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的临近中午时分,杉原允拜访了塔马双太郎的公寓。早晨通电话的时候,他明明约了下午两点,据说是一听到广重之谜解开了,他就沉不住气了,索性把别的工作都推到了傍晚。
“大学老师就是好啊,不是周末,照样能够待在家里。”
“教课都算轻松了,我从前天就没有怎么睡,这两天到底看了多少书,连我都数不过来了。”塔马双太郎给杉原允泡着咖啡笑道。
“津田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啊。就算因为出身的关系,侥幸熟悉天童的历史,没想到他竟然能够推出,歌川广重是勤皇派别的假说……”
“‘假说’就是还没有成立的意思吧。”杉原允好奇地问道。
“跟成立可以划等号,否则无法导出歌川广重被杀的结论。正因有这一前提,霍乱死亡说的谜团也解开了。”
塔马双太郎把咖啡放到杉原允跟前,杉原放了满满三勺砂糖。
“今天才喝第二杯咖啡呢。”杉原似乎在找借口。
“我也没有打算过问你对糖分的摄取,要胖是你的自由。再说了,能把猪排饭和拉面放一起吃的家伙,哪会担心什么砂糖摄入量。就算往大海里放一袋盐,对浓度也没有什么影响。”
“可不是。”杉原允继续追加着砂糖,同时认真地盯着塔马双太郎,“接下来还请从头讲起。”
“从哪儿说起好啊。”塔马双太郎整理着思路说。
通过大量阅读资料,一切谜团对塔马双太郎而言,都可以说已经水落石出,但是,让他进行口头说明,就有些难度了,而且,完全没有一目了然的证据。要说唯一像样的线索,果然只有歌川广重去了山县大二重建的酒折宫这一事实。
“反正你连明和事件都不怎么了解吧?”
“怎么不了解……”杉原允连忙争辩着说,“主张勤皇思想的山县大二被处刑,织田藩也受牵连,被转封到天童,没错吧?”
“简单来说确实不错。”塔马双太郎苦笑。
不过明和事件,并非两句玩笑话就能够概括。塔马双太郎最初也只有简单的认识,在阅读《山县大二正传》之前,他并不清楚这对幕府而言,是何等重大的事件。
能够顺利回避,那是幕府的幸运,如果山县大二的计划得以实施,提前百年实现维新的可能性很高。明和事件就蕴蔵着如此巨大的危险。
“先从山县大二的说明开始吧。”塔马双太郎详细地介绍了起来。
山县大二生于享保十年(1725年),是甲斐国巨摩郡龙王村筱原(今山梨县龙王町)里,乡村武士山县山三郎的次子。相传祖先为清和源氏嫡系源赖光分支,真实情况不明,不过,仍然一代一代继承武士之统。山县大二四岁时,其父山三郎接替甲府与力村濑弥右卫门的职务,前往甲府工作。接替职务说来体面,实则斥资买下了村濑的官位,顶替村濑成为政府官员,可以想象山县家的殷实家底。
在山县大二一并随父亲从龙山村老家,迁往甲府百石町与力宿舍同时,姓氐也改为村濑。此后,村濑大二达到适学年龄,进入当时甲府倍受尊敬的、加贺美樱坞指教的环松亭学习。加贺美樱坞为山王神社神官,在京都学习和歌、国学、儒学、礼法、天文近十二载,是个出类拔萃的知识分子。他回到甲府后,开放神社内的私宅并命名为“环松亭”,展开对后辈的教育。施教的核心内容,为山崎暗斋提倡的朱子学(被称为崎门派)和国家神道,以朱子学所提“先知后行”的教义为准则,以《日本书记》为文本,呼吁皇统尊贵,暗地批判臣子德川的政治支配。
加贺美樱坞主张大义名分在于朝廷,德川幕府不过是一介篡位者,这种说法极大地震撼了以村濑大二为首的年轻弟子。不过,那时候对山县大二而言,充其量不过学习了何为理想政治。
不过,村濑大二后来又进入了同样在甲府,开办私塾的五味釜川门下,从此思想发生了大幅度的变化。五味釜川是一名医生,同时又是学习江户荻生徂徕所兴起的萱园学派的秀才。荻生徂徕原是朱子学派,但逐渐对单纯模仿先贤人生的理想论产生疑问,最终舍弃朱子学,开始提倡实质性的政治学。在政治立场上,釜川和加贺美樱坞明显对立,不过大二巧妙结合二者所长。本不过理想而已的勤皇思想,配合从釜川那里学到的医学和政治,就有了一跃成为现实性行动论的可能。
其中一个体现,和村濑大二的京都游学有关。大二时年十八岁。村濑大二在京都看到的,是在德川幕府支配下,惨淡的朝廷的落魄模样。武士在宫中所到之处挑拨离间,就连有名无实的权威也荡然无存。同时大二也敏感地察觉到,在年轻公卿和忧国志士之间,打倒德川幕府的想法开始萌芽。
村濑大二抱持着强烈的讨伐幕府的意识,回到了甲府,等待他的是继承村濑家的家业。大二之父山三郎数年前亡故,由兄长昌树继承家业,但是,昌树以病弱为由,辞退了与力的职务,将继承权让与弟弟大二。虽然担当起与力一职,也只需要每四天工作一天,十分轻松。村濑大二利用闲余时间继续勤学,在他身边也聚集了众多仰慕他学德的甲府弟子。村濑大二在工作之余,会为弟子们教授大二家代代相传的兵法。实际大二也在这一时期,留下了数本与兵法相关的著作。
假若此后没有变数,或许村濑大二会以一名理想家终其一生。然而继承与力职务仅仅第六年,村濑大二二十六岁时,他遭遇了改变命运的事件。大二之弟酒后与人发生争执,竟将对方杀害后逃离甲府。现任与力之弟犯下罪行,引来甲府一片非议,村濑大二被判监督不力,失去了与力一职。
这下子,村濑大二也无法继续留在甲府生活,他改回旧姓山县,不得已背井离乡,到江户去做起了医生。同时,他还如愿开办了私塾,然而两头进展都不顺利,据说生活贫困到,煮一次饭必须分两、三天吃。邻里奇怪,总不见他家炊烟,背地都说山县大二老师连饭都吃不起。
这一时间,山县大二娶妻成家得长子。独居生活或许得过且过,有了妻儿就有了责任。他偶然听说若年寄大冈忠光正在招募家臣,便下决心一试,最终得到采用。大冈忠光为八代将军吉宗长男家童的小姓,被登用以来常伴家重左右。吉宗过世后,家重继任第九代将军,大冈忠光同时被任命为若年寄,可谓幸运儿。随着俸禄增加,便募集起家臣。
大冈忠光似乎十分看重山县大二的才干,决定录用后,立刻任命他为胜浦代官,他担任与力的实际业绩和兵法、政治上的见解,无疑是一大亮点。之后的两年,山县大二下到胜浦执行仁政。不同于一介与力,代官拥有更大的酌情处理权。后来山县大二因企图谋反被斩首,唯有胜浦百姓哀悼他的死,并把首级从江户运回胜浦厚葬。由此可以想象,山县大二是多么为百姓着想。
在胜浦执政两年后,山县大二被召回江户藩王宅。大冈忠光被任命为家重的侧用人,大二也被提升为忠光的顾问。大二受命在藩王宅内任医官兼儒官,公务之余就执笔创作《柳子新论》。此书正是山县大二思想的集大成之作。通篇疾呼勤皇、讨幕。
山县大二为什么一面侍奉着身居侧用人之职的主人,一面却写下宣扬讨幕思想的《柳子新论》呢?恐怕是因为胜浦代官时代,他亲眼目睹了农民的穷困,成为侧用人顾问之后,又耳闻了武士政治的腐败,二者相加的产物正是《柳子新论》。他应该也曾屡次向忠光谈论政治改革,然而,忠光这名大二的理解者,却在成为侧用人的第六年病故。
就在这六年间,朝廷爆发了让山县大二切身感受到威胁的大事件。这件事也为《柳子新论》的问世,产生了重大影响。
宝历八年,爆发了因德大寺家儒官、公卿竹内氏部而起的宝历事件。虽说因他而起,但并非竹内氏部策动了什么行动,而是他主张的勤皇思想太为过激,同德大寺家对立的公卿们,向京都所司代做了报告。竹内氏部的勤皇思想,让丧失权威的桃园天皇大喜不已,频繁将他招进皇宫,倾听讲义。因此,德大寺家的势力,开始在朝廷内逐渐扩大。不如说,公卿们之所以举报竹内氏部有谋反嫌疑,是不愿意看见大德寺得势,甚至希望借此铲除对手。
幕府终于有了口实,立刻传讯竹内氐部,随后就将他从京都放逐。连带着同竹内氐部的思想有所共鸣的公卿,也遭到严厉处分,朝廷内部的危险分子被一扫而光。这是自开府以来,德川政权首次遭遇的勤皇问题,主谋竹内氏部得以留名历史。不过,竹内氏部只是理想者,而非实践者。跟他抱有同种程度思想之人,当时应该大有人在。只因他处在能够直接向天皇授课的立场,才让幕府绷紧了神经。
山县大二目睹了整个事件经过,幕府对勤皇思想,实施的露骨镇压,让他充满悲愤和绝望。同时他也得以确信,世上还有大量讨幕论者。
他终于拿出自信,埋头于《柳子新论》的创作。在山县大二的眼中,能看到以朝廷为中心的新时代的到来。
宝历十年,以主人忠光的病逝为契机,山县大二离开了大冈家,在江户北八丁堀再次开办私塾。他曾在大冈家任儒官的经历人尽皆知,这回弟子络绎不绝。虽然或有夸张,有书中记载他的弟子多达三千人。
以《柳子新论》为中心的讲义,想必给众多弟子带去了震撼和勇气吧,而幕府并未介入干涉。山县大二渐渐有了勤皇思想先驱的自觉,他首先开始着手重建,故乡甲府荒废的酒折之宫。日本武尊既是《日本书记》中登场的英雄,也是成为天皇家基石的人物。彰显他的业缋,也就等于向世人宣传,日本的国体应当归属朝廷。他让酒折宫焕然一新,并将暗中写有否定德川体制檄文的石碑,立在神社境内,高举勤皇大旗。以酒折宫的重建完工仪式为分界,山县大二一气奔向了无法回头的命运。而对幕府而言,酒折宫的完成也正是终将到来的维新之兆。
开办私塾没几年,山县大二结识了生命中的盟友。
吉田玄蕃,侍奉以上州甘乐郡小幡为领地的织田信邦。三十来岁,算是年纪轻轻,就得到了藩主信邦赏识,以占据上席家老之位。玄蕃听闻山县大二的事迹,便来上访私垫,当天就加入了他的门下。
虽是小藩,但能得到上席家老做弟子,山县大二终于感到时机成熟。与其说是弟子,大二更将玄蕃当作盟友,予以优待,玄蕃也予以回应,屡次将山县大二招入小幡,请他外出为藩内武士授课。
藩主信邦想必也对山县大二提倡的,打倒德川幕府的讲义大感痛快,虽然跟德川幕府关系近亲,却被无理削弱实力,信邦心里肯定藏有不满。同时,离开江户也让山县大二抱有安全感,在将军脚下有所顾忌的过激言论,到了都是同政见者的小幡,就无需压抑了。
打倒德川幕府的时机,遂迅速在织田藩蔓延,和织田藩的联手,也让山县大二获得了有亲戚关系的九州细田藩、柏原织田藩等势力的支持。本不过理想论的讨幕活动,逐渐变得现实起来,山县大二的讲义也愈发过激,甚至发展为夺去江户城的模拟练习。讲义内容变为打开江户地图,指出在哪条街上放火,能够包围江户城,已可谓专门的作战讲解。
然而,织田藩内同样存在保守势力。
以用人松原郡太夫为中心,家老津田赖母、用人津田庄藏等人,原本就对吉田玄蕃的抬头感到不快,更对山县大二讨幕思想在全藩的扩散产生恐惧。然而若是向幕府举报,反而会危及整个织田藩。于是他们跳过藩主信邦,向信邦之父信荣越级上诉,衫县大二思想的极度危险,终于实现玄蕃的藩宅拘禁。
保守势力的本意只是,按照织田藩内部问题进行处理,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毕竟是现役家老遭到拘禁,不可能瞒过外界。在留言扩散的同时,竟有弟子举报山县大二谋反。据闻起因是弟子之间的不和。
始终静观大二行动的德川幕府,立刻当机立断,将相关人等悉数逮捕。时值明和四年二月。被捕人员自然包括竹内氏部、加贺美樱坞、吉田玄蕃,就连批判大二的津田赖母、松原郡太夫也被拿下,总共将近四十人被逮捕。更有甚者,山县大二的恩师,当时已经过世的五味釜川之墓,也被绑上绳索,足见幕府对这起事件的异常重视。
不过,德川幕府也有弱点。
山县大二的谋反意图显而易见,然而以此将他判罪,就意味着幕府对勤皇思想的完全否定。虽然只是做个形式,幕府好歹也被朝廷,授予了“征夷大将军”的称号,算是站在标榜勤皇的立场。越是强调大二的勤皇,就越难对他施以处分。再有,本来应该被幕府视为眼中钉的织田家,却受封藩王,织田藩的存在,也微妙地影响着判决。
德川幕府经过对罪状的冥思苦想,判定山县大二的谋反罪名并不成立。但是,也绝对不能够放着如此危险的思想家不管。
最终,德川幕府认为:山县大二在和平时代,散布“兵法”这样不妥的学问,在课本中引用国家机密的甲府城平面图,一味散布担任与力职务时,获得的军事情报,以这些实属刁难的理由,将他判为死罪。
那种时代,各地多有兵法研究家,城市图纸的公开刊物也不在少数。至于任与力时获得的情报,山县大二被迫辞去与力职务,已经是十七年前的旧事。任谁都不会认可这样的罪状。
顺带一提,正是因为这些罪状,吉田信蕃完全成了无罪之身。既然谋反问题被避而不谈,也就没有问责玄蕃的理由,反倒是松原郡太夫和津田赖母背上罪名,被判以打击政敌为目的,实施非法拘禁。二人都被驱逐出织田藩,且不得靠近江户。藩王信邦也被判监督不力,惩其从小幡转封天童。竹内氏部也被流放孤岛,明和大疑案就此结束。山县大二被处死,享年四十三岁。
为了根除勤皇思想,山县大二的著书被幕府严令禁止刊行。尤其是《柳子新传》,一切抄本都被彻底搜查没收。成为明治维新原动力的萨摩、长州的领导者们,就算无疑听过山县大二的业绩,恐怕也不曾读过《柳子新论》。
假若他们读到《柳子新论》,一定会在书中看到百年之前,就跟他们走在相同道路上的热血之士。
直到进入明治年间,山县大二的功绩,终于得到了人们的承认。明治二十四年,大二被追封官正四位。
“是个相当大的事件呢。”听塔马双太郎讲完这段历史之后,杉原允慨叹道。
“幸亏碰上了地位特殊的织田藩,换别的地方,早就被取缔了。”
杉原允也点头同意塔马双太郎的看法。
“织田藩果然不一般啊。普通百姓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
“是说天童藩吗?当然都认为:是跟德川大人敌对的藩国咯。”塔马双太郎点头说道,“山县大二的罪名,的确不是谋反,但他确实这么主张,谁都知道明和事件的真相,其实就是讨幕运动。”
“过激的讨幕思想啊……”杉原允轻轻点了点头,好奇地问,“《柳子新论》里究竟有多过激了?”
“开门见山一针见血,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不如说,幕府看了《柳子新论》,竟然没有判山县大二谋反罪,才让人不敢置信。或许幕府是怕弄不好事情闹大,人们反而会受到山县大二的影响,掀起讨幕运动,所以才没有判他谋反吧。你也读读看就知道了,全书很长,只读最后一部分就足够了。”塔马双太郎说着,取来了那本书的复印件,“这是全部十三篇当中的结论部分。这种过激程度,连吉田松阴都要自叹弗如呢。”
杉原允接过复印件读起来。
柳子云,同民不愁食粮叫做富庶,兵备充足就是强大,富强完备则国之大利。不困食粮、兵备俱足,则国无忧患。遂古国之君不贵珠玉而贵稻栗谷物,不爱姫妾而爱庶民。溺爱于国无益之奢物女眷,则损国利、碍国发展。亦有,坚固磐石千里不可谓国富,木偶人形百万不可谓国强。《韩非子》有云,“磐石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磐石不可生谷物以使国富,偶人亦不可防患外敌。现地大而粮不足,民众而无业,土地国民恰如磐石偶人,对国无所益。此理并不拘国家,亦适于诸侯所治之领地、家老所治之主家,小至武人所治之家庭,亦同。
故御圣德深,圣天子不御己寒而优民之寒,思民之暧,穷己而救民。节饮食,简衣衫,思民生,则民无不平。
“损上益下,为益;损下益上,为损。”益国损国,皆取于居上位,此实乃天地不变之真理。昏愚之君、凡庸之主,弱国势、贫百姓,乐而不疲。若诸徒辈掌国政,则举国怨之;为领主,则领民怨之。怨而起叛乱,起叛乱则乱国领,万物终受其累而不可逃,举国上下皆大乱。
古书《王制》里说过,“国无九年之蓄,唤作不足;无六年之蓄,就很急了;无三年之蓄,那么,国非其国也”。重积粮,非为肥国君,而为民,为后时之危难。是以古时国治,而今竟无一年之蓄。更有领主已预耗了数年收成,纵借财亦不得补。遂家老夺家老,家老夺家臣,家臣则夺家族,是谓“国非其国也”。
然掌国者今亦褫夺四方领主其位其名,若能以此清偿借财,纵牺牲爱子,精疲力竭仍不得足粮。极尽剽掠,却命其护守皇国,誉之治领有方。借财益重,蛮横益甚,家臣益贫,领民亦次第离反。怨嗟之声益重,终生谋反之志。财政疲敝,家臣虚弱,却徒守同执,拒不悔已之过,更不奋起努力。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始终为求一时逃避。
现将军以下位列幕府达官、受地方封领者,悉数如此,唯汲汲于自保,忧国家之安危者尚无一人。现况紧迫,然昏愚领主(亦含将军)却视人民生而卑贫,视己天性富贵。累磐石铸城郭,居于其内则吾身安泰,唯为己想而无心治民。然家臣亦无人谏其非,暗自贪利益,口舌如簧讨君公欢心,轻易从其命。佞臣之甚,则将其国政况与尧舜三代盛世相比,作赞美雅歌贺辞相奉,不谏实政、故意隐蔽。君公皆洋洋得意,夸己之智,以为己德之功。不知理实,不晓时势,昏愚益增,今实值存亡之危而不自知。
以例比之,大木断折,必因内有害虫蚕食;大坝决堤,必因上有细缝悄生。若无疾风豪雨相加,或木不折,堤不溃,然以此对蚀木之虫、细小之缝视而不见,对危患置而不顾,则愚甚。此正如渴马而驭之,马渴实则亦难驾驭,如见水草,则弃驭者而去。又如饿猛虎使其眠,见甘肉则必振威猛而跃起。何限马虎,鸟急亦以喙应战,兽窘亦扭打逆击。尺蛾为伸而缩,龙蛇入地亦为来日待机。
天下情势正当谓一触即发,若有英雄豪杰现世,牺牲一己之身而为仁道、为国利发扬而竭力,领人民以大义之名而起,忠臣亦投其麾下,天下之人无不奋起。则如饥者刨食,渴者求水,强烈势力奋起,如草木随风披靡之势,参划勤皇,运动终炽烈不可止。如斯,民心秘藏之忧国至情,今始发露,为扫从来矛盾生活之辱,为报浩荡皇恩之万一,以勤皇之志为勇,以大义为励。
今以为政者称霸之幕府,其倒坏亦如前述,如大木之侵,如大坝之小隙,内部崩坏已示症候。直面此疾风骤雨般倒幕之役,必将易败退而去。幕府自谓安如泰山之豪语,纵使尚未危如幕上所筑之燕巢,亦暗藏倾覆之胚芽。对同之利害,为问题之根本,正潜藏幕府倾覆最大要因。今幕府乃国家大害,其存亡岂非明白。
若管理国政者唯思为国添利,不为不益国家之行,不碍有益国家之事,则尽为政者之责。昔中国卫侯爱鹤甚,竞使鹤乘太夫之车,众人不堪其扰,终不再从其所言,日之“何不以鹤代吾等”。今放之吾国,将军当为民长,却如卫侯空损国益,然其大过竟无人诉,何也?家臣汲汲中饱私囊,万事唯讨将军欢心,反助长其欲,伙同以专事贪欲诸官吏,视将军非行以为是,不上诉道义,无知无德。
古人知人之视力有限,则以镜观己颜,正己容;人之智亦有限,则力求以修养正己。为政者之学问,并不必修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亦不必修诸子百家,唯当信奉大义之名分。信大义之名,以此行政治,则心怀大义者相聚而至。如此行事,以新为政者为中心,全体皆拥大义名分,则国家秩序得以严定,乱国奸贼再无猖獗余地,国家则迎太平盛世也。
(《柳子新论》十三章,饭塚重威译)
“怎么样,感想如何?”见杉原允抬起头来,塔马双太郎笑着问道。
“怎么说好呢……”杉原长叹一口气,“简直颠覆了我的历史观,我还一直以为,勤皇志士是快到明治时期,才出现的一些人……当然,确实之前就听你说过,明和事件其实是勤皇问题来着,我还想当然的以为,是更朴素的阶段。他妈的,这小子写这种东西他也不怕?”
“‘直面此疾风骤雨般倒幕之役,必将易败退而去’……还真是敢说,而且,还把将军定性为昏愚。”塔马双太郎冷笑着说,“不过更可怕的是,幕府做出的应对。目睹了这种过激的檄文,竟然还不说这是谋反,你想是为什么?我也只是凭想象,其中恐怕有幕府的各种考量。”
杉原允顿时哑然。
“如果判定他谋反,就不只是山县大二这一条命了,织田藩家老吉田玄蕃,必然也是死罪。还不止这些,应该会有更多人流血,说不定就连藩主信邦,也会被勒令切腹。对幕府而言,就算一时爽快,考虑到今后的影响,其实占不到任何好处。藩主切腹或许会发展为第二起赤穗事件,放置不理反而能够卖给织田藩一个恩情。而且,如果能以此起到牵制效果,更是远比保住幕府体面,更为有益的结果。这一判断具体是体现了幕府的老奸巨猾,还是脆弱的幕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主义,看法就因人而异了。”
“等于说是历史的分歧吗?”
“假如当时选择取缔织田藩,我想维新无疑会提前五十年。从这层意义上讲,幕府算是很聪明了。”
“这下我是充分明白,明和事件的重大意义了,不过……这跟歌川广重有什么关系?”
“因为织田藩并没有得到教训。”
“怎么说?”
“收了如此大打击,却照样抱着勤皇思想,一心投身讨幕运动,而且还是继承了玄蕃血脉的那帮人。”塔马双太郎细心地解释着,“就在这时候,歌川广重登场了。”
“继承血脉……是吉田专左卫门吧!”杉原允笑着问道。
“最终来说,是玄蕃曾孙吉田大八这个领头人的出现,让织田藩越发过激了。不过,打基础的绝对是曾任留守居的吉田专左卫门啦、江户家老吉田三左卫门这些人。大八跟这两个人,都有亲戚关系,年龄关系的话……”塔马双太郎取出写着笔记的资料,“如果暂时认定:歌川广重的绘画日记,是在天保十四年完成的……那么,歌川广重当时四十七岁,吉田专左卫门比他大两岁,应该是四十九岁。吉田三左卫门的年龄,我还没有找到资料,不过既然他能当上江户家老,从四十岁往上数准没错,应该是和专左卫门同辈吧。然后……大八才十一岁,不过从身份上说,他要排第一位,毕竟是直接继承了玄蕃的血脉,地位就相当于世袭的城代家老,或者仅次于家老的用人,说起来算是吉田一族的希望。所以,大八不是在天童成长,而是住在江户,由幕府分配的宅子里,接受最高级的教育。”
“这样啊……”杉原允暧昧地点了点头。
“我可是在为你作说明。”塔马双太郎苦笑着说,“坚决的勤皇思想,不是一、两年就能够形成的,更别说,要成为掌握整个藩国方向的领导者,最少也需要十年以上的勤学。只花两、三年学到的半吊子思想,是得不到追随者的。”
“或许是吧。”杉原允附和地点了点头。
“那他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学习勤皇思想?地点自然是在江户,而且是在吉田专左卫门和三左卫门,守护他成长的时代。”塔马双太郎认真地说,“如果大八只是下级武士的孩子,就算这两人对勤皇思想持有警戒态度,也可能把他漏掉。但大八其人终有一天,会背负整个织田藩,而且还是吉田一族的希望,绝对不能让他反对勤皇。我猜吉田他们是让大八学习,在明和事件中让织田藩,陷入危机的崎门派朱子学吧。”
“崎门派朱子学!大八竟然学这种东西?”杉原允很吃吃惊,看起来他还是知道朱熹的。
“崎门派的主旨是大义名分,也就是讨幕。”塔马双太郎点头说,杉原允再次哑巴了。
“光从资料上看,没有办法确定,这两个吉田有没有勤皇思想……”塔马双太郎摇了摇头,随即神色严肃地说,“不过,在他们监护下的大八,确实从小就在学习勤皇思想,这一事实就是实证。他们对大八寄予了厚望,把讨幕之梦托付给他。”
这下子,杉原允也点头表示了赞同。
“实际上,他们的教育成功了。大八最终返回故里天童,文久三年,在担任军事奉行之余,又被任命为藩内教育设施养正馆的校长,上任后,他立刻就把教育内容,彻底更换为崎门派朱子学。就这样,凭借玄蕃曾孙之名,时代被再次带回到了明和年间。”
“先不说大八……”杉原允打断了塔马双太郎的叙述,正色地问,“那两个畜生是从什么时候,有了勤皇思想?”
“考虑到大八是在十岁左右开始学习,可能是天保十二、三年吧。”塔马双太郎推测着。
“原来如此……”杉原允轻轻地点了点头。
“才一句‘原来如此’而已啊,听到天保十二年,你还没有反应过来?”
“啊,难道是……”杉原允立刻想到了“天保改革”。
“没错,从那年开始的三年间,老中水野中邦,实施了被称为幕府最大苛政的天保改革。”
“我还真得说一句‘原来如此’了。”杉原允苦笑着说。
“过度的禁止奢侈,令让平民的反感达到了顶点。买丝绸衣裳或者去茶馆消遣,都被视为奢侈,听说就连带着亡母留下的银簪子上街,被发现了也会强制扭送衙门……不批准以游山玩水为目的的旅行,吃个砂糖点心也不行。新茶是奢侈品,玩具也算是多余的东西,所以小孩子不能放风筝,祭典和焰火基本上全部禁止,医生想雇用助手也不答应。梳发女会被赶出江户城,曲艺场一律关闭。就连表演戏剧,也不能够穿华丽的衣裳,浮世绘使用的颜色,最多只能有三种,而且不能是演员画或者美人画。同时又规定武士借钱可以不付利息,大名们能够以每一万石一袋的比例,肆意调配大米。这一来自然是民愤滔天,各地相继发生破坏,在江户城内也有越来越多人,对幕府的将来产生疑问。”
“居然连小孩子的风筝也被取缔啊。”杉原允重新认识了天保改革的横蛮。
“其中天童的织田藩,更是受到了直接影响。”
“为什么?他们明明是归在武士一边吧?”
“天童藩的财政基础是红花,也就是制作口红的材料。”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杉原允闻言一愣。
“禁奢令的最大目标,就是女性的华美服饰,以及要求化妆的简朴化。所以最先被禁止的是丝织品和簪子,还有梳发女。口红自然也是打击的对象,要知道,红花在当时,可是跟金子有同等的价值,简直是奢侈至极。由于口红被禁止,红花也就完全卖不动了。虽然红花确实是奢侈品,可是,整个藩的主要收入来源,都被列入禁止对象,在天保改革中,也只有织田藩一家而已,没听说哪个藩带头雇用梳发女或者生产发簪。真说起来,全国大名当中,就只有天童藩变穷了。”
“真是过分,天童藩也太背运了!……”杉原允感慨地说。
“他们也这么想,藩内就有武士认为,幕府故意实施禁奢令,就是为了搞垮织田藩。明和那会儿顺从幕府的平民,如今也诅咒着改革,讨幕思想在武士心中萌芽也不奇怪。”塔马双太郎皱着眉头说,“这一时期,在织田藩中担任留守居的,正是吉田专左卫门。换作现在的机构,留守居就相当于藩国的外务大臣。既然红花是织田藩的输出品,吉田专左卫门就该是负责人。”
杉原允连连叹气。
“要我是吉田专左卫门,也会怪幕府的蛮横,可是又不能使政策掉转方向,毕竟红花确实是奢侈品……”
“果然只有讨幕这一条路啊。”杉原允继续叹息着。
“另一方面,歌川广重又怎么样呢?”塔马双太郎说着,起身往咖啡机里放了咖啡豆。
“理论上讲,风景版画似乎并不是幕府取缔的对象,不过,现实并没有这么简单。”塔马双太郎顺便拿来了干净的烟灰缸,继续说了下去,“歌川广重的流行,原本就是因为赶上旅行热,才得以扩大的,现在不也是这样吗,旅游杂志卖得好,所以旅客增加;旅客越来越多,旅行杂志就更加畅销了,这是古今通用的道理。可是,如果旅行本身都被禁止,就算是歌川广重的作品也卖不动,卖不出去的作品,出版商也不会再约稿。实际一查歌川广重的年谱就会发现,天保十二年到十四年间,广重的作品数极其的少。有人认为,因为天保十二年,歌川广重去了甲府,所以作品减少。我看这是本末倒置吧。正确来说,是因为广重没有工作,所以才接受了甲府的邀请。另外……你可能不知道,风景版画的稿酬,只是美人画之类的一半,再加上当时不管卖得再火,也没有版税,就算人气上跟丰同啦、国芳啦平起平坐,要想得到跟他们相同的收入,却必须加倍工作。而且,那两人钻了禁令的空子,连画几十本原本就暗地里买卖的色情书。比较起来,以风景版画为主的广重,反而受到的打击更大。色情书的稿费考虑了暴光风险,最低也是普通美人画的三倍。单纯计算下来,歌川广重要想得到相当于丰国一幅春宫图的收益,就必须画上六幅作品。而且,按照当时那种情况,对春宫图的需求不断,风景画却几乎无人问津,是个老实人,恐怕都会对无止境的苛政感到愤慨。歌川广重的工作,明明并不违反禁令,却比画色情书的同行过得辛苦。”
“岂不是就跟织田藩一样吗。”杉原允咂着嘴叹息道。
“歌川广重和吉田专左卫门很亲近,肯定一见面就说天保改革的残酷,毕竟他们都是直接受害者。我查过地图了,广重居住的定火消同心宿舍,和织田藩在江户的宅子,都在同一条街上,说起来也算邻居了。狂歌集会散伙之后,他们也会相邀到自己家里互诉郁愤吧。”
“邻居也不见得关系好呢。”杉原允冷笑着说。
“如果他们两个关系不好,怎么会一起玩狂歌这么多年?而且,歌川广重是以几乎免费的价格,给专左卫门亲笔作画,他们当然很要好。关系好又住在一条街上,自然会相互串门子。”
“对哦,我要是搬来这栋公寓,绝对每天晚上都来你家玩儿。”
“这样一来,酒折宫就有了重要意义。”塔马双太郎无视杉原允的玩笑,继续说道,“既然歌川广重跟吉田专左卫门关系亲密,理应充分听过织田藩的历史,当然也包括明和事件。我想广重肯定知道,山县大二是抱着讨幕思想的谋反之人。这下就成了广重在完全知情的前提下,到甲府并且去了酒折宫,对不对?”
塔马双太郎抬头望着杉原允,对方深深地颔首同意。
“酒折宫可是山县大二决意讨幕的场所,在幕府看来可谓全日本最忌讳的地方。来到甲府的歌川广重,如果对勤皇思想抱有畏惧,就绝对不会去酒折宫,不如说一开始,他就会避免跟吉田专左卫门交往。”塔马双太郎严肃地说,“歌川广重跟不问政治的一般百姓不一样,他是吃着幕府俸禄的同心,自然清楚勤皇思想对幕府而言有多危险。”
“可是,他还是去了酒折宫……”
“就拿你举例吧……假如你是基督教徒……得知在偶然途径的地方,有座荒废的佛寺,你会绕道去参观吗?”
“不会。”杉原允笑着点了点头。
“歌川广重也是一个道理,而且酒折宫还要更危险。我也不知道怎么比喻才恰当,大概可以看作基督教徒最大的敌人修建的寺庙吧。如果让同伴知道,自己去过那种地方,肯定会被指指点点吧。”
“简直越听越可怕了,得赶紧加速走开。”杉原允微笑着说。
“既然歌川广重去了,就可以断定,他是勤皇思想的拥护者。或者可以说酒折宫这地方,就相当于石蕊试纸吧。”
“可是……”杉原允摇头晃脑地想了想,“他的日记里,怎么写得明明白白?想不通啊。”
既然是如此危险的地方,难道不应该从一开始,就隐瞒自己的行踪吗?杉原允对塔马双太郎提出了反对意见。既然广重写得光明正大,反倒感觉不到什么危险。
“歌川广重应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日记会被印成铅字,供别人看吧,这应该是最大的理由,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担心别人看到,所以故意为之,当然并不是防范现代的我们。广重是担心跟织田藩的关系,或许会招致自己遭到逮捕,到时候日记就会成为物证。到那时候,确实如你所说,回避洒折宫会更安全一些,我想歌川广重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是他做不到,因为酒折宫之行,还有其他人同路。读了日记就会知道,那天从早晨开始,歌川广重就一直跟江户的旅客共同行动,去酒折宫也是跟他们一起。也就是说,同行的证人有很多。如果日记里缺了酒折宫的部分,反而更加可疑。对歌川广重而言,这趟旅行是非写不可。”
“这就奇怪了,他中途离队,一个人悄悄过去,不就没问题了吗?”杉原允自信地说。
“你的思路不对。我要是歌川广重,也会选择他的做法。”
“为什么?”杉原允一脸迷茫。
“为了混淆真正的目的。如果只身一人,万一被发现就百口莫辩。不过装成一群人游览参观,就有辩解的余地。仔细阅读日记就会发现,同行去酒折宫的江户旅客,是一对年轻的姐弟,你认为那对姐弟会想去荒废的酒折宫吗?他们应该是听了广重的提议,可是,歌川广重的记述却让人以为,他才是被邀请的一方。恐怕他是从一早就开始,物色合适的同行者吧,既要不知道酒折宫的历史,又要人畜无害的那种。”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杉原允不禁对塔马双太郎叹道。
“怎么会?有外遇的男女,也能够想出这种程度的幌子,歌川广重的状况要严峻得多,一不小心就要被抓。不过难得到了甲府,他还是想亲眼看一看酒折宫。为了了却心愿,编个合适的谎话不是难事。”
在两人沉浸于对话期间,咖啡煮好了。塔马双太郎再次起身离开沙发,把咖啡倒进大杯子里。咖啡的香味飘满房间,塔马双太郎什么都没有加,喝了口黑咖啡试味。
“需要帮你叫一份,你挚爱的炸猪排咖喱饭吗?”塔马双太郎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就快一点了。
“我连早饭都没吃呢。”杉原允笑着说,“只点一个菜就让人家送外卖,也太过意不去了。”
“那就帮你点特大份的。”塔马双太郎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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