清楚,偏偏他相当熟悉锦江春,知道这家人上下视他为孔明在世,决计不会与旁人勾结害他。倒是那个出手相助的年轻人来历颇为可疑,说话带有江南口音,又身怀绝技,在这个时候来到蜀中做什么?沉吟片刻,正预备命人去查那年轻人的底细,忽闻见马蹄得得,一名牙兵疾驰近来,翻身下马,躬身禀道:“太尉,刘使君回来了,正在府署候命。”

        刘使君就是剑南西川支度副使刘辟,他是贞元年间的进士,登宏词科,被韦皋招为从事,后因才干出众,连年升迁,累官至支度副使,已是韦皋身边最重要、最心腹的谋士。不然的话,这次韦皋也不会派他去京师打探朝廷虚实动向。

        自去年年底以来,京师风起云涌,发生了不少大事:譬如去年十月时神策军中尉杨志廉莫名身故;御史中丞李汶深夜于京兆尹府邸遇刺;紧接着舒王求雨成功,声望大著,传说他得到了至宝玉龙子,即将被德宗皇帝改立为新太子;随即发生了原太子李诵神秘中风事件,不但腿脚不便,难以下床行走,而且从此再也说不出话来,成了本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哑巴太子。

        而韦皋兄长韦聿和西川进奏院自京师送来的密信均说,太子其实并不是对外所宣称的中风,而是中了一种无风无影的奇毒,幸好有人误打误撞用所谓的“天河水”缓解了部分毒性,后来又有监察御史李绛用针灸逼毒,才算勉强保住了性命,只是从此半瘫在床,而且舌头僵直,无法再开口说话。不过太子仁厚,不愿意张扬,只说中风,不提中毒,以免四下株连无辜。

        然而堂堂大唐帝国,将来总不能由一个哑巴皇帝来主政,所以太子虽然未死,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传闻把握神策军兵权的宦官们均支持舒王即位,一是太子及东宫集团王叔文、刘禹锡等人素来厌恶宦官,二来太子名分已久,立舒王才能有拥戴之功。到今年新年正月初一时,皇亲国戚们到大明宫向德宗皇帝恭贺新年,老皇帝不见太子,才知道李诵中风瘫痪,康复无望,一时悲恸感伤,忧形于色,当即留下舒王李谊在宫中长谈。然而正当德宗皇帝要召翰林学士拟诏改立太子时,忽然患了重病,正月还没有过完就撒手西去,因死前没有来得及立下遗诏,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紧急召翰林学士卫次公、郑絪、李程、王涯等人到金銮殿起草遗诏,提出太子病重,要立舒王为帝。众翰林学士瞠目结舌,不敢接话。此时,卫次公突然高声喊道:“太子虽然有病,却是先皇长子,朝廷内外,早已属心。就算是万不得已,也该立太子的长子广陵王。不然的话,朝中会出大乱子。”郑絪等翰林学士本来畏惧宦官,不敢出声,忽然有卫次公带头反对立舒王,立即纷纷附和。宦官们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又想到反正太子疾病缠身,又不能说话,很容易控制,便顺势表示同意。最终,当了二十六年太子的李诵在争议中即位,因为他无法上朝理政,朝政遂随落入东宫旧属王叔文、王伾之手。

        王叔文是天下有名的围棋高手,自小志向远大,他一掌权,立即借新皇帝顺宗之手废止宦官把持的宫市,惩罚贪官污吏,贬斥了臭名昭著的京兆尹李实,做了一些利国利民的好事,于是市里欢呼,人情大悦。他深感鼓舞,任用名流士子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开始了一系列的政治改革措施,并有意铲除长期以来把持神策军兵权的宦官集团,史称“永贞革新”。然而唐朝极重视官员门第郡望,王叔文出身寒微,在朝中没有任何根基,完全靠控制深宫病中的皇帝来颁布政令,行事诡异,不但遭到了宦官集团的极力抵制,也引起朝野卿士的反感。尤其是其同党王伾趁掌权之机,广开受贿大门,收取金钱财物无数,更是为内外憎恨。王叔文与他本人荐用的新晋宰相韦执谊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政见多有不和。

        顺宗皇帝久病不愈,虽然有时也被人扶至金殿上朝,然则无法开口说话,群臣只能瞻望,无法奏对,朝野忧惧,希望能够早日立太子。顺宗长年沉溺女色,儿子众多,其中以长子广陵王李淳最为英睿,理该立为太子,然而王叔文等人担心太子一立,大权就此旁落,不断从中阻挠。大宦官俱文珍、薛盈珍等人因为想立舒王一事得罪了顺宗皇帝,遂决意投靠广陵王李淳,以获得新的恩宠。在宦官们的精心策划下,某一日,顺宗上朝时,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已在金銮殿等候,奏请草制立太子。王叔文还待反对,郑絪书写“立嫡以长”字呈上给皇帝,顺宗点点头,广陵王李淳遂被立为太子,更名李纯。

        此后,以王叔文为首的原东宫集团与新太子集团矛盾不断,宦官也趁机在其中兴风作浪。拥兵在外的各藩镇节度使眼见时局动荡,诡谲难测,纷纷派遣心腹前往京师长安,窥测朝廷动向,想要趁火打劫者大有人在。数日前,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也派出得力副手支度副使刘辟以奏事为名,到长安去摸底,这才不过几天,刘辟竟然就已经从长安回来,他料想应该是京师起了重大变化,大为诧异,再也顾不上理会旁事,忙挥手道:“回府!”

        车夫老张犹自昏迷不醒,随从楚原一时也顾不上他,任他躺在原地,扶了韦皋、玉箫先后上车,自己亲自赶了马车,径往城中驶去。

        马车飞奔如闪电,车内却是平稳舒适。韦皋示意玉箫打起车窗上的竹帘,依依回望——整个新南市虽不及内城那般繁花似锦、林木葱郁,然则在刺眼的艳阳下却显得格外辉煌壮丽,而这全靠他一手打造,顿时心头涌上难以名状的自豪感和成就感。西川被他治理得如此繁华,若是三川都在他手中,岂不是锦上添花?他已经位及三公,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所求者无非三川而已。

        转眼间,马车驰入了成都内城。跟新建的新南市相比,成都旧城则要显得古朴得多,大道上的青色条石反复被车马人磨砺着,都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年头,大小裂缝条纹多少露出些岁月的无情来。不过内城城墙及城中许多建筑均是秦代遗物,至今犹坚固异常,因而大诗人岑参有诗道:“传是秦时楼,巍巍至今在。楼南两江谁,千古长不改。曾闻昔时人,岁月不相待。”

        成都城郭的建设,始于秦国张仪,先筑大城,周十二里。传说初建时总是不成功,后有大龟爬行,张仪跟着大龟路线筑城,城郭始成,成为西蜀军事政治中心。继而张仪又在大城之西筑少城,为经济中心。秦国统一天下后,又在原少城西南方增建新城,称为南小城。到汉代时,随着人口的增加和经济的发展,大城、少城、南小城被连成一片,成为一座完整的大城,又称为汉城。由于成都织造业发达,蜀锦、蜀绣名闻天下,汉城西南角笮桥一带又建有锦官城,城中居住着织锦工匠,城周围以高墙,犹如堡垒,防止他们携带锦缎逃亡。锦官城的官署,就在南门外,距离万里桥不远。西门又修有车官城,专门管理运送人、货,及征战用的车辆、车夫等。到了隋代,隋文帝杨坚封第四子杨秀为蜀王,杨秀性好奢侈,为了满足个人享受在成都大兴土木,修建王宫时因为取土在王宫附近挖出了一个大池,干脆引水入池,即为摩诃池,成为一道风景。到唐朝初年,成都各城早已经连成一片,城区面积亦有所扩大,城西、城北更是人烟繁茂,商业发达。安史之乱发生后,玄宗明皇帝李隆基逃难到成都,在城东兴建大慈寺,后来破败。韦皋镇蜀后,重新修缮,香火极盛,又在万里桥南创建新南市,轻抽收,广商贾,一举改变了东部和南部相对冷清的局面,成都成为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然而,韦皋并不满足。剑南西川共辖二十六州、一百一十二县,剑南东川管十二州、六十九县,山南西道管十七州、八十八县,虽说东川和山南西加起来实力也不及西川,可东川和山南西道恰好挡在西川通向长安的必经要道上,尤其是东川扼守进出蜀地的咽喉关隘,不仅从经济利益上大大妨碍了韦皋,他一些暗结朝臣的行为着实难以瞒过这两道节度使的耳目,所以他一直有将三川收归自己囊中的愿望。以前德宗还在时,他已多方暗示想要同时得到三川,但老皇帝饱经藩镇兵变之苦,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老皇帝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索要不成,只能悻悻作罢,然而现今情势大大不同,老皇帝病死,新皇帝又瘫又哑,朝政被一群志大才疏又别有用心的文人把持,或许又是个新的机会。这次他派刘辟进京,正是要向当权者求领三川节度使,也不知道事情办得如何,这也是他一听到刘辟回来成都,就急不可待地要赶回府署的原因。

        刘辟行程比计划大大提前,而且预先没有传递书信,表明事情必然办得并不顺利,可这不应该呀——王叔文一介书生,仅因为善于弈棋入侍东宫,太子当了皇帝,才得以入翰林院,虽说翰林学士能参予机密,位比宰相,有“内相”之称,毕竟他只是个新晋,在朝中没有任何影响力,眼下又因为想夺取神策军兵权得罪了宦官集团,正是需要藩镇支持的时候,难道他会不识时务,拒绝自己统领三川的请求?

        一时间,韦皋百思不得其解,目光落在一旁的玉箫身上,见她低垂着头,双手来回绞着裙裾,露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来,便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酒肆中那位出手救你的郎君?”玉箫正百无聊赖,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拜伏在韦皋脚下,颤声道:“玉箫只知道一心一意侍奉太尉,不敢有任何别的念头。”韦皋道:“嗯,谅你也没这个胆子,起来吧。”玉箫这才站起,缩紧身子坐在一角。韦皋顾不上再去理会她,喃喃道:“到底是谁派来的刺客?”

        玉箫不敢接话,只暗中窥探韦皋颜色,却见他眉头紧锁,前额露出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来,一双眼睛又是困惑又是紧张,自她被当作礼物送给韦皋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神色。

        西川节度使府署位于城正中心摩诃池畔,署府即隋代蜀王杨秀的王宫,四周环有城垣,称为牙城,城墙上尽是全副武装的牙兵。

        先行赶回的侍卫晋阳已将韦皋在锦江春酒肆遇刺的消息禀告邢泚、崔纲二位牙将。这二人统领牙兵,负责节度使府署和节度使本人的护卫,正调动军队,一队队牙兵从牙城中飞马驰出,赶往流江一带搜索围捕刺客。节度使府署正城门又称大衙门,两头大石狮子各自昂首挺胸,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习惯了人仰马翻的各种情形。

        韦皋车马刚进牙城,刘辟已经闻讯赶出来相迎。他进士出身,登宏词科,本人书卷气极浓,恭谨有礼,一副儒雅君子模样。身后还紧紧跟着一人,三十来岁,年纪比刘辟小一些,浑身上下透露出干练与成熟,这是支度判官卢文若,不但是刘辟的得力副手,其妹卢若秋还嫁给了韦皋之子韦行式,跟韦皋是姻亲。见到韦皋扶着玉箫下车,二人慌忙上前行礼。

        刘辟问道:“太尉遇刺,可有受伤?”神情极见关切之色。韦皋摇了摇头,刘辟这才长舒一口气,道:“万幸!”韦皋着急向他问朝中政事,道:“去百尺楼再说。”

        百尺楼位于节度使府腹心,恰在外署与内苑交界处。楼分四层,高达百尺,故称“百尺楼”。此楼木面不髹漆,通体显现木材本色,醇黄若琥珀。屋顶用青瓦及彩色琉璃脊,飞逸奇特,宏丽雄伟。一层设厅宽阔宏大,楼东即是摩诃池,水波粼粼,广垠千亩。靠近百尺楼的西岸水面上建有水榭,与设厅通连,湖光水色,杨柳依依,风景旖旎,是举行宴会的理想场所;二层定秦堂为议事厅;三层为节度使私人书房,称芸晖堂,藏有无数奇珍异宝;四层为穿廊花厅,既能俯瞰成都全城,内中又收藏有许多名人字画。

        然百尺楼又是西川军机重地,外人不奉节度使之命决计不可擅入,就连韦皋正妻张夫人也不例外,但玉箫却可以随意进出,这是因为韦皋一刻也离不开她的缘故。她一言不发地紧跟在韦皋身后,忽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转过头去,见是支度副使刘辟,不由得十分诧异。刘辟指了指她头上,玉箫拿手一摸,才发觉发髻上的步摇歪在一边,几近掉下来,忙重新插好,向刘辟一笑,表示感激。刘辟却神情严肃,只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多瞧她一眼。

        进来定秦堂坐下,韦皋命玉箫下楼去沏茶,又命心腹侍卫楚原等人退出,只留下刘辟、卢文若二人,这才问道:“事情办得如何?”刘辟忙谢罪道:“卑官有辱太尉使命……”韦皋摆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辟道:“卑官进京后立即按太尉的指示登门拜访了宰相韦执谊和翰林学士王叔文,奉上厚礼。韦相公虽居宰相高位,人却是很年轻,也很客气……”

        卢文若道:“韦执谊岳父杜黄裳名望很高,他自己却只是个绣花枕头,全靠诗文写得好才讨得了老皇帝的欢心。王叔文多半是看中这草包容易控制。”韦皋道:“嗯。后来呢?”刘辟道:“韦相公收了礼物,只说群臣已经很久见不到圣上,王叔文执掌朝政大权,朝中大事尽由他说了才算。所以卑官又去拜访王相公,他倒是没有拒绝礼物,只是态度很是倨傲,问道:‘你们节度使派你来做什么?’卑官回答说:‘太尉命我致微诚于相公,希望能兼领三川节度使职,若相公能将三川同与,太尉当出死力相助,不与,太尉亦当有所相酬。’”

        韦皋道:“不错,这是本帅原话,他如何回答?”刘辟道:“王相公当即拍案而起,命人将卑官赶出府外,礼物也尽数扔了出来。他不但坚拒太尉统领三川的要求,还预备杀死卑官立威,我们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进宫请诏,若非新任宰相韦执谊事先通知我们逃走,只怕……只怕卑官已经命丧长安了。”

        原来西川在朝中举足轻重,固然有韦皋声望隆厚之原因,然他的所谓军功政绩如何如何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换任何一人来当节度使,西川一样是朝廷最为重视的地方之一,这是因为蜀中富庶之地,占了朝廷赋税的重头。但比起魏博等河北藩镇独立于朝廷之外不同,西川一直还是在朝廷掌握中,至少在韦皋之前是这样。在韦皋之前,没有哪一任节度使能在西川呆过十年,韦皋经营蜀地二十年,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他甚至不肯入朝为相,也要想方设法留在西川继续当节度使,自然是因为能够独霸西南一方,是名副其实的西川王。而王叔文执掌朝政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国家财政收归己手,当时兼任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掌控国家财政,风头正劲,气盖当时,最厌恶韦皋这等挟公谋私的人,听到刘辟转述的这等暗藏威胁的话,更是勃然大怒,立即进宫请诏要杀刘辟,但宰相韦执谊事先得了刘辟许多好处,从中大加阻挠。王叔文大怒之下,发誓要杀死韦执谊以及所有与自己作对的人。韦执谊出身京兆名门望族,岳父杜黄裳又是朝中名望极高的重臣,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一时间,京师惊涛骇浪,人人忷惧。

        刘辟讲述得甚是简短流畅,即使提及王叔文要杀他时也只是平静地一带而过。倒是卢文若愤然道:“王叔文不过以棋艺得幸天子,却得志自矜,亢傲弄权。俗话总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他如此嚣张,要杀刘使君,分明是不将太尉放在眼中,想来个下马威,让藩镇节度使们瞧瞧他的厉害。”他因精明能干,又是韦皋姻亲,这次也跟随刘辟一道前去长安,从旁辅佐监视。

        韦皋听了也不动怒,只问道:“王叔文才是挂名翰林学士,韦执谊虽是宰相,毕竟也是新晋之辈,南衙中的其他宰相就任凭他二人胡作非为么?”刘辟道:“其他几位宰相,资格最老的贾耽自王叔文掌权以来已经不上朝,并一再称病上表辞职,杜佑、高郢、郑珣瑜几位,也不过是终日伴食而已。”

        卢文若又讲了一则在长安广为流传的故事:不久前的一日正午时,王叔文前去中书省找韦执谊议事,因为正是宰相会食时间,按照惯例不能打扰,门吏当即上前阻止。王叔文勃然大怒,威胁要杀门吏,门吏无奈,被迫进去通传。韦执谊听说后,立即起身出去,也不向同僚交代一声。其他宰相见状,也只好放下筷子,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韦执谊回来,问起来才有人报道:“韦相公已与王学士同食阁中,诸位相公不必再等。”杜佑等人方敢继续吃饭。这件事后,郑珣瑜深受刺激,也学贾耽一般,称病不出了。

        韦皋听了,当即露出鄙夷之色来,道:“贾耽这干人只知道食君之禄,不晓得忠君之事。哼,关键时刻,南衙从来就指望不上。”又问道:“北司那边动静如何?”刘辟道:“北司神策左军中尉杨志廉死后,中尉一职一直空缺,由右军中尉孙荣义暂代其职。听说当今皇帝登基前,孙荣义就极力赞成立舒王为帝,如今他正积极运筹,预备将舒王从十六宅中接出来。”

        韦皋道:“孙荣义虽握有神策军兵权,可这人怙宠骄恣,没什么才干,况且现任皇帝还在位,太子名分又早已定下,他想立舒王,得先废去现任太子,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厉害人物,只怕没那么容易。”

        韦皋这话说得不疾不缓,神色甚是平静,刘辟与卢文若敛容静气,留意观察,也瞧不出他是支持还是反对俱文珍,是预备站在太子李纯一方,还是要力挺舒王李谊?不过韦皋能有今日风光,全仗死去的德宗老皇帝一手提拔,韦皋也一直感念知遇之恩,舒王李谊虽只是德宗之侄,却最得宠爱,犹胜亲子,德宗甚至数次想改立其为太子,若真要从情感上来选择,怕是韦皋还是会支持舒王李谊。

        刘辟道:“是,太尉见解高明。听说太子拉拢另一帮以俱文珍为首的宦官,而今俱文珍手中一人兼任右卫大将军和内侍省内侍监两处要职,手握禁军,实力也不在孙荣义之下。”卢文若也道:“这俱文珍虽是阉人,却在结交文人上很有一手,韩愈曾专门写文章赞扬他‘材雄德茂,荣曜宠光,能俯达人情,仰喻天意’。”

        韦皋问道:“是那个专门靠写墓志铭收取高额润笔费的韩愈么?”卢文若道:“正是他。他去年因上书论天旱人饥状,请求朝廷减免赋税,被老皇帝贬为了阳山县令。”

        韦皋冷笑一声,露出一股奇怪的神情来,他心思高深莫测,即使知他者如刘辟、卢文若,一时也猜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当下默不作声,静立一旁。

        忽见玉箫捧着茶盘自侧室轻盈出来,为三人一一奉茶。天气炎热,她来回忙碌个不停,汗水沁湿了单薄的绫衣,愈发露出窈窕纤弱的身段来,就连卢文若也不自觉地多看了她一眼。忽听见韦皋叫道:“来人,去叫符载来。”

        厚重的堂门紧紧关闭,门外的侍卫听不见韦皋的命令,刘辟忙走到门口,又大声说了一遍,晋阳这才应道:“遵令。”

        符载是天下有名的文士,时任西川节度使麾下掌书记,专门负责起草重要文书。卢文若听韦皋急召符载,问道:“太尉是要上书朝廷么?”韦皋点点头,道:“本帅要立即上书弹劾王叔文。”卢文若道:“王叔文确实不识好歹,可是圣上只对他和王伾二人言听计从,太尉贸然上书,怕是会触怒当今皇帝。”韦皋森然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再立一个皇帝。”

        韦皋这句话实是太过大逆不道,刘辟和卢文若听了却是丝毫不觉惊讶——他们二人此次进京,为韦皋索取三川不成,还深深得罪了王叔文,也就是得罪了现任皇帝,说不定朝廷很快就有制书下达,要免去韦皋西川节度使之职。虽说一纸文书并不能对韦皋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可是他岳父张延赏是宰相张嘉贞之子,不仅在朝中任过宰相,又是前任西川节度使,岳母苗氏亦是已故宰相苗晋卿之女,韦皋本人也出生于长安世家大族,极重视名誉,公然与朝廷对抗并不是他所乐意见到的,因而要想保长久富贵,确实只有学孙荣义、俱文珍一般支持新皇登基,才是惟一出路。

        刘辟忙道:“卑官这次到长安,也去各进奏院转了一圈,听说河北、淄青、宣武几镇都预备支持孙荣义立舒王为帝,而最关键还不是因为过世的老皇帝宠爱舒王,而是舒王寻到了宝物玉龙子……”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有牙兵大声禀道:“李监军有急事求见太尉。”

        李监军就是朝廷派驻在西川的监军使李回,字先寿,是前任神策军中尉杨志廉心腹,来到成都已有数年,为人谦和恭谨,倒也能与韦皋等人和平相处。几人均猜到他当是为舒王一事而来。卢文若笑道:“这李回倒来得正是时候。”韦皋点点头,叫道:“玉箫,去取章服来。”

        玉箫忙到侧室取来绣着鹘衔绶带的紫色官服为韦皋穿上,围好十三銙的金玉带,再将金饰鱼袋挂在右腰上。韦皋近来发福了一些,原先的尺寸有些勒紧,又示意玉箫将玉带松了松,这才命道:“请李监军进来。”

        李回年纪与刘辟相仿,因是自幼入宫的宦官,面白无须,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一进来就先问道:“太尉在酒肆遇到刺客行刺,可有受惊?”韦皋淡然道:“有劳李监军挂心,本帅一切安好。”

        李回道:“听说那刺客武艺高强……”刘辟插口道:“太尉身经百战,面对吐蕃三十万大军,也是巍然不变色,一个小小的刺客又何足挂齿,太尉根本未曾放在心上,李监军多虑了。”李回慌忙讪讪笑道:“是……是……刘使君说得极是,区区一个毛贼,如何能伤得了太尉,倒是老奴多虑了。”

        韦皋听了这等露骨的阿谀之词,脸上也不见喜色,只问道:“监军使有事么?”李回道:“噢,神策军中尉孙荣义大将军有五百里急件送来成都,命老奴向太尉致意。本来孙大将军是要亲自与刘使君晤面,请刘使君转达敬意,却被王叔文这厮坏了大事。”

        韦皋道:“嗯,本帅正有事要同李监军商议。”李回道:“太尉但有所命,老奴敢不遵从。”韦皋道:“如今朝中奸臣当道,你我虽不在京师,然则身为朝廷重臣,也该为社稷分忧。本帅正欲上书朝廷,请圣上明辨是非,远离王叔文等误国殃民之辈。”

        李回正是受神策军中尉孙荣义指派,想游说韦皋上书请立舒王李谊,宦官固然在朝中有刀有枪、有权有势,可上表这等大事还需依赖重臣,若能倚藩镇为援,中外呼应,大事易成,正好韦皋向王叔文索取三川不成,可谓是天赐良机,闻言大喜,忙道:“太尉明鉴,孙大将军说,只要太尉上书请立舒王,别说是三川,西南半壁江山尽可付于太尉。”韦皋道:“好,李监军请先回去,等掌书记到来拟好奏稿,本帅再派人知会监军使。”

        李回早知韦皋为人深沉阴鹜,想不到他会一口答应,料来是王叔文要杀刘辟的事多少惊住了他,忙道:“是。不过还有一事需要禀告太尉,半个月前吐蕃内大相论莽热逃出了京师……”

        这论莽热正是昔日被韦皋生擒的吐蕃军主帅,作为俘虏押送到长安献给了德宗,皇帝没有加害,只命软禁在崇仁坊一处宅邸中。韦皋本来一直不动声色,闻言也挑了一下眉毛,显然很是震惊。

        卢文若忙问道:“不是有神策军看守论莽热么?”李回道:“是,不过贼人从隔壁的宅子里挖了一条地道,一直通到论莽热居室,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从地道中救了出去。”

        卢文若道:“为何我们在京师没有听说此事?”李回道:“唉,只怪那贼人太狡猾,不但挖通地道运走论莽热,还找了一个相貌、身材跟他差不多的吐蕃人运进了居室,所以众人都以为论莽热还在居室里面,直到几日前才被人识破发现。”

        韦皋道:“即使论莽热半月前就逃离长安,可中原到吐蕃万里迢迢,只要飞骑传书各地关卡,严加盘查,他长相异于中原人,早晚要被擒住,何至于惊慌?”李回道:“太尉说得极是。不过听说那论莽热恨太尉入骨,发誓要取下太尉人头才肯回吐蕃,他身边还招募了不少江湖高手。太尉今日所遇的刺客,莫不是与他有关?”韦皋道:“本帅知道了,监军使辛苦。来人,送监军使回营休息。”李回道:“如此,请太尉自己多加小心,老奴告辞。”

        卢文若等李回下楼出去,这才问道:“太尉当真要如孙荣义所请,就此上书奏立舒王为帝么?不如先等其他节度使上书再附议不迟。”韦皋道:“如果立舒王,头功就算在了孙荣义头上,本帅要第一个上书奏请太子监国。”

        卢文若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重重看了刘辟一眼。刘辟显然也预料不到韦皋会支持太子李纯,大感意外,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卑官处事不慎,得罪了王叔文,也就是得罪了皇帝,太尉为何还要支持太子?”韦皋缓缓道:“你以为他们是亲生骨肉,就会父子连心么?高祖跟太宗皇帝是不是父子?睿宗跟玄宗是不是父子?玄宗跟肃宗是不是父子?代宗跟德宗是不是父子?德宗跟当今皇帝是不是父子?”他所列举的均是父子在世时互相猜忌防范的例子。刘辟默然良久,才道:“卑官明白了,太尉当真是高瞻远识。”

        忽听见牙将邢泚在外面大声禀道:“太尉,属下已经带人捕到那刺客,他逃到了浣花溪薛涛住处,正好被游人看见,报了官。”韦皋道:“好!今日参与搜捕刺客的官兵都重重有赏,报官的游客赏金加倍。”邢泚道:“是,多谢太尉。是要带刺客进来节度使府由太尉亲自审讯,还是押送去成都府?”

        成都自安史之乱玄宗皇帝幸蜀后改为南京,成都府尹素来由西川节度使本人兼任,只不过韦皋极少去那里办公,狱讼之事大都由下属官吏处置。他沉吟片刻道:“先关在节度使府地牢中。”邢泚道:“遵令。”

        卢文若道:“林推官去了底下州县巡狱,不如由文若来审问刺客,看他到底是不是论莽热的人,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重新逮到论莽热本人。”韦皋道:“不,眼下要办的事情很多,文若,你派人去灵池召段文昌回来。”

        卢文若一呆,问道:“太尉是要让段少府来审讯刺客?”韦皋点点道:“文昌为人精明,办事妥当,本帅相信他有办法让那刺客招供,而不是一味靠刑讯。”

        卢文若道:“段少府为人确是机智干练,不过听说他被太尉贬去灵池后,心怀怨恨,从来不理政务,成天忙着研究美食,写什么《食经》,还亲自到酒肆指点厨子做什么千张肉。”韦皋道:“那好,命段文昌将他所写的《食经》一并带来给本帅瞧瞧。嗯,听说他新收了一位武艺高强的手下,叫他一并带来。”又转头道,“刘副使,本帅也知道你与文昌素来不和,不过当此非常时期,你已经是堂堂支度副使,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灵池县尉,你大人有大量,多包涵些。”刘辟道:“太尉教训得极是,刘辟不敢不听。”

        韦皋年纪已大,每日有午睡的习惯,谈了一会儿军政之事,颇觉疲倦,便命刘辟、卢文若先退出百尺楼去交代符载草拟奏疏,自己洗了把脸,脱下章服,只单穿着一件薄薄的绸衫,扶着玉箫的手上来三楼芸晖堂。

        却见堂中正立着一块巨大的石质插屏,一只老鹰立在树枝上,双目斜睨树下,似正窥测脚下猎物,神气极是生动,只有黑白二色,纹理纯属天然,这是南诏重新与唐朝结盟以来送给韦皋的礼物,名叫“点苍雄鹰”。插屏下摆着一张宽大结实的竹榻,那竹子不是圆的,坚实正方,节眼须牙,四面对出,听说只有西域大宛国才出产这种方竹。

        韦皋躺到竹榻上,顺手拿起镇纸摩挲玩弄。这两方镇纸也是南诏礼物,长约二寸,宽一寸,厚五六分,一方名为“轻舟出峡”,两边悬崖对峙,中有二人乘小舟顺流而下;一方名为“松溪印月”,双松欹立,针鬣分明,松梢上一轮明月,树下水纹若隐若现,一月印在水中。画面栩栩如生,尽是天成,令人爱不释手。

        玉箫一直侍立一旁,忽听得韦皋问道:“你觉得那刺客是谁派来的?”玉箫一愣,道:“奴婢不知。”韦皋道:“他既然受了伤,该往东去,尽快离开成都才是。怎么会偏偏往西逃去浣花溪薛涛住处?”玉箫曾经听说过许多韦皋与薛涛之间的故事,不敢轻易接话,只连连摇头。

        韦皋忽然坐起身来,高声叫道:“来人!”心腹侍卫晋阳、楚原等人一直守在外面,闻声进来问道:“太尉有何差遣?”韦皋道:“派车马去浣花溪接薛涛来,越快越好。”晋阳道:“遵令。”

        玉箫见韦皋倦意全无,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大事,忙问道:“太尉可是要换上章服?”韦皋道:“不必。”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

        一直到天黑时,牙兵才接到薛涛来节度使府,说是她家中有客,一时走不开。韦皋闻言更是不悦,扶着玉箫下来一楼设厅。却见一名三十余岁的丽人站在堂前,姿容美艳,一身雪白道袍极见飘逸。韦皋不由一愣,心道:“许久不见,她竟然改装道袍了。此女心计深沉,莫不是有意如此?”

        那女道士打扮的妇人正是大才女薛涛,字洪度,见韦皋下楼来,忙上前行礼。韦皋道:“如今薛娘子可是愈来愈忙了,本帅要见你都得从白天等到晚上。”

        薛涛虽然才气名满天下,却自知不过是权贵手中的玩物,她未脱乐籍前曾因极小的过错被韦皋流配到边关军营为奴,不仅要做各种脏活儿,还为军中将士任意凌辱,尝尽苦头,早知道他手段厉害,慌忙跪下告道:“薛涛丝毫不敢怠慢太尉,只是不知道太尉今日见召,下午出去送客,一时未归,所以才耽误了时辰。”

        韦皋冷笑道:“这里正有一位贵客需要娘子的款待。”转头喝道,“带刺客上来。”只听见铁链声响,数名牙兵簇拥着一名男子进来。那男子手脚均被镣铐锁住,肩头受了刀伤,正是白天在锦江春刺杀韦皋不成的刺客。

        韦皋道:“薛娘子仔细看看,是否认得这位贵客?”

        那男子被牙兵摁住跪在薛涛旁边,薛涛略略侧头一扫,忙摇头道:“不认识。”那男子忽尔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韦皋道:“当真?”薛涛道:“当真不认识。”韦皋道:“薛娘子懂得审时度势固然好,可知道昔日李季兰的命运?”

        薛涛不明究竟,问道:“什么?”忽然听到身旁一声轻微叹息,语气极其熟悉,“啊”了一声,再次转过头去,死死盯着那刺客。她明知道如此失态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灾难,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是……你是谁?”

        韦皋冷笑道:“瞧,本帅早说他是薛娘子的贵客。来人,将刺客和薛娘子押去成都府,交给灵池县尉段文昌审讯,限他三日内问出刺客背后的主谋,不然三人一同治罪。”牙兵应声上前,将二人拖起来。

        薛涛哭叫道:“太尉……太尉饶命……”她以前曾是节度使极度宠爱的女人,牙兵们倒也不敢放肆,闻声便停下来,等韦皋示下。

        韦皋冷冷道:“薛娘子不必忧惧,听说段少府一直很倾慕你,由他来审问你和你的贵客最合适不过。”薛涛只哭叫道:“求太尉饶命。”

        那刺客突然怒道:“他是你杀父仇人,你为何还要求他?”薛涛忙道:“不,不,太尉只是秉公处置,是我阿爹自己贪心触犯律法,他是罪有应得。”那刺客见她为了活命如此卑躬屈膝,不惜诋毁先人,当真跟青楼女子别无二样,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原来这涉及到二十多年前的一桩公案,当时还是韦皋岳父张延赏任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出自河东范阳张氏世家,是玄宗开元年间著名宰相张嘉贞之子,张嘉贞也曾经任过短时期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本名张宝符,“延赏”之名为玄宗皇帝亲赐,出自《尚书》,意为“赏延于世”。张延赏少年早孤,在母亲抚育下成人,为宰相苗晋卿赏识,妻以爱女。不过张延赏为人中庸,政尚简约,他在西川任上时并无多大作为,有一日他偶尔翻阅卷宗,发现一件巨款贪污案十分可疑,便告诉下属这肯定是个冤假错案,应该重新调查。不料次日再到公署时,张延赏发现案头放着一张帖子,写明出价三万贯钱,请节度使不要再过问贪污案。张延赏当即拍案而起,立即召集下属,限令他们十日内复查结案。第三日,又有一份帖子摆在节度使案头,这次开价是五万贯。张延赏暴跳如雷,限期下属三日内结案。第四日,帖子再次出现,开出的价钱攀升到十万贯。张延赏看过后沉默许久,随即召来下属,命他们停止调查。有人问起原因,张延赏道:“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止。”在他看来,钱到了十万贯这个份上就能买通鬼神,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如果坚持调查,难免会逼得贼人狗急跳墙,从而引祸上身,所以不得不停止追查。这件离奇的案子就是后世“钱可通神”典故的来历。不久后,韦皋接任西川节度使,一上任就大展威风,下令彻查此案,在他雷厉风行地督促下,很快就查出成都府仓曹赵商才是这件案子的主谋,赵商及其同谋佐官薛郧被处斩,家产充公,家属男子流配边关,妇女没入官中为奴。薛涛即是薛郧之女,案发时年仅十五岁,受父亲牵连被迫入乐籍,沦为官妓。至于后来成为节度使府署的座上客,全是因为她本人容颜美丽,洞晓音律,又善于逢迎,所以常常被韦皋召令赋诗侑酒。

        韦皋走到那刺客面前,问道:“这么说你姓赵?”刺客道:“不错,我就是赵商之子赵存约。”韦皋冷笑道:“原来是与薛娘子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这下可有点意思了。”挥了挥手,牙兵一拥而上,不顾薛涛哭喊求情,将赵存约和薛涛拖了出去。

        处置完薛涛,韦皋这才觉得一阵深深的倦意袭来,到底上了年纪,岁月不饶人哪。正巧此时晋阳等四名侍卫一齐上前跪下请罪道:“属下护卫不力,导致太尉今日在酒肆遇刺受惊,请太尉责罚。”

        韦皋素来赏罚分明,照理确实要重罚这四人,不过他此刻既没有心思,又因为监军使李回提到吐蕃内大相论莽热会派刺客来行刺,不可不防,晋阳四人武艺高强,都是万中之选,倚赖之处甚多,因而只摆摆手,道:“这不是你们的错,起来吧。玉箫!”玉箫忙上前扶住他,问道:“太尉要回后衙用膳歇息么?”

        韦皋一时迟疑起来,他其实并不想回去后衙,他实在不愿意见到妻子张氏那张冷漠麻木的脸,这个本是他生命中贵人的女人,曾与他同过患难,却不能共享富贵,只因为他上任西川节度使后杖杀了所有在他微寒时得罪过他的人,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他岳父张延赏的幕僚或是仆从,这成为张夫人心中一个解不开的大疙瘩。虽然韦皋从来不曾后悔杀了那么多人,然而面对妻子的眼光时总还是有一丝愧疚,当即叹了口气,道:“不必了,今晚就在百尺楼过夜吧。你叫人去弄点吃的来。”

        玉箫便在水榭上摆上斑竹桌椅,设了一桌精致的酒席,席旁点着一盏四尺多高纱罩的九瓣莲花灯,照得满地通明,安置妥当,这才扶韦皋过去坐下。

        繁星满天,倒映水中,星星点点,漾漾荡荡,一派宁静安详。水榭东南北三面环池,以楠木雕栏相围,周遭种了不少品种的荷花,满塘白的、红的、粉的,开得正艳,空阔处绿叶清波,湛然无滓。最名贵的要数夜舒荷,一茎四莲,均是大如海碗,其叶夜舒昼卷,此刻正竞相展开,比起普通一蒂一莲的荷花,别有一番风情。湖上纳凉,何等清爽,夏夜凉风带着花香时浓时淡地掠过,满鼻清幽,真是心旷神怡,惬意极了。

        韦皋也颇沉醉眼前美景,叹道:“水榭风廊,酒香荷气,不有佳咏,何为此醉?”

        正好支度副使刘辟与掌书记符载一道送来草拟好的奏章,韦皋过目后点点头,命符载用印后立即以五百里急件发出,又叫住刘辟道:“刘副使此次进京辛苦。玉箫,你去取一根玉带来赏给刘副使。”

        玉带虽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却是身份的标志。刘辟忙道:“卑官未能办好太尉交代的大事,不敢接受太尉赏赐。”韦皋道:“不,你做得很好。”

        刘辟不知道他到底是褒奖还是反讽,心中更加忐忑不安,忽见韦皋疲倦地挥手道:“你先退下,跟玉箫去取玉带。”刘辟不敢再推谢,只道:“是,多谢太尉赏赐。”

        玉箫便领着刘辟进来设厅,道:“玉带在芸晖堂中,请使君在此稍候。”刘辟道:“是,有劳娘子。”

        玉箫径直上楼来,打开书房的隔间,里面有两排高大的檀木柜子,装的都是韦皋历年收罗的奇珍异宝。玉箫走到最里面,刚拉开柜门,便即目瞪口呆,最下层柜子中蹲着一名年轻男子,正是白日在锦江春酒肆救过她一命的精精儿,一身黑色劲衣,脸带怡然之色,正朝她微笑。

        玉箫愣得一愣,惊叫一声,转身就跑。精精儿一步跨出柜子,追上去从背后圈住她,一只手捂紧她嘴唇,低声笑道:“不过是故人而已,娘子何必惊慌?”玉箫只觉得全身酥软,连一丝要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精精儿道:“我早闻出娘子掠鬓用郁金油,敷面用龙消粉,染衣用沉香水,这些都是极其名贵的之物,娘子身份非同一般,却还是没有猜到会是西川节度使的女人。”凑到玉箫耳边闻了一下她的秀发,道:“嗯,好香,醉客歌金缕,佳人品玉箫,你是叫玉箫吧?”

        玉箫与精精儿肌肤相接,甚至可以闻见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听他软语调笑,似梦非梦,竟然有些痴了,真恨不得时光永远停留在此情此景。

        精精儿道,“娘子若是不出声,我便放开手如何?”玉箫点点头,精精儿当真放开了手,笑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他虽有戏谑之意,但也确是实话,这百尺楼周围戒备森严,又位于节度使府署腹心,只要玉箫一声喊叫,他定会陷入重围,插翅难飞。

        玉箫定了定神,问道:“郎君是如何进来的?”精精儿笑道:“我是飞天大盗,当然有进来的法子。”玉箫奇道:“原来郎君冒险来到这里是要盗取财物。”不免失笑道:“成都城里多少有钱的主儿,郎君为何偏偏要来这里?”精精儿道:“嗯,寻常金银珠宝我也不放在眼里,我冒险进来,自然是要取只有节度使府才有的东西。”

        原来精精儿早听说成都节度使府中有一座芸晖堂,墙壁是珍贵难得的芸香所筑。芸香是一种植物,产自西域于阗,花大如碗,洁白如玉,从来不会朽烂,达官贵人往往将其捣成屑末涂抹在墙上。芸晖堂里面更是藏满奇珍异宝,不过精精儿眼力甚高,所感兴趣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产自西域乌孙的青天核,听说是世间奇物,空之盛水,俄而成酒。他不久将与师兄空空儿会面,正好拿此作为见面礼送给嗜酒如命的师兄;另一件则是传闻中的乐山大佛藏宝图。乐山大佛位于西川嘉州,初建于玄宗开元元年,由凌云寺僧人海通向民间募款,意欲借佛力减弱三江汇流处湍急水流,保护过往船只。然而开工不久后就有当地官吏干涉,用各种名目索要财物。海通不惜自挖一眼明志,这才以鲜血淋漓的代价保住了善款。然而由于工程极其浩大,未及佛像落成,海通便已去世,工程也因此而停止。直到韦皋上任唐剑南西川节度使后,拨出巨资重新组织开凿,终于在两年前完工,前后共历时九十载。韦皋镇蜀二十年,手中积累财物不少,传说他将一笔巨大的宝藏修入了乐山大佛中,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果听见玉箫好奇问道:“节度使府才有的东西?那是什么?”精精儿油腔滑调地笑道:“就是玉箫娘子你呀。”

        玉箫这才知道他是在与自己调笑,生怕楼下刘辟久候起疑,不及多说,忙道:“这楼里有不少机关,郎君自己小心。”去柜子取了玉带,走出数步,又迟疑道,“郎君若是被擒住,可千万别说见过玉箫。”精精儿笑道:“这是当然。”

        玉箫见他敢深入百尺楼重地,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却始终是神色自若,与自己谈笑风生,极有潇洒多情公子的派头,面色一红,低头道:“郎君多保重。”碎步下楼,将玉带奉给刘辟,道:“劳使君久候。”

        刘辟接过玉带,有意无意摸了一下她的手。玉箫也不吭声,只低下头去,满脸红晕。刘辟早爱极她的温柔和羞涩,可惜偏偏是节度使的女人,心中轻叹一声,道:“刘某告辞。”玉箫道:“是,使君慢走。”

        忽听得楼上铃声铛铛作响,刘辟反应极快,叫道:“有人触动了机关。”他也不赶往楼上捕贼,只快步走到百尺楼门口,叫道:“来人,有刺客,快去水榭保护太尉!派弓弩手围住百尺楼,有人闯出立即乱箭射死。”一迭声地发令,丝毫不乱,不愧是韦皋手下第一能人。

        片刻之间,韦皋、玉箫为人拥出楼外,牙兵举火将百尺楼团团围住。牙将邢泚这才带人上楼,一层一层地仔细搜索,很快在顶楼发现了精精儿。精精儿见四下尽是弓弩手,难以抗拒,干脆地束手就擒。邢泚命人将精精儿反剪了双臂绑好,扯拽下楼,牵到堂前跪下。

        韦皋极想知道刺客是何方神圣,一直等在楼外,上前一看,“咦”了一声,道:“是你。”刘辟更是惊奇,道:“原来太尉认得刺客。”韦皋笑道:“他可不是刺客,他顶多就是个飞贼。”命人搜索精精儿身上,果然有一卷钢丝、铁钩、短棒等飞盗常用的工具,却并无利刃。

        刘辟道:“太尉当真是料事如神。”韦皋道:“嗯,本帅之前在锦江春遇刺时见过他,他曾出手相助。”甚是赏识精精儿的身手和胆识,道,“来人,给这位精精儿大侠松绑。”

        刘辟忙叫道:“太尉!”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小子未必是来刺杀太尉,可如今是非常时期,这百尺楼中机密极多,他竟能自由出入,不为人觉察,怕是来意不善,轻易放不得。”

        韦皋一经提醒,登时醒悟,便点了点头,命道:“来人,先将此人押进地牢,明日再细细审问。”

        牙兵大声应命,将精精儿带了下去。精精儿甚是孟浪,目光始终不离玉箫,被牙兵扯出去老远,还扭过头来看她。

        被精精儿大闹了一场,韦皋也再无心思在百尺楼中过夜,命刘辟等人退下,扶着玉箫来到西别院。这里是玉箫住处,小巧而精致。玉箫服侍韦皋洗漱完毕,到紫檀木床上躺好,放下半边水纹纱帐,正预备吹灯脱衣,韦皋忽牵住她的手,叹道:“你也辛苦了。今日在酒肆中突然遇刺,有没有惊吓到你?”玉箫道:“玉箫确实吓坏了,不过幸得太尉没事。”韦皋道:“如今是多事之秋,连薛涛这贱人都要背叛本帅,夫人子女又与我疏远,我身边可信赖的人就只有你了。”

        玉箫见他说得真切,自入府侍奉他以来,还没有见过他这般伤怀,一时感动,忍不住道:“太尉怕是要多提防一些刘辟。”韦皋不以为然地道:“他不过是个文人,能有什么作为?”玉箫道:“他掌管钱财粮物,所有俸禄、赏赐均须经过他的手,早已得军中将士死力……”忽见韦皋面色不善,慌忙住了口。

        韦皋不悦地道:“你一个女流之辈,懂得什么?可别再学那薛涛妄议政事。”玉箫忙跪下道:“是,是,奴婢该死,玉箫保证再也不多说一个字。”韦皋道:“嗯,起来吧,你也是好心,本帅就不追究了。不过有一件事,本帅要交给你去办,办得好,本帅重重有赏,办得不好,一样要罚你。”

        玉箫颤声问道:“什么事?”韦皋道:“你去地牢劝服你的救命恩人精精儿归顺本帅。”玉箫大惊失色,道:“这……这件事……”韦皋道:“本帅看得出来,精精儿很喜欢你,这样有本事的男子,用强力威逼是难以收服的,只有施以恩惠才能令他俯首帖耳。”

        玉箫深知韦皋脾性妄自尊大,虽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只得应道:“是。”韦皋道:“嗯,你这就去吧。”

        玉箫无奈,只得将纱帐放下掖好,出来内室,到门口跟晋阳等四名侍卫说了韦皋之命。唐枫忙道:“不如我陪娘子一道前去地牢。”他恼怒精精儿一再对玉箫无礼,正有心要让对方吃点苦头。

        玉箫摇摇头,道:“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又是刺客,又是飞贼,唐侍卫还是留下来保护太尉的好。”她倒不是真心关切韦皋安危,只是唐枫是韦皋贴身心腹侍卫,他若跟在身边,她有许多话不便对精精儿说。

        唐枫心想眼下确实是非常时机,不可轻易离开太尉身边,笑道:“也好,娘子自己小心。”

        玉箫命婢女提了一盏灯笼引路,往前院地牢而来。地牢建在府署西面的高墙下,一进来就寒气森森。精精儿被囚禁一间石室中,颈、手、脚均用粗链锁在墙上,忽见玉箫到来,大喜过望,笑道:“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娘子是来服侍我的么?正好我手脚不大方便。”玉箫板起脸道:“我是奉太尉之命,来劝郎君早些归顺。”精精儿道:“归顺?不用劝,我便愿意归顺娘子。”

        玉箫见他说话不正经,便命婢女先退出,上前低声道:“郎君私自闯入百尺楼机密重地,已经是杀头的死罪,幸好太尉赏识你,正是个脱身的好机会,万望郎君三思。”精精儿这才正色道:“韦皋是什么样的人,娘子当比我更清楚。他在酒肆拿娘子的身子当盾牌使,如此行径,非大丈夫所为。我精精儿可不愿意投靠这样的人,更别说为其效力。”

        玉箫道:“郎君何不先答应太尉,离开牢狱,再谋脱身之计?”精精儿笑道:“精精儿虽然风流,却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为了脱身而虚与委蛇,谎言欺人?”

        玉箫一时无语,半晌才道:“太尉为人刚毅犀利,郎君若不能为他所用,怕是会有性命之虞。”精精儿笑道:“死就死吧。”又道:“若是我果真被韦皋杀头,娘子会为我掬一捧同情之泪么?”

        玉箫低下头,沉默良久,才道:“我不想让你死。”精精儿道:“有娘子这句话,精精儿死而无憾。”

        玉箫知道一时难以劝转他,只得怏怏出来地牢。忽有一名牙兵上前禀道:“外面有成都府的人求见娘子。”玉箫一猜便是因为薛涛下狱一事,出来一看,果见一名狱卒等在石狮旁,见她出来,慌忙上前见礼,又道:“薛家娘子特意托小的来恳请娘子去狱中见她。”

        玉箫问道:“段少府人还没有到么?”狱卒道:“没有,听说在灵池喝醉了起不来身,明日一早才能到成都。”玉箫心道:“薛涛找我,无非是要我替她在太尉面前求情。这女人以前也是太尉身边的人,明明知道他脾性难测,伴君如伴虎,却贿赂狱卒公然来节度使府找我,不是有意想拖我下水么?”不过她倒是极愿意看见这个曾经在成都风光一时的女子沦为阶下囚的样子,当即道:“前面带路。”

        成都府就在节度使府的斜对面,走路一刻功夫即到。薛涛因牵连刺杀节度使一案,被单独关押在死牢中,手足均上了笨重的械具,一见玉箫到来,就立即挣扎着扑到门前,哀求道:“玉箫,求你瞧在我曾救过你的份上,帮我一次,在太尉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玉箫冷冷道:“娘子几时救过我?”薛涛愕然道:“难道不是么?几年前你舅舅要将你卖入青楼,你坚决不从,他便当街毒打你,若不是我偶然撞见,出钱买下了你,你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玉箫道:“娘子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了你自己,若不是我中指上恰好生有一圈肉环,就像当年戴着玉指环的玉箫,你还会救我么?”薛涛一时沉默无语。

        原来韦皋年轻未发迹时曾在江夏一姜姓官员家为他爱子姜荆宝教授经书,天长日久,与姜府婢女玉箫产生了感情。后来韦皋伯父写信召他回家,韦皋不得已与玉箫分离,临别前承诺少则五载、多则七年,一定会前来重聚,并留给玉箫一枚玉指环作信物。五年之后,韦皋已经入蜀中娶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爱女张氏,早将玉箫忘在脑后,玉箫却依旧日日在鹦鹉洲翘首相盼。又过了两年,玉箫才叹道:“韦家郎君,一别七年,不会再来了!丈夫薄情,令人死生隔矣!”遂绝食而死。姜荆宝悯其节操,将韦皋所送信物玉指环戴在其中指上一同埋葬。许多年后,韦皋已经是西川节度使,威震一方,一日审问旧案时,意外发现故人姜荆宝也在囚犯之列,当场释放,这才得知玉箫为他殉情的故事,凄叹良久,从此广修经像,以报夙心。又写有《忆玉箫》一诗:

        黄雀衔来已数春,别时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薛涛一度为韦皋宠爱,自然知道这则故事。她畏惧韦皋阴沉毒辣,有心远离节度使府署,一日意外见到一男子毒打一名少女,那少女中指上有一圈息肉突出,望去像戴着个指环,当即动了心思,出钱将那名叫三娘的少女买下来,改名为玉箫,再教她学习音律,然后辗转托人将她送去剑南东川,在韦皋的生日宴会上,由东川节度使李康出面献上。韦皋一见之下,果然抓住玉箫中指不放,大是称奇,一时往事再现,旧情涌起,从此宠爱玉箫,无以伦比,薛涛也由此顺利脱身。

        玉箫见薛涛不答,心中更是忿恨,道:“娘子知书达礼,当日在节度使府风光无比,内心可曾真正快乐过?如此,你当知道推己及人的道理。”她言下之意,无非是指责薛涛为了脱离苦海,便将她拉了进来代替自己。

        薛涛无言以对,只叫道:“救救我!玉箫,求你救救我!”玉箫道:“娘子这次与刺客勾结行刺太尉,死罪难逃,怕是神仙也难救你。”冷笑一声,昂然出来,对那狱卒道:“你们若是再敢私自替死囚传递消息,我可是要告诉太尉知道。”那狱卒吓得慌忙跪下道:“是,是,小人再也不敢了。”

        玉箫这才出来成都府,回到节度使府中住处,却见韦皋已经鼾声大作,沉沉睡去,他最忌熟睡时有人靠近他身边,曾有婢女到床边拾起被角时被他当场提剑斩杀。她不敢上床,只好倚靠在窗下打盹。依稀间那英俊潇洒的精精儿走进来牵起自己的手,微笑道:“我们一道远走高飞吧。”玉箫欣然道:“好,玉箫愿意跟郎君生死相随。”

        脖子一歪,就此惊醒,这才知道是南柯一梦。但见明月在窗,树影晃动,一灯欲尽,四壁悄然。她这才发现自己对那个爱贫嘴的男子魂牵梦系,已经割舍不下了。一夕更阑人静,月明如昼,人杳杳,思依依,这一夜,哪里还有心去睡?

        韦皋大约也是真累了,一觉睡到日上三杆才醒来。玉箫忙伺候他起床穿衣,禀道:“外面传话进来,禀说段少府早已经候在府外了。”韦皋点点头,道:“昨晚的事办得如何?”玉箫低头道:“玉箫没有办成。”

        韦皋倒也不觉意外,道:“江湖中的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那精精儿是个好动的性子,先关上他几个月,他无计脱身,自然就屈服了。”玉箫道:“是,太尉高见。”见韦皋暂时无意对付精精儿,心中窃喜不已。

        韦皋却是目光如炬,一眼瞥见她神情,问道:“你心中很感激精精儿,是么?”玉箫道:“是,精郎救了奴婢,我总是心存感激的。不过,奴婢适才想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薛家娘子她……”韦皋道:“薛涛派人找你了?”

        玉箫知道万事难以瞒过韦皋,便原原本本说了昨晚薛涛贿赂狱卒来找她请托求情一事。韦皋道:“你怎么说?”玉箫道:“奴婢只说玉箫是太尉的女人,凡事均由太尉做主。”韦皋道:“嗯,说得好。薛涛费尽心思将你献给本帅,我能得到你,自然很是开心,不过这也是我要处置薛涛的原因。”

        玉箫原以为韦皋并不知道她是为薛涛所买一事,至少他从未当面跟她提过,心道:“当年薛涛逼我发下毒誓,绝不泄露她和我之间的秘密,我本来还想趁这个机会挑拨太尉除掉她,原来太尉早知道是她买了我,这下不用我多说,她也是难以活命。薛涛如此恐惧难安,肯定是猜到了这一点。只是不知道太尉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若不是刺客一事,也许还会继续忍下去。这人真是可怕,难怪他自己的妻子、儿子都要离他远远的。”心头忍不住时一阵发冷,见韦皋已经抬脚出门,慌忙跟上前去。

        灵池县尉段文昌正领着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等候在节度使府署堂前。他今年三十三岁,是名门之后,其高祖段志玄是唐朝开国大将,跟随高祖于太原起兵,以勇武著名,一直忠于太宗皇帝李世民,参加了玄武门之变。其人治军严谨,太宗评价为“周亚夫无以加焉”。后封褒国公,死后陪葬昭陵,图形凌烟阁。祖先虽然显赫无比,然而到了段文昌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他出生成长在江陵,少有才名,诗文写得不错,韦皋主蜀后声名昭著,多年前他也慕名前来投靠,被任命为校书郎,但因与支度副使刘辟不和,受到多方压制,他本想离开蜀中前往长安,寻找新的机会,不料反而更加激怒韦皋。韦皋为人专制霸道,既不能允许朝廷任命西川官吏,也不能容忍在自己幕府任过职的官吏离开西川,据说一是为了防止人才为对头所用,二是怕幕僚泄露西川秘密,听说段文昌想走,当即将他贬为灵池县尉,派人监视起来,不奉召不得离开灵池。这也是当时许多藩镇节度使惯用的手段,一旦发现人才俊杰,就要千方百计揽为己用,即使不能收归麾下,也要防止被朝廷或其他藩镇得到。譬如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手下每每有人任使于外,李师古必先派兵拘禁其亲属家人,若外出公干者敢归顺朝廷不回,或是泄漏任何平卢军机,全家必被杀得鸡犬不留,众人畏死,不敢有任何异图。比起李师古之急功近利,韦皋倒是更懂得恩威并举,也更令下属畏惧心服。

        段文昌人生得儒雅英俊,气宇不凡,却是眉头紧蹙。他被贬灵池已有数年,自是知道韦皋突然召他回来审讯刺客、薛涛不是什么好意,这位节度使喜怒不形于色,心意高深难测,想来早已经知道他暗中倾慕薛涛已久一事。

        正忧心忡忡之时,忽见韦皋扶着一名艳妆女子出来,节度使带女人上堂办公甚是罕见,段文昌料想那女子就是传说中的转世玉箫,忙上前见礼。

        韦皋安然坐下,这才问道:“这位便是段少府新收的手下么?”段文昌不及答话,那大汉已经不悦地抢答道:“我可不是官家人,不过是暂时在段少府家里做客而已。”韦皋道:“嗯,倒是个爽直性子,你叫什么名字?”大汉道:“刘叉。”

        这正是几个月前刺杀前任京兆尹李实不成将京师闹得天翻地覆的刘叉,顺宗皇帝新登基后即大赦天下,他藏在袄祠中消息不通,迟了几日才知道,听说京兆尹李实被贬出京师,不顾自己罪名刚刚赦免,便即赶去追杀。哪知道李实心虚,一路未住驿站,而且尽走小道,刘叉反而在他前面到达通州。李实还未见到,他整日在州署门外徘徊等待,自己倒先被人认了出来,正是补官上任不久的前饶州馀干县尉王立,现任通州司法参军。他曾见过刘叉在京师虾蟆陵郎官清酒肆闹事,为空空儿惊走,后来到山南西道上任后,又见到朝廷通缉追捕刘叉的公文告示,说凶手不但在魏博杀了人,还刺杀了御史中丞李汶,罪大恶极。不久即传来万年县尉侯彝忍受酷刑、拼死保护刘叉的故事,轰传一时。王立情妇王景延杀人埋头,刘叉明知事实,却隐瞒不报,已是严重地触犯律法,然则侯彝放过了他,于他有大恩,他一直深为感念。此刻王立突然见到刘叉,当即猜到他是在等候还未到任的新长史李实,刘叉既是侯彝的朋友,他当然不能举发,但也不能就此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治下杀人,当即上前表明身份,提及侯彝大恩,并请刘叉到家中做客,酒酣耳热之时,恳请刘叉不要在通州杀人,并告之说李实半路得了重病,行走困难,怕是捱不到通州任上就要一命呜呼。刘叉素来吃软不吃硬,不愿意对方为难,一口答应,表示即使要杀李实,也绝不在通州境内动手。

        正当此时,朝廷缉捕刘叉的紧急公文下达,说是刘叉先后杀死魏博和朝廷重要官员,罪不容赦。御史中丞李汶已死,其子在朝中挂名任职,顺宗皇帝一上任就下令夺职,可见李家早已彻底失势,谁还有心思去追捕刺客?王立猜想定是魏博在其中使力,新皇帝即位,地位不稳,对藩镇有所畏惧,不得不从。当即指引刘叉避入蜀中,韦皋任西川节度使二十一年,西川如铁桶般滴水不漏,俨然已是半独立王国,朝廷的手也伸不进那里。又特意介绍灵池县尉段文昌给他,说此人性格疏爽,极讲义气,而且精通美食。刘叉见朝廷追捕甚急,便真的来到蜀中投奔段文昌,二人一见如故,就此结为好友,日日好酒好菜,倒也逍遥快活。

        段文昌深知韦皋精明,早晚要发现刘叉通缉犯的身份,当即上前禀道:“这位刘郎原是魏博人,因见不惯豪门公子强抢民女,一怒之下误杀了人,现下正被通缉。”韦皋道:“刘郎之前刺杀御史中丞李汶的罪名都被赦免,为何杀个小小的魏博从事之子还被人死死揪住不放?”

        刘叉这才知道韦皋早听说过自己的事,奇道:“你是太尉节度使,竟然还知道这些?”韦皋微微一笑,道:“刘郎大可放心,魏博田氏虽跋扈难制,可以要挟朝廷,却无力威胁本帅,你暂时留在成都无妨,不过也别太张扬。”

        唐朝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强盛,连兵可使朝廷流亡,许多地方节度使虽外奉朝命,其实暗畜侵轶之谋,大量招集亡命之徒,如平卢节度使李师古专门收留朝廷的通缉要犯等,朝廷也不敢问。韦皋默认段文昌收留刘叉,却命他不得张扬,表面还算是对朝廷恭敬。

        刘叉心思简单,哪里知道韦皋深谋远虑,反倒是对这位没有傲慢架子的西川节度使很有好感,忙道:“是,多谢太尉。”

        韦皋这才交代段文昌道:“你已经知道本帅召你回来的用意,这就去成都府办事吧,限你三日内结案。”段文昌不敢多言,只躬身道:“遵令。”

        等段文昌退了出去,韦皋又命人去叫刘辟、卢文若等心腹来百尺楼议事。昨晚请太子李纯代替当今顺宗皇帝监国的奏章已经发出,引发的轰动效应将无以伦比,朝中重臣、宦官、各地藩镇各有各的立场,会起什么样的连锁反应难以预料,他需要想好各种应对措施。转头见玉箫倦怠不堪,知她昨夜未能安睡,甚是怜惜,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中午再来百尺楼伺候。”玉箫道:“是。”

        这一日,韦皋与众心腹在定秦堂内密议,从上午到天黑,不曾出过百尺楼半步。其实直到次日,六月初四一早,西川节度使奏表才递到门下省,随即转送到中书省政事堂。在奏表中,韦皋公然指斥王叔文、王伾是奸恶之徒,“赏罚任情,堕纪紊纲,散府库之积以赂权门。树置心腹,遍于贵位,潜结左右,忧在萧墙”,这些小人专权,导致朋党勾结,纲常紊乱,又说皇太子李纯“睿质已长,淑问日彰,四海之心,实所倚赖”,力劝顺宗皇帝先退位养病,由太子暂时监国。

        剑南西川是唐朝赋税重地,有“天府之国”之称,韦皋是德宗一朝的大功臣,统领蜀中二十一年,向来重加赋敛,以财物厚结百官,如今更是封王入相,位极人臣,在朝中影响巨大。这份言辞犀利、语气严厉的奏表递上后,当即引发轩然大波,随后迅疾扩散到朝中。

        几日后,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紧随韦皋上书,内容与韦皋奏表如出一辙,均是请求太子李纯监国,掀起了一场几大藩镇联合反击王叔文的大浪潮,部分掌握禁军的实权宦官也趁机在其中兴风作浪。王叔文等人手无兵权,人情不附,面对宦官、藩镇的内外夹击,除了想方设法影响深宫中的顺宗皇帝、阻止太子李纯监国外,别无其他良策,李纯为此恨王叔文入骨。一时间,京师局势再度紧张,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韦皋密切关注着朝中局势,也对自己上表引发的波澜很是满意。这一日,卢文若喜滋滋地进来官署禀告,说王叔文已经不足为患,他母亲突然病死,按照惯例,官员遭逢父母丧事必须丁忧去职,他被迫辞职回家奔母丧了。

        韦皋“嘿嘿”两声,道:“太子这边的人也没有闲着啊,王老夫人倒死得正是时候。”卢文若心领神会,笑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六月十八当晚,王母突然病倒,事先毫无任何征兆。王叔文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却不敢追查下毒之人,反倒是次日在翰林院备办了丰盛的酒食,请各位翰林学士以及北司各实权宦官如孙荣义、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等人饮酒。酒过三巡后,王叔文当众泪洒酒席,恳求道:‘叔文母亲患了重病,过去我因为身任国事,无法在老人家身边伺候,现在我准备请假回家侍奉母亲。叔文近来比竭心力,不避危难,都是为了报答朝廷的恩典。只是我一旦离去,各种诽谤必然纷至沓来,各位谁肯体察我的隐衷,帮我说一句话呢?’说得极是可怜,再无昔日半分嚣张气焰。众人却默然不应,只有俱文珍出言讥讽抢白,王叔文无法对答,宴席不欢而散。结果到了二十日一早,王母就过世了。”

        韦皋冷笑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这王叔文器小易盈,气浮不守,成不了大事,真不知道当今皇帝为何将他倚为心腹?”卢文若道:“王叔文是以棋艺得幸,王伾是以书法得幸。”

        韦皋道:“朝政就败在这帮文人手里。”见卢文若四下张望,皱眉问道,“你在找什么?”卢文若道:“玉箫似乎不在。”韦皋道:“她在后衙,你有事找她么?”

        卢文若道:“不是。卑官听说玉箫时常去地牢探望那擅闯百尺楼的精精儿,二人经常在里面一谈就是半个时辰以上,欢笑晏晏。虽说她是奉了太尉之命去劝降精精儿,可节度使府署重大之地,那精精儿又是个飞贼,不如将他押去成都府狱关押更为妥当。”韦皋略一沉吟,道:“此事本帅自有主张。”卢文若道:“是,卑官告退。”

        韦皋命人去叫玉箫来,侍卫唐枫抢先答道:“遵令。”飞奔到后衙别院找到玉箫,低声道:“娘子怕是要小心些,太尉多半要问你精精儿的事情。”

        玉箫又惊又怕,不得已来到前院官署,果听见韦皋不动声色地问道:“精精儿被关在地牢已有二十来日,你可曾劝得他回心转意?”玉箫道:“奴婢无能,未能完成太尉交代的使命。不过还请太尉多给些时日。”

        韦皋道:“多给些时日好让你们谈情说爱么?”玉箫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道:“玉箫不敢。”一时惊恐不已,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韦皋道:“那么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玉箫道:“也不过是聊了些家常。精郎……精精儿说他原本是个剧盗,冒险来百尺楼是想偷那件西域青天核,因为他师兄空空儿嗜酒如命,还说他师兄人称‘妙手空空’,本领高强,武艺了得,很快就会来成都,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他出去。”

        韦皋道:“这些话你为何不回禀本帅?”玉箫道:“那个精精儿说话常常不正经,奴婢也没有太当真。况且奴婢心想这节度使府戒备森严,他师兄空空儿再厉害,又如何能从刀林箭雨中将他救走?”韦皋道:“精精儿能闯入百尺楼,他师兄闯入地牢又有何稀奇?”玉箫道:“是,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将所有精精儿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禀告太尉。”

        韦皋道:“你当日去楼上取玉带,是不是已经见过精精儿,因为感激他救命之恩,所以有意没有出声叫喊?”玉箫哭道:“没有,决计没有,奴婢真不知道他藏在楼上。”

        一旁唐枫见玉箫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眼泪一滴一滴落到青砖上,极是可怜,有心替她求情,正欲开言,兄长唐棣忽然伸手往他腰间重重掐了一下,示意他不可多事,只好强行忍住。

        韦皋命人叫来牙将邢泚,特意当着玉箫的面交代道:“你带人将那剧盗精精儿押去成都府,好好问一下他师兄空空儿的事,看看这位能有本事将他救走的妙手空空儿到底是何方神圣。”邢泚道:“得令。”自出去带人将精精儿提出地牢,转押去对面成都府大狱拷问。

        玉箫知道精精儿即将面临各种酷刑拷掠的命运,又是惊惧,又是担心,眼泪更是如掉了线的珍珠扑簌簌掉落。韦皋以为她心中委屈,道:“好啦,你起来,本帅也没有深怪你,那薛涛如此背叛本帅,我都没有杀她,你不过是感激精精儿救过你,没有出声示警,如此有情有义,反倒让本帅更加喜欢。”

        原来灵池县尉段文昌早已经审清前成都府仓曹赵商之子赵存约刺杀韦皋一案,赵存约不过是为报父仇,受伤后料来逃不出成都,所以避去了浣花溪,藏入薛涛住处全是偶然。薛涛事先毫不知情,而且自她二十年前入乐籍、赵存约发配西南边关军营为奴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才一时认不出他来。韦皋却并不满意这个结果,赵存约自军营逃走已有多年,为何独独在这个时候回蜀中报仇?他认为赵存约背后一定还有人,便将段文昌遣回灵池,另派狱卒讯问,每隔五日同时提出赵存约和薛涛,却只拷打其中一人,令另一人从旁观看,到下个五日,二人再轮换过来。赵存约不论是被打还是轮到薛涛受刑,始终不发一言,任凭薛涛苦苦哀求也不动声色。他是薛涛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婿,眼见自己的未婚妻被酷刑折磨却无动于衷,如此刚冷心肠大别常人,韦皋更是觉得他来历不简单。

        玉箫听韦皋这般说,心中暗道:“你虽没有杀薛涛,她却比死还难受。”一想到自己日后的命运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也许还不如薛涛,不禁心下更悲。忽见韦皋招手道,“过来,咱们去百尺楼水榭吃午饭。”她不敢再哭,忙上前扶住韦皋。

        刚到水榭坐下,便见邢泚飞奔进来跪下请罪,道:“末将该死,刚刚将犯人弄丢了。”

        原来邢泚适才奉命押送精精儿前去成都府狱,刚到半道,忽然有两匹逸马一前一后惊道而来,将牙兵队伍冲乱,有名灰衣蒙面男子自一旁抢出,跃上后一匹逸马,顺手将精精儿也提了上去。事情发生得太快,兔起鹘落,只是瞬息间之事,等邢泚惊觉过来,调动骑兵前去追赶时,早已经不见了那灰衣人和精精儿的影子。

        侍卫晋阳闻言忙道:“那精精儿身上戴有重铐,救他的人必定想方设法除去镣铐才得逃走,所以一时半刻他们出不了城。”邢泚道:“是,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已经派兵封锁全城。”

        韦皋正有意要折辱精精儿,忽然听到有人从节度使府门前救走了他,勃然大怒,一拍案桌,命道:“挨家挨户地搜索!再飞骑通报各关卡,一定要抓到这精精儿和空空儿!”邢泚道:“是,末将这就亲自带人去办,好将功折罪。”

        唐枫甚是不解,问道:“太尉如何知道救走精精儿的人就是空空儿?”韦皋冷笑道:“这正是精精儿的诡计,他的同党早在外面准备妥当,他有意通过玉箫的嘴来传话,好引得本帅将他转押到府狱,不然事情哪会这般凑巧?玉箫,你现在可成了精精儿的帮凶了。”

        玉箫无以自辩,只垂手站在一旁,玉容寂寞,涕泪纵横,饮泣不止。心头却是一阵狂喜,她本来以为因为自己的话为精精儿惹来了祸端,哪知道他竟然能由此脱身而去。回想起那多情郎君的绵绵情话,胸口一阵暖意。她甚至忍不住地盼望他会来救她,将她救出这比牢笼还要可怕的节度使府署,带她远走高飞。

        正想到甜蜜情浓之处,抬头望见韦皋正瞪视着她,脸色阴森冰冷,极其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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