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情,太意外,坦白地说,他自己完全没有预料到。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相比,这个意外是如此的短暂,短暂得可以忘记它的发生,但它即使算不上事情真正的开始,也的的确确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他站在门口,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慌袭来,所有的神经都颤抖起来。他隐隐约约想起《圣经》,但是他说不出,更没尝试去想是《圣经》里面的哪一部分,是亚当和夏娃发现他们自己全身赤裸?还是上帝问该隐把他哥哥怎么样了?又或是罗得的妻子做了什么?
那天的意外和他每个星期去戛纳或者格拉斯,同那里的其他女孩子做的事情也没什么两样。他去这些地方也并非是事先策划好的。不论哪个男人,处于他那样的情况,估计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吧,他甚至还觉得那是阿达盼了很久的。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畏惧,一种无法形容的畏惧。他就像是遇上了狂风暴雨或者大动乱的动物,惊慌失措,战战兢兢。他觉得有必要到厨房里去喝一杯红酒压压惊。他不敢立即去看别人的眼神,只是余光扫视到拉沃夫人就在前面,于是他走了过去,低着头问道:“我妻子还没有回来?”
他其实清楚得很。如果她回来,他肯定是能听到车子的声音。
“还没有,埃米尔先生。”
她对他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如果她都知道了呢?她一直是站在他这边的。每次贝尔特背对着她时,她都会眼神凶狠地瞪着贝尔特,因为贝尔特总一有机会就会羞辱她一下,就像羞辱周围所有的人一样。
也许他这是在惊慌失措时找一些能宽慰他、看起来又合乎情理的理由,安慰一下自己。但不安的感觉一连持续了好些天,期间他感觉他似乎失去了自我。
他感觉像是有什么事情即将降临在他身上,但却一无头绪。人们在病发之前也会有同样的不安,还老是抱怨这儿疼那儿疼。
和南希的那次短暂的风流过后却没有这种不安。甚至从平板石那儿回来时,他还一副满足的样子,恨不得高歌一曲。他觉得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即便这场胜利只是暂时的也无所谓。他已经向相好的证明他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并且他不是一个怕老婆的人。他的肉欲得到了满足。这是一次美好的记忆,刺激又特别享受。
随后,当他在约会的地点没有等到英国女人,得知贝尔特已经将她轰出家门时,他气得要死,拳头紧紧地攥着,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原谅妻子。
然而,当时他是清醒的,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这一次贝尔特从城里回来什么也没问,甚至一个怀疑的眼神都没有。阿达已经在干活,和以往的时候一模一样,看不出半点异常,甚至他自己都会产生错觉,在心底自问,他们俩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吗?
一度,这也是他焦虑的事情之一。老实说,他并不了解她。他只知道,并且也经常听人说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会不会突然之间就像变了个人,言行举止和以前完全不一样,还用柔情似水的眼神看着他,又或者一脸责备地望着他,再或者直接跑到她父亲那儿去哭诉她遭遇到的事情?
但是,一晃好些天过去了,他开始确信那天他必须那样做,之后他所做的一切也证实了这一点,仿佛命运使然。
有几天他感觉特别奇妙,内心焦躁难耐,他本应该好好享受一下,指不定这还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几天。但是那几天却在他生命里留下了一段混乱的,甚至不光彩的记忆。
这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了那个神话故事——圣皮埃尔和公鸡的故事。圣皮埃尔三次背叛之后,公鸡开始鸣叫。
第一次,当他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旁边已经熟睡的贝尔特,他感受到她的体温,后悔那一次冲动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失衡,他已经非常习惯了的平淡生活也再一次被破坏,他突然觉得他原来是那么地满足于这种“平衡”的关系,一想到一切都将被改变,他忽然感觉一阵后怕。
他几乎相信,所有的事从头开始,是自己潜意识的意愿,同时也是阿达迫使他这样。
贝尔特迟早会发现的,因为她无所不知,不仅仅是家里的事,就连小镇上发生了什么,她也都一清二楚。
但他还是更加畏惧帕斯卡利,他可和其他人不一样,如果让他知道了,真猜不出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想象有一天帕斯卡利来到巴斯蒂德旅馆,不是为了坐在厨房的一个角落安静地喝一杯酒,而是来找他算账,到时候他该怎么办?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什么预防措施也没做,而阿达一向马虎,更不指望她能做什么保护措施。
如果她怀孕了怎么办?
他开始监视她,而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但看得出来她内心有说不出的高兴,有时候也会溢于言表,这也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可能一切都是他自己弄错了,难道这只不过是他的想象?这也不能怪他,都是因为贝尔特,她的存在就会让人感觉特别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更何况她还极为狡猾地用一个看不见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套子,将他严严实实地圈禁起来。
他想要反抗,但是不敢。有时候他会特别的惊慌失措,还嫁祸给阿达,说是她搅乱了他所谓的清净。
“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五天之后,他就坚持不下去了。他的心境变了。午休的时候只要是一个人待在小房子里面,他满脑子都是阿达,挥之不去的身影纠缠着他,令他痛苦。
“等会儿我妻子上楼去睡觉时,你来找我。”
其实他觉得这样特别没面子,遮遮掩掩,说话也得隔着门偷偷摸摸地说,还得像个刚刚恋爱的小男孩那样,殷切地等待情人应允的眼神。
“你明白了吗?假装去找柴火。”
那时候还是用木材取火,碰巧的是,那些木材就放在小房子后面。
等着她时,他还期待她别来。但她最后如期而至。他整个身子扑向她,就像一头饥饿的狼扑向一块面包。
“以后每次我让你来你就得来。你会来吗?”
她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脸诧异,但还是点头应允。这个回答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她不懂他的紧张,他的狂热。他占有她的方式如此粗暴,好像他满怀恨意,想要毁灭她。
好些天过去了,一切又回到了以往的平静,但是此时的平静却和往日的完全不一样。埃米尔又渐渐习惯这种生活,恐惧感也慢慢消散。他不再去想帕斯卡利,也不再担心会不会怀孕的问题。
生活继续,一切照旧,一个阶段,一种节奏,轮回更替。含羞草的季节过了,橙子成熟茉莉花开,樱桃丰收后,就可以出海捕鱼,最冷寂的冬天的到来,就是橄榄果和葡萄大丰收的时节了。
他们还拥有几片葡萄园,都是莫比在打理。以前那家破旧的压榨工场拆了,原来的地基上现在是一家餐厅,所以他们只能把葡萄卖给一个邻居,那人用上一年的葡萄酒作为交换。
海边也是一样,季节交替,不同的时节他可以捕到不同的鱼,比如鱾鱼、鲭鱼、尖嘴鲈鱼,还有黄花鱼。
让他吃惊的是,两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了,现在他完全不用对阿达说什么,一个眼神足矣,而她也不用回答,只需要回望一眼,眼睛中自然流露出一丝光芒。
除了他,没有人发现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女人,摆脱了呆板,磨平了棱角,她走路也变得温柔起来,步履间带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端庄。
她还是那样低调,一副怯怯懦懦的样子,但在她身上,他发现了一种从容与安详,让他忍不住将她比作一只幸福的宠物。难道她对他的爱,不正像动物对主人的依恋吗?她只知道追随着他,其他一切对她都不重要,只要他做一个手势,她立马跑过来依偎在他怀里。
她既是他的宠物狗,又是他的奴隶。她不会对他作出什么评价,也不会尝试着去了解他或者揣测他。她只知道当他是主人,就像一个流浪狗,随随便便跟在一个路人后面,没有任何理由。
奇怪的是,无所不知的贝尔特居然没有怀疑他们,也没想过监视他们。她是那样高傲,她对所有其他的女人都无比妒忌。
她从不曾想过,埃米尔会正眼看一下这个她认为发育不全、只会干粗活、瘦小而粗野的女人。所有人都认为她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
于是,埃米尔和妻子表面上维持着相对的和睦。他很少会做出什么反抗性的举措。阿达的淡定有点影响到他,所以他还不能表现得太高兴,有时还得克制一下想唱歌的心情,生怕别人问他什么事令他这么开心。
到后来,为了不让贝尔特有所怀疑,他会每隔一段时间和她做一次爱,像是完成一项任务,但是每次贝尔特想要吻他时,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把脸转过去。
他从不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到有一年的一月份,贝尔特要离开一个星期,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离开这里。
每年初,哈尔瑙夫人都会来海岸地带住上一个月左右,但是那一年她的肺炎很厉害,所以只能留在吕松县,等待贝尔特过去照顾她。收拾行李时,她脸色苍白,不仅是担心她母亲的身体,更可能是因为她丈夫马上就要一个人待在家里了。
突然,她停顿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让人震惊的话,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刚刚把房间里的衣服塞进箱子,并且他也在房间里面。他发现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每次她准备说一件不好的事情都会这样。
“我知道你会好好利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但是你得向我保证……”
“保证什么?”他装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
可她完全没在开玩笑。她的眼神坚定而严肃。
“你要向我发誓,不让任何女人碰我的床。”
为什么他会忍不住脸红呢?
“你发誓。”
“我向你发誓。”
“以你父母的人格保证?”
“以我父母的人格保证。”
去戛纳的路上,她一脸病容,在火车站候车,她不停地回头。临走时她并没有挥手。他目送她,直到车窗后面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回来的路上,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现在旅馆没有住客,晚上只有阿达和他两个人在。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阿达早已经回到自己房间。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主要还是因为太激动,兴奋得来不及喘气。
“过来……”
她立刻明白,但还是有一丝不安。
“快点过来!”
第一次,他们终于能在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床上做爱了,没有一点害怕,也不会因为一点点的风吹草动而心惊胆战,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沉睡过去。
这算不算违背誓言呢?
哈尔瑙夫人的身体恢复了健康。贝尔特回来了,重新掌管家里的一切,生活又像以前一样,井井有条地继续着。
有几个瑞士来的客人住进来,总共三个人。顾客也是分季节的,比如说冬末初春时,一次只会来两三个客人,并且差不多都来自瑞士或比利时,或者北部省份来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寡妇,或者老处女。
接着,复活节时,一家一家的人开始出现,但是他们都只是待上很短的几天,随后又是一段相对冷清的日子,直到五月份。
这期间每逢周日,总有一些意大利人开车过来,主要是一对对的夫妻,和地方上的客人一样,他们也喜欢在露台上坐坐。然后大批游客就会汹涌而至。
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阿达都抽不出时间来小房子和埃米尔幽会。有时候,她隔三岔五地过来,每次约会的信号一发出,他就开始期待她的到来,窥探她鬼鬼祟祟的脚步,心里隐隐作痒,按捺不住骚动,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她,随即,他如愿以偿。
每个月他都要担心一次,因为他还是没做任何的防御措施,这是出于冒险心理,但也可能是为了尊重她尊重自己。
他们俩还没有收到任何真正的警示,他每次都感到庆幸,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困扰。他会想到岳母说过的话:有些家庭没有孩子是男人无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这个想法,不愿承认哈尔瑙夫人可能是对的。他会思忖,妻子有时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质疑呢?
她似乎并无什么母性。最明显不过的,她从来不谈他们是不是应该有个孩子这样的问题。这不是很奇怪吗?
六月发生的一件事才算是大事情。那天上午他比平常多喝了几杯,因为舒瓦尔医生过来了,他得去酒吧陪他一会儿。
此刻他特别希望阿达在旁边,所以他对她打了一个手势。灼热的空气在聒噪的蝉鸣中颤抖,而远处的海边却平静得像一块生铁盘,海底青绿色的倒影一览无余。
阿达过来了,偷偷溜上长沙发靠在他边上。很久之前他就想好了,一旦有人突然冒出来,就让她立马上楼待在上面不动,实在来不及了就让她从窗户那儿跳出去,因为窗户也不是很高。
但情况真发生时什么可能性都没可能了,因为门锁着,窗户虽然开着,但百叶窗是打下来的,这样可以让房间里的空气流通,不然待在里面会窒息的。以前埃米尔一直以为百叶窗只能从里面打开,但是突然一束光线照进来,那强光就像决堤的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过来,他嗖地跳起来。
贝尔特站在突见光明的窗前,一动不动,太阳光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黑暗中的埃米尔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也猜不出她有什么样的表情。
阿达已经站了起来,裙子仍旧向上翻着的,她看了一眼楼梯,犹豫着要不要上去。
忽然他说了一句:“待在这里。”
贝尔特依然站在那里不动。她在等。他缓慢地抬起手,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最后朝门边走去。
他们俩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不是回到房子里去,而是朝离这儿不远的松树林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像菜园里的路的小径,可以直通平板石。
一出门,火辣的太阳照得他们头晕眼花,他们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到了松树林,埃米尔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开口。
“现在,你知道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眼睛不敢看她。
她没有哭,也不像有满肚子怨气一触即发。任何人都丝毫也不会觉得她会将他痛斥一顿。
“实际上,知道了更好。”他接着又说,语气异常平淡。
“对谁?”
“对所有人。”
他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太愚蠢了,但是这时候他也做不出什么更有风度的举动。不过他的确松了口气。事情总不可能一成不变地永远继续下去。
“我就不应该在这方面相信你。”
她一脸困惑,似乎不知所措。或许到了最后一刻,她都没有怀疑过他们俩,她只不过是碰巧撞破了他们的丑事。
“这个女孩不能再在家里多待一刻。”
突然,他感觉到一阵轻松。他担心她知道之后会号啕大哭,会绝望,会狠狠地谴责他。无数次,他试图相信贝尔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一想到这件事会让她痛苦受罪,他就特别不安。
但是,她想到的只有阿达,语气中充满冷漠和怨恨,和她在恶意辱骂阿达时一样。
“我不同意!”他想都没想,随即脱口而出,更不用说去考虑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你想说什么?”
“很简单,如果她走了,我跟她一起走。”
贝尔特一脸惊愕,顿时哑口无言,僵硬地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他,双目放空。
“你为了这个半傻的人要离开我?”
“毫不犹豫。”
“你爱她?”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允许有人把她赶出去。”
“听着,埃米尔。你还是好好想想。现在,你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决意已定,不会再变了。”
“如果我离开呢?”
“我不会挽留。”
“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
“埃米尔!”
终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太晚了,泪水也感动不了埃米尔。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亲手毁掉一切,玷污一切……”
“玷污什么?”
“我们!你和我!就因为一个堕落的贱女人,她还想取代我的位置。”
“她不会取代任何人。”
这话并没有完全表达他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此刻,他也找不出其他的话来应对。他们俩战争已经不复存在,所以没必要继续无休止地打击对方,尽管这个欲望仍存在于他心中。
“如果我把这一切都告诉帕斯卡里呢?”
他立马表情严肃地瞪着她,气得咬牙切齿,因为他觉得她是在威胁他。
“我照样离开。”
“不带她?”
“不带她,或者带上她。”
“你要舍弃巴斯底德?”
她终于邪恶地拿出最后的筹码,能够左右他的筹码。
她冷笑一声:“你要重新去别的酒店打工?”
“为什么不可以?”
话说到这份儿上,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埃米尔。”
“不用了。”
“如果我自杀呢?”
“我就成了鳏夫。”
“你再娶?”
他不想回答。他已经有点后悔,他不该不经意间对她这样残酷,但这是贝尔特先挑起的。贝尔特开始颤抖。但是他并不觉得有一丝颤抖是因为爱情受到了伤害。
仅仅是失望,只是因为主人的权威受到威胁而发怒。
现在,他们俩默默地往回走,两人都不说话,穿过阳光照到的一片空地时,一群蛐蛐儿在他们脚边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你确定不想等到明天再做决定?”
“我确定。”
他天性顽固。很小的时候,有好几次,因为他的冥顽不灵,他母亲差点儿扇他巴掌。
他们又走了一百多米,还是一言不发。
“至少还有一件事情,我有权利要求你必须做到。”
“什么事?”
“在别人面前,甚至是拉沃夫人和莫比面前,你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照旧。”
他没有完全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表面上我们还和过去一样生活,继续睡在同一个房间。”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还在同一张床上?”
但是他不想得寸进尺。
“至于这个女孩,她不再为我做事,除了一些必不可少的指示,我不会再对她说一句话。”
他极力抑制内心的喜悦,告诉自己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取得的一次大成功,还是在骄傲的贝尔特面前的成功。
“你们俩做的那点龌龊事和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但是我不希望这件事弄得人尽皆知,如果你们一不小心有了孩子,我绝不会允许你承认。”
他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并且他对法律也是一窍不通。
“就这么说定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这一次他们彻底决裂了,从此形同陌路。
在那一瞬间,难道贝尔特还会正如他害怕的那样,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吗?
“说定了!”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准备离开。
他没有等她,大步朝巴斯蒂德旅馆走去。他在厨房的门口看到阿达正在帮拉沃夫人削土豆皮,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让她知道一切顺利。
对于这个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只是还有点不知所措。短短几分钟,一切都变了,而生活还继续和以前一样,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从没有问过自己喜不喜欢阿达,是哪一种喜欢,而即便到现在,他也回答不出这两个问题。
目前在这出戏中她只是扮演一个帮凶的角色。重要的是,他和贝尔特的关系破裂,双方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说几个小时以前,他们俩还是丈夫和妻子,那么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只是陌生人,更准确点说,是合伙人,因为还有巴斯蒂德的存在,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旅馆,贝尔特才建议维持这个奇怪的“现状”。
爱也好,恨也罢,是巴斯蒂德将他们俩捆在了一起。
贝尔特把他买下了,就像大个头路易斯当初买下这座老农舍一样。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这个事实,就在刚才她宣读了买卖条件。
白天他会去莫昂—萨图城玩会儿滚球。最尴尬的是,每天晚上他还得在她面前脱衣服。他突然觉得,将自己的身体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特别猥琐下流。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道晚安。他尽量不去看她,偷偷钻进被窝,蜷在床的最边上。
是她最后关灯,然后说一句:“晚安,埃米尔。”
他鼓起勇气。
“晚安。”
难道以后的日子里,他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比平时早几分钟下楼,好赶在拉沃夫人到之前就到楼下。
“她怎么说?”
“你留下来。”
“她不把我赶出去?”
阿达没有意识到,她说这句话就是承认贝尔特是这里的女老板,埃米尔什么说话的权力也没有。
“不会。”
一阵沉默。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或许她也不想去弄明白。她只是想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怎么样。
“那么您呢?”
“和原来一样。”
然后他们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拉沃夫人的脚步声。
“我只是在想,既然她已经知道,我是否还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他突然板起脸,脸色变得特别的严厉,差点挥手给她一记耳光。他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知道了。”
“去冲杯咖啡。”
“好的。”
那一天他没有要求她过来找他,或许是因为觉得羞耻,也可能是出于礼貌,不想做得太过分。他假装不去关注贝尔特,她在一边像个木偶人一样机械地指挥,指挥别人做事,不对他说一句话。如果因为服务方面的事迫不得已必须对他说话,语气也异常冷淡。
午休过后,他开着小卡车去戛纳,去找他第一次邂逅的那个女孩,让自己的神经放松一下。可笑的是,他逛了三家酒吧才找到老相好。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你和你妻子吵架了?”
“闭嘴,快点脱衣服。”
此刻,他就像是个荒淫无耻之徒,一个让人讨厌的人,在酒吧里制造恐慌正好被人抓住。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一句话,起初还只是随意的词,他完全没放在心上,也没想到这句话后来会像一个阴影一样,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要杀了她。
现在,他恨她,不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而是彻彻底底的恨意。
他不再对自己唠叨是她买了他。在她身上,他只看到傲慢和农民特有的贪婪。
他甚至不再想昨天晚上她的态度,也不想她之前给他的提议,确切地说是她规定的条件。
这句话不是理性的思考或者某种情感作用下的产物,而是从他的潜意识里蹦出来的,就像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情。
我要杀了她。
他什么也不相信,也从不制定什么计划,更不觉得自己会杀人。
“今天晚上,你特别有趣,”老相好说道,“我觉得你需要找个人发泄一番。等会儿我打算去海边凉快凉快。”
他得回去了,家里还有住客等着吃晚饭。他惶惶不安地悄悄溜进厨房,因为他不知道贝尔特有没有遵守诺言。她昨天那样说,会不会只是想要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像上次赶走那个老女仆一样,趁他不在时将阿达赶出去?
阿达还在那里。贝尔特在算她的账。这是她最擅长的事。如果哪天不让她算账,她会比丈夫被夺走还惊慌失措。
她父亲死后,她母亲的生活很不幸吗?她回到姐姐和侄女那里,回到一群老女人中,就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儿又回到水的天堂。
是否公正已经无关紧要。
我要杀了她。
这一次,就在她面前,看着她一头扑在账单上,他脑子里又浮现出这句话,并且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
没有情感,没有怜悯,没有任何感觉,他已经彻底麻木。
必须说的是,这不是一项计划,也不是一个愿望。这只是他下意识的一个模糊想法。
此刻,他不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而是在灯火辉煌的一场雾里,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人,可能都只是幻影。
他走到吧台找点东西喝,就站在离他妻子五步之遥的地方。现在她仍然是他妻子。如果是以前,他只要一拿起酒瓶,她就会抬起头看看他喝的什么,必要时还会轻声说一句:“够了,埃米尔。”
他等待着这句话。她还会说吗?这与她还有关系吗?
他故意一口气干完一杯酒,然后又满上一杯,像是在期待她来干涉他。
她就算是有这想法,也不会这样做,她在履行他们立下的规定:当他不存在。
现在他可以完全相信,他自由了!
只是每天得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睡觉,每次和阿达做爱得偷偷摸摸的,不让人发现。
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冷笑一声,走进厨房。
自由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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