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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当尼采哭泣第三章

第三章

        从窗边回过身,布雷尔甩甩头,好把路·莎乐美赶出脑海。他扯了扯挂在桌旁的丝绳,通知贝克太太让等候在办公室外的病人进来。驼背、长须的正统犹太人波尔罗斯先生迟疑地进了门。

        布雷尔立刻就知道了,波尔罗斯先生在50年前动过扁桃腺切除手术。直到今天以前,他一直拒绝向医生求诊,可以见到那次手术所留下的印象有多深刻。今天到布雷尔这里来,还是百般拖延的结果,用波尔罗斯的话来说,是一种“生死攸关的健康状况”将他逼到了别无选择、唯有就诊的地步。布雷尔立刻抛开了他的专业架子,从书桌后面走出来,并与波尔罗斯先生并排坐在毗邻的椅子上,就像他不久前对待路·莎乐美的方式,布雷尔开始跟这位病人随意闲谈。他们谈论着天气、新一波来自加利尼西亚的犹太移民潮、奥地利改革协会煽动的反犹太主义以及他们共同的祖先。波尔罗斯先生对布雷尔的父亲利奥波德的尊敬,就像犹太人社区中的其他成员一样,并无二致,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这种对其父亲的信任情感,就已经转移到儿子身上。

        “波尔罗斯先生,”布雷尔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医生,我尿不出来。白天如此,晚上也一样,但我真的想尿。我跑去厕所,但尿不出来。我站了又站,最终只滴了几滴。20分钟后,又来了。我又想上厕所,但是……”

        几个问题,布雷尔就确定了波尔罗斯的毛病,他的前列腺一定压迫到尿道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重要问题:波尔罗斯的病,仅是良性的前列腺肥大还是癌症?接着,布雷尔为波尔罗斯做直肠检查。触诊时,他并未发现如岩石般坚硬的瘤状物,但却触及松软的良性肿瘤。

        听到没有癌症的迹象,波尔罗斯先生露出欢天喜地的笑容,抓起布雷尔的手就吻了起来。不过,这快乐持续不久,他的心情便黯淡下来。尽管布雷尔一再安慰波尔罗斯放心,接下来的疗程叙述,听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让人舒服:尿道必须被扩大,这得用一种带有刻度的长金属棒,或者说是“探针”,插进阴茎。由于布雷尔不做这种治疗,他推荐波尔罗斯去见他的连襟——麦克斯,他是泌尿科医生。

        波尔罗斯离开之后——时间才过6点不久,这是布雷尔医生傍晚出诊的时间。他整了整大型的黑色皮制医疗袋,穿上皮毛衬里的大衣,戴上高顶丝质礼帽,向门外走去,车夫费雪曼与四轮马车已在等候他了。当他在检查波尔罗斯先生时,贝克太太招呼了一名在十字路口站岗的小厮——那个年轻跑腿,有红眼圈与红鼻头,别着一枚徽章,戴着一顶尖帽子,穿着一件有军官肩章的过大的卡其军外套。贝克太太给了他10枚铜币,要他跑去把费雪曼找来。布雷尔比大多数维也纳医生富裕得多,因此他负担得起以按年计费的方法,租下一辆小型马车使用,而不是在需要时才叫车。

        按惯例,他递给费雪曼要拜访的病人名单。布雷尔每天出诊两次:早上的一次,是在他用过咖啡与松脆的三角面包卷的早餐之后;晚上的一次,则是在他结束了下午的办公室看诊之后,就像今天的情况。一如维也纳多数的医生,布雷尔只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的时候,才把病人送去医院。不仅是因为在家里有较佳的照料,也因为病人得以远离传染性疾病——公立医院经常是这类疾病的温床。

        如此,布雷尔的马车经常出勤:它真的是一个活动书房,里头有最新的医学期刊与参考资料。几个星期以前,他邀请了一位年轻的医生朋友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陪伴了他一整天。那也许是一个错误!那位年轻人正处在选定医学专业的阶段,而那天,可能将他从内科给吓跑了。因为,根据弗洛伊德的计算,布雷尔竟在他的小马车上花了6个钟头!

        拜访完7个病人之后——其中3个病况严重,布雷尔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费雪曼转向格林史泰德咖啡馆,布雷尔通常在那儿与一群医生和科学家喝咖啡,15年来,他们每晚都在同一张保留餐桌碰面——一张咖啡馆最好角落的大桌子。

        不过今晚布雷尔改变了主意:“带我回家,费雪曼。我今天太累了。”

        他把头靠在黑色皮制座椅上休息,闭上了双眼。筋疲力尽的今天开始得很糟:凌晨4点的一场噩梦之后,他便无法入眠。上午的行程表很紧:10个出诊,接着9个来办公室求诊的病人。下午办公室有更多的病人,然后就是与路·莎乐美刺激但耗神的晤谈。

        即使是现在,他的心绪也不为自己所掌握。悄悄渗透进来的是对贝莎的幻想:握着她的纤纤玉手,与她一同在和煦的阳光下漫步,远离维也纳冰冷的灰色雪泥。但是,触目惊心的意象很快介入:在他即将登船永远离开,要跟贝莎在美国开始一段新生活时,烟消云散的是他的婚姻,被弃而不顾的是他的孩子。这些想法老是缠着他不放,他痛恨它们,它们夺走了他的宁静;这些想法是怪物,不但与他的幻想无法相容,也不可能成为事实。虽说如此,布雷尔却欢迎它们,如此一来,他脑海中的贝莎才得以被赶走,否则哪有其他的办法啊!

        辘辘的车声越过了维恩河的石板桥。布雷尔望出去,行色匆匆的路人赶着下班回家,每个人都撑着黑雨伞,与他的穿着没什么不同——深色皮毛衬里大衣、白手套、黑色高顶丝质礼帽。突然,他的视线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矮小、没有戴帽子的男人,他有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步伐之快,超越其他人好像为了赢得比赛!那有力的步伐——到哪里布雷尔都认得出来!好多次在维也纳的森林中,他试图跟上那双来回舞动的脚,那双脚除了寻找绅士蕈之外从未慢下来过——绅士蕈是种尖细的大野菇,生长在黑枞树的根部。

        要费雪曼停到路边,布雷尔打开车窗并对外叫道,“西格,你要上哪去啊?”

        他年轻的朋友穿着一件粗劣的纯蓝色大衣,在转向马车时收拢了他的雨伞,在认出是布雷尔之后,露齿而笑并回答说:“我正赶去贝克街7号。一位最迷人的女子今晚邀请我共进晚餐。”

        “喔!我有一个扫兴的消息!”布雷尔笑着回答说,“她最迷人的丈夫这一刻正在回家的路上!上来吧,西格,跟我一道走吧。我今天的正事办完了,而且累得不想去格林史泰德。我们可以趁着吃饭前的空当聊聊。”

        弗洛伊德抖掉雨伞上的水,把脚在人行道的石边跺一跺,爬上了马车。天很黑,车厢内的烛光产生的阴影多过了亮光。在一段沉默之后,弗洛伊德转头仔细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容。“约瑟夫,你看起来真的很疲倦。漫长的一天?”

        “艰苦的一天。阿道夫·菲弗(Adolf Fifer)是我今天的开头与结尾,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不过我在《新自由报》上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一个不错的作家。”

        “我们从小就玩在一起,我们以前都一块儿走去学校。他从我开业的第一天起就是我的病人。唉,大约三个月前,我诊断出他得了肝癌。之后,癌细胞就像野火燎原般地扩散,现在他有末期的阻碍性黄疸。西格,你知道下一个阶段是什么吗?”

        “嗯,如果他的胆管受到阻碍,那么胆汁会持续回流到血液中,直到他死于肝中毒为止。在此之前,他会先进入肝衰竭,对不对?”

        “正是如此。他现在每天都有可能死去,但是我不能对他说。即使我想要跟他诚挚地道别,我仍然挂着我那乐观又不诚实的笑容,我永远无法习惯病人的死亡。”

        “但愿我们之中,无人能习惯病人的死亡吧。”弗洛伊德叹息说,“希望是最最根本的,除了我们医生之外,还有谁能撑得住希望呢?对我来说,这是作为医生最困难的一部分。有时我极度怀疑,是否这就是我所追求的工作。死亡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我们的治疗又如此微不足道,尤其在神经学方面。感谢上帝,我上的那门神经回路课快告一段落了。他们对位置确定的执著要求,简直让人厌恶透了。你真该听听威斯特佛与梅尔今天在巡房时的争执,关于癌症的脑部精确定位——他俩就当着病人的面吵!”

        “但是,”他暂停了一下说,“我有什么资格说话呢?六个月前,当我在神经病理学实验室工作时,我为拥有一具婴儿大脑可供实验而欣喜若狂,因为我可以用它来找到症状的明确位置!或许我太愤世嫉俗了,但我越来越相信,对病症位置的争辩已经淹没了真正的真相,真相是:病人死了,一旁的医生束手无策。”

        “西格,可叹的是威斯特佛的学生,他们将永远也学不到如何去安慰垂死的病人。”

        马车摇晃于强风中,两个人都静静地坐着。雨点再度落下,泼溅在车厢的车顶上。布雷尔想要给他的年轻友人一些忠告,但是迟疑着,他推敲着遣词用字,因为弗洛伊德是个相当纤细敏感的人。

        “西格,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我知道你最近的医疗实习让你相当失望。你觉得被打败了,你觉得委屈了自己。昨天在咖啡馆里,我无意中听到你对布吕克的批评,他不但拒绝升你的职,还建议你放弃对学术的抱负。不过,别怪他!我知道他对你的期望殷切。从他本人的口中,我亲耳听到他说,你是他有过的最好学生。”

        “那为何不让我升职呢?”

        “升到什么,西格?升到艾科斯纳或者是弗莱契的职位,如果他们离开的话?让你拿一年100基尔德银币的薪水?布吕克在钱这件事上是对的!研究是有钱人的工作,你无法以那份薪水过活。想用那份薪水奉养你的父母吗?拿那份薪水,再过10年你都没有能力结婚。布吕克也许不够敏锐细心,不过当他说,除非你拿到一大笔嫁妆,否则你不会有继续研究的机会,就这点来说,他是对的。当你六个月前跟玛莎求婚时,你清楚地知道她没法为你带来任何嫁妆,不是布吕克,而是你,是你自己决定了你的未来。”

        弗洛伊德在回话之前,闭目沉思了片刻。

        “你的话伤到了我,约瑟夫。我一直觉得你不赞成我和玛莎在一起。”

        布雷尔知道,要弗洛伊德对他直率地说话,是多么困难!对他而言,布雷尔是个较他年长16岁的人,不仅是他的朋友,而且是他的老师、父亲、兄长。他伸手轻触弗洛伊德的手。

        “不,西格!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们所不赞同的只是时机。我觉得你的面前还有太多年的艰苦锻炼,此时不适合有个未婚妻来增加你的负担。我们喜欢玛莎,虽然我只见过她一次,在她全家前往汉堡之前的派对上,我当时就对她有好感,她让我想起玛蒂尔德在她这个年纪时的样子。”

        “这不足为奇,”弗洛伊德的声音现在和缓下来,“你的太太是我的偶像。自从我见过玛蒂尔德之后,我就一直在寻找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老实说,约瑟夫,跟我说实话,如果玛蒂尔德是穷人,你还会娶她吗?”

        “西格,不要为了这个答案而恨我,事实上,那是14年前的事,其实已该事过境迁了。事实是,当时的我会做任何我父亲要求我做的事。”

        当弗洛伊德拿出一支便宜雪茄时,他一直保持沉默,然后,把它递给布雷尔,布雷尔则一如以往地婉拒了它。

        在弗洛伊德点燃雪茄时,布雷尔继续说:“西格,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也感受得到你的感受。你就是我,你就是我10年、11年前的样子。当我在医学院的老板乌普塞猝死于斑疹伤寒的时候,我的学术生涯就像你的一样,突然告终。那种残酷啊,就跟你的一样。当时我也认为自己是个有远大前程的家伙,我期盼能接他的位子。我那时应该接任他的位子,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可是,是个非犹太人接手他的位子。我就像你一样,被迫委屈在次等待遇。”

        “那么,约瑟夫,你就会知道我的挫折感有多大了。这不公平!看看医院的院长——诺斯纳格尔,那个粗鄙不文的东西!看看精神病学的主任——梅纳特!我的能力不足吗?我可能会做出重大发现的!”

        “西格,你一定会的!11年前,我把实验室与鸽子搬回家,继续做研究。这是办得到的,你总会找出方法来。但是,你找到的方法永远不会是大学里的那一套。你我都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而已。每一天,反犹太主义的声势都愈加强悍。你看了今天早上《新自由报》上的那篇报道吗?非犹太人兄弟会冲进课堂并把犹太人拉出教室,他们现在威胁要扰乱所有犹太裔教授的课程。还有,你看过昨天的新闻评论吗?那篇关于加利尼西亚一个犹太人的审判,他被指控用基督教幼童作为献祭的牲畜?他们居然说,这人是为了得到马萨面包的生面团而需要基督徒的鲜血!你相信吗?1882年了,这些事还在发生!这些人是野蛮人,仅仅披着基督教薄薄外皮的野蛮人。他们才是你没有学术前途的理由!当然啦,布吕克他个人摆脱了这样的偏见,然而,谁知道他究竟相信的是什么?有件事我的确知道,他私下跟我说过,反犹太主义终究会毁掉你的学术事业。”

        “但是,约瑟夫,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做研究。我不像你那样适合单独从业,所有的维也纳人都知道你在诊断上的准确直觉,我没有那种天赋。如果我去执业的话,终其一生,我将会一直是个受雇医生,就像犁头套在天马身上,终究是大材小用!”

        “西格,我所有的诊疗技巧都可以传授给你。”

        弗洛伊德往回靠,坐到烛光光晕之外。好在有这片暗影,他从未向约瑟夫泄露过如此多的心事,或者是向玛莎以外的任何人。他只在每天写给玛莎的信中,谈论着最私密的想法与感受。

        “但是,西格,别把怒气发泄在医学上,你是在无谓的愤世嫉俗。看看过去20年来的进步,甚至是在神经学上。想想铅中毒的麻痹,或是溴化物导致的精神异常,或是大脑的旋毛虫病。这些,20年前都是谜团。科学的进展虽然缓慢,但是10年间我们就克服了一种疾病。”

        在布雷尔继续说话之前,有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想要问你些事情。现在的医学院学生中,你对一个姓莎乐美的俄国学生有印象吗?耶拿·莎乐美?”

        “耶拿·莎乐美?没印象。怎么回事?”

        “他的姐姐今天来见我,一场奇特的会面。”马车穿过了贝克街7号狭小的入口,并且摇摇晃晃地突然停了下来,车厢在马车厚实的弹簧上摆晃了一阵子,“到了,进去里面我再告诉你。”

        他们走下马车到16世纪堂皇的圆石中庭上,周围是常春藤覆盖的高墙。在地面每一边的上方,圆拱支撑着庄重的半露方柱,上面升起五排大型的拱窗,每一扇拱窗都有12片木头嵌框的玻璃窗。当两位男士行近玄关的大门时,值班的门房透过公寓大门上的小玻璃窗往外看,然后急忙开启大门,弯下腰来问候他们。

        他们拾级而上,经过布雷尔在二楼的办公室,来到三楼的宽敞公寓——玛蒂尔德正在等候。以36岁的年龄来说,她是个颇具吸引力的女性。她光滑如丝缎的皮肤,突显出精雕细琢的鼻子、蓝灰色的眼睛、棕栗色的浓密头发,长长的穗带则将头发盘在她的头上。白色短衫穿在身上,灰色的长裙紧紧缠绕在她的腰际,显露出她曼妙的身材,虽然她几个月前才生下第五个孩子。

        接过约瑟夫的帽子,她一边用手往后梳拢他的头发,一边帮他褪下大衣,交给一旁的仆人阿露希亚——打从她14年前开始服侍他们以来,他们就叫她“露易丝”。然后玛蒂尔德转向弗洛伊德。

        “西格,你又湿又冷的。快到浴盆里去!我们已经热好水了,我在架子上为你准备了些约瑟夫还没穿过的亚麻内衣。幸好你们两个体型差不多!我从来就无法这样招待麦克斯。”麦克斯是她妹妹瑞秋的丈夫,是个彪形大汉,体重230多斤。

        “别担心麦克斯,”布雷尔说,“我用转诊病人来巴结他。”他转向弗洛伊德,加上一句,“我今天又送给麦克斯另一个前列腺肥大的患者,这是这个星期以来的第四个。那儿可有一片天地给你?”

        “才不咧!”玛蒂尔德插嘴说,抓着弗洛伊德的臂膀带他到浴室去,“泌尿科不适合西格。整天清理膀胱与输尿管!西格一个星期就疯掉了!”

        她在门边停下,“约瑟夫,孩子们在吃饭。看一会儿他们,只要一小会儿。晚餐前打个小盹吧,我听到你昨天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你简直没睡。”

        布雷尔毫无异议地走向卧室,随后又改变了,决定去帮弗洛伊德倒满浴缸。转回身来,布雷尔看见玛蒂尔德倚向弗洛伊德,并且听到她耳语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了,西格,他几乎不跟我说话!”

        在浴室内,布雷尔把喷嘴接上浴盆,里面的热水是露易丝与玛蒂尔德从厨房拎来的。硕大的白浴盆,由娇柔的黄铜猫爪奇迹般地支撑着,水很快就倒满了。在布雷尔走出浴室,沿着走廊而行时,他听到弗洛伊德滑进热气蒸腾的水中时,所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声。

        躺在床上,布雷尔想到玛蒂尔德竟如此亲密地跟弗洛伊德吐露心事,这让他难以成眠。弗洛伊德越来越像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现在甚至一星期与他们共进几次晚餐。起初,凝聚力主要来自布雷尔与弗洛伊德之间:或许西格代替了阿道夫——他几年前过世的弟弟。但是在过去的一年里,玛蒂尔德与弗洛伊德日益亲近。他们之间10岁的年龄差距,容许玛蒂尔德以亲情般的母性特权来对待弗洛伊德,她时常说,弗洛伊德让他回想起她初次见到的约瑟夫。

        又怎么样呢?布雷尔问自己,如果玛蒂尔德真的对弗洛伊德倾诉,说我对她的疏远,她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呢?弗洛伊德大有可能早就知道了这个家庭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他都看在眼里。他不是个机灵的医学诊断专家,但是他很少错过任何与人类关系有关的事情。还有,他一定注意到孩子们对父爱是如何渴求,无论何时只要他一出现,罗伯特、贝莎、玛格利特与乔纳斯就蜂拥到他身边,欣喜地尖叫着“西格叔叔”,甚至连小朵拉都露出微笑。弗洛伊德在家里的出现无疑是件好事,布雷尔知道他的注意力太集中在自己的事情上,因此,无法顾及家里对他的需求。是的,弗洛伊德取代了他,与其说布雷尔有羞愧感,毋宁说,他对这位年轻朋友大体上是心存感激的。

        布雷尔心知肚明,他无法抗辩玛蒂尔德对婚姻的怨言。她大有理由抱怨!几乎是每个晚上,他都在他的实验室工作到午夜时分。他还把星期天的下午花在他的办公室内,为当天下午在医学院的讲座备课。一个星期有几个晚上,他在咖啡馆待到八九点,而且他现在一个星期玩两次塔罗牌,而不是以往的一次。中午的正餐,这向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家庭时间,现在也遭到了侵占。至少每个星期一次,约瑟夫替自己安排了过多的工作,并略过了大部分用餐的休息时间。每次麦克斯来的时候,他们就理所当然地锁上书房的门,下几个小时的棋。

        布雷尔放弃了小憩的念头,走进厨房去问晚餐好了没有。他知道弗洛伊德喜爱长时间地泡热水澡,但是又挂念用完晚餐之后,还可以有时间回实验室工作。他敲着浴室的门,“西格,你洗完以后到书房来。玛蒂尔德同意让我们在那儿轻松地用餐。”

        弗洛伊德迅速把自己擦干,穿上约瑟夫的内衣,把他的脏内衣留在待洗衣物的洗衣篮里,赶忙去帮布雷尔与玛蒂尔德,把两人的晚餐装在托盘上。(布雷尔夫妇就像大部分维也纳人一般,在中午吃他们的正餐,并且以冷的剩菜作为简单的晚餐。)通往厨房镶着玻璃的门,还滴着雾气的水珠。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胡萝卜芹菜大麦汤的芳香。

        手里拿着长柄勺的玛蒂尔德向他致意,“西格,外面这么冷,所以我做了些热汤,这正是你们两个所需要的。”

        弗洛伊德接过她手上的托盘,“只有两碗,你不吃吗?”

        “当约瑟夫说他想要在书房吃的时候,那通常意味着他想要单独跟你谈谈。”

        “玛蒂尔德,”布雷尔抗议着,“我可没有这样说。如果没有你做伴用餐的话,西格会不想再来我们家的。”

        “不了,我很累了,况且你俩这星期都没有机会独处。”

        走在长长的走廊时,弗洛伊德突然拐进孩子们的卧室,亲亲他们道晚安,孩子们苦苦哀求要听一个故事,他用下次讲两个故事的保证脱了身。他进了布雷尔的书房,那是一个环绕着深色木板的房间,中央一扇大窗户悬垂着暗褐色的天鹅绒帘幕。塞在窗子下半部、内窗与外窗之间的,是几个用做隔音之用的枕头。临窗是一张厚重的深胡桃色书桌,上面摊开着堆积如山的书本。地板上,铺着蓝白织花地毯,三面墙竖立着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深色皮革精装的厚重书籍。房内远端角落的一张毕德迈尔式牌桌,有着黑金两色螺旋桌脚,露易丝已经在桌上放好一盘冷烤鸡、一份甘蓝菜色拉、香芹籽、酸乳酪、一些面包片以及矿泉水。现在玛蒂尔德从弗洛伊德端着的托盘上把汤碗拿起放在桌上,并且准备离去。

        意识到弗洛伊德在场,布雷尔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待一会儿吧,弗洛伊德跟我没有瞒着你的秘密。”

        “我早已跟孩子们一块儿吃了些东西。没有我作陪,你们两个也不会有问题的。”

        “玛蒂尔德,”布雷尔试着轻松些,“你说你见到我的时间不多。但当我人在这里了,你却又弃我而去。”

        她摇摇头:“我待会儿会带些水果卷心饼回来。”布雷尔向弗洛伊德投以乞求的眼神,仿佛在说,“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过了一会儿,就在玛蒂尔德把门在她身后关上的时候,他察觉到她对弗洛伊德意味深长的一瞥,宛如诉说着,“你看我们的夫妻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布雷尔意识到他的年轻友人微妙尴尬的角色:他是这对怨偶分别推心置腹的朋友!

        在两位男士静静地吃饭时,布雷尔注意到弗洛伊德的眼光扫视着书架。

        “我是不是该保留个书架呢,好放你未来的大作,西格?”

        “多希望能如此啊!但10年内不可能,约瑟夫。我甚至没有时间思考。我这个维也纳综合医院的实习医生,目前唯一写过的东西是张明信片。我想读这些书,而不是去写。噢,皓首穷经于无尽的智慧——我想把所有的知识,都透过眼球上三毫米宽的小孔,倒进我的脑子里去。”

        布雷尔微笑着,“精彩的想象!把叔本华与斯宾诺莎(Spinoza)蒸馏、浓缩、穿过瞳孔,沿着视神经,直接进入我们后脑的脑叶。我真想用我的眼睛来狼吞虎咽——我现在常常累到无法认真地阅读。”

        “你的小睡呢?”弗洛伊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你准备在晚餐前躺一躺。”

        “我已经无法小睡了。我想我是太累了,累到难以入眠的程度。那个噩梦再度让我在半夜惊醒——那个有关坠落的梦。”

        “再说一次,约瑟夫,那是个怎样的梦?”

        “每次都一样。”布雷尔吞下整杯威斯巴登矿泉水,放下叉子,往后靠,以使他吃进去的食物安顿下来。“而且非常逼真——在过去一年里,肯定做过10次这个梦了。首先我感觉到地面在颤动,我惊骇不已并到外面去寻找……”

        他沉吟了一阵子,试图回忆起他以前是如何描述这个梦境的。在梦里,他一直寻找的是贝莎,不过,他对弗洛伊德所吐露的心事,总得有个限度。不仅是对贝莎的迷恋让他困窘,还在于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告诉弗洛伊德一些事情,同时又要求他对玛蒂尔德保密,这样只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复杂。

        “……去寻找某个人。我脚底的地面开始液化,就像流沙一样。我缓慢地沉进泥土里并坠落了40英尺——不多也不少。然后我躺在一块大石板上休息。石板上有书写的文字。我尝试辨认它们,但是我读不懂。”

        “真是个迷人的梦,约瑟夫。有一件事我很肯定,它的意义关键在于石板上无法辨识的文字。”

        “如果这个梦真有任何意义可言的话。”

        “一定有,约瑟夫。同一个梦,10次?你当然不会容许你的睡眠被某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打扰!另一个让我感兴趣的部分是那40英尺。你怎么知道刚好是那个高度?”

        “我就是知道,但是不清楚我怎么知道的。”

        一如往常,迅速扫光盘里的食物,匆匆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弗洛伊德说,“我确信那个数字是正确的。毕竟,你创造了这个梦!你知道的,约瑟夫,我依然在搜集梦,而且我越来越相信,梦中明确的数字总是有真正的意义。我有一个新样本,我想我还没跟你提过。上星期我们为以撒·舍恩伯格(Isaac Sberg)办了个餐会,他是家父的一位朋友。”

        “我认识他。对你未婚妻的妹妹有兴趣的,就是他的儿子依格纳兹,对不对?”

        “对,就是他,而且不止是对米娜有‘兴趣’而已。好了,那是以撒的60岁大寿,他描述了前一天晚上的梦。他沿着一条漫长又漆黑的道路步行,口袋里装有60枚金币。跟你一样,他全然肯定那个精确的数字。他尝试保住他的金币,但是它们不停地从他口袋的一个破洞掉出来。因为太暗了,以致他找不到那些掉落的金币。我不相信在他60岁生日时梦到60个金币是一种巧合。我很确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呢?——这60枚金币代表了他的60年岁月。”

        “而那个口袋里的破洞呢?”布雷尔问道,叉起第二片鸡肉。

        “这个梦一定是希望能丢掉些年纪,变得年轻一点。”弗洛伊德回答说,一边也去多拿些鸡肉。

        “或者,西格,这个梦表达出一种恐惧——时不我予的恐惧,恐惧所剩无几的岁月!要记住,他是在一条漫长又漆黑的道路上,并试图重新获得他所失去的某些东西。”

        “是吧,我猜是如此。或许梦可以表达愿望或恐惧,或二者兼而有之。不过,告诉我,约瑟夫,你第一次做这个坠落的梦,是在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布雷尔回想起第一次,是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治疗,是否真能帮助贝莎的不久之后,还有与帕朋罕太太的讨论,则提升了将贝莎移转到瑞士贝勒福疗养院的可能性。他告诉弗洛伊德,这个梦第一次出现,约是1882年年初,差不多一年以前。

        “那不就是1月吗,我来参加你40岁生日晚宴的时候,”弗洛伊德问,“还有阿特曼全家?所以,如果你从那时开始有这个梦,这是不是可以推论出那40英尺象征着40年呢?”

        “嗯,再过几个月我就满41岁了。如果你是对的,是否明年1月起,我应该开始在那个梦里坠落41英尺呢?”

        弗洛伊德摊一摊手,“从此开始,我们需要一位专家,我已经走到我解梦理论的极限。一旦做了一个梦,梦本身是否会随之变动,以配合做梦者生活上的改变?这是个令人着迷的问题!还有,年龄为何是以英尺来表现呢?为什么居住在我们心里的小做梦家,会大费周章地来掩饰真相呢?我猜这个梦不会改变为41英尺。我想,年长一岁就递增一英尺这样的一目了然,会让那个做梦家害怕,害怕梦的密码将会拱手让人。”

        “西格,”布雷尔咯咯笑着,以餐巾抹拭嘴巴与短髭,“这里就是你我的想法每次都分道扬镳的地方。当你开始谈到另一个独立心智的时候,一个有知觉的小精灵,存在于我们意有所指又精致复杂的梦里,还有办法对我们清醒的意识来掩饰梦的意图——听起来真是太荒唐了。”

        “我同意,听起来似乎是太过荒谬,但是看看支持的证据,看看所有那些科学家与数学家,听听他们说的,他们如何在梦中解答了重要的问题!还有,约瑟夫,你找不到足以与之抗衡的其他解释。不论这说法看来有多可笑,那儿必然有一个独立又不受意识控制的心智。我很肯定——”

        玛蒂尔德端着一壶咖啡与两块苹果葡萄干卷心饼进来,“你这么肯定的是什么事啊,西格?”

        “我唯一肯定的事情是,我们想要你坐下来待一会儿。约瑟夫正要描述一位他今天见到的病人。”

        “我没办法,乔纳斯在哭,如果我现在不去他房里,他会把其他的孩子吵醒。”

        她离开后,弗洛伊德转向布雷尔。“好啦,约瑟夫,那位医学院学生的姐姐,你跟她的奇特会面是怎么一回事?”

        布雷尔犹豫着,思前想后。他想跟弗洛伊德讨论路·莎乐美的计划,但是又担心这会扯出太多关于他对贝莎治疗的讨论。

        “嗯,她的弟弟告诉她,有关我对贝莎·帕朋罕的治疗。现在她想要我将同样的疗法,用在她一位精神脆弱的朋友身上。”

        “这个医学院学生——耶拿·莎乐美怎么会知道贝莎·帕朋罕的事呢?你总是不愿跟我谈到这个案例。除了你使用催眠术的事情之外,我对这个案例一无所知。”

        布雷尔怀疑,他是否在弗洛伊德的声音中,察觉到一丝妒意。“是的,我不曾谈论过太多关于贝莎的事,西格。她的家庭在此地过于知名。而且,自从我得知贝莎是你未婚妻的好友之后,我尤其避免跟你谈到这件事情。不过在几个月之前,我给了她安娜·欧的假名,并且在一个医学院学生的病例讨论会中,简略地描述了对她的治疗。”

        弗洛伊德深感兴趣地把头伸过来,“你知道我对你新疗法的细节有多么好奇吗?你不能至少告诉我,你跟那些医学院学生所说的部分吗?你知道的,我可以保守住专业上的秘密,甚至对玛莎。”

        布雷尔举棋不定。要说多少呢?当然,弗洛伊德早就知道了很多。可想而知的是,多月以来,对于丈夫花如此多的时间与贝莎在一起的恼怒,玛蒂尔德早就是丝毫不加以掩饰了。那天玛蒂尔德终于怒不可遏时,弗洛伊德就在现场,当时,她还禁止布雷尔从此再在她面前提到这个年轻患者的名字。

        幸运的是,弗洛伊德不曾目击他对贝莎最后一次治疗时的悲惨场面!布雷尔永远无法忘记,在那可怕的日子,去她的家里,当时她因妄想怀孕的分娩阵痛而扭动着,并且公然说给所有人听:“布雷尔医生的婴儿要出生了。”当玛蒂尔德听说了那码事,这种新闻在犹太人家庭主妇间,飞快地流传着,她立刻要求布雷尔把贝莎的案子转给另一位医师。

        玛蒂尔德有没有向弗洛伊德抱怨过所有的事情呢?布雷尔不想问。不是现在,或许过一阵子,等事情平静了再说。因此,他小心地斟酌着字句:“嗯,你当然知道,贝莎有一切典型歇斯底里症的症状——感觉与运动神经失调、肌肉痉挛、耳聋、幻觉、健忘、失音、恐水症同时还有其他不寻常的症状。譬如,她有某种怪异的语言失调,无法说德文,这个症状有时候要几个星期才结束,尤其是在早上,当时我们就以英语来保持沟通。更为怪诞的是她的双重精神生活:一部分的她,生活在现在;另一部分的她,被恰好一年以前的事件刺激而反应着,这是我们在检查了她母亲前一年的日记时发现的。她同时还有严重的颜面神经痛,除了吗啡外,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控制,当然,她已经对麻药上瘾了。”

        “你以催眠来治疗她?”弗洛伊德问道。

        “那是我的初衷。我原本打算遵循利伯特(Liebault)以催眠暗示来移除症状的方法。但是要感谢贝莎,她是一个特别有创造力的女性,我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治疗原理。在最初的几个星期中,我每天都去拜访她,并且一成不变地发现她处于一种如此激动的状态,这状态使她什么事也做不了。但是我们接着了解到,凭着对我巨细靡遗地诉说那一天让她苦恼的事件,她得以平复她的激动。”

        布雷尔停下来闭上他的双眼以汇集思绪。他知道这段谈话很重要,并且他想将所有重要的事实涵盖在这谈话之中。

        “这种程序要花时间。贝莎经常在每天早上,需要她称之为‘清扫烟囱’的一个小时,为的只是要清除她心里面做过的梦以及不愉快的幻想。当我下午再出诊的时候,当天堆积如山的新刺激,就需要更多的烟囱清理。唯有这些每天都有的碎片,被完全清理干净时,我们才能够着手缓解她其他的持久症状。就在这一点上,西格,我们与一项惊人的发现不期而遇!”

        在布雷尔自命不凡的语调中,正点着雪茄的弗洛伊德僵在那里,在他渴望听到布雷尔下一句话之际,火柴烧到了他的手指。“哎呀,我的天哪!”他大叫出声,摇灭了那根火柴并吸吮指头。“说下去,约瑟夫,那项惊人的发现是——”

        “唔,我们发现当她回到一个症状的来源,并对我详细述说它的时候,那个症状就自己消失不见了,不需要任何催眠性的暗示。”

        “来源?”弗洛伊德问说,现在他痴迷到把他的雪茄掉在烟灰缸里,并让它被遗忘在那儿闷烧着。“你的意思是什么,约瑟夫,症状的来源?”

        “原本的刺激,让它出现的经验。”

        “拜托!”弗洛伊德要求说,“给个例子!”

        “我要告诉你的是关于她的恐水症。贝莎有几个星期不能或不愿喝水,她渴得不得了,但是当她举起一杯水的时候,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喝,因此被迫以甜瓜或其他水果来解渴。然后有一天在恍惚中,她是一个自我催眠的人,在每次会面期间就自动进入恍惚的状态,她回想起几个星期以前,她进入她护士的房间,并目睹了她的狗从她饮用的水杯中舔水来喝。就在她对我叙述这段记忆之后,同时伴随着她释放出可观的怒气与嫌恶,她马上毫无困难地要一杯水来喝。恐水症的症状从此没有再回来过。”

        “了不起,了不起!”弗洛伊德大叫道,“那然后呢?”

        “很快地,我们就以同一种方法,有系统地来与其他每一种症状打交道。好些症状,举例来说,她手臂的瘫痪以及她视觉上对人类头骨与蛇类的幻觉,是根植于对她父亲过世的震惊。当她描述那个场景的所有细节与情绪的时候,为了刺激她的回忆,我甚至要求她,重新把家具安排成她父亲去世时的方式,然后所有这些症状就马上烟消云散了。”

        “太棒了!”弗洛伊德起身,在狂热兴奋中踱着方步,“这在理论上所隐含的推论令人叹为观止,并且完全与赫尔姆霍兹(ze)一派的理论相容!一旦要为症状负责的过量大脑电流,通过情绪发泄而予以释放之后,这些症状就接着完全并立刻消逝无踪!但是你看来是如此镇静,约瑟夫,这是一项重大发现,你必须发表这个案例。”

        布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某一天吧,不过不是现在。有太多个人情绪纠结在这个案例里,我得考虑玛蒂尔德的感受。或许,在我描述了我的治疗程序后,你可以理解我得把多少时间投注在对贝莎的治疗上。哎,玛蒂尔德根本就不能也不会去理解这个案例在科学上的重要性。就像你知道的,她对我花在贝莎身上的时间逐渐感到不满,事实上,她依然是如此愤怒,她拒绝跟我谈论这件事。”

        “还有,”布雷尔继续道,“西格,我不能发表一个收尾如此糟的案例。在玛蒂尔德的坚持下,我让自己退出了这个案例,并且在今年7月,把贝莎转给宾斯旺格在克罗伊茨林根的疗养院。她仍然在那里进行治疗。很难让她戒除吗啡的毒瘾,而且她的某些症状,像她没有讲德文的能力,显然又回来了。”

        “即使如此,”弗洛伊德刻意规避了玛蒂尔德愤怒的那个话题,“这个案例开启了一片新天地,约瑟夫,它可能打开一个新的治疗方法。改天你愿意跟我一起仔细探讨它吗?我想要听每一个细节。”

        “乐意之至,西格。我办公室里有一份副本是我送给宾斯旺格的摘要,大概30页,你可以从阅读那份摘要开始。”

        弗洛伊德拿出他的表看了看说:“哇!很晚了,而我还没有听到这个医学院学生姐姐的故事。她的朋友——她想要你以你新的谈话治疗方法来诊治的那个人,她是个歇斯底里症患者吗?拥有类似于贝莎的症状吗?”

        “不,西格,这正是这个故事开始有趣的地方。没有歇斯底里症的患者,而且这位病人也不是个‘她’。这位友人是位男士,他爱慕这个姐姐,或者曾经爱慕过她。当她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与他断绝关系的时候,他陷入一种有自杀倾向的相思病,另外那个男人也是他的朋友!她显然是感到愧疚,而且不希望他的血沾在她的良心上。”

        “但是,约瑟夫,”弗洛伊德似乎大感惊讶,“相思病!这不是个医学上的案例。”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如此,你说的完全就是我对她说的话。不过等你听完后面,这个故事会越来越精彩。她的朋友恰巧是位学识渊博的哲学家,并且是理查德·瓦格纳的亲密友人,他不想接受帮助,或者说,因为太骄傲而不愿有所求于他人。她要求我做一个魔术师,她要我伪装成治疗他病痛的医生,但其实是偷偷对他进行心理苦恼的治疗。”

        “那是不可能的!你肯定不会准备去尝试这个吧?”

        “只怕我已经同意了。”

        “为什么呢?”弗洛伊德再次拿起雪茄,倾身向前,出于对朋友的关切而眉头紧蹙。

        “我自己也不确定,西格。自从帕朋罕的案子结束起,我就感觉到心绪不宁与停滞不前。或许我需要一个让我分心的东西,一个像这样的挑战。还有另外一个我接这个案子的理由,真正的理由!这位医学院学生的姐姐,舌灿莲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你无法对她说出个‘不’字。她可以做一个多么成功的外交官啊!我想她可以轻易地指鹿为马。她的超凡脱俗,我无法描述。或许有一天你会见到她,然后你就懂了。”

        弗洛伊德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窗边,把天鹅绒的帘幕大大地拉开。玻璃上有水气遮着,看不到外面,他用手帕擦干一小块。

        “还在下雨吗,西格?”布雷尔问道,“我们要不要把费雪曼找来?”

        “不用了,雨几乎停了。我要走了,不过我对这个新患者有许多问题。你什么时候与他会面?”

        “我还没有得到他的消息,这是另一个问题。莎乐美小姐跟他的关系正处于低潮。真是如此,她还拿了几封他暴怒的信给我看,不过,她向我保证,她会‘安排’他以他的健康问题来求治于我。而且我毫不怀疑她会完全做到她所计划要做的事情,就这点跟所有事情来说,都是如此。”

        “而这位先生的病情,是否确实属于医学诊治的范围呢?”

        “百分之百,他病得极重,并且早已奔走各地求治于两打医生,包括许多名医。她叙述了一大张关于他症状的单子给我听——剧烈的头痛、部分失明、反胃、失眠、呕吐、严重的消化不良、平衡的问题、虚弱。”

        看到弗洛伊德困惑地摇着头,布雷尔补上一句说:“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问诊的医生,你必须习惯于这样令人迷惑的临床情境。多种症状的病人从一个医生跳到另一个医生手上,这是我从业中每天都见到的家常便饭。你要知道,西格,这可能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指导病例。我会让你得知这个案子的发展状况。”布雷尔慎重考虑了一会儿,“现在,让我们来个快速的一分钟猜谜测验。到目前为止,就以这些症状为基础,你的鉴别诊断是什么?”

        “我不知道,约瑟夫,它们凑不到一块儿去。”

        “不要太过于谨慎恐惧了,就猜上一猜,当做自说自话也罢。”

        弗洛伊德脸色泛红。无论他对知识有多么渴求,他痛恨显露出无知的样子。“或许是多发性硬化症,或枕骨脑瘤、铅中毒?我真的不知道。”

        布雷尔加上一句:“不要忘了偏头痛。妄想忧郁症怎么样?”

        “问题在于,”弗洛伊德说,“这些诊断没有一个足以解释所有的症状。”

        “西格,”布雷尔站起来,以一种机密的口吻说,“我准备给你一个同行的秘密,有一天它会是你作为一个问诊医生不可或缺的东西。这秘密是我从乌普塞那儿学到的,他有一次跟我说,‘狗身上也可以有跳蚤和虱子’。”

        “意思是说病人可以——”

        “是的,”布雷尔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手臂搭在弗洛伊德的肩膀上,两位男士开始沿着长长的走廊走着。“病人可以有两种疾病。实际上,那些来看医生的病人一般都是如此。”

        “但是,让我们回到心理上的问题,约瑟夫。你的小姐说,这位先生不会公开招认他心理上的痛苦。如果他甚至不承认他有自杀的倾向,你要如何进行呢?”

        “那不会是个难题,”布雷尔自信满怀地说,“当我处理一个病人病史的时候,我总是可以找到机会,滑进心理学的领域。在我询问有关失眠时,比方说,我常常会问到关于让病人保持清醒的思绪类型。或者在病人啰唆地列举了全部症状之后,我常常深表同情并询问说,当然是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否由于他的病痛而感觉到失去了信心,或是感觉到像是没有了希望,或者是不是想要苟且偷生。这种技巧很少失败,我总是能说服病人告诉我一切事情。”

        在大门口,布雷尔帮弗洛伊德穿起他的大衣。“不会,西格,那不会是个问题。我向你保证,在获得我们这位哲学家的信赖上,我不会有困难,我还会让他一五一十地招认所有事情。问题是,我该用我所知道的事情来做些什么。”

        “是啊,如果他有自杀倾向,你准备怎么做?”

        “如果我发现他真的要自杀,我会立刻把他关起来——不是位于布林诺菲的疯人院,或许就是一间私人疗养院,像是布瑞斯劳尔在茵塞道夫的那间。但是,西格,那不会是问题的真正所在。想想看——如果他真的有自杀倾向,他会费事来找我求治吗?”

        “对啊,当然!”弗洛伊德看来有点慌乱,为了他的后知后觉轻敲着脑袋。

        布雷尔继续道:“不会的,真正的问题将会是,如果他没有自杀的倾向,如果他根本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那该拿他怎么办?”

        “是呀,”弗洛伊德说,“那时该如何是好?”

        “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会有必要说服他去见一位神父。或者,也许在马利安巴德进行一次长期疗养。或者是由我自己发明一种治疗他的方法!”

        “发明一种治疗他的方法?你指的是什么,约瑟夫?什么样的方法?”

        “再说吧,西格,我们以后再说。现在,走吧!穿上了这么厚的大衣,别待在暖气房里。”

        在弗洛伊德步出大门时,他转过头来,“你说这位哲学家的大名是什么?是我听说过的人吗?”

        布雷尔迟疑着。记起路·莎乐美守口如瓶的指令,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仿照设计出安娜·欧代表贝莎·帕朋罕的密码,替弗里德里希·尼采捏造了一个名字。“不是,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名字是穆勒,艾克卡·穆勒(Eckart Mul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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